主持人:黃春黎(本刊編輯)
討論者:鄒建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陳富瑞(文學博士)
劉培淮(語文特級教師)
時 間:2012年06月10日
地 點: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外國文學教研室
主持人:最近,江蘇省一位中學生在每周一學校升旗后的例行講話中,突然更改了自己原來經(jīng)過審核的講稿,對現(xiàn)行教育體制進行了激烈的抨擊,結(jié)果引發(fā)了強烈的反響和爭議。反響與爭議的核心是我們的教育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今天,如《圣經(jīng)》所說,“真相會使你自由”,要追求自由,則必須了解真相。但是“真相”是一個敏感的詞語,也反映了人們的自由程度,500多年前,莎士比亞就塑造了一個為真相而戰(zhàn)的哈姆萊特,但哈姆萊特“To be,or not to be”的經(jīng)典疑問似乎也暗示了人是不會獲得完全的真相與絕對的自由的。對于這個兼有終極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的問題,我們該如何理解呢?
劉培淮:哈姆萊特,我們一談到這個人物,就會想到他是一個復雜、矛盾、充滿理想和痛苦的青年,他接受過人文主義思想的影響,構(gòu)建過一個如理想一樣完美的世界,但理想的完美世界并沒有帶給他足夠的精神力量,反而是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赡苷嫦嗑褪且馕吨c理想的悖反,意味著重重的矛盾,而越靠近真相人就會越痛苦,然而也只有超越痛苦,人才能通往自由,不然,可能帶來的就是分裂,是毀滅,是死亡。哈姆萊特不能忍受“人世的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微賤者費盡辛勤換來的鄙視”,他感到生活的世界原來竟然是一個“荒蕪不治的花園,長滿了惡毒的莠草”,而他自己又愈發(fā)感到對丑惡現(xiàn)象深惡痛絕,對現(xiàn)實生活無能為力,他太痛苦了,所以他幾乎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延宕”。他所延宕的問題,就是由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生發(fā)出來的問題,就是追求真相與渴望自由的一個必經(jīng)的問題。“To be,or not to be”,我認為是它包含的,是“活著還是死去”、“生存還是毀滅”、“忍受下去還是反抗”多重含義,這個問題太抽象了,是無法具體確鑿到一個問題上的,但是好像又囊括了一切的問題:哈姆萊特的問題,莎士比亞的問題,一切人的問題。所以,一千個讀者心中必然會產(chǎn)生一千個哈姆萊特,而每一次“To be,or not to be”,都意味著一次對終極問題或現(xiàn)實問題的拷問。
陳富瑞:的確,我們在兩難選擇中,都會自然而然地說,“To be,or not to be”!而任何問題,不管是選個衣服,還是挑個發(fā)型,或者用個口頭禪,看起來都只是一個選擇題,實際上都是在反映我們的心理需要和性格特點,也是在反映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而每一個讀者對哈姆萊特的解讀里,也都能或多或少地折射出讀者的內(nèi)在特質(zhì)和他們所關(guān)注的生存問題。有人說,哈姆萊特是因為“生性猶豫,缺乏行動,所以失敗”,有人說他是“天生患有憂郁癥”,歌德說哈姆萊特是“軟弱,缺乏魅力”,俄國民主主義者別林斯基說他是“天生純粹是內(nèi)在的、冥想的、主觀的、生來富于感情和思想的;而可怕的事變要求它的,卻不是感情和思想,而是行動;召喚他從空想的世界中走出來,到現(xiàn)實世界中去,到和他的精神氣質(zhì)完全不同的行動的世界中去”……一貫以來,這些都被認為是哈姆萊特“延宕”的內(nèi)在原因,但是他刺殺簾子后面的偷窺者、偷聽者、女友的父親時,為什么就沒有延宕呢?他倒是痛快得很!他私自拆開公文的時候,為什么就沒有延宕呢?他倒是利索得很!發(fā)現(xiàn)國文有詐以后,他立刻重寫,并說,“我還沒有向我的腦筋商量一段序幕,腦筋就把戲全安排好了?!彼哪X子也轉(zhuǎn)得很快嘛!按常理說,他該是一個果決的人、勇敢的人、富于行動力的人,而決不該是一個延宕的人、優(yōu)柔的人、畏縮不前的人。
鄒建軍:可能遇到問題,我們一般也就要么“be”了,要么沒有“be”了,哈姆萊特呢,他還能跳出“to be”和“not to be”去審視高于這兩個問題的問題。那就是選擇的自由之外,還有不選擇的“自由”。如果兩難于選擇之間,說明我們在擁有選擇的自由之時,也失去了不選擇的自由。這就是哈姆萊特的命運無所不在地體現(xiàn)著的矛盾,自由與不自由總是同時伴隨。他期望通過了解真相來獲取自由,但實際上,他越靠近真相,卻越是接近分裂與癲狂。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這部劇作是經(jīng)典的。時代在變化,生活也在變化,但是這樣的拷問,這樣的痛苦卻延續(xù)到了今天。我想主持人所提到的那篇引起爭議《國旗下的演講》的小作者在學習這篇課文的時候一定會有自己的感同身受。
劉培淮:我想,哈姆萊特被走向犧牲,成為宮廷斗爭、人性斗爭的祭品,就是因為他太過追求他所認為的美德而被卷進了毀滅的暗流,他對人類有太多的愛、太深的愛,有超乎常人的理智和異常高尚的追求,而這些暗流,根本就是我們自身所無法控制的。哈姆萊特更直接、更強烈地讓我們感受到了思考的痛苦與抉擇的艱難,也讓我們對追尋世界的真相、追求生命的自由有了一種使命和責任!
陳富瑞:我想,不論是文藝復興時期也好,還是民主法治、人本思想日益發(fā)展的今天,愛恨情仇帶給人的煎熬是無所不在的,但哈姆萊特把問題搞深刻了,就在于他把自己陷到了崇高的理想與狹隘的目標、博大的人文情懷與個人的利己行為、宿命的感應和順從與人為的抗爭之間的矛盾,而每一種質(zhì)疑里面都包含著哈姆萊特的不甘與糾結(jié)。他太糾結(jié)了,他的思想和理想,總是左右不適。而完全的真相和絕對的自由,哈姆萊特是無法獲取的,不僅是哈姆萊特無法獲取,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無論哪個時期,哪個國度的人,都是無法獲取的。
鄒建軍:是的!但我們并不能因為無法獲取完全的真相和絕對的自由就不行走了,我們還是要趨近它,并且要盡可能地加快奔跑的步伐。即使每向前邁進一步,都是痛苦的,但這種痛苦也是值得的,我們甚至可以說,這也是一種崇高的痛苦、有價值的痛苦、有品質(zhì)的痛苦!而每一個真正的思考者都必定是痛苦的。他們的痛苦,架于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在極微小的個人利益與極博大的終極關(guān)懷上,他們總是無法找到能夠兩適的辦法。如果沉淪在個人的利益上,他們會感到自己的靈魂極卑微、極渺小,而如果凌駕于此之上來騖遠,只能落得個精神空虛無著的下場。應該說,很多時候知識分子都會凸顯出像哈姆萊特這樣的病癥,痛苦,憂郁,游離。我們要看到,博愛、善良啊,這些美好的字眼,并非只是一個人文主義所標榜的特有字眼,它是貫穿在整個人類的發(fā)展歷程中必然會去追求的心靈境界。而我們在看到這些字眼的同時,也要想到,任何一種美德被推上圣壇的同時,它也有可能正被推向祭壇。
陳富瑞:追求自由,的確是我們每個人的使命和責任!哈姆萊特以無限而永恒的善與美,也以無限而永恒的痛苦,向我們展示了生命的艱難和高貴,也讓我們明白,高貴往往出于罪惡的淤泥。即使哈姆萊特像宿命論者,三次提到“上天注定論”:第一次說“我們的結(jié)果卻早已有一種冥冥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第二次說“呵,就在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一切都是上天預先注定”;第三次說“不,我們不要害怕什么預兆;一只雀子的生死,都是命運預先注定的”。但他的每一次宿命的論調(diào),其實都是對生命的哀憐當他自己復了仇,他所有的家人、朋友、同學、情人,包括他的仇人,全都在復仇里走向死亡,我們看到,單純的哀憐,并不能阻止毀滅的悲劇,按照黑格爾的話來說,“凡是始終都只是肯定的東西,就會始終都沒有生命。生命是向否定以及否定的痛苦前進的。只有消除對立和矛盾,生命才變成對它本身是肯定的”,那么,從哈姆萊特彼此矛盾的外部行為與內(nèi)心世界來看,哈姆萊特實際上是以復仇在反復仇,以犧牲在反犧牲,以瘋狂在反瘋狂,而哈姆萊特,就是在這種否定與再否定的感覺中肯定了自己的尊嚴和價值,而哈姆萊特的高貴,之所以閃耀著光芒,不是因為他是王子,也不是因為他是人文主義者,而是因為他是在罪惡的泥淖中獨開的一支懂得哀憐生命的花朵。這支花朵,綻放在密不透風、令人窒息的陰暗地方,所以,才讓活著的人看到了一絲人性的光亮。
鄒建軍:可以說,表面上哈姆萊特是為了父親的亡魂而戰(zhàn),其實,他是在為一個新生的靈魂而戰(zhàn),為了他自己的靈魂而戰(zhàn)!他要主宰自己!而這種主宰,必須從追尋真相開始,因為真相能帶領(lǐng)我們叩問心靈,帶領(lǐng)我們追隨美好,并掙脫被丑惡的、欲望奴役的地位,獲得性靈的自由,而這樣的人,已逐漸在成為真正高貴的人。我相信,哈姆萊特不只是為了給我們看一出美好的事物被毀滅的悲劇,他主要還是在啟迪我們,從尋找真相開始,為自由的心靈而戰(zhàn),為美好的性靈而戰(zhàn),我們才能擁有高貴的靈魂,才能無愧被稱為“萬物的靈長”!
劉培淮:這篇課文對于中學生來說,或許是太深刻了,也或許是太沉重了。但是讓中學生通過這篇課文,模模糊糊地感受到悲劇究竟是什么,人生究竟是什么,真相與自由的艱難與殘酷究竟意味著什么,如何從痛苦與糾結(jié)中鍛造自己成熟的靈魂,應該會在他們的人生之路上留下一些不會輕易消逝的痕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