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學者傅國涌的眼中,真正的企業(yè)家首先是人,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人性的亮色,他們也是公民,要具備基本的公民品質。對于企業(yè)精神的傳承,他認為擁有財富者所從事的最大公益是,推動社會的自主變革。他贈言“富二代”,做一個擁有自由思維的人,通過獨立思考、獨立行動成為像穆藕初那樣受人敬重的企業(yè)家。
中國財富:您一直很強調一個企業(yè)家與時代環(huán)境的關系,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傅國涌:兩者相互成全、相互效力,其實任何一個階層與時代的關系都是這樣一種相互關系。到了近代,中國從農業(yè)文明社會向工商文明社會轉型之際,產生新的企業(yè)家階層不是偶然的。近代以后,特別是甲午戰(zhàn)爭之后,隨著《馬關條約》的簽訂,允許外國人在中國創(chuàng)辦工廠,也使中國更多的讀書人、士大夫階層投入創(chuàng)辦企業(yè)的行列。這樣一來,一個全新的、以往沒有的階層產生了。
他們借鑒西方創(chuàng)辦企業(yè)的經驗,但骨子里仍帶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印跡,包括只讀過私塾的榮氏兄弟,他們都熟悉中國的四書五經等經典,同時他們又遇到了一個中西碰撞、交會、融合的大時代,那個時代給他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機會,同時他們的實踐也給那個時代帶來了新的活力,他們還通過辦企業(yè)的盈利做社會公益。他們因此贏得了社會的尊重,并直接參與許多公共事務,以有力的姿態(tài)介入到推動社會變革的進程當中。不說狀元出身的張謇,就是劉鴻生、穆藕初、盧作孚等人也都有從政的經歷,把他們企業(yè)管理的經驗運用到具體的施政當中。
我認為,這個階層與時代的關系就是,時代環(huán)境提供了這樣的可能性,讓他們有機會創(chuàng)辦企業(yè),并有機會對整個社會進程產生影響,反過來他們又曾深刻地影響了時代的走向,相互成全、相互效力。
中國財富:當代企業(yè)家與近代企業(yè)家有何不同?您說,從穆藕初的身上看到了企業(yè)家自覺的公共關懷意識?
傅國涌:這幾代人之間,最關鍵的不同是所處時代的空間不同。穆藕初之所以有自覺的公共關懷意識,首先在于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沒有將他做事的空間給剝奪了。我不想特別強調個人才智、品格、個性之間的差異,而強調時代的空間,一個時代有怎么樣的空間,就能產生怎么樣的人物。這是相輔相成的。
每個時代都有一些為多數人信奉的約定俗成的評價標準,也就是基本的價值判斷。今天我們在談論企業(yè)家這個概念時,更多的是從職業(yè)角色而言,把那些辦企業(yè)者都稱為企業(yè)家,而沒有考慮精神內涵,也就是企業(yè)家精神、承擔社會責任這些指標其實都沒有放進來。如果用嚴格的標準,我真不知道今天這塊土地上有沒有企業(yè)家,或者有多少人配得上這個稱呼。
中國財富:您強調社會要給予企業(yè)家發(fā)展的空間之時,是否還強調一種社會價值認同?
傅國涌:在近代歷史上,人們至少還能遵守那一套幾千年來經過世世代代共同信守的底線,人們心里都有一把尺子,例如中國人平常講的“天地良心”。由這一價值標準所形成的社會倫理、社會道德規(guī)范是普遍被接受的。近代企業(yè)家面對的時代是有底線的,那是因為社會是有底線的,人們還可以從容生活,從容做事,從容面對未來,即使遭遇一些突發(fā)事件、重大變故,也不會產生一種無底的恐懼。他們往往有進取的一面,有走在時代前面、勇于嘗試的一面,也有在私人生活、倫理道德上保守傳統的一面,正是對中西方價值觀的兼收并濟,使穆藕初、陳光甫、史量才等中國讀書人轉變?yōu)樾滦偷钠髽I(yè)家。
中國財富:如今,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的當代民營企業(yè)家都將“退出”,進入由后代接班的時刻表,社會上有一種說法,稱他們?yōu)椤案欢彪A層,您認為當下他們最擔心的問題是什么?
傅國涌:現在還很難判斷這一新富人群體以后的價值取向,對他們的種種判斷也許都為時過早。對于這個新富人群體而言,最擔心的恐怕是財產安全問題,而非財產自由問題。安全與自由不是一回事。他們的父輩這一代對財富很在意,當然希望后代能安全地繼承財富,但對于財產與自由這些還不會有更深的關注。他們的子女大致也沒有到這樣的階段。當今社會,考慮得更多的是財產安全問題,因為考慮財產自由的風險太大,自由是需要代價去追求的,這樣的風險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而安全則是一個壓倒性的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他們的問題。
中國財富:造成不安全的原因是什么呢?
傅國涌:制度困境造成的。“富二代”生活在一個已經擁有財富的家庭中,不需要再為原始積累去拼命、去冒險,他們可能更多地會考慮財富安全,因此,很多人可能選擇移民,拿綠卡,拿外國護照,然后依然生活在中國,因為父輩留下的企業(yè)還在中國。而在中國掙錢相對容易。
中國財富:那您對“富二代”群體有何評價?
傅國涌:我剛才說過,現在對他們做判斷為時尚早,我認為,這個階層的面孔仍是模糊的,并沒有一個清晰的畫面,至少我們看不到這個群體的價值取向。況且,整體的大環(huán)境也不允許他們展露鋒芒,不允許他們呈現棱角,我們不大能看到這個群體的獨立姿態(tài),他們還活在他們父輩的影子下,或者說在父輩的卵翼下。在這樣一個我們眾所周知的制度環(huán)境中,一般而言,這個群體至少在短期內不太可能具有公共關懷的公民傾向,這不符合正常的趨利避害本能,這符合這個社會的剛性邏輯。當然,這樣說并不排除這個群體中同樣有一些有理想、有抱負、有很好公民氣質的人,如同其他群體也有,可以說,這個群體當中同樣存在著一些正面、健康的價值趨勢。
中國財富:其實“富二代”這個詞本身就帶有歧義,這個詞背后蘊含某種“仇富”情緒。而“富二代”自身很抗拒這樣的稱謂。
傅國涌:是的,他們很可能會成為被犧牲的一代,因為這個社會充滿不確定因素,未來一二十年的走向無人可知,這一代人的前面比他們的父輩當年還要充滿不確定性。他們的父輩通過各種手段發(fā)跡了,但他們的后代,在社會變動不定的時代,不知往哪去。其實,“富二代”、“官二代”、“貧二代”這些說法本身也是社會撕裂的信號,社會變成了一個“比富”狀態(tài),貧富成為了一個截然對立的關系,這讓我們看到,不僅僅是富人階層生活在不確定性當中,貧困階層同樣處于巨大的不確定性當中,每個階層都處于不可預測的大環(huán)境之中。因此,我相信“富二代”人群也有很多焦慮與痛苦。也許他們表面上的物質滿足,暫時掩蓋了內心的不安情緒。如果一個時代無法提供自由、安全的環(huán)境,那么人們就無法確定地面對自己的未來。
中國財富:那對于新富人群投身公益怎么看?
傅國涌:他們投身公益有兩方面,一方面是從正面去理解,他們投身公益后會贏得社會正面的評價,獲得參與社會、融入社會的渠道,另一方面也是花錢買安全,當然我們不能以動機猜測的方式去看,但這里面有潛在的一條線,正是因為有安全的擔憂才通過投身公益的方式,試圖消解整個社會的仇富心理。
另外,要看投身什么樣的公益。這兩年,嘩眾取寵的公益多于非嘩眾取寵的公益,真正默默無聞地做公益者不多。如果說,無論哪種公益總會讓一些人受益,那我們也不好隨便評價。一個社會的評價法則無非合情、合理、合法這幾條,如果公民沒有合法從事公益活動的空間,只剩下政府壟斷的公益慈善,那就只有官益,沒有公益了,今天中國社會有多少本質意義上的公益,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我認為,公益應該是普世價值上的公益,今天中國最大的公益就是推動自主變革。
中國財富:那除了投身公益之外,新富群體應該做些什么呢?
傅國涌:我只是想,在一個舉世喧囂被物質俘虜的時代,只有通過多讀書,讀好書,培育起獨立思考的能力,才能認識真實的社會,對自己所在的社會作出準確判斷,這是做事的基礎。對每個年輕人而言,最重要的首先是做一個明白人,而不是急于做一個公益人。做一個擁有自由思維的人,通過獨立思考、獨立行動,有一天,他們也完全可以成為像穆藕初那樣的企業(yè)家。我相信,一個不自由的人通過自身努力照樣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自由的人,最終贏得自由與尊嚴。
中國財富:您對這些新富人群的評價是?
傅國涌:我從他們身上看到的是,他們已沒有父輩那種對財富的極度饑渴,他們沒有像以前一些媒體渲染的那樣糟糕,也就是跟常人沒太大的區(qū)別,有個別比較出色,具有企業(yè)家的潛質,有個別有很強的思考能力,他們中的大多數無非普通人。
“富二代”可塑性很強,跟這個時代可以互動。至少“富二代”中多數人并不自我膨脹,而是正常做人。這個社會既不要對他們太寄予期望,也不要用特別的眼光看待他們,而要用正常的眼光去看待他們。因為,屬于他們的時代還沒到來,還有待觀察。未來十年是“富二代”接班的高峰,未來十年,或者二十年,我們會看到,他們以什么樣的底色、什么樣的姿態(tài)站在中國的大舞臺上。
(實習生 陳秋嬋對本文由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