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的博爾赫斯
殷勤的時光還真是殷勤,億萬年不舍晝夜,分分秒秒,總悄悄地在我們世俗的日子里建造迷宮。走出那樣的迷宮需要時間,很長的時間,長到多年前的一件往事,讓我至今想起仍感蹊蹺疑惑:當(dāng)我懷著一點兒閑適的不屑,一點兒平淡的好奇,緩緩走在那個名叫九鄉(xiāng)的洞穴時,突然想到的卻是萬里之外的博爾赫斯,一個阿根廷作家——蹊蹺,蹊蹺得堅硬、突兀,引發(fā)出的是一陣思緒的雪崩,巨聲轟響,雪霧紛飛。短暫的暈眩叫人恐懼而又迷醉?;叵胫校F氣般緩緩飄來的那個怪異念頭,其實是陡然冒出來的,叫人猝不及防;我甚至懷疑那念頭不是我自己的,倒是從那個洞穴里冒出來的,從某個看不見的暗角,帶著洞穴里常有的遠(yuǎn)古氣息,有點兒沁涼,有點兒淡藍(lán)、潮濕、滯重,卻又恍惚,甚至飄逸。它一下子就涌進(jìn)了我的腦袋我的身體,如同海水灌滿一個玻璃瓶,嗆得人不辨東西,既飄飄欲飛,又沉甸甸直往下墜。后來我曾一次次回想那個原始場景,試圖重組其時驀然到來的,所有可見或不可見的可能,還原那個早已成為昨日黃花的彼時彼刻彼處彼地,力圖從中捋出一點頭緒,哪怕是一點兒蛛絲馬跡,以確認(rèn)那個念頭并不是什么空穴來風(fēng)似的幻覺,或是通常所說的腦子短路走神兒啊什么的;確實難,甚至很難,一直沒能成功。事隔多年,某一天,當(dāng)我再次想起那件事時,好像稍微明白了一點,仿佛已看穿那個特警隊一般從天而降的怪異念頭,與那個洞穴之間存在的某種秘密聯(lián)系,眼看就能解開那個秘密,但就連那一點點“明白”,也依然像那陣淡藍(lán)的氤氳一般,忽隱忽現(xiàn),來去無蹤,轉(zhuǎn)瞬即逝。
但我不愿也不能遺忘,如同博爾赫斯在《玫瑰與彌爾頓》一詩中所說:
散落在時間盡頭的
一代代玫瑰,我但愿這里面有一朵
能夠免遭我們的遺忘
說起來也真蹊蹺:一次毫無目的的外出游玩,與博爾赫斯到底有什么相干?不知道。不是那種浪漫的出行,兩個人一起,去沒去過的地方,沒有行李、背包,不帶電腦、手機(jī),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在最高的山頂,觀最后的流星,聽無韻的天籟,說說閑話,吃點零嘴;偶爾深情凝視,卻永如初識;當(dāng)日頭越過山澗,再微笑著牽手離去,直到終老在陌生的路上。不是。博爾赫斯呢?當(dāng)然不可能從遙遠(yuǎn)的拉丁美洲突然光臨九鄉(xiāng)——九鄉(xiāng)離昆明雖只90公里,可昆明離阿根廷何止千萬公里?真的不知道。朋友相約的一次簡陋如同孩子玩家家似的出游,目的地不幸或說有幸地,便選擇了九鄉(xiāng)。所謂九鄉(xiāng),當(dāng)然不是九個鄉(xiāng),而只是個地名;如果真是九個鄉(xiāng),或第九鄉(xiāng),那倒無趣了。中國傳統(tǒng),“九”為至尊。如此,那個地名便稍稍有了點詩意;何況那詩意里還藏著一個洞穴。對于洞穴,人類應(yīng)該不會陌生,我也并不陌生:我們的祖先,最早最早的祖先,祖先的祖先,據(jù)說都是從洞穴走來。于是走在滇中那個其時還不甚著名的溶洞里,我滿腦子都是博爾赫斯的小說和詩歌,倒怎么都有點兒意外了。
那次在九鄉(xiāng)我沒玩好。不是那里不好玩,開頭的不屑,走著走著,便因它的奇異變成了驚訝。類似的洞穴不是沒去過,從我家鄉(xiāng),長江三峽口的三游洞,到南方的一個著名洞穴,都去過。但洞穴跟洞穴終歸不一樣。自視與檢點就從那時開始?;蛟S是想起了家鄉(xiāng)?有時你會突然發(fā)覺,人與家鄉(xiāng)間存有一種神秘的勾連。家鄉(xiāng)那個三游洞其實不大,但位居長江三峽那道唐詩宋詞長廊的盡頭,卻因前有白居易、白行簡、元稹,后有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先后光臨,而名聞遐邇。六個詩人的詩意抵達(dá),在那里飲酒夜宿題詩,一個小小洞穴便成了風(fēng)景。那樣的風(fēng)景是自然的,更是詩歌的。詩詞雖已失傳,明代補(bǔ)刻的白居易序卻至今懸于洞壁:“斯境勝絕,天地間其有幾乎”?三游洞即由此得名。幼時,從家鄉(xiāng)小城去三游洞玩,得沿長江左岸徒步走將近兩個鐘頭,先到下牢溪口,沿著與潺潺溪流相反的方向,再走進(jìn)去不遠(yuǎn)便到。那時的三游洞還高懸半山,我們總是先爬上去轉(zhuǎn)上一圈就出來,下山,回到溪流邊。無知少年對詩歌什么的其實沒多少興趣,真吸引我們、真好玩的是那條溪流。溪流中的幾塊巨石是我們的天然跳臺,可供人縱身躍起,在幾秒鐘的凌空翱翔后,一頭扎進(jìn)溪流中的深潭,頓時水花飛濺,水聲喧嘩,人落水底,直到手觸渾圓卵石。從清澈見底的溪流中探出頭來,半山上的三游洞總是像只眼睛那樣地盯著我們光溜溜的身子。一時間,惟聽峽谷里溪流潺潺,滿身水落嘀嗒,而絕壁上的無名野花,轉(zhuǎn)眼就飄落在眼前……
或者,是憶起了另一次令人不爽的洞穴之行?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我曾稀里糊涂地走進(jìn)過南方一個大名鼎鼎的山洞。如今已很難想象,在那個禁錮得密不透風(fēng)、暗黑得如同午夜的年代,怎么還會跑去鉆那個山洞——難道嫌現(xiàn)世中的禁錮還不夠苛嚴(yán),日子還不夠暗黑嗎?結(jié)果可想而知,印象糟透了:光線幽暗,石道濕滑,步履維艱。那個洞穴當(dāng)年的荒涼與簡陋,如同那個年代,我至今記憶猶新。其時,整個民族的思維已趨于弱智,游人大聲喊叫或竊竊私語的,無非這像什么那像什么,龍、鳳、牛、馬、猴……仿佛那是個動物園。以至后來許多年,我對洞穴、洞窟一直偏執(zhí)到心懷敵意——人類到底有什么必要,去鉆那些個山洞,特別是那些被人為地炒作得喧嘩不已的山洞呢?
可九鄉(xiāng)既不是溫馨的三游洞,也不是南方那個煩人的洞穴。整日的逗留,結(jié)論竟是我覺得我沒玩好。不屑從那時開始,變成了沉思與探究。
說我沒玩好,是說盡管我看到了那個洞穴中的一切,卻并沒真正投入到那片奇異的地下山水之中,而洞穴中萬千超乎想象的奇異景觀,卻讓我一時想入非非。那些如山嵐般氤氳升起的,蕪雜紛紜的思緒,剎那間弄得我?guī)缀醪恢?,以至我立馬啟動我笨拙的思索,總想找到一個依據(jù),一個理念,以支撐我晃蕩不已的心緒,結(jié)果我滿腦子回蕩著的,都是跟那片山水那個洞穴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博爾赫斯。以至多年后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洞穴,不可能與博爾赫斯有什么瓜葛。有時,我會悄悄撿拾起那些零碎的記憶,仔細(xì)回想我在九鄉(xiāng)走過的每個地方每個景點,甚至每道石階每掛鐘乳,細(xì)細(xì)地搜索九鄉(xiāng)溶洞留給我的點滴印象,像孩子玩拼圖游戲那樣,極力讓它們還原成一個宏大意象,結(jié)果仍有些不妙,是的,我沒找到原因。我不明白我到底為什么會在那時,在那個名叫九鄉(xiāng)的洞穴里,想起遙遠(yuǎn)得如在天邊,不,如今已遙遠(yuǎn)到生死兩隔的博爾赫斯。
直到很久以后,直到此刻,我才稍稍明白了一點個中緣由。
與地面城市建筑群甚至摩天大樓相比,九鄉(xiāng)的洞穴不惟都在地底深處,且往往路途遙遠(yuǎn),藏于崇山,埋于峽谷,云霧裊裊,山林遮蔽,難為人見。那是時光經(jīng)由億萬年的經(jīng)營打造,成就出的低調(diào)的華麗。倘佯其間,但見奇峰疊巒,聽聞流水聲聲,所感所悟,正是時光的偉大。九鄉(xiāng)周遭大面積的碳酸鹽巖地層,大約形成在6億年前的震旦紀(jì)。麥田河兩岸,在不同海拔高度多層分布的數(shù)百個溶洞,讓九鄉(xiāng)成為龐大神奇的“溶洞之鄉(xiāng)”。時光,在雌雄瀑上奔涌,在鐘乳石上滴落,在石筍上堆積,在百畝“神田”里沉積,亦在蔭翠峽里倘佯,在一線天間懸掛……而洞分四層,連環(huán)疊套,上下左右,愈行愈深,仍路如蛛網(wǎng),恍然如在迷宮,弄不好就會迷失于那片深邃誘人的暗黑的晶瑩。而時光與迷宮,正是博爾赫斯傾其一生不為之改的寫作主題。他迷戀的,他潛心研究的,恰是諸如時間、迷宮這樣的詞語;如略薩所說:“他不是為后代,也不是為上帝寫作,因為他對上帝的文學(xué)喜好一無所知。他殫精竭慮、一動不動、秘密地在時間的范疇里營造無形的迷宮?!倍@樣的宣言,無異于一個真正的洞穴的宣言。
后來我才想到,以為洞穴空空如也,是怎樣巨大的錯誤。就像我在九鄉(xiāng)那個洞穴中看到的一樣,它以其琳瑯滿目,千姿百態(tài),紀(jì)錄著時光的流逝以及世界的秘密。我們在人世間看不到的一切,洞穴中都有記錄。那也正是博爾赫斯的秉性。他之一生,除了個別時期,一直都在圖書館工作,當(dāng)他已然大名鼎鼎時,也依然故我,安然亦虔誠地,做著圖書館里的一名普普通通的館員?;蛟S他那超越常人的巨大的頭顱,天生就是用來裝書的。據(jù)說他童年時,其父就在家里專辟出一間圖書室,裝滿了世界名著,小小的博爾赫斯,其時便充任了一個小小的館員。1937年他入市立圖書館,當(dāng)上了真正的館員。1955年,當(dāng)他已獲獎無數(shù),蜚聲世界時,方被任命為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人生的怪異就在,幸??偸莵淼锰恚菚r,因遺傳性眼疾,他的雙目已完全失明……
但恰如都在深處、在黑暗中的洞穴一樣,一個真正的智者,無論睜眼或閉眼,世界都清晰地顯現(xiàn)在他眼前。盡管他看到的世界是黑暗的,世界看他也多少有點兒模糊不清,但終于有一天,博爾赫斯的一個同事在一部大百科全書里,讀到了“博爾赫斯”那個篇幅不小的條目,吃驚又興沖沖地捧著書去對他說:“百科全書里有個人,不僅跟你同名同姓,而且出生年月也完全一致?!辈柡账怪惠p聲應(yīng)了一句:“是嗎?”回頭便繼續(xù)忙著整理他該整理的書籍。恰如略薩所說,“他沒有世俗的虛榮心,他對他的作品的永久性抱著真正懷疑的態(tài)度。對官方的承認(rèn)是否應(yīng)該感到滿足,他的頭腦很清醒。很可能他只對閱讀、思考和寫作感到快樂,其他一切是次要的?!蹦且舱嵌囱ǖ木瘢旱驼{(diào),低調(diào),還是低調(diào);憑著暗河里千百萬年的流淌與沖刷,憑著鐘乳石上千百萬次的滴落與接納,洞穴惟一醉心的,是在暗中打造一個晶瑩、奇幻的世界,“其他一切是次要的”,根本不為其所慮。
有時我甚至疑心,博爾赫斯是否曾在某個時候,秘密地研究過如同九鄉(xiāng)那樣的某個洞穴,從此便對整個世界,包括死亡,了然于心?博爾赫斯沒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死在家鄉(xiāng),知道自己癌病已到晚期,他拖著病體去了瑞士。他把他業(yè)已營造成功的那個巨大“洞穴”或說“迷宮”留給阿根廷,卻去異地打造另外一個。在日內(nèi)瓦一座沒有圍墻的公墓里,一塊拱形石碑上寫著他的名字和生卒年份,卻簡陋到?jīng)]用一字一句注明他的職業(yè)、身份或國籍,極像一個流浪漢清冷的歸宿。比之智利詩人聶魯達(dá)與其妻子瑪?shù)贍柕履亲娉蠛?、春暖花開,雙人床一般的大墓,博爾赫斯身后的打理,也過于低調(diào)了。而與聶魯達(dá)花花綠綠的詩意人生相比,博氏的愛情與婚姻,則近乎一種紙上的修行——真是低調(diào)到底,如同洞穴。
“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wù)者,窺谷忘反?!弊匀粡膩矶际侨祟愖詈玫膶?dǎo)師。人世呢?“甜言蜜語雖然好聽,事實卻并非如此?!苯菘耸ヅ敔査毂趟魍拊谒缸搴腿松钇D難的時刻,曾這樣歌唱。較之當(dāng)今世界那些無知的花梢、蒼白的喧嘩和虛弱的酷炫,如洞穴那般“低調(diào)的華麗”,總在不為人知處。洞穴深諳此意。博爾赫斯深諳此意。上面的、洞穴以外的世界很光亮,有陽光,有風(fēng),有雨,還有歌聲;洞穴里的一切卻很慢,很寂寞;水滴石穿的故事,須以億萬年的時光去驗證。但只要一直地滴,滴,滴,終究也可“穿石”。洞穴目睹了上面、外面的那些迅疾的生,迅疾的死,才恍然大悟。它以它寧靜之姿的不屈,映照出了城市之花的惡俗;以它晶瑩中的苦澀,注釋著陽光下虛幻的甜蜜。它惟一的愿望,是遇見一個人,讓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它也愿意與世界握手言和,但無論如何,原則與底線是重要的,妥協(xié)并非任何時候都可以進(jìn)行。惟一可做的,是讓自己松弛,從沉重中解脫,然后依然默默地生長。無論處事做人,博爾赫斯都如此。他對那個圖書館同事的反應(yīng),正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優(yōu)秀的人,所應(yīng)有、所必須的。一個人人都爭當(dāng)明星的時代,功利而且可悲。作家和洞穴一樣,或說洞穴和作家一樣,都不是明星,他們對于意義的追尋永遠(yuǎn)都在沉默、寂靜的文本里,而不是置于那些表面光鮮,實則膚淺的聚光燈下——那里往往是沉渣泛起、人欲橫流的地方!
或許,這才是我們該到洞穴里看看,讀讀洞穴那本大書的理由?思及此,一如再次走進(jìn)了那個叫九鄉(xiāng)的洞穴,和洞穴一樣的博爾赫斯——我,以及我的心,至此亦稍可釋然,甚至慶幸,正如博爾赫斯寫道的:
在曾經(jīng)有過的事物之間,命運
賦予我特權(quán),讓我第一次
道出這沉默的花朵
不同只在,他說的是玫瑰,我說的是洞穴。
錦瑟無端
“詩無邪”,讀,亦當(dāng)無邪。經(jīng)典唐詩,怎么讀,都讓人癡迷,讓人沉醉。李商隱一首《錦瑟》,經(jīng)讀耐讀,歷朝歷代讀來讀去,依然讀得云霧繚繞,意象紛繁;世態(tài)人生的鮮活史實,已無從考察,歷史縫隙中漏出的軼聞謬傳,亦無處尋覓。但那可感而又朦朧到無以言說的惆悵,那讓人無法忘卻心靈創(chuàng)傷的優(yōu)雅的鈍痛,怎么都難忘懷。年少時讀出浪漫,而立后讀出惆悵,老來或會讀得沉重。如此也好,即便時光已荏苒千年,偶爾再讀再想,便又多一份領(lǐng)悟,多一份體貼。那個仲春的午后,我于一次不期的巧遇中想起的,還是它,于是再讀——按我自己的方式,以一種別樣的心情。
命運弄人,每在人生當(dāng)口。生活常新,偶遇常有,可那樣的巧遇巧到無法再巧,不能不讓人驚愕上蒼之手的幾乎無處不在,無事不能。有時會想,何以無際的人海中,恰恰會遇見想遇見的人?時間無涯的荒野里,不早不晚,趕巧就在那時抽出一絲雅綠,讓我碰上?心里于是輕輕問一句:你怎么也在這里,怎么……怎么……那看似偶然的相遇,既輕盈得像無心的微風(fēng)拂面,陣雨過界;細(xì)想?yún)s又像是命運的必然,一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不能想,也不敢想,一想就驚心動魄,疑為天意。
但千真萬確,那個夢幻般的午后,我碰到的正是那樣的巧遇:明明是我跟你在閑侃往事,仿佛又是虛擬的他在與你重敘舊情……我為有情人未成眷屬而惋惜,如同我為曾經(jīng)的創(chuàng)痛而憂傷。仿佛是受托而來,如此,我便注定成了代他而言的最佳人選。命運慷慨地給了我那個機(jī)遇,也吝嗇地給了他一個了結(jié)——知道嗎?他那一等,竟然就是幾十年。而這樣的機(jī)會,就因為突然人群中認(rèn)出了你,便頓時想起了他——其時,他身陷重患,已命在旦夕。在半世別后又再相認(rèn)的那一剎那,我記得我曾那樣哽咽著對你說過。第一句話,六個字;說得慌忙,說得急切,仿佛遲上幾分幾秒,就會錯過。而你一聽,便滿眼是淚,轉(zhuǎn)身向壁而泣……
于是我相信,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森林,隱蔽,而且神秘,生長著一些傷心之樹,也會開出幾朵幸福之花,讓最細(xì)密的心思悄悄綻放;那樣的森林,外人有過的,只是遠(yuǎn)處的打量,即便多少知道一點內(nèi)情,因了細(xì)節(jié)的缺失,看上去也只是尋常。但我們從來不曾進(jìn)去過,恐怕連悄悄維護(hù)它的人,一個,或者兩個,自己都很少前往。但它一直就在那里,總會在那里。外來者偶爾懵懵懂懂地撞進(jìn)去,迷失的就那樣迷失了,相逢的人卻會沿著他們熟知的路徑,走進(jìn)那片森林的深處,在那里再度相逢,相逢在那個秘密的精神花園。
于是有了此刻。
隨心走進(jìn)的那個酒吧,只有少許幾個人,溫馨而落寞,料想那許多空著的座位,即便再等千年,也等不來這樣的交談?wù)?。侍者殷勤,領(lǐng)我們到窗戶邊一個陽光輝映的明亮位置——她當(dāng)然無法了然兩個客人的心境,已不適合那樣的明媚。你輕聲說了句換個地方吧,于是我們走向那個吧角。那里離窗戶不近也不遠(yuǎn)。午后的陽光色淡如金,浮于窗外,散射到這里,已成一片氤氳與迷蒙,如同綿綿思緒。絳紫的窗帷。柔軟的卡座。坐下去便深陷其中。深陷于午后透明的深濃,深陷于似已消散又重新聚集的如煙往事。這才覺著,如同轉(zhuǎn)瞬之間的時光,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五十年?!板\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不知為什么,就在那時,那個瞬間,我想起的竟是李商隱的詩句。
記得當(dāng)年,都青澀年紀(jì),我們幾乎沒說過什么話,在我那時的眼里,你只是一個小女孩。但我卻知你在他心中的分量——我的那位朋友。要是他不是身在病中,我一個電話,他會立馬選個航班,從天而降,但他不能。電話當(dāng)然打過,聽到的,只是他的嘆息。末了,他說,代我……代我跟他聊聊。于是此刻,我們相對而坐,卻相視無言……
兩杯摩卡,靜而無波。是你點的。兩雙眼睛,炯而有神,是我感覺?,F(xiàn)在,我們面對面坐在那個有午后陽光映照的吧角,談?wù)撍?,談?wù)撃?,談?wù)撘粍e將近半個世紀(jì)所有瑣瑣碎碎的日子,以及你作為一個祖母所有的家長里短,嘮嘮叨叨。想想,這樣的交談?wù)媪钊梭@異!你顯然有點兒疲憊。后來我才知道,打前天知道了他的消息,你已然茶飯不思,夜無安眠。當(dāng)我應(yīng)他之托約你出來聊聊時,你曾感無力應(yīng)對,最終還是應(yīng)允了。那是你對我的一份信任,還是對獲悉他近況的一種渴望?我想問,為什么會將最終的秘密,對我這個局外人細(xì)細(xì)言說?我最終沒問,于是你也不用回答。但我知道,那至少是他對我的一份囑托:代他跟你聊聊天。他已然生命垂危,且離這座城市、離這個巧遇、離這個靜謐而又感傷的午后十萬八千里。沒人知道那是怎樣一種奇異的交談,連我自己,我這個在場者,也無從了然那種奇異。你當(dāng)然是你,我卻不是我。你真是現(xiàn)在的你?或也是從前的你?我既是我,也是他;是從前和現(xiàn)在的他,也是我,現(xiàn)在和從前的我?!扒f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被秀薄;秀??;秀庇谇f生夢蝶那個千古之謎?;秀庇谕械鄱霹N的那份無涯春心。坐在那里的我,既是我,又是他,是那個我們共同思念、掛牽著的人,盡管思念跟思念、掛牽跟掛牽是那么不一樣,你出于曾經(jīng)有過的愛,我出于至今依然的友情。那樣的感覺,怪異得像一個夢。那時,頓感我心被撕成了兩半。一頭是你,一頭是他。角色暗轉(zhuǎn),如無場次戲劇。謝謝。我在心里說,謝謝你從僅僅短短兩天時間中,勻出了這個午后,為了那個眼下生命垂危的他。我真在心里說過那兩個字,世俗,亦真誠,你是否聽見?
言言復(fù)言言。我聽到了你滄桑的笑聲,也分明聽到了你隱隱的嘆息。我讀懂了你在我面前強(qiáng)充的爽朗,也生生看見了你眼里真實的淚水;我理解了你當(dāng)初抉擇的艱難,也深味著你現(xiàn)在處境的無奈。人的一生,總在被思念折磨,有時一年,有時一生。人生從來都無可再來,愛也從來都難以重續(xù)。個人的揪心痛楚,疊映出的,是那個時代的鬧劇和悲劇。其實,我們都不愿意也不允許回頭再度進(jìn)入那樣的年代。但青春的記憶并不像丟下一本詩集那么容易放下——那是他電郵給我的手稿,今天早上,我特意到數(shù)碼店制作出來,素樸簡雅;為的是能讓你輕輕地讀??上?,你說,你沒戴眼鏡。老花?;蛘呤遣蝗蹋坎恢?。于是我成了一個朗誦者,你成了聽眾。輕輕吟誦,輕輕。末了,你說,我無法帶走。你把臉貼上詩集的封面,卻說你無法帶走,因為……因為……另一個進(jìn)入你生活的人會不喜歡,不高興。那是當(dāng)年的一個約定?;蛞部梢哉f是一個契約。人生真難。人生何以有那么多的顧忌?好了,別說了。想告訴你的只是,那里面的詩句,記下的是他那些不眠的夜晚和落寞的清晨。我感同身受。
時間分分秒秒過去。陽光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窗口。吧角更加昏暗。時光分分秒秒地過去。就像生命分分秒秒地流逝。多少無法看見的微小念想,難以點數(shù)的細(xì)密情懷,在我們不知不覺間累積于心,卻在生命的表盤鐘面,一圈圈轉(zhuǎn)成了千萬個朝朝暮暮。我們深陷在那個吧角,也深陷在渾濁的回憶之中。窗外陽光依然明亮。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一個人一輩子,知道有個人曾經(jīng)那么愛你,即便無肌膚之親,無朝暮之緣,無一鍋一鑊一飯一湯之日常,是不是也是一種幸福?想想應(yīng)該是。想想也必然是。有些愛,有種子,卻不能結(jié)出果實。有些愛,有基座,卻無法聳立云天。那么,如果不能將愛做成一個紀(jì)念碑捧在掌心,以手相撫,以頰相依,就讓那顆陳年種子深埋心底,以血相養(yǎng),以膽相照。過好現(xiàn)在的日子,才是正經(jīng)。他這么希望,我這么祝福!生活不像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會像想象的那么糟。人的脆弱和堅強(qiáng),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時,人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比如相遇的那一刻;有時,也發(fā)現(xiàn)那人已咬著牙,忍著徹骨的疼痛,走了很長很長的路,直到抵達(dá)今天。于是那時,我看見你又一次流淚了……那或是滴落在往昔上的最后滋潤,但那粒種子已無法成活。正應(yīng)了那首詩的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或許一首《錦瑟》,早已道盡古今各色人等的情感尷尬與無奈,后世的紛繁個案,無論簡單還是精彩,皆為注腳:仿宋,六號字,容易遺漏,卻不可不讀。
詩意的蟬
想起蟬,是在這個仲夏。這座高原之城,沒有蟬鳴。沒有蟬聲的夏天,是真夏天嗎?不知?;叵胫?,仿佛人就是在蟬聲中長大的。叫“蟬”太過文雅,家鄉(xiāng)只叫它“知了”。知了、知了,知什么了?不知了——那句順口溜還真像詩。長江邊的家鄉(xiāng)小城,炎夏酷暑,幾乎時時處處皆聞蟬鳴,猛烈陽光下,其聲沸盈起伏,如風(fēng)雨大作,喧嘩一片,叫人恍然如在水底??床灰姷南s們,多踞于街巷兩邊之高高白楊樹上,須讓視線撥開繁茂枝葉細(xì)細(xì)尋覓,方可得見。天愈熱,其聲愈銳,愈令人躁動。如里爾克所說,“他們的桌上是豐富的白晝,而我意在充滿圖像的遠(yuǎn)方”。頑皮少年,一心去探究竟,常用一蛛網(wǎng)團(tuán)成的粘性小球縛于竹竿尖上,循聲以之捕蟬,幾從無失手。少小離家已然多年,再難聞其聲見其影,想想竟心有愧念。
歲月水般流去。人大些了,學(xué)讀唐詩。唐代詩人多有以蟬入詩者,不知那時是否蟬更多,叫得也更猛?少年心性,起初愛的是虞世南那首:“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那只姓虞的蟬“高潔”、“自信”甚至自傲;稍長,世事坎坷,方知駱賓王的蟬是艱難、受困的,“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輪到李商隱的蟬,卻是怨恨而無奈了,不然怎么會“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呢?一只只蟬,就那么有了不同性格,伴我半生江湖巡游。蟬在心里,只化作青春的呼嘯,幾聲而已。
再碰到蟬,是一則消息:日本電影《第八日的蟬》將在中國放映,且該電影如何好評如潮。又是一段不倫之戀,造成兩代人的人生悲劇。野野宮希和子無法得到情人的身與心,被迫殺掉了腹中的孩子。一個瓢潑大雨天,萬念俱灰的希和子走入情人的家,抱走了他們尚在襁褓中的女兒惠理菜。往后的歲月中,她帶著“女兒”輾轉(zhuǎn)各地,只為尋求“母女”安身立命的寧靜之所。此去經(jīng)年,長大成人的惠理菜經(jīng)歷了人生的種種,而她似乎正在走一條與“母親”希和子相同的路。雖不堪回首,卻仍按照宿命的指引,追憶著與希和子共處的那段短暫而美好的時光……電影根據(jù)女作家角田光代的同名原著改編,獲獎多多。以渡邊淳一為首的藝術(shù)界人士有時相繼稱贊:“能將如此長篇巨作以安定的文體描繪得淋漓盡致,角田小姐的筆力令我佩服?!薄芭笥褑栁易罱惺裁春每吹臅?,我馬上推薦《第八日的蟬》。我給它三顆星,‘好看極了’!”“貫穿全書的母性讓我一想到就會哭。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淚水??!”
那部電影里有沒有出現(xiàn)蟬?不知了。原以為蟬只是一只中國的蟲子,看來不對。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下,它都會受到藝術(shù)的關(guān)注。一只蟬,據(jù)說在土中要呆上七年,出土后倒只能活七天。當(dāng)蟬蛻空空,蟬卻無蛹化為蝶的款款飛行,因此才執(zhí)意于歌唱,直到聲嘶力竭?那樣的鳴唱姿肆無忌,不是欲沖決酷夏滯悶的狂熱,便是已然感到了秋的逼近?也是,如米蘭·昆德拉所謂:“沒有一點兒瘋狂,生活就不值得過。聽?wèi){內(nèi)心的呼聲的引導(dǎo)吧,為什么要把我們的每一個行動像一塊薄餅似的在理智的煎鍋上翻來覆去地煎呢?”活到也唱到第八天的蟬,會是什么命運?小說和電影恰據(jù)此展開藝術(shù)的講述。故事至此到底如何編織已無關(guān)緊要,僅此立意,便給人意外的期待。那情形,猶如夏去秋來季節(jié)轉(zhuǎn)幕時的悠蕩,秋蟬之鳴于空寂澄明中的幾許寂寞纏綿,唱出的乃是一份迷失于愛后的挽留,對生命離開的瞬間那種自責(zé)的傾訴與掙扎,一一都留給正用心傾聽的你我。
生活與藝術(shù)不一樣,又一樣,比如,都不能沒有詩意。文學(xué)樣式雖多種多樣,各有千秋,最高境界恐怕還是詩。年紀(jì)大些了,不再寫詩,就像年歲大了不再談戀愛,惟相依為命,過日子;但必要讀詩,要有那樣一份愛,一份愛心,否則你活不下去。真讓人活不下去的,從來都不只是沒吃沒穿,而是因為沒有了愛,潦倒,絕望。寫小說就像過日子,或說過日子就像寫小說,所有的瑣碎與繁雜、無聊與無助、快樂與悲傷,事無巨細(xì),都囊括其中。小說似能包容一切,長篇小說尤其如此。但好的小說,怎么都離不開一份隱藏其間的詩意。沒有詩意的小說,讀起來就是一堆事件,如同粗礪的劈柴,沒有燃燒,也就沒有火焰,沒有光。已故詩人駱一禾當(dāng)年寫信給我說,把小說寫得像詩,是高明;把詩寫得像小說,是拙劣。社會、人生本身就有許多故事,許多周折,尤其當(dāng)今,也許比小說家寫的更復(fù)雜、更隱喻,也更有嚼頭;但生活或說過日子的艱難常讓人品嘗不到其中的詩意和愛。普通的過日子因此不可能是小說。優(yōu)秀的小說家應(yīng)該也必須從那樣的日子中提煉出詩意。這很難。很考人。日本女作家角田光代看來深諳此道。
在網(wǎng)上狂搜了一陣,終未見電影《第八日的蟬》到底何時放映。也不遺憾,期待的,不是那個故事,只是故事里隱藏的那縷時光的詩意——盡管還難確知,角田光代的那份詩意究竟是虞世南的,是駱賓王的,還是李商隱的?或都是,又都不是?知了,也不知了。是詩的就好。
對于游子,家鄉(xiāng)乃詩意的淵藪,一只蟬給他的,或只一縷,卻充盈此生。如今“在充滿圖像的遠(yuǎn)方”,斯人已老,也走得太遠(yuǎn),料想那份享用著“豐富的白晝”的詩意,應(yīng)還在小城,依然年輕;無奈四季輪轉(zhuǎn),不因人閑;即便老去,撿一枚蟬蛻入藥,亦或可稍慰鄉(xiāng)愁。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