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調(diào)

大姨媽不是女子，是男人；大姨媽年紀(jì)并不大，只比我年長一歲，當(dāng)時，是個不折不扣的半大小伙子。然而，因為他有些女，舉手投足都女兮兮的，一顰一笑一招一式，讓人一看就有些不自在，男生覺得他是個另類異種，女生更覺得他是個怪物。因此，整個學(xué)校的男生女生和一街的飲食男女，便慷慨地賞了他個令他哭笑不得的外號：大姨媽。

大姨媽，是我們老昆明人，對那種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人一種十分精確又含意復(fù)雜的一種稱謂。說得市俗化大眾化一點，大姨媽又叫“奶倌兒”，和北方人說的“娘娘腔”、四川人講的“假女娃子”異曲同工，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大姨媽姓李，叫李淑方，名字也女里女氣的。據(jù)說因為他生下來就多病，他爹媽怕養(yǎng)不活他，便聽信算命的鄒瞎子的話，給他取名為“李淑芳”，并當(dāng)做女孩子來養(yǎng)。待他長大懂些事以后，對這個公母不分的名字深惡痛絕，硬是哭著鬧著逼他爹把“芳”字上的草頭去掉才作罷。

我和李淑方是老街坊，也是老同學(xué)，雖同校同級卻不在一個班。由于他與男子漢大相徑庭的一些滑稽可笑行為，許多人懷疑他是不是那種隱晦神秘的“公母人”。每當(dāng)這時，我都義正詞嚴(yán)地為他辟謠。憑良心講，李淑方雖然行為舉止有些女，但就生理上說，卻絕對是個“純爺們兒”。兒時，我們沒少在一起撒潑打野昏鬧，掏出小雀雀“水淹七軍”尿沖螞蟻窩、光著屁股在八大河里裸泳……對我們那條街的男孩子來說，幾乎是每天必修的功課。

我說，我早就驗明過他的正身，他撒尿的家什，和我們的并無兩樣。

李淑方因此對我很是感激，豈止是感激，簡直就有些眷戀。他幾乎沒有什么朋友，所以便不管不顧地粘上了我。一到放學(xué)時分，就站在我們教室外苦等，悄悄地，執(zhí)著地，可憐兮兮地，實在讓我苦不堪言還有口難辯。

柳鳴！柳老四！一見他來，班上的那幫促狹鬼男生便興奮得像過年，一齊尖起嗓子喊我的名字：柳鳴！你婆娘正等你去逛街哩！哈哈。還不快一點，遲了小心晚上喝老娘的洗腳水……

幾個小女生哄一下笑得昏天黑地。

笑哪樣笑？少見多怪！他白了他們一眼，又輕輕拍我一巴掌，把皮球莫名其妙踢向氣得滿臉通紅的我：莫怕他們……死鬼！你倒是說話呀！

死——鬼——！……男生女生更是笑翻了天。

天啊，當(dāng)時，我臊得恨不能立馬就一頭鉆進地縫里去。他小心地瞅瞅我，做錯了事一般，惶惶然擠出一絲笑意：莫理這群街壁虱！走，我們回家。

哪個和你回家！我使勁摔開他的手，一個人氣沖沖地走了。

他好脾氣地?fù)u搖頭，像被主人踢了一腳的小狗，再不吭聲了，不離不棄地影子般跟在我的身后。等我平靜些了，他左右一瞧沒人，這才攆上來，巴巴結(jié)結(jié)認(rèn)真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對我好，真的……

我心里便有些顫，鼻子也酸酸的。但是，我還是不想搭理他。說實話，李淑方這人很實在，也有禮貌，絕頂聰明，能過目不忘，學(xué)習(xí)成績即便在年級里，也從來都是前三名。和這樣的人交往，近朱者赤，不虧。按理說，他這份無助的真誠和凄涼的情誼，我不該拒絕。但情感上就是過不去，和他這樣的人為伍，心里老是疙里疙瘩的，害怕別人以為我也不是那么正常。

我們那條街的街坊鄰居都很同情他。他們常常目送著他孤獨的背影，搖頭長嘆：唉，多好的一個娃娃，硬是遭他那個吊二郎當(dāng)?shù)亩髯拥o坑了……

他爹活著時我見過，他身子單薄，眉清目秀，瘦高個，平時不愛說話，對人很客氣，臉上老掛著笑，雖然有些孤傲，但好像跟二流子并不沾邊。他有正經(jīng)工作，在磚瓦廠當(dāng)會計，能噼哩啪啦打得一手好算盤，據(jù)說閑書怪書讀過很多。

然而，他爹有個不可救藥的嗜好：愛對調(diào)子，而且是對野調(diào)子！

對調(diào)子是土話，官話叫對山歌。山歌小調(diào)在昆明流傳很廣，特別是農(nóng)村，對調(diào)子和唱花燈，是深受底層民眾喜愛的娛樂活動。據(jù)說自明清以來，民間就有對調(diào)子的習(xí)俗和傳統(tǒng)。對調(diào)子多為男女對唱，小河兩岸，這山那山，田間地頭，打谷場上，房前屋后，花前月下，均是對調(diào)子的場地，場地的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歌聲及內(nèi)容。可以是兩個男女一問一答，也可以是兩群男女輪番上陣；可以是熟人朋友兄妹姐弟，也可以是陌生路人。說白了，這是通過歌聲，對智力、應(yīng)變、見識、修養(yǎng)的檢閱和比賽，也是人們認(rèn)識交流的最自然的橋梁，當(dāng)然更是青年男女互訴衷腸的愛戀平臺。

除了這些零星的、見面就來、唱后就散的對調(diào)子外，民間還自發(fā)地搞出許多大規(guī)模的對調(diào)子的聚會，即調(diào)子會。最有名的，當(dāng)屬農(nóng)歷六月十九的滇池畔觀音山調(diào)子會、八月十六到十八的桃源鄉(xiāng)紅石巖調(diào)子會，以及正月初九的金殿、三月三的西山、八月十五的大觀樓的調(diào)子會。一到這些日子，周邊九鄉(xiāng)十八寨前來趕會的人們便蜂擁而至，你來我往，盛況空前。到處是此起彼伏的悠揚歌聲，有時會持續(xù)幾天幾夜。這些調(diào)子會，上臺表演者唱的多為《猜調(diào)》、《耍山調(diào)》、《趕馬調(diào)》、《繡荷包》、《小河淌水》之類群眾喜愛的山歌，臺下的對唱者則是即興現(xiàn)編現(xiàn)唱，或生動活潑，或妙語連珠，不時引起陣陣開心的笑聲和掌聲。

這類對調(diào)子，是正兒八經(jīng)的，雖內(nèi)容也涉及情愛，但大部分是機智幽默、深情動人、健康向上的。

但李淑方他爹對的不是這種調(diào)子，也許是他們覺得老唱些“山對山來巖對巖”、“調(diào)子好唱口難開”、“小乖乖來小乖乖”太不過癮，要唱就要來點火爆燥辣的！比如說，男方唱的是：“天上烏云摞烏云，地下灰塵摞灰塵，白天洗碗碗摞碗，睡到半夜人摞人?！迸揭稽c也不含糊，馬上就會潑辣接上：“哥敢干來妹敢跟，跟你回家結(jié)大婚，挨你婆娘打一架，把你劈成兩半分！”……這已經(jīng)不是隱晦曲折的挑逗了，簡直是野合男女的挑戰(zhàn)宣言。然而，這還不是最燥辣、最火爆的，更為“尖鋼”的野調(diào)子，令許多過來人也不好意思聽下去。

人們把這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對的調(diào)子，叫野調(diào)子。這種野調(diào)子雖然更為精彩，但讓人耳熱心跳，讓人想入非非，讓人也想粗俗下流一回……所以很為正派的人們所不齒——至少在口頭上是這樣。

那個時候，還沒有“掃黃”一說。在那個年代，對一對葷調(diào)子、唱幾曲黃段子，只要沒有行動及后果，就不犯法，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便堂而皇之地進行，得找個背靜的所在，比如翠湖的竹林島、圓通山老唐墳旁的松林里、金殿后山，抑或大觀樓后邊的堤埂上……他們對付陌生人的跟蹤或暗中的監(jiān)視很有一套，先是秘密地分頭通知，然后突然集結(jié)隊伍，到達(dá)目的地后，得趕緊開始，一邊有滋有味對唱著，一邊還派眼線四面八方站崗放哨，唱完就散，唱不完得到線報也趕緊走，簡直就像當(dāng)年地下工作者的秘密聚會。

所以，在正派人家的眼里，干此類沒得名堂勾當(dāng)?shù)?，不是“流阿強”（流氓阿飛強盜），至少也是不正經(jīng)，是游手好閑吊二郎當(dāng)?shù)膽袧h、混混們百無聊賴打發(fā)時光的劣行，很是見不得人的。因此，常有派出所、居委會找他爹去苦口婆心談話：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這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上班，單位早就有意見，而且成天男男女女情呀愛呀地扎堆，肯定要出事！

他爹很乖巧，決不和他們爭執(zhí)，曉得爭了也無用，當(dāng)面賭咒發(fā)誓一番，回來后依然故我，沉溺其中而且樂此不疲。一聽說哪里要對野調(diào)子，用李淑方他媽的話來說，是“神仿魂遭大頭鬼勾走了一樣”，“不去唱兩句就過不得”。更為惡劣的是，他不僅自己去，還帶著年幼的李淑方去！為此，李淑方他媽一天不知要和他吵好多架，直到李淑方上了小學(xué)，怕耽誤娃娃學(xué)習(xí)，這才不便帶他去了。

后來果然出事了：一個很和他對得上調(diào)調(diào)的小寡婦，悄悄和他勾搭上了，被李淑方他媽抓了個現(xiàn)行。他媽本來就有病，急火攻心，沒多久便丟下李淑方一個人走上了黃泉路。又沒過多久，寡婦帶著三個妹妹進了這個家庭，順理成章成了李淑方的后媽。這時，磚瓦廠的領(lǐng)導(dǎo)換了人。新廠長是個復(fù)轉(zhuǎn)軍人，對他爹這些花花綠綠的事情很是反感，不再像老廠長那樣容忍他。再說小小磚廠也不需要什么復(fù)雜運算，初中生就拿得下來，因此找個岔子就不讓他干會計了，叫他去窯上和泥燒磚。

窯工是出大力的苦活計，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爹哪里干得了這個？一次在窯頂上干活時，一腳踏空，栽進了深深的窯里……

李淑方頓時成了孤兒。雖然名義上還有個后媽和三個妹子，但他心里并不承認(rèn)自己和她們有什么干系，家自然就成了僅僅是解決食宿的旅店。

寡婦在煤店工作，人稱“亞非拉”，人本來就生得黑，卻自我感覺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黑牡丹。男人一死，她心里又開始蠢蠢欲動，成天不歸家，對李淑方更是沒個好臉色。

好在磚瓦廠還很仁義，不僅給寡婦一筆撫恤金，還主動提出負(fù)擔(dān)李淑方的學(xué)雜費，供他讀到高中畢業(yè)。

自此，李淑方變得更封閉更孤獨了。對他的家庭，他從來閉口不談。他過分地敏感，百倍地警惕，無端地防范著任何一個和他接觸的人。

除了我之外，誰要是在路上遇見他，若友好地打上一聲招呼：去哪里呀？那么，這無事找事的背時鬼便要自討沒趣了。他會久久地、冷冷地盯得人家心里直發(fā)毛，半晌，忽然冒出一句：你想問了整哪樣？！……搞得那昏頭昏腦的人像吞了只綠頭大蒼蠅，好多天后心里都不舒服。

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緩和了些。原因是一天放學(xué)后，母親忽然臉一沉，問我為哪樣對李淑方不理不睬的？我說：沒得的事！你莫聽別人瞎嚼筋……撒謊！母親生氣了：街坊鄰居早就曉得了，告訴我，我還不相信。這兩天，我都跟著你們盯了幾次了！這個苦命娃娃太懂事，心里苦，連個說處都沒有。一起從小長大的小伙伴，人家家里遭了難，要是連你都不給句安慰話，那他就真是太慘了！我可不愿讓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說我的兒子沒得家教，連起碼的同情心也沒有……

我默然。

第二天放學(xué)時，我故意放慢腳步，第一次和他并排走回家。

假如不是遇到那件意外的事，我們剛剛和緩的關(guān)系，也許還會繼續(xù)加溫。

那是初中畢業(yè)前的一個黃昏，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升學(xué)考試考的最后兩科，上午考地理，下午考的是歷史。交了試卷剛走出考場，就見李淑方站在樹蔭下等我。怎么樣？他焦灼地看著我。還可以吧，八十分應(yīng)該不成問題。你呢？他笑笑：差不多，但滿分是拿不到了……就這么說著走到翠湖邊，他忽然提出想進去轉(zhuǎn)轉(zhuǎn)，還詭秘地說，他有件寶貝要給我看。

在水月軒，他告訴我，他不想繼續(xù)上普高了，已報名讀師范學(xué)校。我大吃一驚：你瘋了！你的成績那么好，讀了普高，以后才能上大學(xué)呀。他的臉色一下就暗淡下去，半晌，凄然一笑：中專生不丟人，不就是讀出來當(dāng)小學(xué)老師嗎？再說讀師范是全免費的，連伙食住宿國家都包干了。我說，你爹是因公死亡的，磚瓦廠不是可以供你到高中畢業(yè)么？他搖搖頭：那以后呢？再說了，受人恩惠的滋味也不好受……主要是，這個家，我可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聽后，我只能無語以對。我知道，他的“亞非拉”后媽又要嫁人了。

他卻笑起來，說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考完了，應(yīng)該輕松一下。接著，他偏起腦袋，眼里忽閃忽閃的：你想不想聽調(diào)子？

我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懵了半天，才說：……聽調(diào)子？在哪里？

夕陽的余暉把他的臉涂上了一層金：就在這里。

我左右一瞅，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這才有些明白了：你是說，你……

對，我唱給你聽，而且是他們說的那種野調(diào)子！……

我的心一下咚咚地跳個不停。

他慢慢抬起頭，悠長低婉的調(diào)子破唇而出：“愛你盼你想死你，唱支山歌逗逗你，上天入地隨便你，不唱通宵不放你……”

天啊，我和他認(rèn)識十多年，居然不曉得他還有這副天籟般的金嗓子！這個家伙，隱藏得真夠深的！而且，這種人們嗤之以鼻的“野調(diào)子”，我一點也沒覺得這些“哥呀妹呀”粗俗下流，歌聲中，那執(zhí)著、率真、奔放、?？菔癄€也不回頭的火熱情感，深深地打動了我。

怎么樣？他目光炯炯地盯住我：你看到聽到哪樣了？

我想也沒想就說：我看到滇池上的帆影、月夜大觀樓旁滇池的波光，聽到筇竹寺后山上的松濤、圓通山古城墻邊叫賣“餃當(dāng)當(dāng)”的吆喝聲……

這就對了！他興奮起來，說我以后肯定可以當(dāng)詩人，他也不枉自交了我這個朋友。那天，他一下打開封閉多年的話匣子，說“野調(diào)子”中絕大部分是民間文化的珍寶；說他爹其實不是個壞人，他爹去唱調(diào)子會，目的是想搜集調(diào)子；說不要看現(xiàn)在被人瞧不起，以后肯定會有云開日出的一天；說他爹和后媽的事，只是他爹一時意志不堅定……

最后，他激動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練習(xí)本：喏，這就是我說的寶貝，是我爹多年的心血，他臨死前在醫(yī)院交給我的。

我接過來一看，封面上赫然用毛筆大字寫著：《昆明情歌調(diào)子二百首》。下邊還有一行潦草歪斜的鋼筆小字：淑方吾兒珍存。父囑。

隨手一翻，我一下子就怔住了——

想你想你想死你，請個畫匠來畫你，把你畫在鏡子上，一早一晚照見你。

盼你盼你盼死你，照著畫像來描你，把你描在粑粑上，一嘴一嘴咬化你。

戀你戀你戀死你，拿起畫像捏著你，把你捏在指頭上，千揉萬揉搓軟你。

氣你氣你氣死你，舉著畫像供起你，把你供在灶臺上，一把旺火烤焦你。

咒你咒你咒死你，我當(dāng)畫匠來畫你，把你畫在大路上，千腳萬腳踩扁你。

恨你恨你恨死你，我當(dāng)刻匠來刻你，把你刻在砧板上，千刀萬刀剁死你。

……

我頓時愛不釋手，對他說：借我看看，行不？

他面有難色，猶豫了半天，這才勉強同意了，只借兩天，明晚一定要歸還給他。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隨身攜帶，妥善保管，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到。

我眉開眼笑，拍著胸脯向他保證：放心！我又不是憨包。我一定把它夾在褲腰帶上，人在它就在，就是自己丟了，它也絕對丟不了！

然而，萬萬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上午，練習(xí)本卻真讓我給搞丟了！

那天上午開畢業(yè)生運動會。我跑的是四百米接力的第三棒，快輪到我時，我脫了外衣，把塞在褲腰里的練習(xí)本往外衣里一裹，小心地放在草皮上，接過接力棒就跑。短短的一百米，加上走回來，也就三五分鐘的時間。可是，當(dāng)我打開放在草皮上的外衣時，練習(xí)本卻不翼而飛！

猶如五雷轟頂，我的腿頓時就軟了。

我班的同學(xué)見我面無人色，發(fā)瘋似地到處找，一個女生對我說，是不是那本舊的藍(lán)色練習(xí)本？她見我們班的耿慶祿拿了，才翻了幾頁，忽然就慌慌張張向教室那邊跑了。

耳火綠？！……我心里暗暗叫苦，馬上就往教學(xué)樓飛奔而去。耿慶祿外號耳火綠，是我班出了名的壞小子。練習(xí)本落到他的手里，絕對兇多吉少。

教學(xué)樓尋遍，他不在。食堂、花圃、閱覽室、教師辦公室、圍墻邊……我到處搜完找盡，仍然不見他的影子。正當(dāng)我陷入絕望時，這小子卻從鍋爐房那邊探頭探腦向我走來。

我立馬沖上去，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口：耳火綠！練習(xí)本！給老子還來！

牛高馬大、一貫驕橫的耿慶祿，一下像矮了半截，他霜打了似地，垂頭喪氣對我說：我……我本來想躲在鍋爐房隨便翻翻，沒想到張主任來打開水……

張主任！……東西呢，快說！

被、被他拿走了……

我的心一下掉進冰窟窿里。張主任是我們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曾代過幾節(jié)我們班的政治課。據(jù)說他的文化程度僅為高中，還沒讀完，他也常常得意地說：我這個中學(xué)的教導(dǎo)主任，是革命大學(xué)畢業(yè)的！此人從來不茍言笑，嚴(yán)厲陰沉，是個狠角色，學(xué)生們暗地里都叫他“張僵尸”，沒有一個不怕他的。

看來事態(tài)要比我估計的嚴(yán)重得多，這禍闖大了！

以后的事，猶如噩夢。

“張僵尸”很快把我傳喚到他的辦公室，用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和顏悅色地問我練習(xí)本是從哪里來的。我先說是上學(xué)路上揀的，他冷笑；我又說是自己家里的，他還是冷笑。最后，他連問也懶得問了，抬起手輕輕揮了揮，像攆走一條癩皮狗似地，讓我走。又厲聲道：下一個！

出了主任辦公室，我愣住了。門口，竟站著滿臉蒼白的李淑方！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但我從他的眼里，卻瞟見一股陌生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決絕。

他不搭理我，輕輕敲門，聽主任說進來，他才推門而入，又悄然關(guān)上。

我把耳朵貼近門縫，屏氣凝神地聽著。屋里的聲音很小，聽不大清楚，后來慢慢大起來。主任說：好嘛，你很爽快。不過不承認(rèn)也不行，上面白紙黑字不是寫著么，淑方吾兒珍存。你才多大呀，就“珍存”這種黃色下流小調(diào)……

李淑方馬上頂了回去：主任你說錯了！凡是一個稍稍有點文化的人……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心想壞了壞了，主任最忌諱的就是這個！

但李淑方仍不管不顧地一個勁說下去：主任，你是教過我們辯證法的，不能以點帶面！它們絕大多數(shù)是健康的，也不是黃色小調(diào)，更不下流……

果然，“咣當(dāng)”一聲，好像是杯子砸在桌上的聲音：還敢狡辯！你聽聽，你聽聽，“白天洗碗碗摞碗，睡到半夜人摞人……”男女睡覺半夜“人摞人”是哪樣意思？總不會是你們玩的“擠油渣”游戲吧？……不像話！

我腦袋里“嗡”的一聲，逃命似地跑開了。

在后來召開的全體畢業(yè)生大會上，張主任在交代了各種注意事項之后，話題一轉(zhuǎn)，不點名地說了練習(xí)本的事，其中著重提到“人摞人”的惡劣例子：這些腐朽下流的東西，無時無刻都在爭奪我們的下一代，大家要警惕呀！……同學(xué)們都曉得他說的是哪個，都把復(fù)雜的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李淑方。

我不敢正眼看他，只匆匆一瞟，他一聲不吭，臉色白得像一張青白的紙。

散會后，大伙心里都沉甸甸的，都不大說話。只有我們班那幫促狹鬼男生嘻嘻哈哈“人摞人”、“人摞人”地低聲笑個不停。

畢業(yè)成績也很快出來了。李淑方很爭氣，是全年級第一名，平均分為九十三點五分。這在當(dāng)時是很高的分?jǐn)?shù)了。老師們在為他惋惜的同時，紛紛出面為他求情。之后，主任又找他認(rèn)真談了一次，他雖沒有認(rèn)錯，但據(jù)說態(tài)度好多了，沒有像上次那樣頂撞主任。再說人也要離校了，主任也就順?biāo)浦劬W(wǎng)開了一面，沒有給他處分，只是在他的評語上隱晦地寫上一條：“希望該生今后加強思想品質(zhì)的改造，抵御不健康思想的侵蝕”云云。

那個練習(xí)本，主任卻沒有還他，說要替他暫時保管幾年。

而我和他的關(guān)系，卻而此徹底完了。

現(xiàn)在不是我不理他了，而是他像躲避瘟神一樣躲著我。不管我怎么解釋、認(rèn)錯、甚至苦苦哀求，就只差給他跪下了，他就是不說話，目光空空洞洞的，像看著我，又像看著空氣，臉上還似笑非笑的，簡直把我嚇壞了。

我知道，由于我的疏忽和大意，給他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沉重打擊。這打擊顯然是毀滅性的，要不然，他不會，也不忍心就這樣離開我，離開世上他唯一信賴過的、曾經(jīng)的朋友。

他也真是說得出也做得出，逃離家庭進師范后，幾年間，他居然一次家也沒回過。后來，我不斷被負(fù)罪感驅(qū)使，到小麥溪師范學(xué)校去找過他。然而，他像是有預(yù)感或腦后長了眼睛似的，我每次去，得到的答復(fù)，不是“咦，他剛才還在這里的，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就是“哦，對不起，他不在”。我明白，我詢問的這些人都曾得到過他的叮囑，不讓我見到他。

就這樣，他悲涼地、絕望地從我面前消失了，連同那天籟般的調(diào)子聲。

“上天入地隨便你，不唱通宵不放你……”這是真發(fā)生過的么？我實在不敢相信。

后來，聽說他畢業(yè)后謝絕留在城區(qū)小學(xué)工作，主動要求到阿拉鄉(xiāng)的大山里當(dāng)了一名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阿拉鄉(xiāng)是彝族鄉(xiāng)，風(fēng)光秀麗，民風(fēng)淳樸，但那時生活條件還十分艱苦，糧食作物以包谷、洋芋、蕎麥為主，過節(jié)才吃到大米。他的學(xué)校離鄉(xiāng)上還要走一天的崎嶇山路，不通電，晚上就靠松明照明，還缺水，吃水要下到山箐溝里背，因此誰都不愿來。學(xué)校的老師，原靠一位村會計兼職隨便撐著，李淑方來得正是時候。村會計是個老倌，家里老婆娃娃孫兒孫女一大堆，農(nóng)忙或村里的事一多，教書就顧不上了。所以，這個學(xué)校其實就只有李淑方一個人。

再后來，又聽說他結(jié)婚了。女方是彝族，是村會計的遠(yuǎn)房侄女，人長得很漂亮，是附近幾個村寨中唯一的小學(xué)畢業(yè)生。她是一下就被李淑方那動人的山歌調(diào)子迷住的，很快便成了他的崇拜者。又在他的精心輔導(dǎo)下，接替了村會計不尷不尬的職位，正式成了這個學(xué)校的另一名教師。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懸著的心稍感安慰，畢竟，他有一個自己的家了，更重要的是，他能隨心所欲地唱他的調(diào)子了，對著大山，對著風(fēng)，對著藍(lán)天白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想吼什么就吼什么，哪個也管不著！

一晃又是很多年過去了。

一晚打開電視時，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身影吸引了我，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地方臺播出的“原生態(tài)調(diào)子王山歌大賽”，看來賽事已經(jīng)結(jié)束，奪魁的調(diào)子王正開始最后的答謝表演。

會是他么？……我的心陡然間慌得厲害。又有些不像……只見調(diào)子王的兩鬢已經(jīng)有些斑白，眼睛很亮，他平靜地站在臺上，像棵巖上的老樹。

忽然，他一揚腦袋唱道：“愛你盼你想死你，唱支山歌逗逗你，上天入地隨便你，不唱通宵不放你……”

是他！絕對是他！我?guī)缀跞铝似饋怼２皇撬苁悄膫€哇！

哦，他變了，歲月逝去，蒼老了些是自然的，但讓我感到十分震驚的，是他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竟然已看不到一絲當(dāng)年“大姨媽”女兮兮的影子，而是一臉的沉毅和堅韌，還隱隱透出一股逼人的陽剛之氣。

一曲既畢，掌聲雷動。這時，他身邊的主持人激動地說：多優(yōu)美的調(diào)子，多動人的歌喉！他不僅是一位當(dāng)之無愧的調(diào)子王，而且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桃李滿天下的鄉(xiāng)村教師！幾十年來，他在教書育人的同時，還搜集、整理了幾千首我們昆明地區(qū)的山歌調(diào)子，又從中精選了五百首，編成了一本書。這里，我僅代表昆明的父老鄉(xiāng)親，向李老師致以誠摯的謝意……來來來，攝像師，請給個特寫！

屏幕上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大特寫。

是高高舉在主持人手中的一本新書——《昆明情歌調(diào)子五百首》。雪白的封面上用黑體字印著：李天音、李淑方搜集整理，李淑方訂正。

遠(yuǎn)韻

銅大爹賣的稀豆粉，是老昆明一絕。

每天清早七點半，銅大爹鐵定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大興坡頭，老遠(yuǎn)便見他擔(dān)子上的那口黃銅大鍋閃著誘人的金光。他精瘦高挑，短發(fā)長髯，一身陰丹藍(lán)褂褲，袖口總是卷得老高，足蹬一雙布草鞋，鞋鼻上各綴朵一小紅花，一走一顫（據(jù)說是米線鋪女老板“米線西施”為他精心編織的），肩上那根浸潤了多年汗水的紫金楠木扁擔(dān)，閃悠悠地，像一只展翅滑翔的大鳥。

老銅！銅大爹！銅大爹來了……望眼欲穿的人們一陣騷動，眨眼間，他已笑盈盈來到小學(xué)堂旁的米線鋪前。

稀豆粉是老昆明的一種地方風(fēng)味小吃。別家做的稀豆粉，無一例外是用豌豆磨成的干粉摻水在鐵鍋中熬攪。這樣煮成的稀豆粉，有豆腥氣，還澀口，熬不好的還有一股巴鍋的鐵銹焦糊味，佐料也無非是姜蔥蒜辣椒面之類的大路貨。銅大爹熬的稀豆粉卻完全不一樣，他是一顆顆地選擇上好的豌豆，像磨豆腐那樣將豌豆磨成漿，然后裝入祖?zhèn)鞯囊豢邳S銅大鍋，先大火煮開，然后文火小心翼翼熬上兩三個時辰，邊熬還得邊不斷用銅勺攪拌，不然手一停就會巴鍋。這樣熬出的稀豆粉，融入了古銅的日月精氣，色澤金黃透亮，老遠(yuǎn)就異香撲鼻，入口則細(xì)糯爽滑，再配上他精心調(diào)制的十多種佐料：姜泥、蒜茸、蔥花、胡椒、芫荽、炒過的鍋巴精鹽、豆豉、花椒油、油辣椒……讓人一嘗就恨不得將舌頭也吞下肚去。

女老板早已在案板上將土碗一只只整齊碼好，旁邊是兩大筲箕炸得酥脆并剪成小段的油條。銅大爹放下?lián)?，不斷點頭和熟客打著招呼。寒暄未了，他已麻利地將銅鍋和七碗八碟的佐料放上案板。

莫急莫急，都有份兒！都有份兒！隨著他右手銅勺上下翻飛和左手五指的輕輕點動，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鮮香稀豆粉油條便端到人們面前：來咧，稀豆粉，好吃的稀豆粉，正宗鳳翥街老字號稀豆粉！五分一碗！

第一批食客照例是上學(xué)的小學(xué)生，這是他定下的老規(guī)矩，雷打不動，老客們都是曉得的，都耐心站在一旁靜靜候著。排在前邊的生客若提出異議，他便朗聲笑道：老銅的稀豆粉，學(xué)生優(yōu)先！娃娃們上學(xué)要動腦筋，苦呵，耽誤不得的，遲到了先生要打屁股哩……

待嘰嘰喳喳的小學(xué)生們都端上碗了，這才輪到大人。食客中十有八九是回頭客，和他處得熟了，邊吃還邊連罵帶夸：我說老銅呵，你這稀豆粉硬是把我害慘了！曉得不，今天我可是天剛麻沙亮就穿半個城趕來的！

有人便瞟瞟女老板，不葷不腥地開起玩笑：老伙計，何苦嘛，干脆你上門好了，婆娘有了，鋪子也白得了，還免得你來回跑，多劃得來的事！……大家于是便說：是呵是呵，早一點開張，我們也不必為了這難得的口福而憨等了……

食客們便擊掌哄笑，都把亮亮的目光轉(zhuǎn)向女老板。

“米線西施”不急也不惱，漂亮的臉蛋紅撲撲的，只用雪白的糯米牙輕輕咬住下唇，眼神幽幽的，有一股說不出的艾怨。

這時銅大爹的瘦臉上便會掠過一絲傷感和尷尬，垂下目光，強笑道：莫開玩笑，莫開玩笑，我都這把年紀(jì)了……

有曉得底細(xì)的人便趕緊向大伙使眼色，用一陣哈哈把話題岔開去。

其實，銅大爹并不老，那陣也就四十七八的樣子。他姓佟，年輕時在滇軍干過馬夫，跟隨盧漢將軍在臺兒莊打過小日本。因身負(fù)重傷解甲回鄉(xiāng)后，和老婆兒子重操舊業(yè)，在鳳翥街租下間鋪面賣稀豆粉。不料安生日子剛過了一年，遇上日本飛機轟炸昆明，他的老婆兒子在一次空襲中被炸得雙雙身亡。他因到遠(yuǎn)郊阿子營進料購買豌豆逃過一劫，聞訊趕回后幾乎昏了過去：西南聯(lián)大、小西門、潘家灣成了一片火海，鳳翥街最慘，被炸成一座廢墟。他發(fā)瘋般用雙手在瓦礫堆中一陣狂刨，終于在那口祖?zhèn)縻~鍋旁邊，發(fā)現(xiàn)了血肉模糊的老婆兒子的尸體。

掩埋好老婆兒子后，家是徹底沒有了，但以后的日子還得自己過，他便挑起擔(dān)子，開始了走街串巷賣稀豆粉的小販生涯。

這一游走就是十多年。為招攬老客，他請人寫了塊木牌掛在擔(dān)子上：“鳳翥街老字號稀豆粉”，攤位不固定，線路也不固定，反正哪里人多去哪里，哪里好賣去哪里，青石板路上，古井旁，老城墻邊，柳堤中，金馬碧雞坊下……滿城都響過他蒼涼悠長的吆喝聲：稀豆粉咧，鳳翥街老字號稀豆粉！

銅大爹到我們這條小街安營扎寨純屬偶然。一天清晨他到翠湖邊叫賣時，半路忽遇大雨，他見屋檐下有人在躲雨，忙將擔(dān)子挑過去想避一避，不料幾個人一見他的木牌便嚷起來：你就是賣鳳翥街稀豆粉的老銅？來一碗嘗嘗！……嗨，一直找你找不著，沒想到你倒自己撞上門來了，我也來一碗！……一下子，滿街躲雨的人將他團團圍住，連在隔壁米線鋪吃早點的人也跑出來了，屋檐下一溜蹲滿品嘗正宗稀豆粉的人，贊不絕口，把米線鋪的生意也冷落了。

銅大爹心里老大不過意，忽覺得有雙眼睛老在盯他。一低頭，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可愛的小囡！這雙眼睛，竟那么熟悉，多像他那苦命兒子兒時的眼神呵！銅大爹心中一熱，忙舀碗稀豆粉遞過去。小囡卻扭身跑進米線鋪，抱著女老板的腿直搖。銅大爹笑笑，干脆把稀豆粉端進鋪里，巴巴結(jié)結(jié)道：大姐，你這小囡好乖，來，給娃娃嘗嘗。

女人正閑得無聊，接過來笑道：喲，這咋好意思哩。銅大爹看著一街漫天的雨絲：大姐千萬莫仿這種講，該不好意思的是我，為了躲雨，占了你這一方風(fēng)水寶地，耽誤了你的生意……

女人連連搖手：大哥這話就差了，俗話說，下雨天，留客天嘛，出門在外的人，哪個都有難處么。瞧你一身都快濕透了，干脆，進我的鋪子來賣！于是不容分說，動手幫著他把擔(dān)子弄進店鋪。女孩一碗呼嚕嚕喝完，還想吃，銅大爹又舀上一碗遞過去。女人接過，先嘗了一口，心中暗暗叫好：早就聽說鳳翥街老字號的稀豆粉有名，怪不得呢……面對著這位禮讓干練又干凈清爽的老男人，一個醞釀多時的打算，在她機靈的腦海里一下子成了型。

原來，這位米線鋪的女老板是位寡婦，前年丈夫病死時，她才二十六七。俗話說，下了雨的太陽，死了男人的婆娘，都是火辣辣的。但她不。對那些癡情的或不懷好意的男人的挑逗、表白，她一概心如止水，沒個好臉色。也難怪，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女兒，守著丈夫留下的這個米線鋪苦熬日月，其艱難可想而知。

米線是云南的大眾吃食，這兩年，光我們這條小街，就吹泡泡般開張了兩三家，特別是街尾那家“青云小鍋米線店”，生意出奇地火爆。食客都直奔那里去了，她的米線鋪日漸清淡，雖然堂口還好，旁邊就是個小學(xué)堂，但那時小學(xué)生的早點錢大多只有三五分，僅夠買兩個米漿粑粑，而一碗米線要七分錢。因此，她的食客除了一些老街坊和追她的粉絲，就是小學(xué)堂里的教書先生。

她早就捉摸著要增加點花色品種了，特別是炸油條。一根油條就兩分錢，小學(xué)生們承受得起，學(xué)生早點的市場有多大，她是太曉得了。炸油條對她來說是輕車熟路，她爹活著時，就開著一家豆?jié){油條鋪，她因而從小學(xué)得一手炸油條的好手藝。可是，光有油條還不行，得有豆?jié){之類喝的。但要又帶孩子又賣米線又炸油條還要推豆?jié){，她再生兩雙手也忙不過來。所以，她就一直尋思著找一位能互相幫襯的生意伙伴。

那天的雨下得綿，一點也沒要停下來的意思。要不了多久，聰慧又頗有心計的女老板便摸實了銅大爹的底細(xì)，并立馬敲定了互助合作事項：她炸油條，他熬稀豆粉，親兄弟明算賬，賣后根據(jù)各出多少，一天一結(jié)。事后，她為自己在那個雨天的靈光一閃而慶幸不已，簡直是英明呵！這個從天而降的樸實男人，一下子就將她奄奄一息的小店帶活了！隨著他忙碌的身影在鋪子里出現(xiàn)，米線鋪天天早晨食客爆滿，連街尾那家“青云小鍋米線店”的?？鸵才軄磉@邊排隊，冷美人“米線西施”臉上的愁容一掃而光，慢慢地，就有了想把他長期攏住的意思。

但他不知是腦袋里缺根筋還是另有打算，對她明顯的暗示和幽怨的眼風(fēng)渾然不覺，每天賣完早點后，手勤腳快地幫她洗好碗筷，一一放好，再把地掃了，最后摸摸小囡的頭，挑起擔(dān)子便告辭：大姐，我走了！你也快點歇，莫太累了。

目送著他高挑的背影飄然而去，女老板心里便空蕩蕩的：這個怪人！婆娘也死了十幾年了嘛，咋還會像塊木頭！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悠悠過去。

一天， 一個意外的消息，像驚雷在食客們頭頂炸開：銅大爹要走了！

消息來源十分可靠，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一位小學(xué)堂先生的表兄，在馬街開了一家包子豆?jié){鋪。馬街雖是遠(yuǎn)郊，但廠礦多，本以為生意會好的，但卻遲遲不見起色。一次，他進城看望表弟時，偶然品嘗了銅大爹的稀豆粉，馬上就動了求賢的念頭。經(jīng)過精心策劃，他不動聲色來過好多次，和銅大爹混熟后，則開始提著禮物到北門街銅大爹租住的小屋拜訪。直到最近，見時機已趨成熟，這才把底牌亮了出來。

據(jù)小學(xué)堂的表弟先生說，銅大爹恐怕很難抵御這樣的誘惑——表兄提出的條件是，將包子豆?jié){鋪改弦更張，掛出“鳳翥街老字號稀豆粉”的招牌，主打稀豆粉，兼賣豆?jié){包子，聘請銅大爹為掌門師傅，包吃包住，不僅拿高薪，而且還將技術(shù)和老字號招牌折算為三成股份。先生說：你們想想嘛，這樣一來，他就從糠籮籮一下掉到米籮籮了！從此告別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小販生涯。一分錢不出，光憑手藝就當(dāng)二老板，天底下哪找這樣的好事！

這天天不亮，二三十位老客不約而同聚集在北門街和大興坡交界處，遠(yuǎn)遠(yuǎn)望見銅大爹挑擔(dān)上的銅鍋閃光，大伙便一擁而上，心焦火撩地詢問有無此事。

銅大爹一怔，慢慢放下?lián)樱河惺怯?，但我還沒想好……

哎呀，這種背時的餿主意，你想都不該想！老客們七嘴八舌嚷開了，有唱紅臉的，有扮白臉的，勸說、央求、苦苦挽留：按說水往低處流人該往高處走。不是我們想斷你的財路，你走了，我們咋辦？總不能天荒地遠(yuǎn)為吃碗稀豆粉跑到馬街去吧？不為我們，也要為那些可憐的學(xué)生娃娃們想想么……

然而，面對大伙熱盼的眼睛，銅大爹一直沉默著。

那天的米線鋪里，除了不醒事的小學(xué)生仍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外，食客們?nèi)家宦暡豢?，不時從眼角把探尋的目光，小心翼翼投向裝得一臉若無其事的“米線西施”。

那頓早點，大伙吃得索然寡味。

老客們決不甘心陪伴多年的美食就這樣離他們而去。

他們想起一位高人。

當(dāng)晚，幾個上了年紀(jì)的老客，便敲開了小學(xué)堂德高望重的校長的門。

校長是位老太太，滿頭銀絲，眉清目秀，鼻梁上架副細(xì)細(xì)的金絲眼鏡。她出身名門，早年是燕京大學(xué)的校花。

銅大爹自加盟米線鋪后，一天，從不進米線鋪的校長，悄悄排隊要了碗稀豆粉，坐在角落慢慢品嘗。

銅大爹一直盯住她，忽然渾身哆嗦，幾步搶到她面前：夫人！……

校長愣了，反復(fù)打量他：你是……

沒想到銅大爹“啪”一下立正，舉手就是一個軍禮：夫人！我是老佟！佟石柱！我是佟馬倌兒呀……

原來，校長的丈夫是滇軍60軍的一位團長，當(dāng)年在臺兒莊打日本時，銅大爹就是這位團長的馬夫。團長壯烈犧牲后，負(fù)傷回鄉(xiāng)的銅大爹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在一個鄉(xiāng)村小學(xué)找到了團長夫人，并親手將團長的遺物交給了她。

憶及往事，校長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眶一下子濕潤了：老??！后來我到鳳翥街找過你，聽說你一家三口都被日本飛機炸死了……我福大命大，夫人，挨千刀的小日本想炸死我，門兒都沒有！銅大爹哈哈大笑。

從此，校長便天天都到米線鋪來吃早點。那時民風(fēng)淳厚，尊師重教之風(fēng)是融化進血液里的，學(xué)生吃早點不必排隊，學(xué)堂的先生更是要優(yōu)先了。但先生們都很自覺，除了第一節(jié)有課或發(fā)生了什么急事，都乖乖排在隊列后面。開始幾天，銅大爹一見校長來，不管有多忙，馬上盛一碗恭恭敬敬端上：夫人慢請！校長嘴上不說什么，只是淡淡一笑，轉(zhuǎn)手就把那碗稀豆粉遞給一個小學(xué)生，然后默默站到隊尾。還有一事讓大伙更為感動：校長每次來吃早點，銅大爹死活都不肯收她的錢，但她總是吃完后悄悄把錢放在桌上，用碗壓好，又悄然離去。

老客們堅信，只要校長開了金口，銅大爹敢不答應(yīng)！

就在老客們找她的第二天，她分別找了銅大爹和女老板，和他們分頭密談了幾次，談些什么，校長和兩個當(dāng)事人都守口如瓶，外人也就無法知曉。只是事后聽校長感嘆道：這個人，太要強，不想占別人一小點便宜……

很快，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便在老客中不脛而走：老銅不走了！不僅不走了，還雙喜臨門！嗨，真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我們這條街的口福，是怎么也打不脫的呀！

銅大爹和女老板結(jié)婚那天，米線鋪的門面忽然煥然一新，一塊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赫然躍入大伙的眼簾：“鳳翥街老字號稀豆粉”！小學(xué)堂的先生們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他們校長俊逸蒼秀的顏體。

新開張的稀豆粉鋪為答謝鄉(xiāng)鄰的深情厚誼，酬賓三日。那三天，鋪子里賓客盈門，一條街熱鬧得像過節(jié)。昔日的“米線西施”臉上紅撲撲的，見人就笑，她忙前忙后張羅著，儼然一位能干的女主人，幸福得要命。

而一貫忙碌的銅大爹卻清閑了下來，不時和老客們聊著什么，仰頭大笑。他抱著小囡，還用長長的胡須扎她粉嫩的臉蛋，一臉的慈祥淡定。

■本欄責(zé)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