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在一條叫“?！監(jiān)CEAN的街邊停下。

車上分別下來兩個大人，兩個小孩。

大人是一對種族不同的夫妻。男的是白人，豐腮俊眉，眼睛藍得近乎有眼無珠。他迎著陽光看了一眼對面響徹著不絕于耳的尖聲高叫的云霄飛車娛樂場，一下子就神氣起來了，把小兒子一把抱駕在雙肩上。女人是中國人，有些瘦，短發(fā)，素面朝天，帶著點上了年齡的東方女人那種歇斯底里的神情，她用手牽著大的兒子。加州透明耀眼的陽光照著，四個人東張西望，站在路邊謹慎地等著過馬路。等馬路上的汽車終于干凈了，叫做克利斯的男人說了聲，COME ON！就領(lǐng)頭大步地走了過去。女人李賀小步緊跟在后面，跟兒子不停地說，快點，小心！

克利斯和李賀把他們的兩個兒子放在娛樂場的入口，把從售票處買來的兩條當票用的黃色熒光條給孩子拴在手腕上。拴好，爸爸千叮囑萬交代，讓十二歲的哥哥看好八歲的弟弟；媽媽又心肝寶貝地親吻上一番，塞了錢，才迫不及待又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放松，小河（賀）！男的對女的說，我小時候，我父母經(jīng)常把我和哥哥放在娛樂公園，他們就看電影去了！沒什么關(guān)系，把他們忘掉兩小時吧，做到忘卻你就輕松了。女的幾步一回頭，聽到男的這么一說，不但沒放松，還大有折回去的可能。她的眼睛一定要看得見孩子，才能安定她的心神。可是他們出來之前，已經(jīng)談過無數(shù)遍，她已經(jīng)向丈夫保證過，一定聽他的話，一定放下孩子，跟他一起看一場電影。

這個坐落在太平洋海濱的圣特、庫思木板大道娛樂場，以碧波滾滾的大海和與之對稱的白云藍天出名。在它的巨大背景下，高大的鐵軌鋼架負責地緊捧住呼嘯而過的云霄飛車，飛車穿過之處拋出不絕于耳的尖叫聲，那聲音是天之上的快樂和地之下的恐懼混在一起；大海遠方的海水線切斷了人們更遠的眺望，使人們追求快樂的欲望到此為止。白帆有遠有近，海鷗們飛高飛低，與人類的激情鳴叫共舞，這一切構(gòu)成了北加州的人間樂園。

從兩個兒子還很幼小，他們就常開車帶兒子們到這兒來。兒子們坐飛船，坐飛車，坐飛機，坐火箭，坐空中吊車，克利斯在下面傻乎乎地看著，笑著，那么地滿足，李賀卻坐在長椅上頭靠著手臂打瞌睡，她太累了；兒子們大一點了，坐直升天了，坐云霄飛車了，克利斯在下面緊張地看著，等著，那么地愉快，李賀卻頭靠著手臂打瞌睡，她太累了；再后來，兒子們坐在海盜船上，在巨大的刺激中高聲大叫不已時，克利斯坐在長椅上讓妻子靠著他休息，她的樣子太可憐了?，F(xiàn)在，兒子們克制忍耐地等著父母千叮囑萬交代，最后只跟父母說了一聲：拜拜！就不回頭地跑掉了。

夫婦倆回到車上，開著銀色豐田面包車往市區(qū)駛?cè)?。克利斯興高采烈地吐了一口氣，李賀若有所失地嘆了一口氣。

高聳于眾樓之上的刁瑪劇院（Del Mar），是一棟白色的古典建筑，遠處看很像一間教堂。其實電影院很多時候就是美國人的世俗教堂，他們把車停在這世俗教堂后面的停車場，沿一條小街走到樓前面?？死乖谛〗直M頭買了一杯咖啡端在手，進門前買了兩張電影票，他就摟著她走了進去。他們不知道里面將放什么電影，也不在乎會放什么電影，他們只想在黑暗中，在短暫的兩小時里，讓被孩子磨掉的浪漫心情重新回來，手會自然地摸著手，肩會自動地挨著肩，等待一種只有婚前才有的內(nèi)心情感被重新喚回來。黑暗的更深處，是男女才知的某種秘密。對種族不同的夫妻來講，看電影也似乎是一種培養(yǎng)婚姻文化的途徑，一種膚淺的但還算有效的行為。

坐下后，克利斯在潛意識里警惕著妻子的脆弱心理，時不時地看她一眼。李賀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到美國的，與克利斯生長的文化背景不一樣，她來美國之前的經(jīng)歷，他也所知不多。但他知道現(xiàn)在她每天靠吃抗抑郁的藥過日子。很多人都吃這種揉拉夫特藥片過日子，連小學(xué)里的一些孩子也吃鎮(zhèn)定片上學(xué)，沒什么大不了。他只是怕她對電影不感興趣，心里想的都是兩個孩子在干什么，影響情緒。電影開始了，她真如他所料，故意不關(guān)手機，就怕也帶著手機的孩子找她?？死箿愒谒渖锨那恼f，忘卻，才能集中注意力！她只好無奈地抬頭看電影。放進牛仔褲口袋的手機，卻沒有關(guān)機。

他們看的是一部叫“花園州”的舊電演。他們沒注意導(dǎo)演的名字，也不在乎他是誰。紅色的幕帷漸漸升起后，電演就開始了。觀眾席上一共坐了稀拉幾個人，兩個紅頭發(fā)的美國大姑娘把大腿翹在椅背上，吃著爆米花，非常粗撇的樣子！克里斯和老婆手握著手，漫不經(jīng)心地用視線進入電影。

這片子講一個離家到好萊塢奮斗了十年的游子安德魯，為了參加母親的葬禮，回到了家鄉(xiāng)新澤西。由于走得匆忙，他忘記了帶上一直依賴的抗抑郁藥，他坐在飛機上像根木頭一樣。飛機出現(xiàn)了意外顛簸，機艙里人們叫啊哭啊，亂成一團，他卻坐著像個傻子一樣。到老家后，由于安德魯畢竟已和那里的世界分隔了十年，物是人非，他苦于無法融入那里的生活。他在墓地里參加母親葬禮時，見遠處有兩個小時候的朋友──他們現(xiàn)在是挖掘墳?zāi)沟墓と?，他就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朋友見到他，非常意外，問：伙伴，你怎么在這兒？他面無表情朝后面轉(zhuǎn)了一下頭：咹啊，被埋的人是我媽。

李賀看到這兒，突然放下了丈夫的手，翹起腳，瞪大了眼睛，專注于銀幕。安德魯又在街上見到一個小時候的朋友，那人問他：你是你嗎？早聽說你自殺了，那不是你嗎？安德魯?shù)男那槌林兀篘O，不是我！在曖昧的情節(jié)中，安德魯長年為什么壓抑的問題浮出來了，電影轉(zhuǎn)入沉重。新澤西這花園州里的年輕人，生活方式都很奇怪，沒人真正具備需要技術(shù)的工作能力，沒人有錢出門旅行。但他們一起開劇服派對，裸體游泳，在垃圾里找自己要的稀世珍寶。在家鄉(xiāng)停留的幾天中，安德魯想坐下來和自己的父親來一次早就該進行的談話。他的父親是一位心理醫(yī)生，他對安德魯?shù)囊恍┯绊憣?dǎo)致安德魯形成了始終無法擺脫的陰影，父親曾用那些以為會給他帶來快樂的抗抑郁藥物來麻木他，久而久之，他的心似乎沉睡了，他的感情也像一潭死水般波瀾不興，對于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漠不關(guān)心。李賀看見身邊的克利斯睡著了，她皺起眉頭，將他張開的嘴唇合上，把他的兩只手放在肚子上。

在一個老友聚會上，安德魯遇見了薩曼莎，她患有嚴重的疾病，精神方面也有問題，有時會撒謊，有時會情緒失控，但是她很善良，收養(yǎng)了很多寵物。安德魯和薩曼莎有很多共同點，最大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都有一顆同樣受過創(chuàng)傷的心靈和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使安德魯驚奇的是，薩曼莎卻并沒有就此而封閉自己的心靈，她分享著安德魯已在心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兩顆在這個世界上孤獨流浪的靈魂碰撞出了火花，安德魯決定拯救自己，拯救薩曼莎。但他能否擺脫困擾自己多年的心靈羈絆？尋回久違的感情？他是否能夠不再依靠藥物，而真正用他的心去體驗這個世界的溫暖和快樂？銀幕上，表演得絲絲入扣的兩張演員的臉孔漸漸遠去。

電影在沒有答案的尾聲中結(jié)束。李賀站起來。她憔悴的臉變得更加憔悴蒼老，似乎這電影帶給了她很深的內(nèi)心傷痛。她站著，盯著字幕隨音樂上升，繼而她低下頭，用手擦拭淚水。醒過來的克利斯發(fā)現(xiàn)了，你哭了？他問她。他開玩笑地用咖啡杯去接她的眼淚。他知道了剛剛結(jié)束的這影片給妻子帶來了極大的觸動，于是站在原地輕輕地摟著她。這時，他聽到手機響，四處張望，伸過手去摸李賀的牛仔褲。她回過神來，發(fā)覺是自己的手機在響。拿出來一看，是從國內(nèi)來的。她跟克利斯打了個招呼，就急急地跑到外面去了。

手機里傳來媽媽的問候，還加了一句，美國天氣怎么樣？

她說很好，武漢呢？

媽媽的聲音高起來了：下雨了！

媽媽去年自殺未遂。媽媽的聲音使她回想起坐在從新澤西回南加州的飛機上安德魯那張沉抑、孤獨的臉。那實際上就是她的臉。

手機里媽媽問：你的兩個兒子呢？

她說：在坐翻山車玩！你在干啥？

媽媽說，沒干啥，打電話。廚房里好像有老鼠，我很害怕。你在就好了。你今年夏天回來嗎？

她說：我爭取回去。媽媽，你去看看“花園州”這部電影。美國人拍電影特別真實。媽，這種電影要是能到國內(nèi)去放就好了，盜版肯定有的。媽，你去找來看看。

媽媽問：你在說些哪樣？我聽不懂。

她跟媽媽說：我要走了！我現(xiàn)在在外面，回到家給你打電話。

她用土話跟媽說了再見。李賀從小就懼怕媽媽。媽媽是一所中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多年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可她是個對男人不親，對孩子不愛的那種女人。媽媽從發(fā)現(xiàn)了一次爸爸的外遇后，就把一封離婚申請書藏在枕頭下面，多年來在女兒的面前讀了又讀，上面的內(nèi)容經(jīng)常修改，惡毒的話卻總是在增加，還說，以后你不要嫁你爸這種男人！還說，你爸一天不氣我三回，天不黑。她就這樣被夾在中間。文革結(jié)束后，爸爸因說了幾句牢騷話，被媽媽揭發(fā)了。他的很多言論都是她無中生有編出來的。爸爸被當成了三種人（打，砸，搶分子）抓到牢里去了，一關(guān)就是三年。她在學(xué)校里從紅人變成了另類，連喜歡她的男孩子也疏遠了她。她覺得呆不下去了，埋頭考大學(xué)，只為了離開媽媽爸爸和武漢。她考上了北大東語系，學(xué)的是馬來西亞語。

媽媽出事后她從加州回到了武漢，她的花園州。她就像安德魯一樣，在故鄉(xiāng)尋找著失落的自己。媽媽被救活后總是在黃昏里哭泣，爸爸走了，永不回家來了。起先是他的女人，后來是他的牢房，再后來呢，是他去世，走進了安葬他的墳地。媽媽做了個巫毒娃娃，在巫毒娃娃的身上戳滿了針。這個巫毒是一個連名字也叫不出來的魔鬼，殆害了她的一生。

除了家庭，武漢也變了。同學(xué)到家中探望她，領(lǐng)著她一處一處尋訪當年玩耍的地方，但那些地方現(xiàn)在已是高樓一片，酒店，小區(qū)，商業(yè)寫字樓，開發(fā)區(qū)，網(wǎng)吧，手機零售店等等。她艱難地排開已經(jīng)不習(xí)慣的大量人潮，在街上試圖以濃烈的記憶還原舊址。武漢是她生命的起點，從這里她開始了對世界最初的觀看?？墒乾F(xiàn)在，那座城市不見了，連她跳過舞的文化宮也都不在了，被拆掉，被重建?？芍?，人深情依戀的其實除了家就是長大的城市。不料她得到的卻是一個時代落寞滄桑的身影。她甚至來不及在發(fā)現(xiàn)前就向它致意告別了。連媽媽也不再有年輕時的精力和狠勁。媽媽只是在深夜里站在她睡覺的床邊看著她，摸著她；曾經(jīng)那么理所當然的恨，被爸爸的逝世和川流不息的事件擠散了。人們的祈愿，僅是經(jīng)濟的振興。連整她爸爸的人，也當上副市長，去過了美國，也僅關(guān)心著投資和招標項目，對她很熱情。她覺得，這是多么荒唐啊──老家仿佛是一個龐大的虛構(gòu)，人們急于開發(fā)的是遺忘！

許多年來，她一直認為任何人事，可以寬恕，不可忘卻。人不能抵賴與過去的關(guān)系，不然就沒法面對自己的現(xiàn)在。所以，媽媽那失敗的樣子和病態(tài)的母愛，洶涌如流的中國大街，面目依稀的時光和人，一直影響著她的生活與心情，使她未老先衰。連老公，孩子，Palo Alto的房子，汽車，工作，人壽保險，健康保險，社會地位，退休金，股票等等這些現(xiàn)實生活的保證，都不是她心靈的重點。

不知為什么“花園州”這電影讓她想到了海。海，這歷史的象征，它唯一的本質(zhì)就是鹽。鹽會溶化一切，將所有物質(zhì)消滅。不消滅，何以有海量？不忘卻，何以得自由？要么就不寬恕，要么就忘卻。寬恕而不忘卻是人性永遠做不到的。正如忘卻是包容一切的海洋的底，什么它都可以接納，輕的浮上去，重的沉下來。正因能夠不記得曾經(jīng)存在的，才能迅速地與新的好的事物相處無間。她明白，她看懂了“花園州”，她清楚，那些媽媽爸爸造成的悲情，要忘掉。那些失去故鄉(xiāng)的悲情，要忘掉。要忘掉。電影上的安德魯是一個孤獨的英雄從他的舊殼里鉆出來，通過與一個自由精神的女子的友誼，抬起了探索的腳，邁上了一條曖昧的道路，至少，他抬腳了。 李賀此時四處望望，這是美好的一天。太平洋大街上是精美林立的小店，各色皮膚和頭發(fā)的行人。

Starbucks Café前面的小廣場，稀拉坐著十幾個“占領(lǐng)華爾街”的人，有的是流浪漢，面前擺著他的家當，堆破爛的購物車。這個圣特、庫思市住著加州有名的六十年代剩下來的人。他們是那一代人，吸毒及反戰(zhàn)那一代人。女人長發(fā)長裙，不施脂粉，表情自由。男人呢，大胡子，穿蠟染的襯衫，有的人頭上綁著花布。沒有人或者很少有人穿西裝。時光已過幾十載，當北邊一小時之外的圭谷人向前看，“google”“facebook”“l(fā)inkedin”創(chuàng)造著高科技的奇跡時，這兒的人還習(xí)慣擰著脖子往回看。一些地方小政客的角逐選舉，也會讓他們像大選一樣熱鬧計較。這個地方何日才會重新成為明星小城？人們何日才能重建自己的新的花園州？為什么人們牢記過去？為什么忘卻是這么難做到的事？李賀此時四處張望，尋找她的克里斯，他是她的實實在在的現(xiàn)在。他正從劇場出來，朝著她走過來。如果說現(xiàn)在她的腦子里裝著個天使，那么，看著克利斯時，她敢肯定這個天使就是他。根據(jù)她對他的了解，她相信克里斯帶她來看這場電影是有預(yù)謀的。他事先知道了內(nèi)容，才死活求她來。他看電影像在休息，因為他已經(jīng)看過了。因此，她咽了一口氣，模仿電影里的那個叫薩曼莎的姑娘，問道：這是個唯一的機會你可以做這世上唯一一件自人類有史以來從未有人做過的事，你是唯一的人做了這唯一的事后在人類剩下的生存史上永不可能有人再做這件事，你死后人們就只因你做的這件事認定你是唯一的做過的人，你會做件什么事？

他學(xué)著安德魯?shù)臉幼幽７铝藘陕曍i叫。

李賀不理他。她牽著他的手回到車上，發(fā)動了汽車，豐田面包車轟地離開了原地。三小時已過去，她想念孩子，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們。車開到娛樂場，夕陽下，他們的兩個混血的孩子正瞇著眼睛，站在遠處等著，辨認，尋找著自己的父母。李賀第一次發(fā)現(xiàn)，孩子長得不像自己，他們是混血人，新的美國人的一種。

汽車又停在了那條叫“海”O(jiān)CEAN的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