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斯演奏的《回家》是一支曲子，一支令人神思恍惚的曲子，它讓我想得最多的是該過年了。

已是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下午，我和老爸心滿意足地走出少兒書店，書包里鼓鼓囊囊的，我們正在薄暮籠罩的古鎮(zhèn)南外街上走著，《回家》出現(xiàn)了。那一縷古銅色的聲音從我的背后盤旋而來，柔腸百結(jié)，不可阻擋，一下子擊中了沒有防備的我，我一時不知所措，街上的人流驀地不存在了，只有那曲子，只有那勾人心魄的旋律鉆入心底暈化開來——那是故園永恒的召喚呵！

美利堅的那位肯尼·基先生真有點可怕，從他的薩克斯管里飄出來的，簡直就是一根對付普天下游子的溫柔的鞭子。

《回家》是一支曲子。多年來這支曲子一直驅(qū)使我跳一種“舞蹈”，我的一位遠方文學朋友為這種“舞蹈”取了個名字——“候鳥之飛”，臘月里飛回家鄉(xiāng)，正月里再飛出來?？墒俏乙恢辈恢滥乔泳故沁@樣銀亮曠遠的聲音，這樣神出鬼沒的旋律。

仔細想來，那首曲子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悄悄蟄伏在我的潛意識中了。它就像一粒種子，沉默著，不動聲色。待到臺歷越翻越薄的時候，它發(fā)芽了。毛茸茸蜷縮著的葉藤舒展開來，撩撥你思鄉(xiāng)的心。于是你脈搏便快了些，便開始盤算著置辦些什么禮物，準備哪些節(jié)目帶回去，像我吧得考個好成績，一同帶回那牽腸掛肚的故鄉(xiāng)。然而，等上路的日子到了，等長途跋涉后到了家與家人“驚呼熱衷腸”，等久違了的在真正的家里才會有的安寧的感覺浸透全身的時候，我會在和老爸老媽閑談時、在與婆婆和外婆的呵護下，不經(jīng)意地冒出“老家”這個詞來。哦，和老爸老媽在一起就是在“家”里了，但這“家”卻不一定就在“老家”。

我的家不是在樓宇林立的城市，東辰學校一位同窗詩友是這樣寫我的老家的：“雨滴仍在荷葉上蕩秋千／隱隱滾過雷聲／西瓜會跳起來散步嗎／每一棵樹都在深呼吸”“總是這落霞／坐在屋脊上／悠閑地抽故鄉(xiāng)的煙斗／晚風沙沙／從玉米地里走過……”這詩哦，寫得真好。屈指數(shù)來，我在外地上學，雖然年年回家，卻又有好多年沒有回真正的老家了。春節(jié)有限的幾天假期，總想盡可能在婆婆、外婆與老爸、老媽膝下多依偎一會兒，再說，在老家風風雨雨中立了幾十年的老屋也拆去許多年了。候鳥曾棲息過的巢不復存在，候鳥卻總是難以遏止向那兒飛的沖動。住房和戶口都可以搬來遷去，出生與死亡也盡可以隨遇而安，只有老家，才是無法替換的。老家是拆不去的記憶，老家是改不掉的鄉(xiāng)音，老家是潛意識里神秘的呼喚，老家是拖在身后的一根無限長的臍帶，老家是《回家》的曲子里一個最沉重的根音喲。

求學在城市里好多年了，我至今保有兩個明顯的區(qū)別于許多孩提時朋友的標志：一是帶有較重鄉(xiāng)音的家鄉(xiāng)話，另一個標志就是每逢過年都要放假乘車回家。因為回家，春節(jié)對我來說才不啻是一次盛大的節(jié)日，那簡直就是一個不亞于朝圣的隆重儀式了。而對于我的許多朋友，春節(jié)不過是比大禮拜要大一點兒的假日罷了。我甚至為我比我的好朋友多占有了一種春節(jié)前幸福的牽腸掛肚而感到優(yōu)越和不安。無論如何，沒有老家觀念的人決不會有被《回家》猝然擊中的瞬間感受，那是怎樣的一種靈魂出竅般的奇妙感受啊，只有在那一刻，你才會懂得音樂的強悍。

我曾經(jīng)認為城市中生活的學子大都沒有老家的概念，并想這大約是人類在文明進化途中可嘆的失落吧？這是不對的，事實上不過是許多城市人的老家觀念沒有蘇醒而已。老爸說，他有個同學加朋友關(guān)系的老李就是一位以“老家”為“老土”的同義詞的城市人，但他只身闖蕩新西蘭不到半年，“老家”意識就陡然出現(xiàn)且十分強烈！他在信中和我老爸這樣訴說思鄉(xiāng)之苦：“我?guī)淼乃拇ɑ疱伭现皇Ｏ拢感〈?，我只能在想家想得受不了的時候才用上一袋。真不知道今年的春節(jié)我該怎么過……”他還在敘說一番新西蘭如何富強、美麗之后寫道：“……但是這些都是人家的，只有把自己的國家搞得像他們一樣，才能得到真正的享受……”老爸讓我看這段文字時我差點笑出來，這位叔叔的思想怎么一下子進步啦？再讀之下，心里有些發(fā)酸，又不禁肅然了。“老家”就是這樣無聲地使他真正懂事起來的。

因為拒絕才會真正擁有，往往走出了門才知道門的存在，“老家”總是默默地注視著每一個子孫。《回家》，是你回旋著的一絲悔意才使你能輕易穿刺人心的嗎？

《回家》是一支博大的曲子。記得一位與我家有隙、數(shù)年不和的親戚赴美讀書前給我們一家打來電話說，我就要走了，這一走還不知道幾年后才能回來，過去的事情你們?nèi)夷茉徫覇?？老爸一聽連忙說，不提了，過去的就忘了它。放下電話，老爸獨自坐了好久，想了好久。而我卻想，老家就是博大，老家就是寬容，老家就是接納……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一家與他一起坐在黃昏的客廳里，靜靜地諦聽《回家》，借助它的旋律，我們才能完成對“老家”含義的充分交流。

此刻，他在異鄉(xiāng)聽《回家》嗎？他在《回家》里看到一扇對游子永遠開著的門嗎？

然而，有一個念頭是游子放置在老家門前的門檻——候鳥之飛時，我們拿什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