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清早的,燕承歡又來我寢宮鬧了一回。
扯壞一副珠簾,摔了兩個花瓶,然后一腳把那只滾圓的白貓?zhí)唢w,揚長而去。
我氣定神閑地喝著那杯有些涼的茶,碧水的眼睛卻紅了。我就知道她的下一句是:“小姐,我覺得你這個皇后,當?shù)靡蔡锴诵??!?/p>
她繼續(xù)絮叨,無非是當年在江南生活得有多逍遙自在,我爹,那個傳說中跺跺腳,大燕王朝就得抖三抖的明王,是怎樣獨踞一方,富可敵國。
她邊說邊嘆氣,我也陪著嘆。她嘆我故地難回,我嘆的,卻是她故人難逢,相見不相識。
一切都得從那壇摻了水的桃花釀開始說起。
昆侖山,鳳凰棲息之地。
那日因為頭天晚上喝的桃花釀?chuàng)搅怂移铺旎钠鹆藗€早,于是就趕上了那九聲驚雷。兩短三長四回旋,正是專門落在昆侖山的天命之雷。
“大家看到降下的天諭了。”父王籠著手站在選命池邊,頂上的金冠映著雪光,“這一次燕國的護脈神,你們誰當?”
自盤古開天辟地,鳳凰便是人間后位的護衛(wèi)神。然而滄海桑田,真正的上古神族之力,只有本族的皇族能夠完全繼承。這一代,便只剩我們兄妹四人。
大哥面無表情地托腮看著遠方,二姐當機立斷往后退了三步,四弟……四弟還沒換牙。于是這差事便自然落到了我頭上。
誰也沒把這當回事。畢竟神族永生,人間幾十年,再風(fēng)云涌動,對我們來說,不過打盹時的一場淺夢。
結(jié)果我睡眼惺忪地飄到燕后殿的屋頂,一扒瓦,就見地上躺著一個華服女子,臉色慘白,雙眼緊閉。正是昆侖選命池幻境中見過的,燕國皇后明月。此時她魂息尚存,不知怎么醒轉(zhuǎn)不過來。若讓凡間的醫(yī)生診脈,卻定會斷她個香消玉殞。
這就有些麻煩了,如今天下四分,楚魏陳燕。昆侖突降天諭:燕后歿,人間亂。
來之前父王特意交代:“這人間戰(zhàn)亂百年,既然天諭如此,燕帝或許便是那萬里河山一統(tǒng)的天命者。你可得謹慎行事,一丁點差錯也不能出?!?/p>
外面人聲鼎沸,由遠及近。我嘆一口氣,眼下只有一個辦法了。
仙魄剛鉆進地上那個冰涼的身體,菱花門刷拉一聲,被一腳踹掉了半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燕承歡。四月濃春,門外層層疊疊麗色無邊。然而門邊的那個人一襲玄衣,長長的眉眼往上一挑,便生生讓背后十里繽紛花樹,淡成了黑白二色。
我睜圓了眼,猶自沉浸在美色的劇烈撞擊中,卻見那片玄衣晃了晃,回手就扇了愕然看著我,臉上還掛著淚的小宮女一耳光:“你不是說皇后突然心口痛發(fā)作,死了嗎?”那表情,誰都看得出來,是真真切切的遺憾和怨恨。
一屋死寂,燕承歡轉(zhuǎn)身就走,順便踢壞了另外半邊菱花門。自始至終,他都沒再看我一眼。
二
被燕承歡甩了一耳光的宮女叫做碧水,自幼跟著明月在江南長大,有些宮人罕見的優(yōu)良品德。其中最顯著的,便是嘴碎。
于是我很快就知道,燕承歡之所以這么對我,全是因為玉貴妃。玉貴妃大名慕容玉,父親是位武將,早年戰(zhàn)死沙場。七歲起便被送進宮中,給先皇最寵愛的小公主當伴讀。然后,她遇見了九歲的燕承歡。
深宮寂寂,青梅竹馬。十二歲封妃,玉妃的圣寵,燕國的三歲小兒也知有多重。
然而身世單薄的一個孤女,再寵冠六宮,也不可能封后。九重宮闕最深處那張雕鳳的椅子,只可能屬于明王府的愛女,明月。
十六歲,明月皎皎光輝照萬城,唯獨照不到那一人。
我透過碧水的眼睛,看見了那夜大紅燈籠如海,淹沒整個燕宮。禮畢,群臣山呼萬歲,燕承歡湊到明月耳邊:“皇后,恭喜,你和你的家族,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彼谛Γ鄣讌s一片冰涼。
燕國最尊貴的女人,臉孔頓時煞白。故地難回,良人難托,九重宮闕,寂靜清冷?!八阅忝髅骰昶沁€在,卻不愿醒來嗎?”
這世界有黑山白水,四季輪回,卻總讓人覺得不如一夢。百年前,我睜開眼睛,見昆侖山裂,瑤池水傾。被壓了七百年,往事仍歷歷在目,第一反應(yīng)是接著睡,但封神印已碎,抬頭便看見父王黑著一張臉:“孽障,跟我回去?!?/p>
我只好回到昆侖山。幾個兄弟可能是覺得我給鳳凰一族丟臉了,見著我一個一個鼻孔朝天,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昆侖山有的是無窮無盡的雪,雪上不分季節(jié)鮮花綻放。于是我就百無聊賴地看了一百年的雪,賞了一百年的花。
所以聽說玉妃請我去賞花時,實在是有些想吐的。
浩浩蕩蕩一園子的人,燕承歡端坐其中,冷冷地看著我。背后一叢怒放的牡丹,映得玄衣格外鮮麗。
這種聚會向來無聊。塞了幾塊點心,我便偷偷找機會溜出去透氣。
湖邊風(fēng)大,我晃悠悠地靠在一棵柳樹上,一片一片地掰手里的牡丹花瓣玩。
侍衛(wèi)長夜九勸我回園子里去,被我一腳就踹進了湖里。
他一聲不吭地爬上來,隨手一揮,濕漉漉的衣服就干了。
夜九是只雪狼。人間初立時征伐不斷,創(chuàng)世神降天命,幾個上古神族為天命選定的人護脈。狼則是唯一領(lǐng)天命的妖族,但畢竟是妖,無法像其他護脈神一樣,與護脈之主同心同系。充其量,其實就是個保護帝王安危的高等侍衛(wèi)而已。
我附身明月的第二天,在碧水的三催四請中打著哈欠去向燕承歡請安。夜九持刀站在燕承歡背后,一身簡便黑衣,臉上像覆了一層霜??匆娢?,霜終于刷拉拉落了一地。
我點點頭,這是一個神族對妖族居高臨下的禮節(jié)。
結(jié)果我走后燕承歡又砸了兩個杯子,大叫“跋扈皇后,國之不幸”!
這是后來夜九告訴我的。從此有事沒事,我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三
第二天一大早,燕承歡又來踢門了。
“梁國使者上次帶來的靈芝丹呢?大內(nèi)總管說只你這殿里有?!彼恼Z氣是一貫的硬邦邦,細看還能辨出幾分焦急。
原來,玉妃那素來虛弱的身子骨,昨天被園子里的冷風(fēng)一吹,又華麗麗地病了。
我搖搖頭:“沒了。”
見他一臉怒色,我只好從枕頭下取出一個玉色盒子,打開,里面是三顆鴿蛋大的淡青色藥丸:“靈芝丹確實是沒了。但這是我家鄉(xiāng)秘制的藥,功效絕對不會輸給靈芝丹?!?/p>
燕承歡不動。
我想了想:“你擔(dān)心有毒?”
他果然是一臉警惕。我笑了笑,拿起一顆吞下,然后慢悠悠地穿衣服、喝茶、繡花。等我將一幅牡丹繡完,燕承歡終于一把撈起那玉盒,沖出門去。
夜九來送還玉盒時,天已經(jīng)黑了。半輪淡黃色的月隱在云后,照得眼前這人也一身清輝。
“看來玉妃無恙了。”
“昆侖雪魂丹,凡人吃半顆就能固體強元。她一口氣吃了兩顆,也許連壽命都能添個十幾年。只是不知道到時閻王手中的生死簿出現(xiàn)差錯,上昆侖山討個說法時,鳳舞上神你找個什么借口搪塞過去。”
夜九說話一向有些綿里藏針,我生來大度,從來懶得計較。今夜可能是這慘兮兮的月亮照得人不爽,又可能被那聲許久沒人喚過的“鳳舞”勾起了一些往事,總之,我的仙魄有些蠢蠢欲動,眼睛也漸漸開始變色。
神威展開,夜九被迫低下頭去,那一直冰冰涼涼抿著的唇,卻挑起一個笑來:“你這樣,還有點原來的樣子?!?/p>
呸,說得和我多熟一樣。八百年前我踏遍六道時,這小雪狼興許還在吃奶呢。
當時的鳳凰族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死氣沉沉,作為萬年來天分最高的小公主,不到兩百歲就能駕馭上古神器軒轅劍,鳳舞的名字可是響徹六道。
有一天我在外游歷,躺在樹上睡著了,不慎滾了下來,睜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落在一個懷抱中。那人一身紅衣,白色長發(fā)及腰,淺淺一笑,天地都生了春色。
他叫長歌,是個牡丹花妖。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居然可以華麗得這么好看,站著就像一句最美的詩。人間以牡丹比帝后,但我偷偷去看過叔叔姑姑們護脈的帝后,十六國帝后,哪一個比得上長歌真正的冠蓋京華。
我們在一起七十年,踏遍九州八荒,透支了我一生的快樂。
于是軒轅劍穿琵琶骨,我用七百年的血,來償還這幸福。
四
那昆侖雪魂丹,我一直用來養(yǎng)明月沉睡的魂魄,頗見成效。今日突然一停,便有些不適。正準備上床歇下,燕承歡卻來了。
他背手站在床邊,皺眉看了我很久,伸出手來探了探我的額頭:“有點熱?!?/p>
我愕然地張大嘴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總算弄明白。原來夜九回去稟報,給玉妃的藥,是我平時護心專用,斷了便引發(fā)舊疾。于是乎,一向恩怨分明的燕承歡便大晚上擺駕過來了。
燈影搖曳,初夏蟬鳴。我和燕承歡共臥一榻,中間隔著一人寬的距離。他的睫毛顫了顫,又顫了顫。
這樣折騰大半夜,才終于睡過去,發(fā)出清淺的呼吸。
我卻睡不著。明月這身體異動非常,額上的冷汗一點一點沁出來。仙魄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卻無法突圍。
痛苦的深淵里,我的眼睛對上熟睡的燕承歡。平日冷若冰霜的一張臉,夢中卻緩緩地舒展開。長長的黑發(fā)凌亂散開,有股花果的甜香味。
突然那臉上光華大盛,一人黑衣蒙面,舉刀便朝燕承歡刺下。我大驚,仙魄仍被困明月體內(nèi),神力無法施展,眼看刀光如雪,直劈那夢中歡顏。我只得大喊一聲:“有刺客!”用盡全力推開刀尖下的燕承歡。
血落如雨,人間兵器沾滿腥香,喚得我體內(nèi)神族之力暴起,眼看就要撕開明月的身體,一股霸道的寒氣迎面而來,奇跡般使暴血冷下。
黑衣夜九恍若殺神,身形一動,蒙面人已身首異處。燕承歡也“啊”的一聲,醒了過來。
早有人點亮宮燈。刺客的身份很好辨認,肩膀上紋著魏國大內(nèi)侍衛(wèi)人人皆有的鷹圖騰。燕魏的邊關(guān)五年交戰(zhàn)將近尾聲,魏軍大敗,竟決定破釜沉舟刺殺燕承歡,致使燕國大亂。
太醫(yī)早把我糊滿一臉的血清理干凈,寸許長的傷口從左眼角一直到下頜,傷口不深,上藥后并沒什么大礙。然而這張如其名,明月一般的臉,從今天起,便毀了。
燕承歡遲疑地伸手,微微顫抖著撫上我的臉。他的手指很涼,卻恍然有安神的作用。這是我們第一次離得這么近。
次日,燕承歡便叫人搬了他的東西,在我的寢宮添了張軟榻。
他不再動不動摔桌子踹門,有事沒事找我聊幾句,某天還特意找了江南最有名的皮影戲師傅,在我宮里演了三天。他陪著我看,偶爾拿塊糕點遞到我手上,咬一口,清清涼涼的,就像他這個人的氣味。
我知道他只是歉疚。但興許這幾百年寂寞怕了吧,有個人說說話,就讓我覺得心安。
那日新釀的桂花酒甜得正好,我便多喝了兩杯,早早地歇下。透過軟軟的輕紗,可以看見燕承歡單手支腮,低頭讀一本折子。良久,他緩緩地站起來,慢慢走到我的床邊。
我連忙閉眼裝睡,他站了很久,終于輕輕上了榻。又過了好一會兒,耳邊淡淡一聲嘆息,一只手抱住了我。
一夜夢有桂花甜。
五
碧水神秘兮兮地給我弄來一個小瓶子,打開一嗅,娘啊,秘藥??!
“一鼓作氣弄個小皇子出來,就完全大翻盤了?!北趟低等チ艘惶擞皴膶m殿,回來后揚眉吐氣。她說那位紙糊的美人仍然在走哭哭啼啼的路線,皇上雖然還是去撫慰,那眉頭,卻是越皺越深了。
初入燕宮,我還覺得昆侖山那天諭興許出了錯。這明月簡直是燕承歡眼中釘肉中刺,死了該是皆大歡喜,天下亂個什么勁。如今看來,命運都是早早等在那里的,你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都是正入其懷。
深夜,我對燕承歡使了個安眠的小法術(shù),抱著壇子坐到屋頂上喝酒。今夜這桂花釀,似乎有些苦。
眼前一花,有人在身邊坐下。
夜九。
他罕見地穿了白衣,頗有些豐神俊朗。但那眉眼一如既往地冷冷挑著,完全就是一匹孤狼。
狼崽子的眼睛又毒又冷:“皇后的魂魄養(yǎng)好了吧,你怎么還不離開她的身體?”
我搖搖頭,有點心虛:“還差一點,雪魂丹沒了?!?/p>
他皺起眉:“那你還不回昆侖山一趟?皇后一醒,你的差事也了了?!?/p>
我不說話,自顧自喝那苦澀的酒。
夜九一把奪過我的酒壇:“你真是瘋了。你是鳳凰,是護脈神。愛上凡人,知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我當然知道。
昆侖山的鳳凰無拘無束,天地任遨游。我的姑姑曾經(jīng)單槍匹馬,差點滅了整個修羅道,也不過是被罰一百年不準下昆侖山。但誰都知道的,護脈神只能嫁給遠古時代便存在的神族,這樣才能保證血統(tǒng)純正的上神之力,不至于滅亡。
這是鳳凰一族與生俱來的命運。
然而八百年前,昆侖山誕世以來,神力最高的鳳凰鳳舞,愛上了一個牡丹花妖。六道不容,于是那個花妖修煉了上古禁術(shù),剔自身血與骨,歷無法想象的痛苦,希望修成九九八十一朵牡丹原身。
天地洪荒,上古花神早已滅亡。九九歸一,這卻是重迎花神,與自身靈肉相融的唯一辦法。
我猶記得那日山河巨嘯,星辰隕落如雨。那一樹牡丹,直入云霄。八十朵巨大的金色花朵,散出日月也難比擬的極烈光輝。
然后,灰飛煙滅。
我掙開父王的捆神索趕到時,只搜集到長歌最后一點殘留的精魄,接著逆天而行,傾盡全力送他入輪回道養(yǎng)全魂魄。之后昆侖山怒,一戰(zhàn)嘯世,我被軒轅劍釘在莽莽群山下,在封神印里沉睡七百年。
醒來愛恨嗔癡,都變成了戲臺上淡淡的霧,恍覺大夢一場,像是別人的故事。
我從昆侖天鏡上看到了長歌那點精魄,人間的十世輪回。
第一世,惡鬼,十八層地獄的小嘍啰,炸生魂炸了一百年,一不留神,被大鬼砸了個灰飛煙滅。
第二世,六畜,荒山中的小白麂子。大旱年,寸草不生,活活餓死在北風(fēng)中。
第三世,修羅,瞎了一只眼,正逢與龍族征伐不斷,輕而易舉就成了亂世中的炮灰。
……
第十世,那殘缺的精魄終于一點點養(yǎng)全。當年的花中之王,如今投生人中之龍。大燕皇帝,仍愛一身玄衣,但,他再也不記得我了。
六
那晚的對話,是以夜九被我踹下屋頂告終的。之后三天,都不見他的蹤影。
我喝了兩碗醒酒湯,才模模糊糊記起,他好像自告奮勇去昆侖給我取雪魂丹了。
這狼崽子,不會被我踹得懷恨在心,打小報告了吧?我想起父王那張永遠黑著的臉,不禁打了個哆嗦。
正是午間小憩時分,四下無人,我便偷偷脫出真身,使了個隱形訣,準備搜搜夜九的氣息。
剛爬上屋頂,卻見幾個道士匆匆推門進去,最前面的,是燕承歡。
床上的明月被我施了咒,這么多人闖進來,仍一動不動。
奇怪的是,進來的人也不覺得意外。燕承歡只匆匆掃了床上一眼,回頭問:“不會醒吧?”
道士忙答:絕不會。鳳凰最懼的便是龍膽香?;噬线@許多天袖子上熏著這香,夜夜同榻而眠。那鳳凰放松了警惕,對這味道不再敏感。今天點了這么大的量,足以昏睡一天。
龍膽香,那是啥玩意?等等……鳳凰?那道士看著明月,說……鳳凰?
腦中“嗡”的一聲,我有片刻的茫然。
燕承歡的眼睛卻亮了起來,低頭:“你確定自己說的是實話?”
原來地上還跪了一人,碧水。
那個一直囂張碎嘴的小丫頭,恭恭敬敬地垂著頭:“那天我在床下打掃,她以為沒人,確確實實自言自語,‘想我堂堂鳳凰神族,卻攤上個宮斗的爛命格。這皇后要睡到什么時候?真要命’?!?/p>
道士也說:“您給我看的那丹藥,絕不是人間的東西。我少年時修過仙,辨得出上面有昆侖山的神氣?!?/p>
燕承歡終于笑了,那樣好看的一個人,笑容卻刺得我周身劇痛。
“有了鳳凰骨,真的可以根治玉妃的病嗎?”
萬箭穿心。
我看著碧水偷偷看著那抹玄衣羞紅的臉,燕承歡如釋重負后臉上滿滿的笑。想必他早從道士口中知道,鳳凰仙魄寄居凡人體內(nèi),超過三個月,凡人便生鳳凰骨,飲下鳳凰骨灰,固體強元起死回生。于是,才有了那些清涼溫柔,那些虛情假意的夜。
所有的背叛,傷害,都是以愛之名。
愛情,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東西。
記憶中好像也有人囂張大笑,笑這愛情高貴之名下的丑陋與骯臟。那笑聲像火,燒得我體內(nèi)的鳳凰血滾熱。
我現(xiàn)身長嘯,隨手一揮。房中的道士已剖開明月手腕,正想取腕中銀針粗的那枚鳳凰骨。轉(zhuǎn)眼間,床上的人卻燃起了熊熊大火,頃刻成灰。
所有的人都驚呼著退去,只有燕承歡,還保持著那個沒來得及收去的笑,愕然看著所有的心血頓成黃粱一夢。
我在他眸中看見自己及地銀發(fā)亂舞,輕蔑地笑,一伸手,巨大的軒轅劍劈空斬下。所有道士支離破碎,背后血光沖天。
八百年了,這上古神器再飲人血,興奮得嗡嗡直震。我殺得遍地狼藉,眼里卻只有那一抹紅影。
在這人神共懼的修羅場中,他居然仍直直地等著我,里面沒有怕,只有恨,只有對我碎掉他美夢的恨。
軒轅劍再起,眼看就要一把劈掉這十世情仇,卻聽天雷陣陣,神梵之音穿透九重天宇,急急落下:“鳳無雙,你逆天改命,還不罷手!”
鳳無雙。
這名字像一道神符,打開塵封的記憶。鳳凰血更加暴烈,隱隱挾帶遠古征伐之音。所有的場景轟然塌陷,往事如潮水呼嘯而來。
我大笑,拋開軒轅劍,體內(nèi)力量暴漲萬倍。
原來這劍,本就不是我的,本就是父王為抑制我的力量,才給我的。
七
八百年前,六道識鳳舞。
然而真正令六道連名字都不敢提的,是鳳舞的雙生妹妹,鳳無雙。
鳳無雙是昆侖山誕世以來,唯一的一只黑鳳凰,具有毀天滅地的力量。
鳳舞對什么都好奇,山間的花,溪里的魚,人間的建筑,妖族的美味。
我也對什么都好奇,只是方式不太一樣?;ㄓ脕砣嗨?,魚拿到陸地上曬太陽,房子拆開研究,小妖們藏起美味,我就滅了它全族。
簡單地說,我喜歡破壞。對于毀滅的欲望,就是我生存的全部意義。
比起其余兄妹的疏遠,鳳舞很照顧我,但我嫌她煩,總是躲她遠遠的。
直到她愛上了一個叫做長歌的花妖。
愛情這東西煩人得很,看著大哥為龍族那個公主要死要活的,我都恨不得扒了他的臉皮,丟到地上去踩。
但鳳舞不一樣啊,她居然愛上了一個妖,還是妖族中最低賤的花妖。族人震怒,六道不容,簡直把我高興壞了。
他們被追殺,我就在后面看熱鬧,心血來潮還幫他們打發(fā)掉幾個。鳳舞被父王關(guān)著,我就去放她出來,后來父王用了上古神器捆神索,我才作罷。畢竟,打開這個的代價,大概是半座昆侖山碎。我好不容易布置好的房間就沒了,不劃算。
于是我下山去看看花妖在干嗎。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在修煉上古禁術(shù),企圖修成八十一朵金牡丹,以身塑花神。
我靠在樹上啃著松子,忍不住喊他一聲:“傻瓜,無數(shù)妖族都試過,沒人能成功。而且,取血剔骨時,會痛死的?!?/p>
那個總是一身紅衣的漂亮男人,抬頭看著我,淺淺笑了。他輕輕地把手按在胸口的位置:“無雙,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里的痛,比萬箭穿心都要讓人戰(zhàn)栗?!?/p>
我覺得這個傻瓜沒救了,便吐了松子殼去修羅道打架玩,還順手撿了只小狼崽當寵物。
三個月后的一天傍晚,我正對著溪水梳背上的黑色羽毛,突見山河巨嘯,星辰隕落如雨。
等我循跡而去,夕陽下一樹牡丹直入云霄。八十朵巨大的金色花朵,散出日月也難比擬的極烈光輝。而最后一朵牡丹,正緩緩成形。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我很憤怒。
這個小娘兒們一樣的男人,居然有這么高的天分,又吃得了苦,就這樣修成了從來都無人能完成的上古禁術(shù)?以后他和鳳舞成了真正的神仙眷侶,六道大安,真是好沒意思。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右手已經(jīng)向最后一朵牡丹揮了出去。
功成的瞬間本就最虛弱,輕輕一碰,那天地間最艷的一樹花,灰飛煙滅。
鳳舞提著軒轅劍,悲呼而來。她和我戰(zhàn)了一天一夜,六道血流成河,生靈涂炭。于是天譴降下,昆侖山飛來,封神印光華大熾。
眼看兩人都要被撞個粉碎,鳳舞卻用所有神力結(jié)了個印護住我。
最后一次,她摸了摸我的頭發(fā):“無雙,但愿有一日,你懂得什么是愛,珍視黑山白水,生出慈悲之心?!?/p>
我眼睜睜地看著鳳舞為了救我,永遠地消失在這九州八荒之中。
軒轅劍刺琵琶骨,我沉睡了七百年。劍中所有的記憶侵蝕著我,讓我以為自己便是這些記憶的主人。
滄海桑田,封神印碎,我醒來,卻把自己當成了鳳舞。
八
而今黑凰重現(xiàn),日月失色。我跑在九州八荒,萬妖戰(zhàn)栗,眾鬼臣服。
可我,再也不覺得快樂。
鳳無雙沒有快樂過,她看見血就興奮,可是興奮和快樂是兩回事。鳳舞曾說,快樂是心里酥酥的,又甜又軟,像吞下了一塊小小的云。
那么那一夜,一雙帶著淡淡桂花香的手,環(huán)過來的時候,是第一次,嘗到快樂的滋味吧?
快樂是毒,嘗到了就戒不了,所以才一直住在明月的身體,給自己找借口:燕后歿,人間亂。這是為了護脈神的天命??!
鳳無雙又何時在意過天命這種東西?
更可笑的是,我那把鳳凰族尊榮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父王,這次是真真切切誤解了天諭。
如果我沒有來到燕宮,明月就那么死了,也許才是皆大歡喜。正是因為我來,燕承歡才生出取鳳凰骨的念頭,我才暴怒之下殺了明月,掃蕩了整個人間道。
一想到那個人,我的心……空了,殺更多的人,可以填滿一些嗎?那么,我為什么沒能下得了手殺他?
滿目血光中突現(xiàn)一點淡淡的白,是夜九。
讓開。
他不動。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淡青色的藥丸,笑了:“昆侖雪魂丹?真是難為我父王了,他讓我吃這個吃了幾百年,就是為了壓制我的暴血。幸虧你還記得。”
夜九那雙永遠涼涼的眼睛終于亮了起來:“你,記得我?”
重新找回鳳無雙的記憶后,很奇怪,所有的往事比八百年前留下的印象更加清晰。眼前這個人,我自然是記得的。
那時他還是只小狼崽子,我在修羅道撿到作為俘虜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它。一起的小狼聞到我身上的血味,都直往后退。他卻瞪著一雙黑黢黢的眼睛,一頭就扎進了我懷里。
我給他掛了對金色鈴鐺,煩了就地一扔,三五月后,總能再遇上。就這樣丟丟養(yǎng)養(yǎng),一晃就是五十年。
最后一次丟他,再重逢隔了八百年。物是人非,我一身鮮血,弄丟了一顆心。他卻說,一直在找我,他愛我,千年,也撼動不了分毫。
我冷笑不語,夜九的眼神慢慢溢滿溫柔:“你從前就不相信愛情,說這種東西便如同草葉上的朝露,一點點風(fēng)吹日曬,就蕩然無存。你不信情,如今被情所傷。你不信情能長存,但那個傷你的人,不正因為情深至此嗎?”
我愣住。玉妃那張臉我也就見過一面,如今一點點浮現(xiàn),卻是如此清晰。那是……鳳舞的臉。
轉(zhuǎn)世十年,魂魄偷天換日,記憶煙消云散,那個男人,卻仍執(zhí)著地穿一身紅衣,毫無理由地愛著鳳舞的臉。和千年前一樣,愛到……就算把自己逼入地獄,也不愿放手。
我淚如雨下,夜九卻靜靜地走了過來。他的手上,握著一對金色小鈴鐺,年月已久,磨損嚴重,風(fēng)一吹,鈴聲卻清脆依舊。就像千年前無數(shù)個陽光明亮的晴天,我抱著他,我們飛越星海,我們看長河怒涌,九天之上,萬里河山如畫。
其實,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時光啊!可惜那時的鳳無雙,太年輕,太任性,太不把幸福,當回事。
遠處天雷陣陣,滾滾至眼前,莽莽群山,封神印光華大熾。這場景,如此熟悉。
九
我坐在一片虛空中,靜靜地看著人間金戈鐵馬,又是一場征伐。
夜九離開我已經(jīng)十年。
和鳳舞一樣,他用所有的神力護住了我,自己永遠地消失于九州八荒。我只來得及說一聲“不”,就見到八十八星宿光華大熾,天地風(fēng)起云動。
再睜眼,我被鎖在昆侖鏡中,一身修為散盡,卻仍然不死不滅。
鏡中是人世萬象,我看著昆侖山下了三個月血雨,千年寒冰融化,人間萬物回春??粗P無雙毀天滅地一戰(zhàn)中,死去的人活了過來,倒塌的房子重塑如新,連大燕宮那一園焚毀的牡丹,都重現(xiàn)風(fēng)華絕代。
只是那位沉疴多年的玉妃,終于還是沒能熬過那年冬天。
漫天雪野里,燕帝玄衣散發(fā),抱著她坐了三天。他輕輕地哼一首歌,那是玉妃家鄉(xiāng)的小調(diào)。原來,這個總對我冷言冷語的男人,一生的熱度,都給了一人。
無論是十世之前,還是十世之后,我只是個旁觀者。
此后五十年,大燕繁榮昌盛。燕帝勵精圖治。民間傳說,玉妃下葬后,他便換上了素白的孝服,再也不曾褪下。
終其一生,他再也沒有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