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晴朗,紙鳶驚心】
師傅死前曾對年幼的我說過,在這宮中追逐權(quán)勢,總要比做具行尸走肉好。
我不愿做那行尸走肉,繼承師傅衣缽做了尚是太子的熹帝內(nèi)侍。恍恍十幾年過去,熹帝登基,我也坐上內(nèi)侍省總管的位子。衣蟒袍,配金帶,與帝同食。
熹帝曾在群臣宴上說過:“朕得衛(wèi)枳,猶魚之有水也。”
有人感慨一句:“衛(wèi)枳絕色,常伴帝側(cè),倒比那婦人還禍國殃民。”只可惜這位心懷憤慨的御史大人折子還未寫好,就被一道圣旨摘掉官帽。我也因此混了個無雙風(fēng)頭,卻覺得這一生光陰都死了,并不比行尸走肉好些什么。
偶爾得知光陰還是美妙而鮮活,是在天祈四年冬。
宮中西北的瑞和園,住的是先帝的一位妃子常太妃。
她生前品階不高,身無兒女盡孝,終于還是沒有度過這個冬天,終老宮中。
死訊傳來,我沒有理由親自備辦一位老后妃的后事,就囑咐手下的順德按照最高規(guī)格置辦,就像當(dāng)年我向師傅承諾的那樣。
據(jù)說,我的師傅,前任內(nèi)侍省總管與這位太妃是同鄉(xiāng),入宮以后彼此關(guān)照。
而其他的事,在這宮里就是禁忌了。
我只記得師傅死前要我替他換上一件灰色長衫,穿在那華美的壽衣里,陳舊的長衫袖口隱約可見細(xì)膩針腳打的補(bǔ)丁。
老后妃的頭七過后,我換上便服去瑞和園上香,還未走進(jìn)那院落,就看見一枚紙鳶飄在空中,不由得皺起眉頭。
分明是辦的喪事,怎么還有人在這里這不合時宜的季節(jié)里放紙鳶取樂。
冬日里風(fēng)大,那紙鳶不太結(jié)實,線忽然斷了,搖搖晃晃飛到了院外的一棵樹上。
不一會兒,跑出一個穿著喪服的宮女,不施脂粉難掩麗色,只是一雙眼哭得腫成兩顆核桃。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徑自跑到那棵掛著紙鳶的樹下,咬咬牙,把那裙擺掀起來塞到腰間,就要往那樹上爬。
指尖距離紙鳶還有一臂長的距離,她腳下的樹枝一顫,整個人就要從那樹上跌下來。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好心,或許是不愿意看到瑞和園再出什么不吉利的事,飛身過去接住了她。
她驚魂未定,瞪著一雙清水般的眸子看了我許久,咬著唇憋紅了臉。
我察覺到不妥,放她下來,見她一副受驚的模樣,又到那樹上替她取下紙鳶。
“這種時節(jié),怎么能在宮里玩樂。”我語氣冰冷,本是要教訓(xùn)她一番的。
“侍衛(wèi)大哥,多謝你剛才出手救我,”她整理好情緒,抬頭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開口道,“老太妃沒看見來年的春天,我做這風(fēng)箏是給她看的。”
我低頭一看,手上的紙鳶是春燕銜柳模樣,心中一震。
“侍衛(wèi)大哥是要來給老太妃上炷香的嗎?”她見我發(fā)愣,微微一笑,以為我是受過老太妃恩惠的宮人。
不得不承認(rèn),她笑起來很美,無垢的模樣在這宮中罕見,而那笑中又夾著絲清冷,讓人忍不住想靠近她,融化那絲寒意??上?,只是可惜那哭得紅腫的核桃眼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我跟著她走進(jìn)靈堂,上香。
“你叫什么名字?”
“沈晴鳶,天晴放紙鳶?!?/p>
我未曾向她解釋我的身份,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
“太妃走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眼圈一紅:“我還有五年才能出宮,從前幸得老太妃蔭蔽,如今要自己走下去了?!?/p>
我沖她一拱手:“多保重?!?/p>
京中富商沈浩天的三女沈晴鳶,天祈二年選中秀女,在偏僻的瑞和園當(dāng)差,服侍年邁的常太妃,照料花草。
順德把關(guān)于她的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仿佛記起了些什么。
“這沈姓宮女相貌出眾,大人不如將她獻(xiàn)于圣上?!?/p>
我第一次責(zé)備順德出錯了主意,失手打翻香爐。
【二、曾尋遍,紅塵阡陌】
我曾經(jīng)見過沈晴鳶,或者說,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她的音容笑貌。
在我枕邊的檀木匣里裝著幾根竹木,正是一枚紙鳶的骨架。
春燕銜泥。
那是我生命中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十歲的我還未入宮,跟著家鄉(xiāng)逃荒的隊伍來到京城,無依無靠淪為乞丐。
最后的是一頓飯是四天前的半碗糠米,雙腳早就凍爛,連腿都幾乎沒了知覺。生存的意志被磨滅,我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個冬天,就在這時,我被其他乞丐帶到布施的粥棚前。
那戶人家姓沈,是京中有名的富商,家仆們穿著棉衣棉靴施粥。
“一只手沒有凍爛的人就舀一碗,兩只手都沒有凍爛的人就舀兩碗?!蔽衣犉渌蜇み@么說,拼命活動幾乎要麻木的雙手,想要討到兩碗粥。
終于輪到我,接過第一碗粥的時候,我不經(jīng)意看見那冒著熱氣的鍋旁邊擺著幾枚紙鳶。
春燕銜泥,百花爭妍,撲面而來的是春天氣息,仿佛隔開了凜冽寒風(fēng),告訴我不會死在這個冬天。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想要觸碰。
“果然是小孩子才會對這些玩意兒感興趣,”那家仆笑了起來,“這是我家三小姐做來布施的,不能吃不能穿,也就你這樣的小乞丐才會喜歡?!?/p>
我將紙鳶緊緊貼在懷里,試圖取暖,只吃了一碗粥,卻仿佛真的飽了。
好美的紙鳶,做這枚紙鳶的小姐該是什么樣的人,她身上傾注了我所有美好的想象。
我果然沒有在那個冬天餓死,被出宮的師傅見到了,一群將死的乞丐縮在街角,而我的懷里揣著鮮艷的紙鳶,讓他一眼就看見了我。
“就他了,雖然年紀(jì)大了點?!?/p>
我被人從乞丐堆里拎了出來,師傅問我想不想要活下去,想做人還是想活著。
我說,想活著。
順德跟上我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步子比往??炝嗽S多。
就在剛才,他剛剛向我匯報了瑞和園發(fā)生的一件事。
有個宮女外出打水,撞上了梅妃錦繡宮里的宮女,兩人發(fā)生幾句口角,推搡之中,這瑞和園的宮女把錦繡宮的宮女推到了井里。井水徹骨寒,那宮女被救上來以后大病一場,不出幾天就死了。
我曾經(jīng)讓順德盯著瑞和園的動靜,他雖然不太明白我為什么關(guān)注這與冷宮無異的地方,卻也盡職盡責(zé)。
他低眉垂首,語氣卻是不卑不亢:“容小的冒昧奉勸總管大人一句,那宮女外柔內(nèi)剛,性子烈得很,大人即使花費這么大力氣栽培,她也未必領(lǐng)情?!?/p>
我不由得皺眉:“我從未想將她當(dāng)做棋子。”
不是棋子,又是什么?
或許,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沈晴鳶她真的失手殺了一個宮女?我的嘴角掛上一抹冷笑。梅妃善妒,宮里貌美的宮女沒有幾個能逃出她的手心的,尤其是未曾承寵的妙齡佳人。
在這宮里,所謂的真相也不過是當(dāng)權(quán)者的安排。
不出幾日,那死去的宮女被查出早有固疾纏身,那日發(fā)生口角也是她先起了推搡之意。晴鳶因此免去了罪,從關(guān)押犯錯宮人的暴室中放了出來。
我趁著夜色去探望她,不曾想她深夜未眠,從床上披衣追了出來。
“侍衛(wèi)大哥?”她咳嗽一聲,借著月色看清我的模樣,“果然是你。我在這宮里沒什么朋友,聽說是一位順德公公幫忙查明了真相,想來也是大哥你拜托他的?!?/p>
我并不否認(rèn),隨著她進(jìn)了屋。
“你為什么要救我?”她有些迷茫。跟著老太妃居于幽宮,她該是看慣了人情冷暖。
我如實告訴她,當(dāng)我還是乞丐的時候,你的父親曾經(jīng)對我有過施粥之恩,才得了熬過一個最冷的冬天。
“沒想到他無意間又救了我一條命?!彼锌痪洌Z氣里透露出與她的父親沈浩天的疏離。她的母親是沈浩天的妾室,并不如何得寵,她自幼看慣了恩情淺短,嘗盡了人情冷漠。
她想了一會兒,說自己記得那個冬天,為了布施,還拿出了自己做的幾枚紙鳶。聽說還送出了一枚呢,她覺得自己幼時實在可笑,不贈人粥食衣物反而送這些小玩意兒。
我聽著她說話,沒有告訴她,她曾經(jīng)送給我一個春天。
“我會常來看你。”
我起身要走的時候被她一把拉住。
“我記得他也總對娘這么說,會常來看她??勺詮奈矣浭缕?,他來的次數(shù)不超過五次,直到娘走的時候,他也只是匆匆打量了棺材一眼,并不看那棺中人。”
【三、明眸脈脈,素心相托】
隨著她低低的啜泣聲,我的肩膀上多了一個腦袋,一片濕意透過衣裳刺入肌膚。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不知所措的。
“我該怎么辦……”
明知道太過愚蠢,我還是看見自己的手撫上她的發(fā),帶著難以名狀的溫柔和酸澀。
“放心,我定會保你平安?!?/p>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如果你毫無理由地去憐惜一個人,帶著不可言明的隱秘情緒,那么她或他便成了你命中的劫。
即使我是衛(wèi)枳,是根本配不上她的閹人,是只手遮天的寵臣。
在我的安排下,晴鳶的日子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在瑞和園侍弄那些花花草草,樂得清閑自在。我還是以侍衛(wèi)大哥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間久了,我仿佛真的變成了她口中那正義凜然的侍衛(wèi),在她那里獲得了新生。
而晴鳶也漸漸改了那對人疏離不信任的態(tài)度,多了幾分這個年紀(jì)的少女該有的活潑。
春來早,滿眼都是爛漫春色,晴鳶穿著一襲淺色宮裝站在我面前。
“大哥,四年后我就能出宮了?!?/p>
她拾了落在地上的花瓣,撒到我的頭上,抱怨道:“你總是沉著臉不吭聲,真悶人呀!”
我忍著笑意,拂去發(fā)上顏色。“你說什么便是什么。”
晴鳶面色微紅,踮起腳站到我面前,伸手替我拈下最后一片花瓣?!按蟾?,你知道嗎,從小到大從沒有人對我這么好過。”
“娘日日夜夜以淚洗面,根本顧不得我,家里其他人只當(dāng)我是一張吃飯的嘴。只有大哥你,不問我的身份來歷,事事照料我?!?/p>
我忽然有些害怕,裝作不在意打斷她的話:“我會照料到你出宮為止?!?/p>
“那你不會出宮嗎?”她小聲問我,見我不回答,也不強(qiáng)求。提起裙擺回了屋子里,不多時,手上多了兩枚紙鳶,邀我一起放。
那紙鳶到了我手上,卻如同火炭一樣,因為那圖案分明是一對鴛鴦圖案,她手中攥著一枚鴦,而我手中的則是鴛。
她的臉泛起一層紅暈,指節(jié)泛白緊緊抓著紙鳶的竹骨,以這樣的方式表白,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勇氣。
“大哥,你不向往自由嗎?出了這皇宮,自由自在,就像這紙鳶一樣?!?/p>
天地間只剩下她一人的聲音回響,我的狼狽卻如同那被碾在地上的花瓣。我怎會不向往自由的生活,只是我這樣的人早已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被牢牢釘在這王朝最繁華的宮殿,卻也是最黑暗的角落,微微一動想要尋求自由,就是敲骨抽髓的痛。
只一瞬間的狂喜霎時被痛苦撕裂,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把那紙鳶丟到地上,怎么推開她的,逃也似的出了瑞和園。
一連半個月沒有去探望晴鳶,我知道自己貪戀一時的溫暖終會害了她。
順德隱約猜透這其中的事,開口勸我:“總管大人若是喜歡那姑娘,完全可以將她收為對食,畢竟這宮里……”
同食同寢的假夫妻。我從未這樣想過,因為我不想讓晴鳶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所求的不過是以侍衛(wèi)大哥的身份活在她心里。
“順德,”我聽見自己艱難開口,“你派人給她送個信,就說那侍衛(wèi)出宮執(zhí)行任務(wù)死了。”
她一心想在四年后出宮,應(yīng)該不會做出什么傻事。她只是從小沒受到什么疼愛,才會對那侍衛(wèi)大哥如此看重。
晴鳶,等你出了宮,會遇上一個好男人,因為你本就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子,而我錯在妄圖留在這份美好。
順德領(lǐng)命出去,我松開藏在袖中攥緊的拳頭,探入懷間,取出一塊破裂的絲絹,是從那鴛鴦紙鳶上扯下來的。想要丟在火中燒了,終于還是舍不得。
師傅說過,這宮里哪有真正的恩情在,不過是一群寂寞人的消遣。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是無窮無盡的黑。
那么我與晴鳶從今以后就再無交集,她會在四年后順利出宮,而我則會在這宮里死去。不知道會在哪里埋一捧枯骨,沒有人為我祭祀。
縱使天崩地裂,我始終只身一人。
【四、悔三生,情劫堪破】
天祈七年春,熹帝下朝后行游宮中,臨幸一個絕色宮女,龍心大悅。
我聽說這件事的時候正是黃昏,本是宮中尋常事,此刻聽到宮女們的議論卻讓我心驚。我攔住她們,責(zé)令她們說個清楚。
“聽說那宮女住在一處偏僻宮殿,本是沒有機(jī)會面圣的,可她偏偏在那里燒紙祭祀親人,煙霧引了圣上去……”
我再也聽不進(jìn)什么,渾身顫抖起來。我清楚記得,這一天就是順德告訴晴鳶的所謂侍衛(wèi)大哥的忌日。
我終究是害了晴鳶,害了我在這世上得到的唯一一顆真心。
熹帝召見我,特意令我這個內(nèi)侍總管去給沈?qū)毩址赓p。
瑞和園的宮女承寵后就被封為正五品寶林,熹帝對她的喜愛從這品階就看得出來。更是念在那位沈?qū)毩殖醮纬袑?,身體嬌弱,就讓她暫住瑞和園,免了當(dāng)晚侍寢之責(zé)。
我站在那院里的桃樹下,一動不動,一年前有個身影站在這里,拿著鴛鴦紙鳶,紅著臉對我說了那番話。
“大哥——”
我仿佛又聽到晴鳶叫我,恍若在夢中,一回頭,她竟然真的站在那里。一陣風(fēng)吹過,漫天花瓣飄揚零落,卻沒有一瓣落到她的身上。
她緩緩走過來,一步一步逼近我。一身白衣,身形單薄,刺痛了這黑夜。
“你究竟是誰?”她睜大雙眸,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期盼著什么奇跡,希望我說我不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人。
我被她的目光刺痛,幾乎要站不穩(wěn)。
“這是什么衣服?”她指著我身上的蟒袍,顫聲道。
宮中有資格穿蟒袍的,除了圣上最寵信的衛(wèi)總管還有誰呢。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兩行清淚毫無預(yù)兆地流了下來。
“你騙我!”隨著聲音一起顫抖的是她單薄的身軀,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就要癱倒在地。
我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勇氣,忽地攬住她的腰。這是我夢寐以求的觸碰,卻發(fā)生在這樣荒唐的場景里。
用盡了一生力氣,我說:“晴鳶,跟我走吧?!蔽屹M盡這半生經(jīng)營,至少還能帶著你出宮,哪怕浪跡天涯也好。
“還想再騙我嗎?”她拼盡全力推開我,踉蹌著站了起來,大笑出聲。
“騙我愛上你,騙我說你死了,如今還要騙我說你不是太監(jiān)閹人嗎?”
晴鳶,我是太監(jiān)閹人,可我……我想說什么,卻吐不出一個字。
“很愉快是嗎,看著一個無辜女子愛上你,被你誤了一生?!?/p>
她伸出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狠狠一掐,指甲入肉。我的臉上流下一行血,如同血淚。
“我恨你。”
這聲音在這黑夜中回蕩,亙古久遠(yuǎn)也不會抹去。
當(dāng)晚,侍寢的照例是新晉的沈?qū)毩帧哪侵笠贿B半個月,熹帝日夜寵幸沈?qū)毩?。兩月后,晉為正三品婕妤,賜居錦繡宮,沈家眾人都得蔭蔽。
我對自己說,晴鳶這一輩子都被困在宮里也好,至少我能見到她。而我,哪怕是卑微地仰視她,承受她的恨意。
【五、披綺羅,楚腰裹】
“晴鳶,晴鳶——”我無數(shù)聽見我的主人熹帝這樣喚我心愛的女人。
熹帝告訴我這個近臣,說晴鳶是他見過最美好的女子,素凈的臉上不施脂粉卻是最美顏色。他最愛她笑起來的模樣,天真無垢仿佛可以讓他忘記一切煩憂。
“那丫頭說要看遍大好河山,可朕無法滿足她,”熹帝笑了起來,“衛(wèi)卿,朕若不是貴為天子,就娶晴鳶那樣的女子為妻,閑云野鶴過一輩子也好。”
我第一次見從小侍奉的天子露出這樣的笑容,說出這樣的話?;蛟S這不足為奇,因為他此刻正全心愛著那個叫晴鳶的女子。我卻忽然害怕起來,擔(dān)心晴鳶與他兩情相悅。
如果這宮中有真正的恩情在,那也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吧,我這樣祈禱著。
我無法從晴鳶身上窺探出任何異樣的情緒,她天真爛漫的一面展現(xiàn)在熹帝面前,對我則是落落大方,看不出一絲恨意。
恨到了極致,傷心到不會再殤,就是無心。
我知道晴鳶再沒有真正的天真爛漫,從她的侍衛(wèi)大哥拒絕她開始,或者從得知我就是衛(wèi)枳那一刻起。
錦繡宮,宮人把西湘國進(jìn)貢的十箱珍寶排列開來。
順德理解我的苦衷,上前一步對晴鳶恭敬道:“西湘國進(jìn)貢的珍寶,陛下讓娘娘您先挑選。”
她拖著百花曳地長裙,游走在那些奪目的珍寶間,忽然笑了:“那這些就都是本宮的了。”
說著,徑自走到我身邊,冷冷地看著我。
“本宮要更衣去謝陛下的賞賜,不知衛(wèi)總管可愿意服侍本宮?!?/p>
她是主,我是仆,沒有拒絕的理由。
“不如,讓奴才……”順德上來想要解圍,卻被她一把推開,屏退了所有侍從。
冰冷的手指摸上我的臉頰,她倚在我身上,吐氣如蘭:“衛(wèi)總管可以不愿?難不成還認(rèn)為與本宮有什么男女大防?”
說著,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把推開我,大笑了起來。那是怎樣絕望的笑聲,我只知道自己的心生生被這笑聲震碎,化成千萬的碎片。
笑夠了,她帶著淚水站在我面前,緩緩?fù)氏氯A美的宮裝。
“更衣吧?!?/p>
冰冷的三個字成了她身上的鐵甲,保護(hù)她再也不會受我的傷害。
我替她披上錦繡衣裳,觸到白瓷般細(xì)膩的皮膚,貪婪、戰(zhàn)栗,抑或是丑陋,在她面前無所遁形。
【六、與君絕,江水涸】
天祈八年夏,蟬聲最急的時候,熹帝移駕戚山避暑。
行宮建在戚山半山處,曲水環(huán)繞,清晨時可見云霧繚繞,日暮有霞光萬丈。景色雖好,卻比不過山頂處視野寬闊。只是山頂險峻,風(fēng)大寒冷,眾人往往失了游性。
晴鳶求了熹帝幾次,終于得到了去山頂游覽的機(jī)會。不出三日時間,山路擴(kuò)寬,山頂搭上了成排竹屋,等待著最尊貴的游人到來。
有侍衛(wèi)暗中保護(hù),有三四個親信跟隨,晴鳶和熹帝扮成尋常百姓,一路徒步爬山。她說,這就像一戶普通人家的恩愛夫妻出游。熹帝寵溺一笑,說他們看似尋常,卻帶著一群不尋常的家仆。晴鳶的視線只在我身上停留一剎那,轉(zhuǎn)身投入熹帝懷抱,撒起嬌來,臣妾現(xiàn)在腳軟得很走不動了,能否挑位不尋常的家仆把臣妾背上去。
熹帝再寵愛一個女子,也不會讓她爬到自己背上,隨行的侍衛(wèi)自然也不合適,頓了頓就指了我。
沿著石階緩緩向上,晴鳶攬在我脖頸間的胳膊越來越緊,她湊到我耳邊輕聲說。后悔自己沒有吃得多一點,最好身材臃腫能把我壓死也好。說著,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熹帝回頭,問什么事這么開心,她說是看見林子里有只刺猬背上站著一只青鳥,好笑極了。
青鳥怎么到了刺猬的背上,熹帝也覺得好笑。
只有我笑不出來。天上的飛鳥和只能在地上爬行的刺猬,本該沒有交集的它們偏偏有了交集,青鳥在刺猬的背上被刺傷,刺猬卻怎么也碰不到在它背上的青鳥。這是一種折磨,是青鳥在宣泄對刺猬的恨意。
“你既然不能許我承諾,為什么要把我從天上騙下來?!鼻瑛S在我耳邊輕聲道。
“你看那林子里,青鳥撲騰著翅膀,離開了刺猬的背?!蔽铱粗贿h(yuǎn)處茂密的林子,告訴她。
“那是青鳥出去覓食了,帶著受傷的翅膀,它只能踉踉蹌蹌地走著。不過,你瞧,它不是又飛回來了嗎?”有天雨落下,濕了我的脖頸。
竹舍里,晴鳶和熹帝過了兩天神仙眷侶般的日子。第三天晚上,熹帝卻對著她發(fā)怒了,帶著侍從連夜下山了。
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猜想兩人該是像尋常夫婦一般吵架了。我還留在山上,可見熹帝還是記掛著她的。
推門進(jìn)去,晴鳶半躺在軟榻上,披著錦被,如墨長發(fā)傾瀉而下。
“他走了嗎?”
我走過去,對她點頭示意。
“你說我們的陛下還真像個小孩子呢?!?/p>
我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她從錦被中取出幾枚竹骨,上面沾著破碎的絹帛。
“我說要來這戚山最高的地方放紙鳶,他答應(yīng)了我,卻要放我親手扎的紙鳶。這本是成雙成對的呀,我不能給他,他就把它們毀了?!?/p>
鴛鴦紙鳶,我站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手顫抖起來:“你說我是不是很傻,她們爭相追求的恩寵,我為什么這般容易就丟棄了?!?/p>
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罷了,你出去吧。”
我渾身繃緊,聽見她的吩咐分毫也未動。
“衛(wèi)枳,我多想從未遇見過你,即使看遍天荒地老的孤獨,也寧愿只身一人?!?/p>
因為一旦遇見你,我便注定化成一把利刃,傷我,更會傷了你。
從戚山回來后,宮人都在議論沈婕妤要失寵了。
而晴鳶果然就此消沉,面圣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熹帝似乎漸漸遺忘了她。只有我清楚,萬人之上的他批閱奏折至深夜,會發(fā)出一聲長嘆,起身從匣子里取出一枚殘破的紙鳶,破碎的絹帛上隱約可見鴛鴦戲水的紋樣。
錦繡宮漸漸冷落,晴鳶仿佛不在意,只在那里日日夜夜扎著紙鳶。絹帛上繪著鴛鴦戲水,繪著春燕銜泥,宮人都說,那是沈婕妤在祈求上蒼讓陛下回心轉(zhuǎn)意。說著說著,不由得嗤笑她,若是這樣的方法管用,后宮中哪里還會有失意的女子。
失意嗎?她笑了,白皙的手指被竹骨刺傷,殷紅的血染上還未描繪圖案的白絹。
無論怎樣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碰上了情之一字,也只是癡人。
我只是站在宮墻的角落里看著她,看著她或悲或喜,然后心中染上她的情緒,卻不能陪著她哭或笑。
【七、朱顏減,鬢生霜】
天祈十二年冬,還未等到來年的春天,熹帝染上重病再也沒起來。
早些年被酒色掏空了軀體,即使還有什么雄心壯志也無從施展。我同我這一生效忠的主人做最后的訣別,他讓我取過一個匣子,取出里面的東西放到懷里,渾濁的眼里終于有了光輝。
他不知道,我們這對主仆都有這樣一個視若珍寶的匣子。
他說:“朕如今沒什么放不下的,只有一個女人,她明明在我身邊,我卻好似從未靠近過她?!?/p>
“衛(wèi)枳,”疲憊的聲音染上狂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你說朕要是讓晴鳶為朕陪葬,她永生永世都會陪著朕,終于一天會只屬于朕一人的吧?”
熹帝死前最后的旨意,是要我殺死晴鳶為他陪葬。
身后跟著手持酒壺的宮女,我走進(jìn)了這座荒蕪的錦繡宮,冰冷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
晴鳶一身盛裝,精心打扮一番,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早就知道我要來,一直在等待著我。
真的是許久未見了吧。
我俯身行了一禮:“娘娘可否賞臉……”
她看了那酒壺一眼,笑著打斷了我的話:“總管可是受了圣命來賜酒的?”
不待我說什么,她徑自從宮女手里取了酒壺,沖我招呼一聲:“來,陪本宮喝一杯吧?!?/p>
屏退宮人,她為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摩挲著杯沿。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嘴角掛著一抹淺笑,她的視線投向遠(yuǎn)方,“我十六歲的時候還在瑞和園養(yǎng)些花草,直到遇見了你?!?/p>
這么多年后,當(dāng)她第一次提起當(dāng)年的事,那些記憶仿佛就在昨天。
“當(dāng)時我聽說侍衛(wèi)大哥死了,心像被生生掏了出來,覺得是自己害了他。一個不知好歹的丫頭說喜歡他,害得他為難,才會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被人殺了。后來,我就一個人在那院子里懷念,直到遇上了陛下。于是,他成了我這一生恨上的第二個人。”
她一手舉起酒杯,一手指著我:“我恨的第一個人,是你。當(dāng)你領(lǐng)了旨意來冊封我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這一生會被你毀了。”
清酒入喉,燒了起來。晴鳶手中的酒杯落到地上,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晴鳶,你怎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欠你的,我衛(wèi)枳會還回來。
那壺酒里有迷藥,等你醒來就會離開這深宮。你不該被鎖在這里,應(yīng)該飛出這九重宮闕。
我從袖中取出陛下所賜的毒藥,摻入酒中服了下去。
青鳥展翅飛翔,地上的刺猬見到那樣美麗的身姿,向往青鳥,也向往飛翔。只是刺猬沒有翅膀,不能陪伴青鳥。即使卑鄙地留住青鳥,刺傷了青鳥的翅膀,青鳥也從來不屬于刺猬。
【八、乘黃鶴,迷蝴蝶】
天祈十三年初春,熹帝歿,親信衛(wèi)枳感念帝恩,自盡于宮中,隨葬王陵。
沒有人知道失寵已久的沈婕妤為什么會在宮外出現(xiàn),也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又回到這宮里,主動請求為先帝送葬。
唯一的要求,是讓她生前所扎的紙鳶進(jìn)入王陵陪葬。
王陵中,厚重的石門落下,塵埃模糊了那女子的身影。
最后見過她的人說,她是笑著的,傾城的笑,仿佛能刻進(jìn)石頭里,成為守候這王陵的永恒的美。
鯨脂做的燭,燃燒千年,流了千年的淚。
沒有人知道那個名叫晴鳶的女子,洗盡一身鉛華,走過長長的甬道,緩緩躺在愛人身邊。
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個生不得同寢,死才得同穴的凄美故事——
除了那些葬在他們倆身邊的紙鳶。即使只剩殘骸,風(fēng)未動,也仿佛萬千蝴蝶展翅欲飛,飛向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