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許的一世柔情,誰憐誰惜?望斷的秋水春月。誰明誰了?
十四曜·蠱惑人心
紫徽斗數(shù)十四顆主星司人界萬物生靈,十四顆星曜各有其運(yùn),萬千變故,透露人間百態(tài),人性點滴。
天府星:化氣曰賢能,代表才能、誠實、慈悲。有穩(wěn)定和可靠之意,能解一切厄。性情溫和豪爽,忠厚老實,保守穩(wěn)重,安分守己,臨危不亂,樂善好施,直率開朗,心胸寬宏,易得人信任。
引
假若一早就知道這結(jié)局,我會怎么做?
我會早早地娶了她,和她能在一起多久便是多久。
可我并沒有預(yù)知能力,于是我只能躺在月夜下,望著窗外漸漸發(fā)白的天際,想那一張明媚的笑臉,想那一聲聲清脆的“易風(fēng)哥哥”。
很多年,那首《暌違》的清苦氣味都仍在心上揮之不去。
有時我暗暗懊惱十九歲那年我不應(yīng)該教她這段哀樂的。
太不吉利。
像我們的結(jié)局,或者我的。
一
大理國的蠱師并不是通常所說的苗疆會下蠱的人。
蠱師所做的事情跟人的記憶相關(guān),是個神秘的存在。
我就是這樣一名蠱師,師承何芳子,隱于落霞峰。
她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擺了很大的排場,侍從護(hù)衛(wèi)四五十人隨行,剛到就命人將六箱金銀珠寶一字排開,她的貼身丫鬟隨即朗朗道:“這些都是娘娘賜予先生的見面禮,娘娘說了,只要先生了了娘娘心愿,先生想要什么都可以?!?/p>
我見過太多這樣類似的場景,區(qū)別不過是這次的人物數(shù)一數(shù)二的金貴,若以往一般,我微笑點頭,轉(zhuǎn)身徐步進(jìn)了里屋。
自有清光替我對付:“師傅‘拾蠱’并不看重金銀,只以緣分處之,師傅與娘娘無緣,望娘娘恕罪?!?/p>
“緣分”一說任誰都知道是托詞,這東西說有就有,說無就無,太假。我的緣分不過是依著心情而已,我不樂意替你拾蠱,便是無緣。
“你信不信我家主子拆了你的醉鶴軒……”屋外起了喧雜吵鬧聲,過半晌忽然聽得一道慵懶的聲音:“紫嫣,把東西抬回去,咱們走吧?!?/p>
“娘娘慢走?!鼻骞庖幌蚬Ь从卸Y。
“替我轉(zhuǎn)告你師傅,我會再來拜訪他的?!?/p>
聽著她的聲音我不由得怔忡出神了一剎,鬼使神差地掀開窗子望過去,直到她起身離開,才恍然在想,剛剛那些舉止是什么,沒有目的沒有想法的那般,倒像一瞬間入了魔怔,不由得好笑起來。
她說會再來拜訪,我卻沒想到這只相隔兩個時辰。
這次她只身前來誰也沒帶,膽子倒大得很,跟那柔弱的相貌有些不符。
她著一身淡綠色長裙,外面又系了一件珍珠白牡丹暗紋的寬大袍子,妝容也一改之前的華貴,清麗婉約若瑤池仙子,讓人忍不住想贊一曲《洛神賦》。
我并不吝惜眼中的欣賞之意,是以她笑道:“先生,這次可有緣了吧?”
我微笑以對,不置可否。
二
她說她要找回她的記憶,她的記憶有缺失,她隱約覺得那是很重要的部分。
“拾蠱”與人的記憶相關(guān),可以幫人找回記憶,也可以抹去一些記憶。
拾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對施者和受者都有一定程度的危險。為了降低拾蠱的風(fēng)險,我一般都不接受心高氣傲或是心神不寧的受者,因為受者的氣韻必須弱于施者且又安然穩(wěn)定才為佳。
這也是我不接受她第一次前來的緣故之一,那時她氣焰過盛。
落霞峰上夜里過了亥時初就安靜到了一種極致,我在熬煮拾蠱的藥引子,耐心等著時屋外響起了她的腳步聲。
她推門進(jìn)來,說:“我睡不著?!?/p>
不知是不是眼看快要著手拾蠱她興奮了,話有些多。
她講她的過往。
她十七歲被宣進(jìn)宮,初封玉妃,三年后皇后仙逝她便成了東華殿的主人,如今已得圣寵八年。
“聽娘娘說起,娘娘萬事皆稱心,為何還要上我這里來,娘娘可知拾蠱亦有不小風(fēng)險?!痹谒┵┒勚g我隨意湊上一兩句,助長了她講話的興致,這樣的夜,人語溫文入耳倒也是件不壞的事。
我這問句讓她停頓了一念,她不由輕皺了下云眉,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笑了笑,“真說起來,十四歲到十八歲那幾年的記憶,即便丟失也影響不到我什么,可是……已經(jīng)過了十年了,那若有所失的感覺卻從未離開過?!?/p>
我點頭表示理解,想著她的話手上研磨草藥的動作不由慢了下來,我想著問:“娘娘可曾想過,倘若那段記憶會讓你失去現(xiàn)在的生活……娘娘還要執(zhí)意……”
“會失去嗎?”她望著我淡淡地笑了,笑容顯得自信而篤定,“上至朝臣下至黎民百姓都以為我這皇后娘娘恃寵而驕,不顧帝王子嗣綿延逼迫舜元只專寵我一人,實際上,那不過是他所愿……”
“娘娘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提醒娘娘而已。自安歸隱此處,外面的情況并不甚了解?!?/p>
“叫我書妤吧,先生不是不愿替達(dá)官貴人做事嗎?當(dāng)我是一般百姓就好。”
她又誤解了,不過我也不愿再多說什么,我做事向來隨心,覺得她好,便是怎樣都肯的,這和她是什么人并無關(guān)系。
三
清光將西廂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來請了人。
謝書妤剛進(jìn)了門就問:“這燃的是什么香,好幽雅的味道?!?/p>
清光不由愣住看了我一眼,道:“這香無色無味您竟聞出來了……”
“不知道,就覺得屋子里有些不同,我想應(yīng)該是燃過香的呢?!彼业恍?,我亦莞爾,“是散魂香,散了三魂七魄我才好做事。娘娘可放心?”
謝書妤還未及說話,清光便道:“也不是真的就散了您的三魂七魄……”
謝書妤笑:“我知道?!?/p>
清光不好意思地看住謝書妤笑了:“其實娘娘膽子一定是很大的,不然也不敢孤身來做拾蠱……娘娘就不怕,師傅對你起什么壞心眼嗎?”
“怎么不是你起壞心眼,跟你比,你師傅看起來可更像個好人?!?/p>
清光嘟囔道:“娘娘,不是所有美男子都一定是好人的。”這清光,跟人熟了以后漸漸又耍貧嘴了。還未等我提點,他又開口道:“您這么著出來,皇上他不急嗎?不是說您們倆好得秤離不了砣——”
“清光——”
“是師傅,徒兒知道錯了?!?/p>
謝書妤看了我一眼,嫣然笑道:“都說叫你拿我當(dāng)尋常百姓了。說真的,我也該告訴你們,舜元那邊只知我出游,不知有這一樁。不過,就算知道也不會怎樣,我想尋回記憶的心思,并未瞞過他?!?/p>
“尋了七八年,才叫我尋著你?!蓖nD片刻,她靜靜地望著我,溫柔地道,“拜托先生了?!?/p>
“樂自安一定盡力?!?/p>
四
謝書妤喝下藥引便有些困乏了。
屋里十支蠟燭燃出的那些氣味叫人發(fā)醉,一切就緒,我朝謝書妤跪拜道:“請娘娘恕罪。”雖事先做了解釋,但我仍覺不安,且不說她貴為一國之母,即便是鄰家小妹與其同榻也是冒犯了。
入榻后,我將左手覆在謝書妤右手上,十指交扣。
清光吹奏了一段催魂曲后,那金蟲從我手背爬出,又從謝書妤右手指尖爬進(jìn)了她的體內(nèi)。
我開始了我的旅途——謝書妤的前塵歲月。
入口是她近些日子的記憶,我在這里就如同一個看客,與她的世界隔著不可逾越的河,河這頭是我在行走,河那頭是她的戲臺,順著河流往上游走,看見她一幕幕的過往。
不敢稍有耽擱,我加快腳步一路往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找到了她的空白記憶處,她十八歲的記憶開端是她從床上醒來便有個男人告訴她,你是我的玉妃。
走過四年的空白,我見到的十四歲的記憶尾巴是她與父母的告別,她即將入宮做公主的陪讀。
這期間的四年空白記憶蒙上了一層大霧,霧不散,記憶便無法浮現(xiàn)。
我仔細(xì)看著她這空白的記憶片段,企圖從里面找尋些蛛絲馬跡。
一般來講,人經(jīng)歷過的事情不管你是不是記得,它們總會在你的骨血里留下痕跡,比如她的若有所失就是因為那些經(jīng)歷產(chǎn)生的很淡的一個反應(yīng),是一種潛在的情緒。
我所處的位置,更能清晰地體會到她的情緒,即便記憶已經(jīng)不存在,也不對,不能說不存在,它只是蒙上了一層霧。
可奇怪的是,不管我怎么找尋,除了一個背影,我再發(fā)現(xiàn)不了其他。我只知道這四年有發(fā)生過大事,因為那四年末端的情緒曾經(jīng)那么慘痛。
而那個背影——
他騎著馬,金盔鐵甲,背影看來剛毅堅強(qiáng),但因著那一層看不清透不明的大霧,第二眼卻又覺著這人有些單薄。
愣著反復(fù)看了許久,我長長嘆了一口氣,事情果然并不是表面那般簡單。
謝書妤的記憶并非自然失去,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五
“有人刻意而為?”謝書妤非常吃驚。
我點頭:“有人對你的記憶動了手腳,看著應(yīng)該是我三清派的手法?!比迮梢幻}傳承,既然不是我,以時間看來,必只有可能是師傅何芳子所為,可惜師傅云游四海,不然能問一問前因后果。
“先生可還有辦法?”
“有是有,只是還需牽扯那四年與你相關(guān)的一人,要用他的記憶做引子?!?/p>
那四年她入宮陪讀,記憶里只知道她身邊有公主和當(dāng)今圣上,公主早已遠(yuǎn)嫁西域,皇上是唯一的人選。
“求你幫我。”她嘆了一聲。
看著她明媚的眼睛里盛滿了憂郁,我允了,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她能開心。
為避免人多眼雜,我扮成謝書妤的內(nèi)侍隨她回宮。
路途遙遠(yuǎn),行到皇城已過月余。
她隆寵在身,當(dāng)天夜里皇帝即來尋她。
她做了安排,我在里屋一側(cè)觀察李舜元,這帝王不過三十五六,身體健壯面容冷毅,一雙眼如鷹一般敏銳,周身散發(fā)著若有似無的殺氣。
第二天謝書妤來問話。
我搖頭,表示不好辦?!八韼猓姆罉O重……”
沉默半晌,我嘆氣道:“娘娘,不若就此放棄吧。”雖然只是在昨夜暗地里窺探了一會兒,但李舜元對她的愛意只消一眼也知厚重如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規(guī)勸謝書妤知福惜福。
奈何謝書妤態(tài)度堅決。
我想她已尋了我七八年,這態(tài)度也是意料之中,但看她眼中深沉,不由得脫口而出:“娘娘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什么,倘若只是那份‘若有所失’的心緒,我想不至于讓娘娘如此這般……”
謝書妤遲疑地看了看我,似乎在斟酌言辭:“我曾經(jīng)懷疑他并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你說我的記憶丟失是有人蓄意而為,這讓我更加加深了這懷疑?!?/p>
“……他說我與他是相識于我入宮陪讀時,那時我喜歡上他便天天想著法糾纏他,一開始他并不將我放在心上,可后來卻漸漸被我打動了。他說我們很相愛,他為了要娶我,在元慶殿門口跪求了兩天,最后還是得不到,但第二年他登基便自己做主宣我入宮。他說了很多我與他相愛的細(xì)節(jié),可這些全部都是他說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甚至,他第一次碰我,我……”
“我總覺得有另外一個人在,好像我愛的另有其人。譬如有一次賞桃花,他為我折了一段花枝,可我卻在那一刻恍惚覺得眼前的人并不應(yīng)該是這個……”謝書妤若有所思地說著,連連嘆息,“哎,我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很難說清。”
她靜靜地看著我,此時此刻顯得有些無助:“你知道,我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跟你反而親近些?!?/p>
她陡然說這樣的話,讓我愣了一下,只覺脖子有些燒起來,心里也莫名跳了兩下,我鬼使神差地演了一回從容,靜靜地回望她,緩慢地笑,輕嘆:“請娘娘恕罪,自安不曾有過男女之情,是以無法為娘娘解憂?!?/p>
她聽到我這樣說,也只是淡淡地笑,笑容清雅,是那種將眼睛緩慢舒展開,拉長,嘴角微微上揚(yáng)的慵懶,聲音一變也如初次。
“其實我也明白,就算那四年真發(fā)生了什么,如今也已經(jīng)物是人非……可我總想知道,我曾經(jīng)辜負(fù)了什么……”
說著話,她撫琴演繹了一曲《暌違》。
其中有一段恰似奏在我心上。
輕許的一世柔情,誰憐誰惜?望斷的秋水春月。誰明誰了?
六
我最終還是愿意為謝書妤冒險一試。
我說要卸去一個人的氣韻,最快的法子便是讓他患病,且像李舜元這樣的人物,還必須得是重癥,得是連太醫(yī)都無能為力的重癥。
我說起的時候,謝書妤有過猶豫,她不斷地問,不會有事的吧,不會有什么萬一吧?
她其實還是緊張李舜元的,我覺得即便她曾經(jīng)喜歡過什么人,她現(xiàn)在肯定是更喜歡李舜元的。人就是這樣,總在擁有的時候弄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說如果有什么萬一,那么我們?nèi)丝赡芏纪甑傲恕?/p>
她說我相信你。
她看著我時,一雙眼睛充滿信任與依賴,我很想知道她憑什么那么相信我,如果我是一個有圖謀心眼不太好的人呢?那么像她這種被保護(hù)著生活了十來年不諳世事的天之驕女怕是要倒大霉了,忽然我很擔(dān)心她,過后我忍不住又笑自己幼稚。
謝書妤親自動手下了藥,李舜元在兩天后當(dāng)即臥床不起。
在一干太醫(yī)均無應(yīng)對之方的情況下,謝書妤宣稱請來了世外高人,神醫(yī)唯一的條件是七日內(nèi)除皇后娘娘之外,任何人不得前往打攪。
七日,也便是我拾蠱的時日。
三人同榻,金蟲過血。因從未試過給兩人同時入手,我只得多囑咐了清光幾句,想若是有什么問題,也須得叫他先救下他們倆,不得壞了本門名聲。
金蟲過了三人的血,將我先帶入了李舜元的意識。
近幾年只是粗略掃過,他倒確實是個好皇帝,生活單調(diào)乏味甚至不如我在落霞峰的隱居歲月,除了上朝看折子商議政事之外,也就偶爾陪謝書妤聽聽?wèi)蚬涔溆▓@。
往深里走,卻是大不同,單是遠(yuǎn)遠(yuǎn)感受著那情緒,便覺得不對。再往里走,只覺得季節(jié)陡然變幻,春去冬來都不足以彰顯那慘淡。
天際黑云翻滾,心事一重又一重輾轉(zhuǎn)糾纏了人的心。這四處便是寂寞荒蕪的。我身處其中一片茫然,黑暗中冷風(fēng)陣陣,觸目驚心。
帝王心原本就窺不得,我卻做了這誅九族的事。
再看那倒在血泊中的人,一張臉,錯愕,慘淡,似問蒼天為何如此殘忍,又似佩服這同胞兄弟心狠手辣竟至這般田地。
區(qū)區(qū)皇位,他從未放在心上的,他卻窺探許久。
卻不想不僅皇位如此,所愛之人也是如此。
李舜元望著不遠(yuǎn)處追著李易風(fēng)撒嬌的可人兒,她喊著:“易風(fēng)哥哥,妤兒知道錯了,你別不理妤兒啊——”她那般求饒討好,他卻不動聲色。他想,若是換做他,那該多好,他必定萬般寵著她。他想,為何他想要的,都輕而易舉許了他。明明他才是大哥,父皇卻將太子之位給了他,明明他更喜歡謝書妤,她愛的卻也是他。
同在帝王家,同父同母,他李易風(fēng)究竟憑的是什么?
李舜元一張臉,喜怒不形于色,他望著李易風(fēng)淡淡地笑,親熱地叫:“三弟,萃璞園那邊來了位先生,彈得一手好琴,據(jù)說他手上那具琴,乃是先古流傳下的名琴焦尾,明日一起去瞧一瞧吧?”
李易風(fēng)別無他好,獨鐘愛收藏古琴。
李易風(fēng)不僅去了,還帶著謝書妤一同前往。
回城路途上,李易風(fēng)遭遇埋伏。
那時初冬,滿目蕭索頹敗,西風(fēng)陣陣,空曠的蒼穹下女孩悲愴絕望的嘶啞聲撕裂了人的心魂。她初始還倔犟企圖以言辭驚醒眼前人,她嚷:“李舜元,你當(dāng)真要為這皇位背負(fù)千古罵名?謀害親兄弟這等大逆不道,你就不怕死后下地獄嗎?”
見他鐵了心腸,她又苦求:“求你饒他一命,不要傷害他,他一向敬你愛你,從未對你不起??!”
最后她卻只能對著那奄奄一息的人低泣:“易風(fēng)哥哥,我們說好了的,你去哪里妤兒便去哪里,你若是死了,我們便去地府成親……這樣最好,阿娘能親眼看著妤兒嫁人了……易風(fēng)哥哥,你說好不好?”
李易風(fēng)只是笑,那笑容是用盡力氣嘴角才扯出了一絲弧線,他嘆:“不好?!?/p>
我愣著看了許久,不知時日。
想著李易風(fēng)一張臉,不由得寒意厚重透徹骨血。
世事無常,月不見,烏云蔽日。
七
李易風(fēng)死時,謝書妤剛過了十七周歲的生辰不到一個月。
謝書妤求死不能,被李舜元軟禁在元華殿半年有余幾近瘋魔。
后來何芳子來了,何芳子抹去了謝書妤最甜蜜也最痛苦的一段記憶,她自此成了十七歲入宮,二十歲稱后的幸福女子。明帝后宮佳麗三千,卻獨寵她一人,膝下也只有他和她的兩個幼孩。
李舜元確實深愛謝書妤。
他為她,不惜毒害結(jié)發(fā)妻子,那也不過是雙十年華花骨朵一樣可人的女子,只因他想給謝書妤最好的,那花朵兒也就凋零了。
這般深沉而又可怕的愛,師傅讓我成全。
是了,那李易風(fēng)不是別人,正是我。
李易風(fēng)死了,卻成了樂自安。
李舜元的手下有曾受李易風(fēng)恩惠者,其人尋著何芳子,救活了只剩一縷氣息的李易風(fēng)。
何芳子時念李易風(fēng)可憐,收了他入門,入三清派者,必得是沒有半分記憶忘卻前塵往事之人。
何芳子動手,消了我從出生以來的所有愛恨。
我不再是李易風(fēng),何芳子賜名樂自安,意愿我自在安樂。
事隔十年,卻又再見,有一些緣,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似乎都只能親手?jǐn)財鄤e人替你做不得主,上天就這般刁蠻。這一次,我同師傅一樣,在李舜元昏迷之際,離開帝都?xì)w隱鄉(xiāng)林。
師傅說,我們這樣的人,知道得太多,終會惹來殺身之禍。我擔(dān)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只是不想再有許多人為我枉送性命。
我想這也是師傅在離開時留下錦盒的意圖,師傅說時機(jī)不到不得打開。我一直未曾將什么時機(jī)放在心上,直到看到李易風(fēng)那張臉,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
清光不明我為何匆匆離去。
也不明白,我明明有能力使謝書妤恢復(fù)記憶,卻謊稱不行。
我只笑笑,說:“她以后都不會再來尋我了。”
謝書妤的記憶里,只剩了一個背影,而如今,那背影也消散了。
從今以后,她將不再悵然若失,她的生命里只有李舜元。那過往的愛戀,真的成了過往,獨留在我一個人的血液中。
多年后,謝書妤又來看過我一次。
她依舊那樣美,那樣好,她站在我的墳前無聲流淚,眼淚似泉水般涌出,止也止不住。
她問清光:“為何會這樣?我與你師傅分明交情淺淡,可我心里難過極了仿佛去了故人?!?/p>
清光說:“娘娘大概是上一世欠了師傅許多淚?!?/p>
我聽聞不由得搖頭一笑,這個清光,總是做不到看穿不說穿。
帝都一別后,謝書妤偶犯心疾,心疾發(fā)作又酸又疼,一顆心只覺陰寒無比。訪遍天下名醫(yī)無人能解,清光聰慧,大概早已了然于心。
那不過是一個負(fù)心的人在她那里曾經(jīng)號啕大哭。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罷了。
說要成全,仍是有萬般不舍。
但終究舍不得也只能裝作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奈何這一舍太傷人心肺,肝腸寸斷仿若真正將自己的心剜去了。
早知如此,又何必當(dāng)……初?
當(dāng)初也許亦是不后悔的。
他們相遇在彼此最美好的年華。
……
那是謝書妤第一次去千佛殿參拜,這是皇家寺院,尋常人到不得。
這次是做了公主的陪讀沾的光。
皇家出游陣仗浩大,謝書妤挑開車簾望出去竟是一眼不到頭的繁華。
到得古剎,耳邊皆是長號聲鳴,好不隆重。
那古剎需拾百階而上,一排高大巖石壘建的殿宇仿佛凌空而筑,殿宇雖不大卻氣勢凌人。
進(jìn)了殿門謝書妤只覺得有些看不過來,殿宇彩繪斗拱,疏朗宏大,殿內(nèi)各位佛祖塑像栩栩如生、神秘威嚴(yán)。看得這些,參拜時也不自覺心生敬意,卻聽公主呢喃:“請諸位神佛保佑我嫁得一位如意郎君,我要他愛我敬我一生一世?!闭f著叩拜了三下又道,“你們?nèi)羰庆`了呢,往后我自會為各位加添香油,若是不靈,”公主眼珠子提溜一轉(zhuǎn),嚷道,“便論你是千年古剎,我也照樣敢拆了你這破廟?!甭牭眠@樣的稚氣示威,謝書妤忍不得差點笑出聲來,卻在一低頭抬眸時對上了一雙眼睛,那樣炯炯有神的眼睛,忽地便讓她斂了臉上悅色。
公主發(fā)覺,笑道:“你怕什么,舜元哥哥他是個軟腳蝦,不敢動你的?!?/p>
那樣的人會是軟腳蝦?謝書妤也只納悶了一瞬。
再與公主同游后殿,走得遠(yuǎn)了偏了,撞上了一個在角落啃冷饅頭的老頭兒,那老頭兒瘦骨嶙峋的,一只腳還沒了。
謝書妤心生同情,走過去問道:“你怎么在這里吃這個,他們不給你飯吃嗎?”
老頭只是沉默不理,仿若未聞。
謝書妤摸了摸荷包,在宮里用不上銀子,里面是空的,也沒想,就摘了玉石耳環(huán)遞給老頭兒:“這是上好的翡翠做的,應(yīng)該值一些錢,你拿去換了吧?!?/p>
老頭兒愣著沒接,只是嘆氣看住她。
謝書妤也不多想,往他手里塞了就要走,卻被老頭兒一把拉住,老頭兒佝僂著兩下咳道:“丫頭這是就要走了嗎?”
“怎么了?”
“往左邊,是生不如死,往右邊,是死后重生?!崩项^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渾濁的眼珠子,語調(diào)疲乏,“丫頭你自己看著選吧?!?/p>
謝書妤皺眉忖了一忖,還未及細(xì)想就聽前頭公主在喚:“書妤你在哪里,快過來——”聽著言語“哎哎”答應(yīng)著謝書妤去了,走了幾步倒是想起那老頭兒的話,哪里有什么左右,這會子就這么一條道通往那方竹林?。?/p>
待得路遇拱門,一座假山,兩條雨花石小徑一左一右,公主便在假山后喚道:“書妤快過來嘗好茶。”
清風(fēng)朗朗,竹影婆娑,恰若游龍起舞。
轉(zhuǎn)角,右拐,拾級而上。
她并不知自己就這般入了劫。
一方?jīng)鐾ど蠈ψ鴥扇?,一人長身而立,那人緩緩轉(zhuǎn)身,看向她,狹長鳳眼,眼角微微上揚(yáng),笑時便是華光流轉(zhuǎn)神采飛揚(yáng)。
……
一切便都就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