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里佳期還如夢

說真的，沈月蠻也覺得，她新做的這身花軟緞廣袖裙，著實(shí)太花哨了一點(diǎn)，而且裙邊裹縛，害她上馬的時候差點(diǎn)邁不開腿，難怪段星遺看見了會皺眉頭?？墒莿偛懦鲩T急，裙子還沒來得及換掉，她就已經(jīng)狂奔在出城的官道上了。她騎馬跑了十里，根據(jù)她收到的那封信中所言，來到了帝轄鎮(zhèn)。

夜色沾衣，四周森寂。沈月蠻一下馬，袖子一挽，彎腰把裙裾撕掉了半截：“嘻嘻，本姑娘還是不裝淑女了，這樣多自在?！焙诎道锪⒖逃袀€聲音笑著道：“對嘛，大師兄不在，你裝了也沒人看啊，小師姐?！鄙蛟滦U的搗衣針已經(jīng)在手，“出來！陶夜稀！”

黑暗之中，陶夜稀款步走出。數(shù)月不見的他看上去清瘦了許多，神態(tài)也有點(diǎn)憔悴。之前他被魔神附體，喪失理智為禍武林，濯香門上下用盡辦法才把魔神從他的體內(nèi)驅(qū)除，可是從那以后他就消失了，近半年來音訊全無，如今突然回來，卻不是直接回濯香門，而是寫信約沈月蠻到帝轄鎮(zhèn)來跟他會面。

沈月蠻難免還有戒心，問：“你真的是夜??？”

“真的?！?/p>

“全好了？”

“全好了。”

“沒有神志不清醒？沒有再胡亂殺人了？”

“喂，我神志不清醒的時候好像也不是胡亂殺人吧，我當(dāng)壞蛋也當(dāng)?shù)煤苡性瓌t的。”聽他這么說，好像以前那個吊兒郎當(dāng)死不要臉的陶夜稀真的回來了。

她問他為什么不回濯香門，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地伸出手，可是就在他將手臂伸直的時候，他整個人忽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道向后彈起，摔倒在地上?！澳憧?，我也想回去，可我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只要一走到離城十里的位置就會被擋回來。渝州城好像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封鎖了，我根本沒有辦法靠近?！?/p>

她不相信：“你面前除了空氣什么都沒有，哪來的屏障？就算有屏障，為什么我們都沒事，就你一個人會被擋住？”

他聳了聳肩說：“我要是知道原因，就不用寫信向小師姐你求救了?！?/p>

陶夜稀話音一落，遠(yuǎn)處突然亮起一道綠光，密密麻麻的半透明絲線從綠光里射出來，纏住沈月蠻的身體，轉(zhuǎn)瞬就把她從頭到腳包得像一個蠶繭似的了。

那道綠光愈漸清晰，原來竟是一只體積碩大、周身綠羽的翡翠鳥。絲線從翡翠鳥的嘴里吐出來，被它的尖喙銜著，它向上一飛，沈月蠻就被它拖了起來，倒掛在了半空中。陶夜稀想過去救人，可是那道無形的屏障還在，他一次次上前，卻一次次被彈開，他根本就沒有辦法靠近沈月蠻。

翡翠鳥捕到獵物，正想飛走，突然半空中又再沖來一道白影，跟翡翠鳥一撞，翡翠鳥張嘴大叫了一聲，放開了絲線，沈月蠻從半空落下，白影將她穩(wěn)穩(wěn)地接在背上。

是段星遺和他的仙鶴白尋。

來帝轄鎮(zhèn)之前，段星遺便跟沈月蠻商量好了，她來見陶夜稀，他在暗中保護(hù)她。只是沒有防到這里竟然會有一只充滿妖氣的翡翠鳥。翡翠鳥被白尋突襲，后背受傷，它向來心性高傲，容不得其它鳥類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便無心戀戰(zhàn)，氣急敗壞地飛走了。段星遺急忙抽出他的佩刀，想斬斷絲線，可是，那些絲線雖然細(xì)軟，竟然牢不可破，怎么也割不斷。沈月蠻心有余悸：“大師兄，怎么辦？那只怪鳥究竟是什么來頭？”

段星遺看了看白尋問它：“你知道嗎？”白尋點(diǎn)點(diǎn)頭，用翅膀比畫著。白尋的表達(dá)也只有段星遺能懂，他沉吟道：“寒山翠羽？便是那傳說中最美的妖獸？”白尋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陶夜稀也過來了，卻始終跟他們隔著那道看不見的屏障?！跋生Q，那你知道怎么破開小師姐身上的絲繭嗎？”

他這樣一問，段星遺的眼中立刻閃過幾絲猶疑。陶夜稀知道，段星遺是在懷疑他。

寒山翠羽的出現(xiàn)分明只是一個巧合，但偏偏陶夜稀卻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無辜。就連沈月蠻也不信他，對他大呼小叫：“陶夜稀，你一約我來，我就被那只臭鳥害成這樣了，你還想假裝關(guān)心我？”

他急道：“你們相信我，妖獸偷襲跟我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

段星遺從白尋那里了解到更多有關(guān)寒山翠羽的事，便說：“夜稀，如果此事真的跟你無關(guān)，你就暫且不要插手，等我救了月蠻，一切往后再議?！闭f罷，他便帶沈月蠻坐上仙鶴的后背，乘著夜色飛遠(yuǎn)了。

§ 玉面桃花掩青紗

白尋說，那些絲線必須用寒山翠羽的尖喙才能夠割斷，它追蹤著翡翠鳥的戾氣，將他們帶到了斜陽峰。點(diǎn)蒼山斜陽峰，離渝州城已經(jīng)遠(yuǎn)不止十里了。峰頂常年積雪，遙遙地就能望見一片蕭瑟蒼茫。沈月蠻問段星遺道：“大師兄，這附近的肅殺之氣越來越重了，我看那寒山翠羽真要發(fā)起怒來，恐怕也不是好惹的，你有把握能打贏它嗎？”段星遺習(xí)慣性地摸了摸鼻梁，說：“怎么，丫頭信不過大師兄？”

她著急道：“不，我是擔(dān)心你嘛?！彼坪跤幸獗荛_她的關(guān)心，打斷她說：“放心吧，有白尋保護(hù)你，你們別靠得太近，在這兒等我回來。”說完他便跳下鶴背，朝峰頂那個散發(fā)著綠光的洞穴去了。她隔著絲繭望出去，看不清他的背影，可是，卻依稀覺得他踽踽獨(dú)行的樣子是那樣寂寞蒼涼。已經(jīng)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她便覺得，他跟以前不同了。以前的他是清風(fēng)明月，瀟灑爽朗。而今，他的瀟灑之中卻多了一些深沉，爽朗之中還暗藏幾分寂寥，仿佛正應(yīng)了他的名字，遙若星河，遺世獨(dú)立。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她的心意。他，段星遺，是她沈月蠻烙在命里，種在心底的那個人。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將自己的愛意低微奉上，可是，他愛的人卻不是她。她至今仍不知道，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搶了她的先，闖入他的心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無奈妒忌，卻也束手無策。

她想到這里，收回了心神，便命白尋放下她，去幫段星遺。白尋起初不肯，但經(jīng)不住她的折騰，只好把她放在一片石林里，拍拍翅膀飛走了。

從天明到日落，段星遺沒有回來。仙鶴與翡翠鳥的叫聲起初還有，但后來也逐漸聽不到了。她越躺越疲倦，慢慢地就睡著了。夢里面不是奔逃就是哭泣，好一番折騰，反而睡得心累。醒來的時候，是被喉嚨里咝咝的干渴聲喚醒的。隔著薄繭看外面的世界朦朧不清，依稀有一道身影守在身邊，她柔聲喚：“大師兄，是你回來了嗎？我要喝水。”隔了一會兒，水從絲線的縫隙里滴下來，滴在她的嘴唇上，她貪婪地吮吸著，一邊說，“大師兄，你殺了寒山翠羽了嗎？”對方還是沒有說話。她大概是被束縛得太久，有點(diǎn)難受，一會兒又迷迷糊糊睡著了。中途聽見雷聲，她便被抱了起來，到了一個黑暗的山洞里。外面下起了雨，密雨如箭，她渾身發(fā)冷，一副溫暖的臂彎將她環(huán)了起來，她躺在對方的懷里，身體開始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暖。她心中竊喜，吞吐說：“大師兄，我娘說了，女兒家不能隨便被人抱的，誰抱了我，可就是要負(fù)責(zé)任的?！蹦浅聊哪凶釉僖渤敛蛔猓皳溥辍币宦曅α顺鰜?。“沈月蠻師姐，你娘親我?guī)煾凳墙号?，不拘小?jié)，怎么可能說這種話？”沈月蠻頓時醒悟：“陶夜?。渴悄?？渾蛋！你放開我！”陶夜稀一路跟到斜陽峰，找到沈月蠻的時候，見她一個人在石林里，便一直守著她。又怕她趕他，所以忍著沒出聲。這會兒暴露了，卻還舍不得放手，說：“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dāng)，你要我負(fù)責(zé)任，那我就勉強(qiáng)負(fù)了吧?！鄙蛟滦U氣得滿臉通紅，恨不能跳起來咬他一口。陶夜稀正在得意，冷不防看見洞口進(jìn)來了一個人，動作之快，他剛一松手，就被對方一腳踢在胸口，封住了穴道。

少頃，他們被帶回了一座不知名的山莊。山莊后院有一間爬滿了枯藤的石屋，沈月蠻看不真切，依稀覺得綁架他們的是一個窄肩細(xì)腰的女子，石屋中央還有一方水池，池中流水，汩汩有聲。

女子幽幽地說話了：“看來，那只畜生是想把你當(dāng)食物吃掉吧？”沈月蠻反問她：“你是誰？”女子說：“我？我叫溫小玉，是比天戟楊容未過門的妻子?！鄙蛟滦U有點(diǎn)吃驚：“溫小玉？昔日的武林第一美人溫小玉？”女子罵她道：“臭丫頭，什么昔日？我溫小玉到現(xiàn)在依然是沉魚落雁之姿！”

陶夜稀見溫小玉青紗遮面，看不見全貌，但一雙眼睛的確是秋水含波，盈盈動人。他問她：“你失蹤了這么多年，什么時候變成楊容未過門的妻子了？”楊容和他的比天戟因?yàn)槎嗄昵暗囊粓鑫淞执髸暶o起，但他很快就隱退江湖銷聲匿跡了。溫小玉心儀楊容是江湖中盡人皆知的事情，可是楊容性格孤僻，不近女色，也是盡人皆知的。這些年溫小玉用盡辦法也沒能逼楊容接納她，她為此大受打擊，性情大變，逢人就說自己是楊容未過門的妻子。楊容在斜陽峰頂隱居，她便在半山守著他，這一守就是十幾年。那只寒山翠羽也是楊容飼養(yǎng)的。

但溫小玉卻千方百計(jì)想殺了寒山翠羽。她捉沈月蠻回來，就是想把她扔進(jìn)石室中央的毒池里，令她全身染上劇毒，再讓寒山翠羽吃掉這個有毒的獵物，一命嗚呼。沈月蠻聽她這樣一說，大喊不要，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既然那只臭鳥是楊容飼養(yǎng)的，你為什么要?dú)⑺?，你就不怕楊容恨你？?/p>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反而惹怒了溫小玉，她便抓起她，做勢要往毒池里扔。陶夜稀見狀大呼：“溫小玉，等一等！我可以幫你殺了寒山翠羽！”

“就憑你？”

“對！只要你不傷害她，我什么都肯做！”溫小玉一想，解了他的穴道。

“好啊，我溫小玉最欣賞有情有義的人了，我就給你一個機(jī)會。你現(xiàn)在就跳進(jìn)這毒池里，等水中奇毒遍布你的全身，你再去找寒山翠羽。要是你僥幸殺了它，我也許會考慮放了你們，要是你不小心被它吃掉了，我的計(jì)劃也一樣不會落空，怎么樣？”

陶夜稀想也沒想：“好，我答應(yīng)你！”沈月蠻一聽，頓時著了急：“陶夜稀，誰要你救我的？有大師兄在，就算我被送到那臭鳥嘴邊，它也休想吃掉我。我告訴你，我的生死大師兄會管，還輪不到你來操心！”她說得急，喉嚨里一陣難受，忍不住咳嗽起來。陶夜稀忽然會心地笑了：“笨蛋沈月蠻，以后你要是還想阻止我為你做什么，就不要讓我知道你是關(guān)心我的?！蹦愣缄P(guān)心我了，還有什么刀山火海是我不能為你過，什么龍?zhí)痘⒀ㄊ俏也荒転槟汴J的？

§ 心夢相系撫琴人

整整三天，陶夜稀浸著毒池水，猶如百蟻鉆心，千刀萬剮。好幾次他都疼得忍不住仰天咆哮，那聲音就像重拳，一拳一拳打在沈月蠻身上，她勸他放棄，眼淚如涓涓的溪流繞著絲線走，濕了衣衫，他卻還是不為所動，反倒是每聽她喚他一聲，聽她一聲哭泣，他的疼痛便減輕一點(diǎn)。蠟炬成灰，無怨無悔。

入夜時分，一枚暗器突然從窗口飛入，削斷了兩支蠟燭！室內(nèi)驟然一暗。再重新恢復(fù)光亮的時候，石室里已經(jīng)多了一個人。段星遺終于回來了！他白衣沾血，長發(fā)凌亂，一只手還提著寒山翠羽的頭。他總算殺了那只妖獸。他用尖喙在絲線上一割，絲線頃刻化成粉末散開，沈月蠻紅著眼睛，有氣無力地抓著他的胳膊：“大師兄，快救夜稀，他是夜??！”段星遺跑到毒池邊，掌風(fēng)一起，沒有沾到毒水，已經(jīng)把陶夜稀整個撈了起來。陶夜稀軟綿綿地倒在地上，溫小玉也聞聲趕來了?！疤t了，毒已經(jīng)滲透他的血液，沒有我的解藥誰也救不了他！”她說著，便看見地上那個鳥頭，既驚且喜道，“小子，你已經(jīng)把寒山翠羽給殺了？”段星遺跟寒山翠羽連番激戰(zhàn)，虛耗過度，內(nèi)傷外傷都不輕，但他還是強(qiáng)撐著氣場，對溫小玉道：“解藥，給我！”溫小玉眼睛一瞟，看見離她最近的沈月蠻，忽然便移到她背后，扯掉自己的青紗蒙住了她的臉。那青紗竟轉(zhuǎn)為雪白，像蛛網(wǎng)似的黏在沈月蠻臉上，她頓時就渾身乏力，倒在了地上。

段星遺和陶夜稀一左一右圍上，卻都是力不從心。段星遺更甚，急火攻心，一口鮮血濺在毒池邊。溫小玉沒了青紗遮面，臉頰和下巴的毒瘡傷疤都暴露無遺，不但丑陋甚至恐怖，早已不符武林第一美人的盛名了。她大笑說：“我看你們倆還是先顧好自己吧。你們放心，她不會死的。可你們?nèi)绻坏扔瘳樇喿詣用撀?，而要?qiáng)行摘除的話，那她可就不只是容顏盡毀，還會永遠(yuǎn)沉睡不醒了?！碧找瓜∨溃骸岸緥D，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你說清楚一點(diǎn)！”溫小玉卻兀自陶醉：“唉，怪就怪她模樣生得好，這么多年了，可算讓我遇到了一張真正喜歡的臉了。楊容啊楊容，我告訴過你，我若想恢復(fù)容貌，是不需要假手于你的，我不會讓你有機(jī)會贖罪?！睖匦∮駝傉f完，地上的寒山翠羽的腦袋竟然化成碎灰，在空氣里迅速地凝聚出一個輪廓來。輪廓變深，變做實(shí)體，竟然又是一只翡翠鳥！段星遺也是殺了寒山翠羽以后才知道，以人肉為食的寒山翠羽可以有三次生命，他殺掉的只是它的第一條命。他禁不住又想起在山頂遇到的那個黃發(fā)綠眉的中年男子，想起他說的那番話，心里又是好一陣難受。寒山翠羽大叫一聲，一口便叼起離它最近的溫小玉，撞破石墻飛了出去。段星遺急忙想追，陶夜稀卻攔著他說：“大師兄，你把仙鶴借給我，我先去拖住寒山翠羽，要救小師姐，就不能讓溫小玉死在那只臭鳥的手里?！倍涡沁z搖頭：“你照顧月蠻，我去對付寒山翠羽，我知道它的弱點(diǎn)?！闭f著，掙扎著就要起來。陶夜稀的體力恢復(fù)得很快，手一伸，點(diǎn)了他的穴道說：“大師兄，你不要總是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個樣子，追上去也打不過寒山翠羽。”他笑了笑，“再說了，你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這個沈月蠻話多得喲，口水都能淹死我。”段星遺卻笑不出來：“夜稀，你如果要去，就聽師兄一句，答應(yīng)我，只是救人，千萬千萬不要?dú)⒘撕酱溆??！?/p>

“為什么？”

“總之，你答應(yīng)我，個中原因，我以后再向你解釋！”陶夜稀看他似有隱衷，便答應(yīng)了他，乘著仙鶴離開了。段星遺稍作調(diào)息，恢復(fù)了幾成體力，看屋外天色微白，已是黎明，他便背起沈月蠻，追著白尋一路留下的記號往山頂去了。

山險路難，段星遺帶傷負(fù)重，自然走得特別艱辛。傷口后來又裂開了，紅血如珠，滴答滴答淌了一地。他實(shí)在太累了，便放下沈月蠻，兩個人靠在路邊休息。又一滴血，滴在玉瑯紗上。玉瑯紗忽然隨著沈月蠻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顫抖起來。“月蠻？月蠻你怎么了？”段星遺抱著她聲聲呼喚，那些聲音，對沈月蠻來講猶如是從云端飄落下來的。她發(fā)現(xiàn)自己飄浮在半空中，周圍好像有無數(shù)的人體經(jīng)絡(luò)，前面是一顆突突跳動著的心臟。她忽然意識到，她是走到段星遺的心里來了。他的虛弱，她的游離，鮮血和玉瑯紗，所有的巧合碰在一起，竟然有了一場短暫的奇跡。她的魂魄出竅，闖進(jìn)了他的心臟里面。里面有樓臺水榭，也有青草百花，還有一陣婉轉(zhuǎn)的琴聲，無時無刻不在。彈琴的人想必就是他心儀的那個女子了吧，除了她，還有哪個人能住進(jìn)他的心上？沈月蠻想著，看前方飄來一座水榭，果然有個女子背坐著彈琴，瑰姿艷逸，綽約迷人?？墒?，那泠泠九弦，那雕花琴頭，那翩飛玉指，怎么會是她？怎么會是她！沈月蠻忽然渾身戰(zhàn)栗，連帶著她被絲線裹纏住的身體也開始發(fā)抖。段星遺根本就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輸入真氣想喚醒她的意識。心室內(nèi)，沈月蠻一步一步走近彈琴的女子。那女子猶如擺設(shè)，面無表情，目光空洞。沈月蠻突然再也控制不住，跪倒在她腳邊放聲大哭起來。彈琴的女子便停下手，麻木地?fù)崦念^。沈月蠻顫著喊了她一聲：“娘！”這個住在段星遺心中的木紫允雖然在笑，眼神卻比寒雪還涼。沈月蠻越是傷心，她的身體就越是掙扎發(fā)抖。段星遺怎么也喚不醒她，唯有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邊輕喚，月蠻別怕，大師兄在，大師兄陪著你?？墒恰按髱熜郑瓉砟銓ξ业暮?，都是因?yàn)槲沂撬呐畠簡?？她是你的師傅，是你的長輩，她是我娘！你怎么可以喜歡她？你為什么要喜歡她??？”……她多想到他面前吵鬧一番，哭也好，罵也好，拳打腳踢也好，宣泄她此刻的委屈?？墒?，她竟什么也不能做。倒不如就這樣在他的心里腐爛成灰，永遠(yuǎn)也不要醒，永遠(yuǎn)也不要面對他了吧！

§ 可惜斜陽近黃昏

陶夜稀追上寒山翠羽的時候，溫小玉已經(jīng)被絲線裹成了蠶繭，吊在半空。陶夜稀吹魂笛一掃，掃落了翡翠鳥背上幾片羽毛。它扇了扇翅膀，便憤怒地?fù)溥^來。白尋身子一起，飛高三尺，躲過了它的襲擊。陶夜稀以內(nèi)力馭笛，吹魂笛的聲音仿若魔咒，奪魂迷心，寒山翠羽被打亂了陣腳，兩三個時辰過去，依然沒能吃到嘴邊的食物。陶夜稀眼看局勢已經(jīng)向著自己，正想得意，突然胸口一陣劇痛，倒在鶴背上。他體內(nèi)的邪毒竟然發(fā)作了！寒山翠羽見此機(jī)會，立刻飛撲過來，一爪按在白尋的背上，將陶夜稀掃了下去。幸虧有白尋接著，否則，這一摔，他只怕就粉身碎骨了。溫小玉本來以為獲救有望，可是現(xiàn)在看陶夜稀自身難保了，頓覺希望落空，嘶聲大喊了起來：“楊容，你當(dāng)真這樣絕情，由得這畜生吃了我嗎？”聲音凄厲，回蕩在空曠的山嶺之間。過了一會兒，絕壁之上逐漸顯現(xiàn)出一道暗灰色的身影。黃發(fā)綠眉的楊容手持比天戟，表情比那冰封的雪山還冷。他揮了揮手：“翠羽，放了她。”寒山翠羽一聽，咬斷了絲線，將溫小玉拋在雪地里。溫小玉狼狽地爬起來，諷刺地道：“你倒還有點(diǎn)良心，不枉我對你一番癡情??！”正說著，竟見楊容的左手拿了一枚發(fā)簪，簪上三根碧綠的羽毛，在陽光下泛著飽滿瑩潤的光澤。她忽然臉色一變：“你、你竟然已經(jīng)做成了點(diǎn)翠簪？”楊容慢慢地走過來，他每走一步，溫小玉就倒退一步。她知道，她不是他的對手，一旦他做成了點(diǎn)翠簪，要將發(fā)簪戴在她頭上，那就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她千方百計(jì)地想殺掉寒山翠羽，就是想阻止楊容完成這枚發(fā)簪。因?yàn)樗娜菝彩潜粭钊莸某鸺宜鶜У摹哪且院?，她更加纏著楊容，要他娶了自己，彌補(bǔ)她受的傷害。可楊容堅(jiān)持不肯，他聽說用寒山翠羽頭頂?shù)娜挑嶙龀傻狞c(diǎn)翠簪可以令她恢復(fù)容貌，他便來了斜陽峰，馴服了這只妖獸。然而，碧翎難得，妖獸每吃掉六十個人，才會長出一根碧翎，楊容這一等就等了十多年。就在段星遺殺掉寒山翠羽的那天，他終于得到了第三根碧翎。而溫小玉之所以那樣害怕那枚點(diǎn)翠簪，是因?yàn)橐坏┧o她戴上點(diǎn)翠簪，她就不會再愛他了。點(diǎn)翠簪，也叫絕情簪。誰為她將這枚發(fā)簪戴上，誰就會被她從心上除掉，她會對他再無情愛?？墒牵@一生都只用來追逐他，她的喜怒愛恨，全都系在這個人身上，如果她不愛他了，她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的冰冷，他的拒絕，其實(shí)也是一種希望。但無愛，就是一種絕望！

這時，溫小玉見陶夜稀乘著白尋來了，急忙大聲喊他：“臭小子，你不是想救你的心上人嗎？楊容手里的點(diǎn)翠簪可以救她，令她恢復(fù)容顏，你最好趕緊把它搶過來，否則，再也沒有第二個辦法了?！?/p>

陶夜稀聞言，還沒有來得及靠近楊容，那護(hù)主心切的寒山翠羽就再次對他發(fā)起了攻擊。

楊容的比天戟向前一伸，抵在溫小玉的脖頸上。她眼波輕顫：“楊容，這么多年，你對我始終沒有半點(diǎn)情意？”楊容冷冷地看著她：“只要能恢復(fù)你的容貌，我便不再欠你。你不愛我，你也自由了?！睖匦∮窨薜溃骸皸钊荩胰舨粣勰懔?，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殺了你！”

楊容不理她說什么，執(zhí)意要給她插上點(diǎn)翠簪。她凄然一笑：“楊容，這是你逼我的?！彼鋈粚⑺ё。屏俗约旱淖齑?，再朝他的肩膀一口咬下去。楊容頓覺肩沉麻痹，心跳快得似乎要裂開！原來，溫小玉自己也是浸過毒池水的。她的血液早就已經(jīng)成了這天下致命的奇毒，這些年，她一直都靠著解藥來緩解每次毒發(fā)的痛苦。她這樣做，就是為了防著有一天楊容會強(qiáng)行給她戴上點(diǎn)翠簪。

若避無可避，她寧可毀了他，跟他同赴黃泉。

她咬破自己的嘴唇，毒血從傷口進(jìn)入楊容的身體，楊容頓時失去了還手之力。她一刀刺出，扎在他的胸口上?！澳憧?，你的心不是不許我進(jìn)入嗎？你這么倔，到最后還是輸給我了吧？”

楊容的手一松，點(diǎn)翠簪墜落如花。

溫小玉抱著楊容，哭哭笑笑，癡癡地坐著，忽然一運(yùn)勁，真氣逆轉(zhuǎn)，頓時七竅流血，倒在地上。

這時候，段星遺也帶著沈月蠻趕到了，見溫小玉傷重垂危，他急忙扶起她，從后背灌入真氣想為她續(xù)命。溫小玉道：“你不用救我了，我只求你，將我跟楊容合葬在一起……”她掏出解藥塞給他，“以后誰要是還問，你就說……我溫小玉已經(jīng)不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我已經(jīng)……嫁給他了，我們云游四海，此生……不棄！”說完她便合上了眼睛。

寒山翠羽眼看主人遇害，悲痛哀鳴，白尋趁機(jī)咬住它的脖子，它掙扎了兩下，從半空中掉了下來。但它還是不肯放棄，似是將在場所有的人都當(dāng)做了害死主人的仇敵，對他們瘋狂地攻擊起來。

段星遺和陶夜稀聯(lián)手對敵，寒山翠羽有傷在身，很快便招架不住。它竟是狡猾的，看沈月蠻還在山洞外躺著，它便連滾帶爬地?fù)溥^去想抓住她。陶夜稀見狀，吹魂笛銀光飛射，直追過去。段星遺看寒山翠羽已是垂死掙扎，擔(dān)心它再多受陶夜稀幾招，一定會命喪當(dāng)場。他急忙將陶夜稀推開說：“你不要?dú)⑺屛襾?！”說著，鳳舞斬使出，五成功力，便將寒山翠羽分成了兩半。

斜陽峰頃刻安寧了。

千峰云起，萬里霞衣。段星遺手持雙刀，站在漠漠的雪嶺之巔，卻想起自己幼年學(xué)的第一首古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人生里的種種經(jīng)歷，仿佛都隨流云浮現(xiàn)，在眼前飄舞交織。他想要伸手抓住，但也許已經(jīng)太遲了。

§ 翠簪一朵兩相忘

渝州城外十里，屏障猶在，陶夜稀到了帝轄鎮(zhèn)就不能再前行了。段星遺安慰他說：“你暫且留在這里吧，我一定會查出個中原因，為你解除這道屏障的。月蠻有我照顧，你可以放心?！碧找瓜査骸按髱熜?，你還沒有告訴我，為什么在斜陽峰你要阻止我殺寒山翠羽？我們兩個誰動手殺它有分別嗎？”他的心里總是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覺得段星遺好像有事情瞞著他。段星遺微微一笑：“沒分別，我只是怕你會受傷，是我多慮了吧?！边@時候，一陣秋風(fēng)吹落了沈月蠻臉上的玉瑯紗，她微微睜開了眼睛。段星遺急忙掏出懷里的點(diǎn)翠簪，準(zhǔn)備給她插上。陶夜稀如夢初醒：“大師兄，你不能……”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攔。段星遺卻退開兩丈，到了十里屏障以內(nèi)。陶夜稀僵在原地。段星遺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女子，給她戴上了點(diǎn)翠簪。綠光縈繞，沈月蠻的容貌瞬間便恢復(fù)如初。她也逐漸回過神來，看清楚抱著自己的是段星遺，她突然坐起身推開他，“啪”地甩了他一個耳光！他沒有防著她會有這樣激烈的舉動，錯愕地看著她。“月蠻？”她如夢初醒般地盯著自己打過他的手，掌心很疼，甚至超過了她的心疼。她的心疼已經(jīng)很輕很輕了。即便在昏迷的時候想了一萬遍，要打他罵他，可是現(xiàn)在，那一巴掌之后，就再也沒有了那樣洶涌的情緒。

碧玉簪，絕情簪。她不愛他了。她不愛了，便沒有那種隱忍的在乎，沒有矛盾掙扎和傷心欲絕?，F(xiàn)在的她，對他只有鄙棄、失望。還有恨！

“打你？哼，我才懶得費(fèi)力氣呢。以前我喜歡你，是我蠢是我笨，以后我只會看不起你。原來我最尊敬的大師兄，竟然會對自己的師傅有不倫的情感！”她走到陶夜稀身邊，“大師兄，你自己回濯香門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一起走?！?/p>

陶夜稀扯了扯她的衣袖：“你在說什么？什么不倫的情感？你腦子沒壞吧？”

沈月蠻瞪了他一眼：“你想知道，自己問他??？反正我現(xiàn)在不想看到他，我要到鎮(zhèn)上喝酒去，跟不跟來隨便你。”陶夜稀左看右看，不知道該怎么辦，段星遺卻道：“夜稀，照顧好她?！闭f罷轉(zhuǎn)身先走了。沈月蠻氣得跺腳：“憑什么是你先走？現(xiàn)在是我看不起你，討厭你，先走的那個人應(yīng)該是我才對！”說著，也轉(zhuǎn)身走了兩步，最后干脆跑了起來。陶夜稀也急忙追了上去。段星遺的步子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后終于停住了?；仡^時，還能望見那一雙遠(yuǎn)去的背影。他忽然感到一陣揪心的難受，就那樣僵直地站著，寒風(fēng)吹拂著他燭火一般清寂微弱的命輪。月色里，有一種蝕骨的寂寞。他緘口不說，其實(shí)在他第一次殺了寒山翠羽的時候，他就遇見了楊容，楊容給他講了點(diǎn)翠簪，也給他講了任何人殺掉寒山翠羽的后果——妖獸是有魂魄性的，誰殺了它，它的魂魄就會留在對方的身體里。這就像一個人中毒，一種無藥可解，也無法預(yù)期的毒。他隨時可能會猝死。也正是因?yàn)樗罆羞@樣的后果，所以他才不讓陶夜稀步他的后塵，而要搶著殺了寒山翠羽。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他只知道，渝州雪，洛陽霜，江南煙雨，北國風(fēng)光，他經(jīng)得起這天下浩大，獨(dú)行蒼茫，卻唯獨(dú)經(jīng)不起她的等待與癡狂。像他這樣的人，若無人牽念，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