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九重天,長云宮。夜深露重,明月當(dāng)空。
舒晴自己也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偷偷潛入云念的寢宮。自然,她還沒花癡到想偷窺那傳說中九重天上第一冰美人的寢顏,而其實,云念早已慣了常年征戰(zhàn),入寢也只睡個兩三個時辰。這夜里,大部分的時候,云念都在寢宮的花園里練劍。
月色如碎銀,將男子俊美的身姿照得燦燦生輝。舒晴忍住流口水的沖動,看著云念手持青陽神劍,身形如風(fēng),劍勢破竹。每一個動作,都有著說不上的美,卻也精準(zhǔn)、狠辣。
舒晴看著入迷,忽然覺得脖子上濕濕的,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哈喇子已經(jīng)流到了衣襟上。急忙用手擦了擦,生怕被人看見她這副囧樣。
抬頭一瞥,發(fā)現(xiàn)云念已收了劍,似乎有意無意地朝她這里望了望,嚇得她馬上退到竹林之后,努力把自己的身影隱藏在郁郁的竹葉中。
好在云念沒有別的動靜,收了劍,就往寢宮里去了。純白的背影像天山上圣潔的雪蓮,叫舒晴久久難以忘懷。直到云念的身影已消失在宮闈內(nèi),她還傻傻地站在竹林里,一邊回憶著之前云念的招式,一邊比畫著。
月光清冷,露水打濕了舒晴單薄的衣裙,她也不介意。
很多年后,她回憶起這些偷偷在竹林看云念練劍的夜,竟是她唯一得到的最奢侈的幸福。
一
云念是舒晴的救命恩人。
一年前,妖族首領(lǐng)帶領(lǐng)妖眾攻上九重天。那時,舒晴的父親是仙界的一名前驅(qū)將領(lǐng),她隨父親奉天君之命出征平定妖亂。然而,妖族來勢洶洶,舒晴的父親抵擋不住,又不愿屈辱為俘,戰(zhàn)敗后遂拔劍自盡。
不久,云念所率領(lǐng)的后援部隊趕到時,見著的卻是一副荒涼血腥的畫面。
三千多名仙族將士均身死沙場,妖族和仙族的尸體狼藉相疊。
舒晴記得,那日兵敗父親自刎,她眼看妖族逼近,一時萬念俱灰,準(zhǔn)備以血肉之軀與敵人同歸于盡。
然而,一個白衣男子,卻突破重重包圍殺到她身邊,一把將身受重傷危在旦夕的她攬入懷中,然后又從這層層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將舒晴帶回營中。
起初,舒晴并不感激他。
在仙族的軍營中,舒晴抓著那白衣男子的手,淚如泉涌,痛不欲生地喊道:“你為何要救我!為何不讓我隨父親一同戰(zhàn)死!”
白衣男子面無表情,看也沒有看她,只是輕輕地掙開了她的手。然后取下身上的佩劍,扔到她面前,淡淡地道:“我云念從不救一心求死之人?!?/p>
這番冷漠的舉動,卻讓方才還悲痛欲絕的舒晴沒了聲息。她呆呆地望著那柄劍,這劍簡直是鬼斧神工之作,不曾出鞘,卻已劍氣逼人。
她又望了望身邊的白衣男子,他剛剛在戰(zhàn)場上殺敵無數(shù),一身血腥,但他的雙眸卻平淡如水,好似這世間的一切生生死死都與他無關(guān)。
自然,舒晴沒有選擇死,而是牢牢記住了他的名字。
云念,當(dāng)今天君的弟弟青陽王云念。
不久,妖族之亂暫時平息。天君設(shè)宴嘉獎在戰(zhàn)爭中立功的將領(lǐng)。舒晴從小沒了娘親,爹爹又在征戰(zhàn)中殉職,她便算是烈士遺孤,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了宴席之上。
云念就坐在她的對面,作為這場鎮(zhèn)壓戰(zhàn)最大的功臣,天君賞賜了他許多金銀珍寶,那些凡人想都不敢想的寶貝,在云念眼里卻如空物。他的雙眸始終如一汪清潭,毫無波瀾。
舒晴看見云念的兄長,尊貴的天君陛下,望著殿下云念云淡風(fēng)輕的神情,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少頃,她看見天君將目光轉(zhuǎn)向了她,語氣柔了三分,道:“舒晴,你父親身死殉難,是我仙族的功臣。你如今孤苦無依,想要什么賞賜朕都答應(yīng)你。”
聽了天君的話,舒晴不知為何望了望對面沉靜的男子,俄而向天君俯身請愿道:“舒晴愿歸入青陽王的麾下,來日征討妖族,為父報仇。”
大殿上出其地安靜。舒晴的聲音像淅瀝的雨滴,灑落在殿堂上每一個角落。
天君的面上露出一絲驚奇。然而,云念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不能收你。”
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竟這般輕巧地拒絕了她。舒晴死死地盯住他,但他卻低垂著眼,絲毫沒有看到面前少女灼熱堅毅的目光。
二
后來,舒晴還是光明正大地搬進(jìn)了云念住的長云宮。這是天君的意思,也是舒晴的心愿。
她對這個在戰(zhàn)場上驍勇善戰(zhàn),性情卻淡泊如水的男子充滿了興趣。云念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陪吃飯、陪看書、陪發(fā)呆,只差陪寢了。她這般絲毫不加避諱地靠近他,他的態(tài)度始終不冷不熱,客氣到舒晴令發(fā)瘋的地步。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舒晴已熟悉了他的生活作息,知道他每日在入夜后都有練劍的習(xí)慣。便隨便找了把青峰劍。入夜后就偷偷潛入他的寢宮,看他練劍,把招式都記在心中,自己跟著學(xué)。
不知為什么,每多學(xué)會了一個招式,舒晴就有種錯覺,好像自己正在慢慢靠近那個冷漠的男子。
春去春來,舒晴已經(jīng)跟著云念,偷偷地學(xué)了許多。
這日,九重天上陽光明媚。舒晴心情大好,提著柄青鋒劍早早地洗漱完畢,準(zhǔn)備去見云念,將自己偷學(xué)來的一招半式表演給他看。
她天真地想,若是云念見她舞起劍來有模有樣,定會對她刮目相看,說不準(zhǔn)會改變一貫冷淡的態(tài)度。
她就這樣興沖沖地跑出門,忽然聽見宮門外有“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好不喜慶。
四下找不著云念的影子,差來一個婢女詢問,才知今日天君納娶洛川仙子,轎子一路抬上凌霄寶殿,路過的府邸,無論主人是誰,都要出門恭送新晉天妃。
舒晴跑出宮外,果然見一頂紅寶喜轎停在長云宮門口,階梯前,云念長身玉立,身后跪著一干侍從,舒晴不敢逾矩,跟著侍從跪在云念身后。
目光穿過云念的肩膀,瞥見轎中徐徐走下一個紅衣女子。那女子容貌瑰麗,身姿娉婷,但目光中滿是悲涼與怨恨。
她緊緊地盯著云念,緩緩開口,卻聲聲凄切:“云念,若你當(dāng)真對我無情無義,當(dāng)初何必救我一命。如今我無依無靠,你不愿收留我也罷,竟屈于君威,將我送與天君為妃!嗬,云念,枉你貴為堂堂青陽王,卻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保護(hù)不了!”
這番話,像針一樣一根根刺進(jìn)舒晴的心里。她怔怔地抬頭,看了看云念,他的表情還是一如往常,淡泊如水。
從那天起,舒晴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唯一一個被云念救回來的女子。
洛川仙子和她的遭遇相當(dāng),只是,她愛上了云念,想和他長相廝守。
但偏偏事與愿違,天君相中了洛川,強娶為妃。
三
洛川仙子出嫁的那天,舒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一整天都渾渾噩噩的,到了夜里,才習(xí)慣性地偷偷摸進(jìn)了云念的寢宮。
月色正好,小石潭邊,白衣男子持劍而立,舒晴透過竹間的縫隙望著他俊逸的身姿,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洛川仙子的臉。
她凄厲的話語,縈繞在舒晴的耳畔,久久不去。
還未等她回到神,突然只感覺一陣犀利的劍氣撲面而來,隨著“當(dāng)”的一聲,明亮的劍光直逼她的眼皮,一柄鋒利的劍就這樣懸在她的面前。而她眼前的幾跟細(xì)竹早已斷成了兩截,若不是使劍之人及時收劍,恐怕她就和這些細(xì)竹一個下場。
舒晴一個側(cè)身躲過劍鋒,站在白衣男子的面前,怒聲道:“云念!你干什么?”
“若不是你藏得拙劣,叫我發(fā)現(xiàn)了是你??峙隆痹颇钍栈厍嚓杽?,看也沒有看她,冷冷地說,“你早已死在這劍下幾百回了。”
原來……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在偷看他。
舒晴忽然沒了脾氣,仿佛做了虧心事,低下頭不敢看他,輕聲問道:“既然你早就發(fā)現(xiàn)了。那……為何現(xiàn)在才逼我現(xiàn)身?”
云念手撫長劍,輕聲道:“我想告訴你,若是要學(xué)劍,九重天上哪里都可以。不必非留在我宮中,明日你便收拾了行李離開吧?!?/p>
聽聞他是要趕她走。舒晴一下來了氣,一邊搖頭,一邊大聲喊道:“我是不會走的。我和洛川仙子不一樣,我不會離開你,更不會嫁給天君!”
這番話不經(jīng)大腦地說完,舒晴自己也驚了驚,她怎么會說這番話的?
心中卻是惴惴不安。望了望云念,他卻更本沒有認(rèn)真去聽,目光只盯著水潭發(fā)呆。月光將他的臉照得透亮,那張俊美無鑄的臉,溫潤如玉,舉世無雙。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是一幅怎樣美麗的畫面,叫舒晴看得幾乎窒息。
恍惚間,她仿佛明白了什么,捉起云念的手,定定地道:“云念,我喜歡你?!?/p>
卻被他輕輕掙開。
云念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生冷地道:“我不會喜歡你?!?/p>
“為什么?”舒晴上前一步,不甘心地追問道,“難道是因為洛川仙子?”
云念不答她,輕輕地合上了雙目,月光下他精致的側(cè)臉顯得那般孤寂,清冷。
良久,才聽他的聲音緩緩傳來:“我……不會愛上世間任何一人,僅此而已?!?/p>
四
舒晴終是沒有離開長云宮?;蛟S早已習(xí)慣了云念的冷漠,也不管他,仍舊夜夜跑來看他練劍。而且膽子更大了些,不再躲在竹林后,好像故意氣他似的,搬了個小板凳,像看戲般坐在一旁,只差沒閑得嗑瓜子。
云念自顧自地練劍,自顧自地離開。全然沒有看到,他離去之后,舒晴就這樣一招一式模仿著,不辭辛苦地練習(xí)著他的劍法。
自洛川仙子入宮封為天妃后已有了些時日,天君忽然派人送了一道帖子至青陽王府。說是近日來天池里蓮花開得正盛,想邀請皇弟云念一同觀賞。不僅如此,請?zhí)虾杖粚懼宕ㄌ戾鄬⑴阃南ⅰ?/p>
天君盛情邀請,云念自然不敢怠慢。舒晴死皮賴臉地也要跟著云念赴天池去,但云念只輕聲一句“請?zhí)喜o你姓名”就拋下她,獨自喚了坐騎飛身離去。
但舒晴哪里是省油的燈,不出半個時辰,天池邊,她冒冒失失地跑來,完全不顧場面地蹭到云念身邊。
天君笑了笑,也不計較,喚人多拿了把椅子給舒晴。
那日,天池里朵朵青蓮?fù)ㄍ竷糁?,花香清雅。舒晴卻沒有看花的心思,目光在天君、天妃和云念身上轉(zhuǎn)悠。
奈何這三人都擅長粉飾太平。表面上說說笑笑,毫無破綻。連舒晴都開始懷疑,是不是她多慮了。
其實,說起賞花,舒晴并沒有多大的興致。見三人其樂融融,沒有不妥的地方。她便放松了警惕,才隱約覺得疲憊不堪。眼皮耷拉,似是要睡著了。
忽然,有一雙玉手,輕輕地扶住了她。
舒晴抬頭,看到的是洛川天妃白凈的臉龐。她朝她嫣然一笑,轉(zhuǎn)身對天君道:“舒晴姑娘想必是累了,不如讓臣妾帶她先回寢宮歇息?”
天君頷首。
舒晴隱隱覺得不妥,瞥了云念一眼,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蓮花上,根本沒有注意她。
心中負(fù)氣,便跟著洛川天妃走了。
那日,在洛川天妃的寢宮。舒晴第一次有了拘謹(jǐn)不安的感覺。天妃巧笑嫣然,說是要她好好兒歇息,卻遣走了所有宮婢,內(nèi)屋中,只余下了她和天妃獨處一室。
舒晴忐忑不安地望著面前美艷的女子。她這番舉動,擺明了是有話要說。
洛川看著她惴惴不安的樣子,忽然就笑了,然而笑意蕩漾在嘴角,卻又是說不出的凄涼。
她問道:“他……還好嗎?”
舒晴點了點,又搖了搖頭。
她當(dāng)然知道洛川問的是誰。說起云念,他是這九重天公認(rèn)的第一美人,身份尊貴,又手握兵權(quán)。可他到底過得好不好,沒有人真正知道。
洛川嘆息了一聲,目光幽幽地望向舒晴,道:“你……喜歡他是嗎?”
舒晴愣了愣。洛川卻淺淺一笑:“從你追到天池來,我就看出來了,你喜歡他?!?/p>
原來她喜歡他,竟然是那么明顯的一件事。
舒晴羞赧一笑,也不避諱地朝洛川點頭。
洛川的目光一下變得憂傷起來,看著舒晴,聲音細(xì)如蚊蚋:“那你可知,為何他寧愿將我嫁給天君,也不愿娶我為妻?”
她突如其來的發(fā)問讓舒晴猛地一怔,望著洛川黯然的神色,木訥地?fù)u頭。
洛川涼涼地望著她,道:“因為……他活不過七千歲……”
“怎么會——”舒晴怔了怔,睜大了雙眼。
七千歲,對于一個血統(tǒng)高貴的天族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五
洛川終將云念的秘密告訴了舒晴。
這也是天界皇族一樁難以啟齒的秘辛。
四千年前,妖尊敗給天族,不甘潰敗,竟涂炭上千生靈,以血為祭,詛咒當(dāng)時的天族太子,也就是現(xiàn)任的天君不得長生必早早夭折。
先任天君費盡心機,卻發(fā)現(xiàn)若想解除詛咒,除非將其移接到血親手足之身。天君好戰(zhàn),不免子息零落,統(tǒng)共不過云青和云念兩個兒子。云青是嫡出,位居太子,身份尊貴。云念不及兄長出身,天君無奈,便做主讓云念替云青受詛咒。于是命中注定,云念只有短短七千年的壽命。
然后,云青成了新任天君。前任天君心存愧疚,才破例將一半軍權(quán)交予云念,封了青陽王??蛇@……對于一個將死之人來說,又有何意義?
舒晴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長云宮的。
一路來,她的腦子里滿是那夜月光下,云念的那句話:我……不會愛上世間任何一人。
原來,他不是不愛,是愛不得,愛不起。
待她回到長云宮大殿,云念早已歸來,神色淡然地坐在庭中喝茶,仿佛更本沒有看到她。
起初舒晴是不懂,為何他這般絕情。為何他的眸子里始終沒有別人的影子。
如今,她明白了,卻又更加難過。
后來的幾日里,舒晴都很太平。從不貿(mào)然去打擾云念,晚上來看他練劍,也只安靜地站在一旁,虛心學(xué)習(xí)。儼然一副改頭換面,重新做人的架勢。
盡管云念還是有意無意地想打發(fā)她走,她也不介意。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有多短暫,舒晴也打定了主意,她要陪在云念身邊,不離不棄。
就是在這段日子里。天宮中不知從哪里傳出了流言飛語。說是那日,天君設(shè)宴在天池邊賞蓮,洛川天妃中途告退回宮,到了宮中,宮婢卻發(fā)現(xiàn)她還帶了個陌生人。洛川天妃鬼鬼祟祟地遣走了所有婢女,帶著那陌生人進(jìn)了內(nèi)屋,過了好些時候才出來。
九重天上,但凡消息靈通的都知道,那日天君是請了青陽王云念一同賞蓮,加上云念與洛川仙子的一切淵源,關(guān)于這個“陌生人”的身份,不免有了些許想法。
舒晴起初并不在意這些。反正那日天君是看著洛川帶她走的,定然不會胡思亂想。
然而幾日后,卻聽到了天君將洛川天妃貶為宮娥的消息。一時,這謠言傳得更盛,天君忍無可忍,竟下令扣押青陽王云念,要將事情徹查清楚。
云念被帶走的那天,舒晴提著青鋒劍,幾乎是發(fā)了瘋似的沖上了凌霄寶殿。被一干天將壓上大殿時,她也不顧負(fù)了傷,對著天君大聲喊道:“當(dāng)日洛川天妃從天池邊帶走的人是我!不是青陽王!”
正在觀賞歌舞的天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道:“那日朕分明只請了青陽王,你如何會在天池旁?舒晴,念你父親為我天族殉難,朕不定你擅闖天宮之罪,速速離去吧?!?/p>
天君的一番話讓舒晴整個人仿佛跌入冰窖。剎那間,她明白了。天君并不是要查明真相,他不過是將云念定罪,找了個借口罷了。
天君繼位兩千年,三界一直都不太平。青陽王手握兵權(quán),這些年平定戰(zhàn)亂,功高蓋主,對天君產(chǎn)生了威脅。
天君想除掉他,唯獨如此。
舒晴忽然感覺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恨意。
六
舒晴想盡了法子,才終于在天牢里見著了飽經(jīng)折磨的云念。
他憔悴了許多,身上有幾處傷口。坐在牢中,還是一如往常淡漠如水,淡得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舒晴流著淚站在他面前,一邊抹淚,一邊語無倫次地呢喃道:“天君怎么能……怎么能這么對你……你明明已經(jīng)替他承受了夭折的宿命……他怎么還能……還能這么狠心……”
“你……怎么會知道……”云念頓感意外地抬頭瞥了她一眼。
舒晴睜著一雙淚眼望著他,狠狠地道:“他們對你不公!你為何還要替他們賣命?”
“……不是他們的錯,是我自愿的。”云念搖了搖頭,低垂著眼睛,淡淡地道,“兄長貴為天族太子,將來要繼承天君之位。而我……不過是一介庶子,心無他念,長壽于我毫無意義,不如拱手相讓。”
他平靜地說著。舒晴聽在耳里,忽然大笑起來。
她放肆地大笑,笑得眼淚都止不住地落下來。
最后,她哭著撲進(jìn)了云念的懷里,一邊緊緊地?fù)碜∷贿叺吐暳R他:“你怎么這么傻……怎么這么傻……”
舒晴悲傷的哭腔充斥著云念的雙耳,原本靜謐的心竟泛起點點波瀾。他想推開她,卻發(fā)現(xiàn)雙手毫無力氣,只能任由她抱著,哭了許久。
三日后。天界收到來自妖界的戰(zhàn)書,一場戰(zhàn)亂不可避免地即將爆發(fā)。
云念被天君放出了天牢。天君坐在大殿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遍體鱗傷的云念,眸底深處,是一片陰鷙的血色。
所謂天恩浩蕩。青陽王雖是戴罪之身,但此番若能平定妖亂,也算是立了大功,可免于罪責(zé)。
然而,云念清楚。這些日子,天君私下命人在牢中百般折磨他,令他無力征戰(zhàn)。若是他應(yīng)戰(zhàn),必是九死一生,倘若他投降,更是罪上加罪,難逃一死。
天君的算計十分縝密。
只是,他漏算了舒晴。
凌霄寶殿前,一身戎裝的舒晴跪拜在殿下,向天君主動請纓。
她要接替陣亡的父親,率領(lǐng)前驅(qū)部隊鎮(zhèn)壓妖亂。這在天族的歷史上,也屢有先例。
然而,急于致云念于死地的天君勃然大怒,全然不顧在場將士,破口罵道:“你區(qū)區(qū)一個黃毛丫頭,如何能率領(lǐng)天兵天將?簡直胡鬧!”
舒晴恭敬地磕了一個響頭。倏然拔劍躍身而起,在滿殿眾神面前,一劍向云念刺去。
云念慌忙中拔出青陽神劍抵擋,舒晴也不退讓,招招逼人,兩人竟打成一團(tuán)。
在旁的神將皆一驚,誰也沒想到舒晴居然會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出手。
再看那舒晴,不知何時練得一身好劍法。青陽王是九重天首屈一指的用劍高手,舒晴的劍法與他極度相似,不……簡直是一模一樣!
此刻,虛弱的云念已難以支撐。然而,他并不在意這些……他只是看著面前身形如風(fēng),劍勢破竹的舒晴?!皇且挂箍此殑?,就能將他的劍法模仿得分毫不差。這,與其說是天賦過人,倒不如說她是當(dāng)真用盡了心血。
不一會兒,云念支持不住敗下陣來。舒晴一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收劍,重新跪倒在天君面前,道:“想必陛下已經(jīng)看到,青陽王根本不是我的對手?!?/p>
這一回,周遭的天將才明白過來。
原來那云念根本就是養(yǎng)了一匹白眼狼,舒晴處心積慮地留在他宮中,偷學(xué)他的劍法。如今見他落難,便乘火打劫,要求率兵出征,分明是要搶他的功勞。
舒晴這一大鬧凌霄寶殿。天君也無奈了,只得揮了揮手,道:“罷了。朕命你率領(lǐng)先驅(qū)部隊刺探敵情。”
舒晴跪地謝恩。收起長劍,準(zhǔn)備出征。
忽然,云念不顧周遭人的目光,拉住了她的手,平日里那雙淡然如水的眸中竟有了一絲著急,他道:“別胡鬧了,你只不過學(xué)了我的劍法,還不能貿(mào)然出征?!?/p>
舒晴甩開他的手,望著他,訕笑道:“怎么,青陽王是怕我搶了你的頭功?”
便聽周圍有天將在笑。
云念咬了咬嘴唇,看著舒晴提劍上馬。誰也沒有注意到,舒晴離去時,雙眸中積蓄已久的眼淚,幾乎就要噴涌而出。
七
舒晴出征了一年。
天君本以為,舒晴只是一時求功心切,妖族兇狠殘忍,她必抵擋不過,不久便會撤退。到時,妖族士氣大漲,他再派云念去送死也不遲。
然而,天君萬萬沒有想到,戰(zhàn)場上頻頻傳來捷報。一年之后,舒晴竟凱旋而歸。
凌霄寶殿上。舒晴仍和出征時一樣身著戎裝跪在殿前。云念看向她時,她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莽撞任性的少女,眉目里少了往日的稚嫩,多了幾分傲氣。
天君稍稍有些不安,他怕舒晴提出釋放云念的要求。然而,舒晴卻沒有,行了軍禮之后,毫不客氣地朝天君開口:“我要天君賞我府邸軍銜?!?/p>
她這開門見山的請求,讓在場的神將都禁不住笑了。連天君也笑出聲來——到底是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剛立了功勞,就迫不及待地要賞了。
夜里,天君設(shè)宴犒賞功臣。舒晴在后殿脫下戎裝,換上云秀裙,仔仔細(xì)細(xì)打扮了一番。鏡中的她秀麗端莊,美目流盼,容光懾人。
她剛要上殿,云念出現(xiàn)在她面前,捉住她的手,擋住了她的去路。
舒晴從未見過云念生氣,才發(fā)現(xiàn)他生起氣來目光是那么嚇人。他就這樣直直地盯著她,捉緊了她的手,質(zhì)問道:“你冒險代我出征,到底有何目的?”
舒晴笑了。只是鉤起嘴角,嫣然一笑,卻讓云念覺得刺目。她的聲音,輕得像流云一樣拂面而來:“云念,我要你終究有一天,能無所顧忌地愛上一個人?!?/p>
云念猛地一怔。
這時,有窸窣的腳步聲傳來。舒晴狠狠甩開云念的手,冷冷地笑道:“青陽王這是見我立功分外眼紅?。吭趺?,當(dāng)初我走投無路委身于長云宮,你便當(dāng)真以為我會聽命于你?”
云念看著她,嗔目怒道:“你瘋了!”
舒晴冷冷地笑出聲來,眼角卻有淚光閃爍。
——云念,縱然為你瘋一次又何妨?
八
這一次的慶功宴。舒晴是主角。
云念面色陰沉地看著她身著一襲白裙,在仙樂鼓鼓下,翩然起舞。周遭人都是驚訝,沒人想到在戰(zhàn)場上驍勇殺敵的舒晴還會跳舞。
她跳得不算出眾,但身段極好,柔得像楊柳扶風(fēng),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她一邊跳,一邊不時地朝凌霄殿上的天君暗送秋波。天君稍稍喝了點酒,神情恍惚,被她這嬌媚的眼神挑得心中蕩漾,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了淫邪的笑意。
一曲舞畢。舒晴跪在殿前,巧笑嫣然地望著天君。
天君笑了笑,道:“不想你還有這個本事?!闭f著,朝她招了招手,邪邪地笑道,“過來,給朕斟杯酒?!?/p>
舒晴裊裊婷婷地走上殿前,一抹淺淺的笑意掛在嘴角。然而,云念似乎看到她妖嬈的眸子深處,是一抹血腥的殺意!
“當(dāng)——”
電光石火間,天君身上的佩劍突然出鞘,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整個大殿頓時亂成一團(tuán),只見舒晴一邊以劍威脅著天君的性命,一邊向后退去。云念一眼便看出,她是在退往凌霄殿后的弒仙池!
“不!”云念失聲大喊,步履踉蹌地朝舒晴奔去。
弒仙池內(nèi)戾氣深重,是處死神將的地方。一旦跌下去,身元俱損,回天乏力?!吞炀瑲w于盡!
讓本該遭受詛咒的天君云青魂飛魄散,這是唯一能救云念的方法。
他是那樣一個善良的男子,那樣與世無爭。
就算至親至信的人都懷疑他、背棄他、謀害他。他都不計較,不在乎。
他這么傻,舒晴有什么辦法?
她只有替他,將這不公平的宿命更正。
舒晴臉上凄凄一笑,眸中含淚。
她不敢再多看云念一眼。她已三番五次地冒險,三番五次地演戲。終于到了最后一步,她要天君死,她要一個人擔(dān)當(dāng)所有的責(zé)任。
所以,她狠心地閉上眼,不去看云念。雙手抱住了天君,決絕地跳下了弒仙池。
魂飛魄散前,她想到那個月夜,白衣男子站在她面前,那雙淡然如水的眼里,分明藏著深深的孤寂……
想到這里,她牽起嘴角,勉強一笑。
——云念……我終于能讓你,無所顧忌地愛上一個人……
尾聲
九重天,長云宮。夜深露重,明月當(dāng)空。
自前任天君遭人暗算魂飛魄散后,已過了三百年。
紅衣女子笑語盈盈,端了一壺茶,放到一邊,對著正在練劍的白衣男子,輕聲道:“陛下,且歇息歇息,喝口水吧。”
白衣男子仿佛更本沒有聽到她的話,仍自顧自地練劍。月光下,男子俊逸的身姿叫人迷戀不已。
但——
盡管他就在面前,卻又似乎遙不可及。
女子嘆息,緩緩?fù)讼铝恕?/p>
夜里寂靜。不知不覺地,許多往事便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想那三百年前,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女子,抱著云青天君跳入弒仙池同歸于盡。不多時,青陽王云念登基,一時流言四起。
但三百年過去了,天君云念治理有道,深得民心。九重天上恢復(fù)了往日的繁華安寧,過去的事,也漸漸地被人遺忘。
只是——
誰都能忘。可她洛川仙子忘不了。
曾經(jīng)有個叫舒晴的少女。她告訴了這個少女許多不該說的秘密。
當(dāng)初,洛川只是忌妒,忌妒舒晴能日日夜夜陪在云念身邊。所以把一切都告訴她,為的是讓她知難而退,早早對云念死心。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不過是天君用來除去云念的一枚棋子。她更沒有想到,舒晴竟然為了云念,不惜鋌而走險,步步為營,最終弒君身亡。
然而,有一件事,洛川沒有告訴舒晴。當(dāng)初,嫁給天君,不是云念的主意,是她自己做的主,包括出嫁那日,她在長云宮外說的那番話,不過就是想刺激一下云念,看看他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罷了。
至此,洛川才明白。云念不是無情,只是對她無情。
月色清冷,萬籟俱寂。白衣男子持劍而立,縱然成為天君,縱然詛咒已消。他還是那個心中容不下任何人的云念。
他仍舊住在長云宮里,每夜獨自練劍,唯有這樣,他才能靜靜地思念著一個人。腦海里,裝滿著她的笑靨,就連風(fēng)中,也似乎隱隱地傳來她的聲音。三百年來,他就這樣在煎熬中度過。
——而今,我終于能無所顧忌地愛上一個人??墒鞘媲纾阍谀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