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隆冬時節(jié)，寒風呼嘯。天還未亮，秦沁就醒了，她縮著身子躺在單薄的棉被里，聽了一會兒雪粒敲打在窗欞上簌簌的聲音。直到遠處傳來公雞報曉的鳴叫聲，她才在黑暗中起身，套上冷硬的舊棉衣，下床洗漱，開始一天的忙碌。

其實相比蕭府里其他的丫鬟，她算是好命的吧。秦沁端著銅盆站在蕭以璟的房門前，望著在雪地里開得分外扎眼的紅梅想。

至少她不用應付喜歡動手動腳的蕭家大少蕭以笙，也不用被二管家戳著腦門兒罵“賤人”，她每天重復最多遍的事無非是像現(xiàn)在這樣等蕭以璟醒來，并保證第一時間將熱水送進房里。

蕭以璟不是個難服侍的主子，他很挑剔，有點怪癖，但若摸準了他的習慣，其實并不是難相處的人。

秦沁想起自己剛到蕭府時才十二歲，被管事的張叔領到蕭以璟面前。

“丫頭，這就是你以后的主子，記住，要用你的命去保護他，服侍他，他是你的天——你懂嗎？”

十二歲的秦沁還是個孩子，她當然不懂這些囑托，但她知道點頭是對的，點頭才會有熱乎乎的饅頭吃。所以她用力點頭，把自己晃得暈頭轉向。

“張叔，她還是個破孩子，我用她保護？”十五歲的蕭以璟掩唇輕咳了兩聲，蒼白的臉孔，微皺著眉，睨著秦沁的眼神里分明有惱意。作為蕭家幼子，他打出娘胎起就體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戶，因此心思單純，卻又較平常人敏感數(shù)百倍。

“璟少爺，她是衛(wèi)法師特意為您挑的孩子……不管您信不信，就讓她為您做牛做馬，陪您打發(fā)打發(fā)時辰吧?！?/p>

張叔的聲音醇厚和緩，蕭以璟沒有回答。他又咳嗽了兩聲，秦沁被張叔推了一把，才笨拙地跑過去倒水，然后恭恭敬敬地舉高遞到他面前，怯生生地說：“璟少爺用茶?！?/p>

蕭以璟接過那茶杯，只觸碰了下杯壁，就隨手潑在地上，道：“涼了?！?/p>

“咦——”明明還是溫熱的，只是不燙而已啊……秦沁心里想著，但聰明地沒有說出口，“我這就去燒水，璟少爺稍等?！彼B蹦帶跳地跑出門，遙遙地只聽到張叔說：“……是個老實孩子……看看吧……這是她的命……”

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透過打開的窗戶，她看到蕭以璟正漠然地望著她，蒼白的膚色像上好的瓷器，在不甚明亮的室內(nèi)散發(fā)著幽幽的光芒。

他長得真好看。十二歲的秦沁想。雖然那時候她還不太知道美和丑，但她知道蕭以璟是好看的，劍眉星眸，發(fā)如墨潑，哪怕一臉病容，也有一種弱不禁風的俊逸風流。她不懂張叔在說什么，很快就把他拋在了腦后，熱火朝天地打水、燒火。

“我是不信命的?！笔捯原Z望著那個愣頭愣腦的小丫鬟奔跑的背影，突然抬眼望著張叔說，“我不信那些勞什子，不過你把她放在我身邊我也沒意見，只是如果有一天那什么法師要她命的時候，必須我說了算?！?/p>

(二)

秦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燒水，捧著溫熱到燙手的銅盆等在蕭以璟房門口，等水涼了，便去重新燒水，再繼續(xù)等待——轉眼四年的冬夏，就在她的等待中過去了。

原本秦沁以為今日蕭以璟會晚起，聽到房內(nèi)傳來窸窣的聲音，她才知道他醒了。

“璟少爺，我進來了啊?！?/p>

“別——”蕭以璟說得還是慢了，秦沁已經(jīng)推開了門，刺眼的晨光映著白雪照射進他的眼睛里。他用手遮擋那突如其來的光，整個人還狼狽地半坐在地上——剛才起身穿衣，誰知一站起來就覺得天旋地轉，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

“我不是沒讓你進來嗎？”他惱怒地大吼，臉色微微泛紅，竭力撐著床沿想要站起來，但越急好像越使不上力。

“對不起璟少爺——”秦沁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該上前幫忙，還是就此退出去，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發(fā)什么愣？還不快過來……”蕭以璟的話語消失于一連串的咳嗽聲中。

“哦。”秦沁跑上前，單手扶住蕭以璟的胳膊，另一手穿過他的腋下，試圖將他整個人架起來?？赡信纳硇闻c力量在先天上就有懸殊，哪怕他是個常年有病在身的少爺——蕭以璟很努力地拽住床旁的雕木，才緩緩地站起身，又緩緩地坐在床沿邊。

只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叫他氣喘不已。蕭以璟不知，這是因為秦沁靠近時她身上的那股子恬凈單純的少女氣息擾了他的心緒，還是他的病，又加重了。

“幫我倒杯茶來?！笔捯原Z落座后，像甩燙手山芋一樣甩開了秦沁，習慣性地發(fā)號施令。

喝了幾口茶，心緒平穩(wěn)一些，蕭以璟才在秦沁的服侍下穿衣、洗漱。

“璟少爺，以后都讓沁兒給您穿衣吧……”秦沁的話還沒說完，原本還好好兒用熱水潑臉的蕭以璟突然甩手將整個銅盆打翻在地，巨大的撞擊聲嚇得她屏住呼吸、睜大眼睛，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

他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至近在咫尺的距離，惡狠狠地瞪著她，語氣森冷地道：“你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是個廢人嗎？”

“不——”秦沁痛得臉色泛白，“我從沒有這么想過，只覺得這原本就是我分內(nèi)的事。”

蕭以璟盯著她的眼睛，確定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虛假，才松了手，說：“最好是這樣?！?/p>

多年的病痛，讓他敏感易怒，陰晴不定。

“你許久未生病了吧？”蕭以璟突然問。

秦沁來蕭府沒多久曾得過一場重病，幾乎要去她半條命，但她的求生意念似乎頗強，在眾人要放棄她的時候，竟又漸漸好了起來，只是身體比之前虛弱許多。

“嗯，比年前好了許多，好像晚上睡覺時也不覺得胸悶難受了?！苯肽?，秦沁似乎又有越來越強壯的趨勢。

蕭以璟坐在陰影里，一眨不眨地望了秦沁半晌，才揮揮手說：“過來，扶我去書房?！?/p>

他不信命，更不信鬼神，但那衛(wèi)法師說的似乎開始一一應驗了……

(三)

整個蕭府里，秦沁大約是第一個識字的丫鬟。

蕭以璟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對筆墨的興趣后，就準許她在他的書房里隨意取用，并教她寫字、讀詩、背誦四書五經(jīng)?；蛟S這對他來說只是一場打發(fā)時間的游戲，但對秦沁來說，卻是替她推開了另一個世界的門窗，使得她即使一輩子只是一個沒有身份、地位和自由的丫鬟，她也能透過書本，透過別人的文字了解這個精彩紛呈的大千世界。

所以就算整個蕭府的人都說蕭以璟是個怪物，是衰鬼，就算他對她喜怒無常，偶爾亂發(fā)脾氣，她仍覺得他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比之蕭以笙，更是好了不知多少倍。

秦沁蹲在后院的井邊洗衣服，擦汗的間隙，發(fā)現(xiàn)蕭以笙不知何時也晃到了這里。

蕭家有兩位少爺，蕭以笙和蕭以璟。據(jù)聞蕭以笙是蕭老爺?shù)艿艿膬鹤?，過繼過來的，蕭老爺直到五十歲才老來得子，蕭以璟得萬千寵愛于一身?？上У氖撬忍祗w弱，這些年蕭老爺年老力衰，蕭以笙越來越多地擔負起對內(nèi)對外的事務，很多人猜，他會是下一任蕭家命脈的執(zhí)掌者。

“咦，這不是以璟小弟的貼身丫鬟嗎？轉眼長這么大了啊！”蕭以笙搖晃著紙扇，滴溜溜轉的眼睛在秦沁身上流連不去。

“大少爺好。”秦沁站起身問了好，又蹲下身漂洗干凈最后兩件衣服后準備要走——“你叫秦沁是吧？這么冷的天，手指有沒有凍壞？”蕭以笙用身體擋住她的路，伸手就要觸摸秦沁的手。

“大少爺！”秦沁后退兩步，腳底踩到石子兒，差點摔倒。

蕭以笙順勢攬住她的纖腰，假惺惺地說：“你看你，這么不小心……”

“放手——”秦沁有一種渾身爬滿螞蟻般的難受感覺，可是她掙不脫他的鉗制。

蕭以笙的“風流韻事”不止在蕭府，在整個金玉城都是被人津津樂道的?？墒乔厍卟⒉幌氤蔀楸姸喙适屡鹘堑钠渲兄?。

“沁兒，喀喀。”蕭以璟站在后院入口的拱門下，那棵高大的繡球花樹遮去了他頭頂大片的光。他著一身月牙白的長衫，清新脫俗得像是個粉雕玉琢的人。

蕭以璟的出現(xiàn)無疑替秦沁解了圍，她掙脫蕭以笙的懷抱，小跑步地跑到蕭以璟身前。

“原來是璟弟啊，什么風把你吹出來了？這里風大、日頭曬的，你也不怕把自己又弄病??？”蕭以笙搖著紙扇笑道，“你一病，爹可又要心疼死了?！?/p>

“勞大哥費心了，我這身子不爭氣，多虧大哥替我擔待著?！笔捯原Z加重了“替我”這兩字的重音，然后不動聲色地微笑，斜眼看著秦沁道，“笨丫頭，還不扶我回去？”

蕭以笙眼睜睜地看著剛才還對他恨不得退避三舍的秦沁，竟然毫不避嫌地握住蕭以璟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扶著他離開。

直到蕭以璟和秦沁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蕭以笙臉上的笑容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恨。“病秧子，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他握緊扇柄，“咔嚓”一聲，那木制的手柄竟一折而斷。

(四)

蕭以璟的和煦神情在踏入房門后消失殆盡，他甩開秦沁，轉頭怒罵：“你到底是缺了哪根筋？被男人占便宜不知道躲嗎？”

“我——躲了啊——”秦沁被罵得愣頭愣腦的，像只發(fā)呆的兔子。

“你那叫躲？他抱住你你不會跑嗎？跑不了你不會叫嗎？還是你喜歡被他抱著，妄圖以你這種姿色，攀上枝頭變鳳凰？”蕭以璟露出嘲諷的神情，話語惡毒如利劍，支支插入秦沁的心臟。

淚水像洶涌的潮水一次次漫過水位線，又被她狠狠咽下，可最后她還是忍不住落下淚來。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掛在腮幫子上晶瑩得像透明的珍珠。

“璟少爺，您是少爺，大約不知道做下人的低賤之處。且不說我與大少爺男女有別，力量懸殊，就算我力大如牛，也只可輕輕掙脫他，而不可將他摔倒在地。我當然可以跑，也可以叫，可是若旁人知道這事，你猜他們會怎么說？他們不會覺得大少爺下流無恥，竟公然調戲丫鬟，而是會恥笑我的下賤，勾搭他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正如剛才璟少爺您對我的指控一樣。他那樣對我，我心中當然氣氛惱怒，但我也只能在他沒有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之前，小心的，不傷他顏面地尋找擺脫他的機會?！?/p>

秦沁垂著頭，如果不是淚水一直不停地滑落，她的側臉看上去幾乎可以稱之為平靜而無一絲哀傷：“秦沁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丫鬟，是充滿恥辱地活著，還是卑賤地死去，都無人在乎，若是惹惱了大少爺，他有的是機會讓秦沁徹底消失?！?/p>

蕭以璟望著秦沁，望著她波瀾不驚的眉眼，望著她無悲無喜卻盛滿淚水的雙眸，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她一般。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要為自己的惡毒辯解些什么，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

“我也想像璟少爺這樣，聰明、英俊、高貴，不理世俗之人之物，一心一意按著自己的心意過日子，可是秦沁只是個棄兒，蕭府最下等的丫鬟，我沒有辦法像璟少爺您這樣?？墒俏以谧约哼@個身份的前提下，也在努力地過我的日子??！”

秦沁從來沒有說過那么多話，說完之后房間里出現(xiàn)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窗外的日光默默地親吻著枝上白色碩大的花朵，鳥雀兒唧唧喳喳地叫著。

蕭以璟揮了揮手，讓秦沁過來。她已經(jīng)擦干了眼淚，聽話地走到他面前：“璟少爺，沁兒今天是不是說錯話了？”

蕭以璟搖了搖頭，又揮了揮手，示意她俯下身——他細細端詳著離他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臉孔，她身上獨有的馨香讓他微微散了神。

“秦沁?！彼吐暯袉舅拿郑]了眼睛，像在冥想她的樣子，睜開眼睛再看她時，眼底有分外的認真：“你并不是無人在乎的卑賤丫鬟，如果你死了，至少我是會難過的。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了。”

“咦——”秦沁的臉一點一點地泛紅，她后退一步，睜大眼睛望著蕭以璟，似乎是希望他說得再清楚明白些，可是他扭開臉不再看她，只是道：“我餓了，去端些點心來?！?/p>

(五)

蕭老爺?shù)娜ナ篮芡蝗?，沒有任何征兆。他雖然年逾七十，體力大不如前，但身板還算硬朗，前幾日還陪合作的客商參觀了蕭家錢莊和糧油莊，誰知突然臥床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

蕭以璟連蕭老爺最后一面都未見到，因為蕭以笙在第一時間將其軟禁，他主持了喪禮，以當家主事的身份接受各方親朋好友對蕭老爺?shù)牡磕睢?/p>

頭七過后，蕭以笙一身玄衣，踏入蕭以璟居住的“璟園”，笑瞇瞇地對他說：“璟弟可真是好福氣，死了爹都這么輕閑，可苦了你哥哥我?！?/p>

蕭以璟竭力控制自己不動怒，因為任誰都看得出來對方是要故意激他失控。

“爹在天之靈，必定會守護蕭家，不落入賊人之手?！?/p>

“哈哈哈哈，那確實，我會替爹、替你，好好兒顧著蕭家，看著我的子子孫孫繼承蕭家的基業(yè)?！笔捯泽险f到后來幾近癲狂，“你就好好兒待在這個破園子里，保著你這條精貴的小命，茍延殘喘地過完你的一生吧。哈哈哈哈——”他大笑著離去，志得意滿至極。

蕭以璟這才放松了繃緊的身體，然后渾身顫抖起來——“渾蛋——渾蛋！”他一揮手，將桌上的茶壺、水杯盡數(shù)掃至桌底。

“璟少爺息怒，小心身子?！鼻厍咝睦镫y過，卻也不知如何安慰。

蕭以璟漸漸恢復了平靜：“你替我去找下張叔，就說我有事找他……對了，這事不許走漏風聲，小心點。”

“知道了?！鼻厍吒吲d起來，雖然她不知道蕭以璟為什么要找張叔，可是她能幫上他的忙她就覺得高興。

“我去找過衛(wèi)法師，他說少爺您熬過二十歲的春天就能逢兇化吉……到時候只要與您相生相克的命火一滅，詛咒便消……小不忍則亂大謀啊！”張叔的聲音輕而緩，像午后悠悠的調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飄到秦沁的耳里。

她真是困極了，趴在石桌上就睡著了，雖然蕭以璟讓她在院里把風，若有誰進來就大聲通報，可她真是困了。

她不懂張叔在說些什么，那似乎是極重要和極秘密的事……不管了，反正無論發(fā)生什么，她只希望蕭以璟能好好兒地、平安地、快樂地活著。

那天午后，是蕭以璟喚醒了熟睡中的秦沁。她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直起身子，愣了許久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男子，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說：“對不起璟少爺，我睡著了?！?/p>

若是往常，蕭以璟必然會瞪她幾眼，可那天的他顯得異常安靜和溫柔，夜一般深沉的眸子里好像藏了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

“秦沁，你今年幾歲了？”

“十六歲了，璟少爺。”秦沁笑得甜甜地答道。

“那你服侍我有四年了呢。時間過得真快……”蕭以璟又柔聲問，“如果你能活到二十歲，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你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秦沁又笑，“我能做什么呀，肯定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服侍著璟少爺。不過我想璟少爺那時候一定已經(jīng)健康起來，需要我的地方也不多了吧！”

“沒想過自己以后會嫁一個什么樣的男人，生一個什么樣的孩子嗎？”

今天的璟少爺好奇怪哦……秦沁想著，臉卻泛紅：“沒想過呢。我覺得就這樣一直服侍璟少爺，也很好啊！”

“哦？”蕭以璟上前一步，單手撐在石桌上，像是要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低下頭，像是要親吻秦沁的樣子，可是又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停下，輕聲問，“對于你來說，我是什么呢？你有沒有對我……”他留了半句話，懸在唇邊成了一個謎。

“璟——璟少爺——”秦沁覺得這個問題怪透了，而她的心跳得飛快，空氣好像都被蕭以璟搶走了，呼吸嚴重不暢，“我沒有想過，真的沒有想過。”

她喃喃地說著，心里突然莫名被悲傷襲擊——她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或許未必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不能”。

她只是個丫鬟，沒有資格喜歡蕭以璟吧。

(六)

蕭以璟度過了他生命中最冷的冬天——蕭以笙停了他們璟園的炭火，整個冬天房里都冷得像個冰窖。他體弱，經(jīng)不起寒，秦沁便在床上鋪了厚厚幾層床墊，將幾床厚棉被都蓋在蕭以璟身上，又不停地燒熱水供他暖手。

可是蕭以璟還是病了，冷得在床上縮成只蝦米，不停地顫抖。秦沁急得沒辦法，最后脫了棉衣，爬上床鉆進被窩，小心地攬住蕭以璟，用自己的體溫給他取暖。她將他的頭抱在懷里，單手撫著他的后背低聲道：“沒事了，很快會好起來的，很快會好起來的……”

蕭以璟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了她一眼，那平淡無奇的聲音像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般，讓他身體上的痛苦漸漸抽離、消散。

“你會嫁不出去的……”在陷入黑暗的夢境之前，他輕聲說。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唄。”秦沁的聲音里有柔柔的笑意，蕭以璟終于心滿意足地任意識陷入黑暗。

秦沁端詳著他熟睡的臉孔，像是怎么都看不夠似的。十二歲那年她就知道蕭以璟是好看的，十六歲這一年，她發(fā)現(xiàn)他的樣子已經(jīng)深深刻進她的心里，留下了雋永的痕跡。

如果這就是喜歡或者愛，那她，大約是愛上了她的主子吧。

眾人都以為蕭以璟孱弱的身體熬不過那個冬天，誰知天氣一日一日轉暖，他的身體竟也一日比一日硬朗起來，甚至每日能在園子里散散步，練幾套曾經(jīng)學過的健身拳術。

不知是不是照料他太辛苦，秦沁的身子倒是弱了許多，咳嗽了大半個月還未見好轉。

蕭以笙偶爾在府里撞見她，總是忍不住調笑著問她：“要不要做我房里的丫頭？那活可比照顧蕭以璟的那個活死人輕松又有趣多了?！?/p>

“你對他那么死心塌地干嗎？別說他那半死不活的樣子，就算他今時今日健康如常人，以蕭以璟那種孤僻又挑剔的性格，他也斷然不會允許你一個低賤的丫鬟爬上他的床——你這又是何苦？”有時候蕭以笙也假惺惺地做苦口婆心狀。

“對一個人好，未必要有所求。何況，他是我的主子，我的天，就算我用命去守護他，也不過分?！鼻厍叽笾懽诱f。

蕭以笙用看天外來客的眼神看著她，最后氣極反笑：“死丫頭啊死丫頭，你這樣，忌妒起那個活死人來，忌妒得想要弄死他，再看看你會怎么辦？”

“你——”秦沁大驚，眼睛睜得滾圓地望著蕭以笙大笑著離開。

(七)

窗前的柳樹抽出嫩芽，小小的葉子很快就長成了無數(shù)只小小的綠耳朵，迎著暖風招展。

張叔站在蕭以璟身后說：“璟少爺，衛(wèi)法師午夜就到……他說午夜子時，他會在園內(nèi)作法，而你只需將這柄銀制匕首插入秦沁的心臟，讓她的鮮血浸染匕首，蕭家的詛咒就可消除，您的身子也會好起來。到時候就可以從蕭以笙手上拿回您的繼承權……這個家里，真正姓蕭，又有資格掌管這龐大財富的人只有璟少爺你??！”

蕭以璟似乎充耳未聞，只是平靜地望著窗外，有幾縷溫熱的陽光打在他的臉上，像被誰溫柔而長久地輕吻般。

“如果今夜秦沁不死……”

“如果秦沁不死，少爺您將再無重獲健康的機會?！睆埵逭f得很是直白。

“我知道了，你去準備吧……若蕭家重回我的手里，事成之后，張叔，我必將重謝你。”蕭以璟鄭重地說。

是夜，蕭以璟找了個理由讓秦沁在他房里打地鋪。

“璟少爺是說，要我與你同房嗎？”秦沁不是沒有和蕭以璟同房過，只是多數(shù)時候是他生病，事出有因，像今日這般無故留她，倒是意外。

是要動手了吧……她搖了搖頭，把那個不愿知曉的念頭甩走。

“你干嗎？”蕭以璟奇怪地看著她。

“沒事，有只小飛蟲飛得我頭暈。”秦沁答。她回房抱了鋪蓋，專心地在臥房的角落里打好地鋪。

“璟少爺，你常喝的藥，方子我已經(jīng)給了小翠，你最喜歡穿的幾件衣裳，我也都洗 干凈、晾好了，收在那個最大的樟木箱子里……你不是喜歡吃我做的桂花糕嗎？前幾日小翠纏著我要學，我就教給她了，以后你想吃，讓她給你做吧……璟少爺，我很喜歡那本藍色封皮的詩集，你上次說寫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那本，可以……送給我嗎……”秦沁邊干活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家常，蕭以璟卻漸漸聽得心里發(fā)慌，手心都出了汗。

“你說的，好像要再也不見我似的?！彼首麈?zhèn)定地說。

秦沁沉默了一會兒，又笑著說：“只要璟少爺沒有不要沁兒，沁兒就會一直服侍璟少爺……”說到后來她扭過頭，飛快地抹去了什么，等她回頭時，就又是一張燦若春花的盈盈笑臉了。

蕭以璟心里有被抽痛的感覺——也許她早已知道……其實他沒想瞞過她，每次張叔找他談事，他總讓她在門口看著，如果留心，就能知曉所有真相：她不過是一個剛好與他命格相生相克的可憐鬼，注定與他“此消彼長、相生相克”。原本她早就該死，可是衛(wèi)法師說他命薄如紙，若她一“消”，怕是受不住那強大的“長”，要等到蕭以璟二十歲，命火最旺之時才好奪了她的命，添他的壽。

“早點睡吧?！笔捯原Z平靜地說。

秦沁“嗯”了一聲，鉆進被窩里，縮成一團。

(八)

蕭以璟一直未曾入眠，直到月落西山，園子里亮起燭火，傳來“呼呼”的風聲時，窗欞被人敲了三下。

這是說好的暗號，是他動手的時候了。

他坐起身，從枕下摸了那把銀制的匕首，躡手躡腳走到秦沁的身前——她睡覺時喜歡縮成一團，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小貓——這讓他沒辦法找準心臟的位置。

蕭以璟輕輕掰過她的肩膀，拉開她的手臂——這很容易驚醒熟睡的人，而他甚至希望她能醒來，來阻止自己奪人之命來續(xù)自己之命的自私。

秦沁沒有醒來，她歪著頭，呼吸平穩(wěn)，像一具任君擺布的娃娃。

窗外傳來催促的聲音，蕭以璟舉起匕首，巨大的陰影像魔鬼的翅膀緩緩張開。

在刀尖帶著凜冽的風，刺破了布料，抵著秦沁胸口的軟肉——借著極微弱的一點點月光，蕭以璟終于看到她晶瑩剔透的淚滴，和微微顫抖的身體。

可她仍是閉緊眼睛，假裝未曾從夢中醒來。

“咣當”一聲，蕭以璟頹喪地丟掉匕首，他賭自己的狠心，可是他輸了。

“你睜開眼睛看著我！”

秦沁過了許久才緩緩睜開眼睛，更多的淚水溢了出來：“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你為什么要對不起？”蕭以璟憤怒得幾乎想掐死秦沁，她的道歉和一再容忍，讓他覺得自己簡直畜生不如。

“我，本來可以忍住，不哭，不喊疼，”秦沁靠著墻壁坐起身，“可是，我突然想起之前璟少爺你對我說，我并不是無人在乎的卑賤的丫鬟，如果我死了，至少你是會難過的——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哭……”

“你是在諷刺我的虛偽嗎？”蕭以璟問。

“不，我只是覺得很安心，很感動……就算今天你為了破除詛咒殺死了我，我還是不會怪你。因為我本來就是要死的，如果那時候張叔沒有在街頭撿到我，帶我進蕭府。我是因為要給璟少爺續(xù)命，才偷來了五年的時間。以前我沒有家人，沒有人會為我難過，現(xiàn)在至少有璟少爺，為我難過一下下，我覺得很滿足了?！鼻厍吣ǜ蓛裟樕系臏I水，伸手去撿地上的那把匕首。

“你做什么？”蕭以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撲上去握住她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說，“你的命是我的，我沒讓你死，你就不許死！”

秦沁還未有所反應，突然聽得房門被人推開，張叔跑進來問：“怎么還不動手？”看到蕭以璟握著秦沁的手臂，以為她反抗，奪了她手里的匕首，借著蕭以璟的手用力扎進她的心臟。

“不——秦沁！”

這一切發(fā)生在瞬息之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等秦沁捂著胸口咯出一大口鮮血時，蕭以璟才如夢初醒。

“不要，你不要死，不要死……”他奮力抱起她的身體沖向門外，“快找大夫！快找大夫！”

“竟然是真的……”張叔不敢相信蕭以璟竟然能抱著秦沁還能健步如飛，“哈哈哈哈，我要發(fā)達了，我要發(fā)達了！”他興奮地喊著，沉浸在將分得蕭家萬千財富的狂喜之中。

(尾聲)

秦沁沒有看到那日的黎明，就陷入了永遠的沉睡。她記得蕭以璟最后痛哭不已的臉孔，記得他痛徹心扉地叫喚她的名字，挽留她的生命，告訴她他的心意——

“我喜歡你，我非常喜歡你，比我自己的生命和健康更喜歡你……如果你能活過來，我愿意一輩子被蕭以笙踩在腳底，做一條病懨懨的可憐蟲。”

秦沁艱難地舉起手，輕撫了他的臉孔，笑著說：“謝謝你，璟少爺……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可以高高興興地……離開……有人說，人死之前如果沒有人為她哭，她會在地獄下油鍋的……謝謝你璟少爺，為沁兒流眼淚……”

——她從來都知道他留她在身邊，只是想要她的命而已，可是還是忍不住偷偷地想，到了最后的最后，他會不會不忍心？雖然明知道他乖戾、敏感、自私、壞脾氣，卻還是不小心在朝夕相處的漫漫時日中愛上了這樣不完美的他。

幸好，他最后還是心軟——最后送匕首進她心臟的是他的手，卻不是他的力量。

她滿足了。

<蕭族史記>

金玉王朝十四年，蕭家次子蕭以璟以正統(tǒng)的身份在家族大會上奪回掌勢者的權力，蕭家過繼長子被逐出蕭府，終生不得踏入金玉城一步。

金玉王朝二十四年，蕭以璟再次抗拒家族聯(lián)姻，與眾族人不歡而散。

金玉王朝二十七年，蕭以璟收養(yǎng)一名義子，取名蕭沁。

金玉王朝三十五年，蕭以璟猝于第一場冬雪，終年四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