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株紫丹,出生那日我便知道,我有一百年的青春常駐,也只有一百年的光陰壽命。
便是一百年后灰飛煙滅時,依舊少年容顏,真是死也如花。
在凡人看來,百年的青春我不能與他們白頭。在仙魔看來,百年壽命我不能陪他們長生。
這樣的命格,真是一出生便注定要打光棍。
姻緣這種事,于我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句笑話。
若是不尋歡作樂,我好像就只能孤獨終老了此殘生。
那么……就尋歡作樂吧!
紫丹谷,緣起。
紫藍色的鳳棲花開遍了西河岸的時候,是七重天最美的光景,神魔界的花海向來隨意生長,鋪陳至天邊凝成一帶馥郁的煙嵐,風吹起時,花海翻紫浪。
這年,神魔界少主祁修一百三十歲的誕辰,向來吊兒郎當?shù)睦仙衲е饔H手掛起花海上一萬三千顆夜明珠為他慶生,夜色里,觸手可及的溫潤月光盈滿七重天。
深夜,老神魔主跳著海帶舞笑瞇瞇往生仙去,離去時只留下一塊墓志銘和一封交予史官的遺書。
高高的石碑上徒留八個大字,紫丹可憎……
“這上面只有四個字!”祁修指著墓碑看著史官,抓著石碑的手骨泛白。
史官圍著高可擎天的巨大白晶石墓碑轉(zhuǎn)了三圈,手中遺書翻飛:“有了有了!遺書上說是應(yīng)該寫八個字,但是那四個字比畫太難……”
祈修不動聲色地看過去,史官低下頭繼續(xù)看遺書。
“所以他……他不會寫,說讓您猜一猜,猜出來務(wù)必要幫他刻完……”
……
新任神魔主祈修,因這莫名其妙的四字遺書,自此成為紫丹研究愛好者。
紫丹谷里那棵紫丹獨苗剛化成人形時。有白眉白發(fā)的老神醫(yī)路過,金口一開指著紫丹谷中的悅兮驚呼,天上地下獨此一棵的好藥,此為藥中女神也!
這話一傳開,九霄嘩然,從此女神為了不成為眾人嘴里的一口藥湯,只好東躲西藏過起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那日,祈修剛一進到紫丹花谷時,看見的便是五六伙人馬搜天刮地地追捕,當前的紫衫小姑娘灰頭土臉,動作雖靈巧迅速,無奈身后的人馬不單單都是人和妖,甚至還有幾個羽族,于是種族上天生的優(yōu)勢在這一刻顯露無遺,小紫衣連跑帶顛地還是甩不開后邊一個長隊,一張臉憋得通紅正想放棄掙扎聽天由命時,眼前一身黑衣的祈修從天而降。
她剎不住腳步,一聲尖叫,便撞了過去,肩膀被硬生生扶住,抬起頭的一瞬間,華麗的黑羽首先沖入眼簾,下意識地道:“鳥……鳥人?!”
祈修低頭看了看她,神魔天生的煞氣,讓身后的那一群都不禁打個寒戰(zhàn),悅兮立時自覺地噤了聲。
祈修再抬起頭,看向她身后,那一群人在這視線里退開好多步。
如此情景,天生的善解人意讓她毫不遲疑地一把拖住眼前的祈修,情真意切地道:“公子救我——”
祈修收了黑羽,站在她面前冷著一張臉:“我憑什么救你?”
悅兮捏著手指扯著謊誘惑他:“一株紫丹換我一命如何?”
等不及的人、仙、妖蠢蠢欲動,欲來搶人。祈修甩手將她拋在身后,對著那他們微微一笑:“各位都聽到了,今日能否行個方便,人我要帶走。”
羽族的姑娘向來橫沖直撞大膽潑辣:“憑什么?”
他兀自拉過她,上了身后魔使的九云轎,回頭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姑娘:“我叫祈修,請姑娘問過你家族長我是何人,再來要人?!?/p>
若是連現(xiàn)任神魔主的大名都不知道,那還在九霄四海混什么?
身后頓時一片倒吸冷氣,仿佛一瞬間,人仙妖散得干干凈凈的。
只剩下悅兮睜大了眼睛看著祈修,隨手扔過一簇碧草,扭頭就往轎外爬:“后會有期?!?/p>
結(jié)果人剛躥出去就被拉住摔在地上,疼得她齜牙咧嘴。
祈修蹲在她身邊優(yōu)雅地笑:“一把野草就打發(fā)救命恩人?”
悅兮討好地笑:“恩人,你如此樂于助人,此刻怎好欺負良家女子?”
祈修笑得云淡風輕:“我是樂于助人,卻不樂于助妖,不知道紫丹家的獨苗,能賣到什么價錢?”
“你原來早就看出我是一棵紫丹!”悅兮跳腳。
祈修略帶不屑地輕笑:“也只有草能長得這么青黃不接吧?”
“你說什么?什么叫青黃不接!”一向自詡美貌的悅兮顫抖著直豎中指,“你貴為七重天之主,眼睛是擺設(shè)的嗎?做神說話是也是要摸著良心的??!”
祈修淡然伸手撫了撫胸口,一本正經(jīng)地道:“沒摸到——”
……
憤憤地看著祈修,她忽然一挑眉,聲音溫柔懇求:“恩人,紫丹不值錢的!”
“是嗎?”祈修笑著看伏在他胸前尚顯稚嫩的小臉,眼中盈盈都是懇切,臉都氣白了硬憋著裝可憐,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欺負得過了。
祈修還沒反省完,淡淡的香氣已撲面而來,他忽然覺得眸子沉重,連手臂都難再舉起。再看趴在他身上的悅兮翻身而起一臉得色:“沒點絕招我怎么活得到這把年紀”,手指囂張地使勁戳了戳他的臉,“想吃了老娘的多了,你排隊了嗎?”
當晚的白晶石墓碑前,祈修冷著一張臉,看著石碑,半晌對著史官問道:“這紫丹可憎后邊的四個字,是不是斬草除根?!”
三天后,七重天發(fā)了昭天令,在九霄四海下大價錢通緝一棵成了精的紫丹草。
于是,全天下都在議論,據(jù)說神魔界的主子祈修最近饞一棵草,哎喲,那都饞瘋了。
鳳棲花,相憎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不要臉的。
一時之間素日嚴肅正義的天神猛獸們都開始爭先恐后欺負一個弱質(zhì)女妖。
到底神農(nóng)族的善于采藥,不過月余便有了結(jié)果。
陽光照進子鼓樓里,祈修斜倚著白虎,修長的手指剝石榴剝得認認真真的,粒粒鮮紅飽滿堆在玉白的盤子里煞是好看,直從正午烈日炎炎剝到火燒云染了天邊煙嵐色。
她自是不肯老實,想方設(shè)法逃走,一日被他手下的人抓了七次,終于氣喘吁吁怒了:“你正職魔神副職賣石榴的???有話快說!”
祈修這才漫不經(jīng)心地斜了她一眼,悅兮跪坐在地上長發(fā)凌亂,鞋子還丟了一只:“一日七次,真有夠囂張?。 ?/p>
“那又怎樣?”她咬了唇皺眉,一動卻露出腿上的傷,頓時疼得額上冒出冷汗。
祈修起了身,皺著眉頭看裙子上一塊不小的血跡:“神農(nóng)族的人欺負你了?”
她委屈地擦了擦冷汗,兀自嘴硬地嘀咕:“放心,這點小打小鬧不影響口感。”
他走近了,躬下身一本正經(jīng)地看她,眼里的怒氣顯而易見?!罢l說我要吃了你?”這全天下都知道了吧,大神。
悅兮盡量將自己縮小,減小存在感,問得小心翼翼的:“你……你難道不準備吃了我?”
祈修微彎嘴角:“你這樣失望,是邀請我吃了你嗎?”
下一刻,他的食指微彎抬起她尖尖的下巴,抵上她的唇,小心翼翼,淺嘗輒止。
祈修放開她,一本正經(jīng)地道:“口感還不錯?!?/p>
悅兮魔口脫身大口喘氣,嚷道:“你個色魔啊,我說是吃!吃!切吧切吧加花椒大料燉了吃!”
他俯下身,手臂穿過她的膝彎,下一刻,將還在喋喋不休的人抱在懷里,小心地避開她小腿上的傷。
“閉嘴,我?guī)闳グ鷤凇!?/p>
悅兮委屈地看他,自暴自棄地不出聲,臉上卻寫滿了憤恨,要不是你事先滿天下地宣傳此妖善用迷藥,導致追捕的人恨不得都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怎么會被逮到。
想著一盡孝道的祈修做事效率極高,簡單交代了墓志銘的事,便開始日日逼問悅兮族中可有什么秘辛,抱著一碟子石榴粒的紫丹族獨苗被問得急了,瞪大了眼睛氣鼓鼓地道:“我哪知道,小時候私塾里考家族史就從來沒及格過!”
沒過幾日,祈修便又讓史官找來了一堆紫丹一族的書。
祈修繼續(xù)靠著白虎剝石榴,悅兮日日繼續(xù)站在前面彩衣娛親,頭頂著水碗讀紫丹野史。
讀困了時,她便跪坐在他床邊的地毯上,隨便撿一本打著哈欠大聲朗誦:“花生油二兩,蔥姜蒜切末,白水炙熟,放入生抽,再加草果……”
祈修看過去:“念的這是什么?”
她一驚之下睡意全無,一翻書皮看清后“啪”的一聲扔了書:“呸!紫丹菜譜——”
捂臉傷感,紫丹這個種族果然生來就是被吃的!
他伏下身似笑非笑:“想再被吃一次?”
悅兮不躲反而去撫上他的眉眼,忽然睜大了眼睛:“你眉間有紫丹的靈氣,難道你的母族是紫丹?”
祈修一愣間抓住她的手,眼神卻在聽到她的話后愣住。
良久后,才輕聲道:“我不知道。”
他尚未記事,已經(jīng)沒了母親,從沒有人跟他提起過她。
祈修低斂了眸,眉頭皺得很深。
悅兮嘀咕著又道:“一定是我看錯了。”
他挑眉看她一副學究模樣開始冷靜分析:“一定不對的一定不對,紫丹一棵草是生不出一個鳥人的!”
祈修面色一冷:“鳥人?!那是最高貴的魔族血統(tǒng)才有的純色黑羽!”
悅兮看著暴怒的祈修,半天才顫抖地道:“好吧,高貴的鳥人——”
藥廬、愁心
結(jié)果一日神魔主剝石榴剝累了睡午覺,那一棵草便溜了,神魔主知道七重天如何魔障重重,她定是跑不了的。
傍晚卻下起了雨,七重天的雨水并不多,這樣的雨更少見。
被雨聲擾醒的祈修迷蒙間將手伸向床邊,卻沒有抓到那只向來偷懶的小妖。
雨點打在窗邊的綠芭蕉上,擾得人心煩意亂。
彼時,逃走的悅兮已經(jīng)繞到迷了路,七重天綠茵濃密,她東繞西繞間,被一群人追得狼狽不堪,此時兩面密密的竹林,當前小徑竹橋覆在綠水之上,橋盡頭小小是竹舍一間,靜靜地浮于水面,再無進退的路。
小腿的傷口早就重新裂開,她站在竹舍前,喘著粗氣討?zhàn)垺?/p>
可是那些魔使仿佛認準了她還會再跑,非要上來打殘她捆起來,才會放心。
悅兮無奈地吼了一聲:“我是祈修請來的客人!”
打頭的魔使橫著身前的鑄劍:“七重天沒有你這等客人。”
說著鑄劍已經(jīng)刺來,她生來便是在逃命,此時能做的自然是抬腿繼續(xù)跑。
抬起傷腿踹開大門,卻不得不在門邊停了步,身后竟是深深的水池,滾滾泛起白氣,藥香氣滾滾。
儼然是七重天的藥廬。
身后的薄門板自然抵不住一群魔將,橫來的刀劍眼見抵在了胸前,她破口而出:“你們不要命了!難道不知道我是你們家少主的心上人?”
眼前的魔將一臉嘲諷地冷哼:“我們少主早就和凌霄仙子有婚約,怎么能把你放在心上?”
“凌霄仙子算什么,祈修……祈修他最喜歡我了!”她被逼上藥池子的邊沿,這些話說得全無底氣。
她的話音剛落,一聲冷冰冰的怒喝自藥廬外傳來。
一身藍衣的祈修立于碧水竹橋之上,眸光清冷。
意外的是他沒有否認,只是面無表情地問道:“那你喜歡他嗎?”
她打了個寒戰(zhàn),隔著雨水,幾乎看不清他的面容,心慌得仿佛要跳出來,良久,還是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不喜歡?!?/p>
鬼使神差的,帶著些不可企及的期待,脫口而出:“那你——”
“你說呢?”祈修瞇起眼睛微微冷笑,一瞬間讓她覺得心像浸進了冰水里。
風吹著雨水打在身上涼意便一點點滲入肌膚,魔將將劍橫掃而來時竟一時忘了躲閃,肩頭一痛,直直地落入身后的池子里,掉落前,是祈修再次張開的黑羽,既華麗又風騷。
平靜的池面上浮起圈圈漣漪,瞬間沒了她的白衣,紅色的血染了碧水。
紛紛的雨里,眼前的畫面竟有幾分凄美。
下一刻,神魔主祈修跳入藥池,他再出來時,懷里的悅兮臉色煞白,眼睛緊閉,裙衫破爛,肩頭仍滲著血。
她凍得嘴唇開合幾次才小聲喊道:“祈修,祈修——”
祈修深吸了一口氣道,壓著火氣道:“閉上眼,別說話?!蹦⒁呀?jīng)跪了一地。
他冷冷地道:“上一次腿上的傷,也是你們做的吧,非要置她于死地嗎?”
史官搶先道:“臣——”
祈修回頭看他:“不用急著回答,想好了再來告訴我,你們這么仇恨紫丹是為什么?”
夢里仍是大雨滂沱,祈修站在大雨里只是冷眼看她,她有話說不出,急得泣不成聲,醒時后背已經(jīng)汗?jié)?,祈修正倚在床邊,微閉了眼,側(cè)臉冷硬,手里卻抓著她的手。
祈修忽而嘆氣:“到底你這么一棵破草,有什么好處?這么多人你爭我搶的?!?/p>
她紅了臉,瞪大眼睛看他:“你不知道?”祈修皺眉猜:“吃了你們能長生不老?”“自然不能——”“永葆青春?”“不能——”
“那到底能怎么樣?”
“祈修——紫丹,其實是專治不孕不育——”
“……”
半晌,祈修扶額:“你是說,現(xiàn)在全天下都知道,我祈修在滿九霄跟眾人搶一棵治療不孕不育的草?”
悅兮頗為無奈地點了點頭:“節(jié)哀順變吧?!?/p>
他臉色微僵地收回藥碗往外走,她趕忙拉了拉他的衣角:“你去干嗎?”
祈修瞇著眼睛回答:“成親,我自然要去證明自己?!?/p>
她驚得睜大了眼睛:“那要是人家說你是個文盲你還考個狀元不成?”他淡定地繼續(xù)喝茶:“我是狀元。”他想了想補充道,“正德皇帝三十八年,我無聊下了一次凡?!睈傎鈿獾玫纱笱劬σа狼旋X:“皇上是不是還非得把閨女嫁給你,追著求著封侯封相!”祈修收了手上的書,走過來拍了拍她的頭:“是有這么回事,公主還挺漂亮的,不過我拒絕了?!睈傎馊趿寺曇簦肷翁綄ぶ鴨柕溃骸盀槭裁??因為人類……只有百年壽命?”
祈修按倒她:“睡覺!養(yǎng)好了精神幫我想怎么填墓志銘?!?/p>
他幫她掖好被子,吹了燈,才低聲緩緩地道:“因為,我不喜歡她?!?/p>
窗外雨聲似乎又大了些,花花草草的精怪大多都不喜歡太陰冷的天氣。
軟軟的被子里,悅兮抱著膝蓋偷偷揉通紅的眼睛,那么,若是喜歡了呢,會嫌棄她活得不夠久嗎?有些話,她猜不到結(jié)局,所以她永遠不會問出口。
冷得發(fā)抖時,祈修將一個暖手爐塞進她的被子里,不解地看著她露出的雙眼:“怎么哭了?”
悅兮擦了擦眼睛:“凍的,”然后想了想認真地道,“要不祈修你給我個花盆吧,我把自己栽進去試試,也許能不這么冷!”
身旁一暖,祈修掀開被子靠在她身旁:“這個花盆滿意嗎?”
悅兮攥著被子抽了抽嘴角:“還……還行吧?!?/p>
凡間,情深
要證明自己的神魔主極有效率,一天后,悅兮一出門,七重天漫天紅云,若不是神魔主娶親,何來如此排場。
她驚訝地看他:“你,你來真的?”
祈修笑:“這樣不是最便捷的辦法嗎?”
結(jié)婚生子,果然是捷徑,神魔主祈修不孕不育,真是個大笑話。
她只覺得自己手抖,半晌才又問:“你……你要娶凌霄仙子?”
他頗為無奈地瞥了她一眼,根本無意再理她。
那日,他那個命定的夫人凌霄仙子的仙轎飄到七重天外時,悅兮打翻了他的白虎靠椅,掀了他的石榴盤,再次出走。
她在七重天外繞著圈子走來走去,卻再也沒有半個人來追她。
祈修忙著接待凌霄仙子,等到發(fā)現(xiàn)她又失蹤時,已經(jīng)月上中天,史官帶著魔將跪了一地,他不怒反笑。
“不能親手殺了她就假手于人嗎?若我猜得不錯,七重天外想煮了她的,數(shù)不勝數(shù)吧?”
他氣得拂袖,史官瑟縮地跪倒:“主子,紫丹可憎。您忘了先主的話了嗎?”
他苦笑出聲:“是嗎?為什么可憎?”
史官沉默半晌,道:“凌霄仙子處有草藥《命格錄》一本,里面記載著所有草藥一族的命格與秘辛?!?/p>
三日后祈修出現(xiàn)在凡間的花街柳巷里。
當他找到她時,她蜷在花紅柳綠的煙花門前低著頭,身邊人來人往,燈燭往來間歡聲笑語,她獨自埋頭一動也不動。
夏日的雨水總是說來便來,一瞬間云遮月,一瞬間雨漫天。
他拿著傘罩遮在她的頭頂,良久,她才醒悟過來抬起頭,一張口卻嗓子沙?。骸捌硇薨 ?/p>
他低斂了眉眼,俯下身去,卻在彎腰的瞬間臉色煞白捂著胸口咳出了聲,渾然不覺般堅持將她攬進懷里,才覺得懷里的人兒涼得駭人:“跑了這么多回,不累嗎?”悅兮伸手摟緊他的腰,將頭埋上去。
“紫丹就是這樣的命格??!若是不跑,早晚是人家的一晚藥羹不是。”她幽幽地說出來。
“跟我回家好不好?”祈修溫柔地說。
“祈修你知不知道,紫丹這一族若是騙人家情愛,貪圖“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樣的事,是會遭報應(yīng)的,我拿什么和人家偕老,我拿什么陪你不死偕老呢?”
她輕笑:“祈修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喜歡誰……”
“那為什么因為我娶親而不高興?”
她悶著不說話,他低頭,溫柔地拂開她散亂的長發(fā),才發(fā)現(xiàn)她緊閉雙眼,眼淚不受控制地吧嗒吧嗒落下來。
他吻她的眼睛,再次輕聲問:“悅兮,跟我回家好不好?”
她皺眉定定地看著祈修:“如果我說我活不過一百年呢?如果我說,你母親就是一株紫丹貪戀歡愛騙了你父親,還讓你成了孤兒呢?祈修,我也是這樣一個草藥的精魂,你還想帶我回家嗎?”
祈修忽然低眸大聲地咳嗽,卻堅持著慢慢拭去她的眼淚:“悅兮,跟我回家吧?!彼难蹨I卻更洶涌地流下來。
他伏在她肩頭,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血水順著蒼白的嘴角緩緩流出。
“我偷看了凌霄仙子的草藥《命格錄》,我知道我母親也是棵紫丹,我知道你們一族壽命不過百年,我還知道你們在草里最愛尋歡作樂,因為很少有紫丹能和外族一生相守。悅兮,你怕我知道這些嗎?”
半晌,他又問:“悅兮,我為了看《命格錄》,被它反噬破了大半修為?!?/p>
他半靠在悅兮身上,微閉了眼:“可是我一點都不后悔,若我自己不去看,你一定不會主動告訴我,你們命格是怎樣的!一想到,你百年之后孑然一身地仙去,而我卻可能不在你身邊,我便……好難過?!?/p>
他將她帶進七重天的祥云里,悅兮攬著他的腰咬著唇慢慢地睡去,祈修,你又知道什么呢,你不知道凡間有《越女歌》叫“心悅君兮君不知”,你不知道我跑掉是因為我怕自己的心跑不掉,你不知道那日在泛著花海的紫丹谷里,你長發(fā)飛揚,側(cè)臉英俊,眉峰微挑,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便對你一見鐘情。
凌霄峰,相許
也不過是百年之前,不著調(diào)的老神魔主當時還英俊倜儻,茫茫人海里遇上了佳人,自此淡了那些閑心,一心與之相守。
他那時不知,她看似青春常駐,其實只有百年壽命,她那時不敢,只覺得守得一日是一日,百年仙去時,卻覺得愧對丈夫和兒子。
不想,一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回首竟似緣已盡。
紫丹自此成了七重天的禁忌,他到仙去之時都不忘刻上“紫丹可憎”幾個字。
若不是當年不夠情深,又何來如此埋怨。
紫丹谷這么多年也不過孕育了幾株紫丹,她自然早早便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只是不愿重蹈覆轍。
子鼓樓的樓頂,神魔主臉色如霜:“怎樣才能讓她跟我一樣長生?”
史官跪了半晌小聲道:“毀了那本《命格錄》?!?/p>
夢里,他低斂了眸子,眼神溫潤清亮:“悅兮,我給你長生不死如何,你許我一生一世可好?”
一句一句念在心尖上,最后硬生生把她念醒。
悅兮奔出他的寢殿,卻只看到他的背影。
她追不上他,長生不死,長生不死,若不毀了凌霄仙子那一本記錄草藥命脈的《命格錄》,他拿什么給她長生不死?
她這一世,向來在逃跑,卻是第一次嘗試去追別人。
他什么都算得好好兒的,所以追到他時,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凌霄峰的峰頂已經(jīng)布好了結(jié)界,一身藍衣的祈修站在凌霄仙子老子凌霄老仙的對面,臉上竟還帶了半分笑意。
是啊,她沒見他犯過愁,便是最傷心的時刻也不過是緘默不語,這才真正是個漢子,雖然長得有點像小白臉。
她輕聲對著身后的史官道:“百十來年前,不是沒有人想毀了那本《命格錄》,它界定了我們草藥的命格,真是討人厭,可你知道那人后來怎樣了?”
“灰飛煙滅?!笔饭佥p聲道,“為了免少主重蹈覆轍,我們一開始不想留你在七重天?!?/p>
“你們做得對?!彼Я舜捷p聲道。
悅兮用手畫圓,結(jié)界震動,祈修在百米外的峰頂看過來。
凌霄子也看過來嘖嘖嘆道:“就為了一棵紫丹前陣子退了我家小女的婚?”
山風吹來,她及膝的長發(fā)飄起,祈修瞥了她一眼,便轉(zhuǎn)頭對著凌霄老仙道:“是,所以若我贏了,破了您的凌霄陣,我要毀了《命格錄》?!?/p>
凌霄老仙捋著胡子道:“為了那個姑娘值得嗎?”
祈修微帶了笑意緩緩地道:“她有些地方確實挺討厭的,貪吃貪睡,又愛亂跑,而且一百年后便會走得干干凈凈的,而我卻要坐在王座之上,靜待著未來億萬年的孤單?!?/p>
他低吟半晌,輕聲道:“可是,若是不能給她長生,我愿意陪她死?!?/p>
咒語之下,凌霄山頂一片祥瑞,霧氣彌漫,片刻后凌霄老仙在他身前坐定,碩大的棋盤上黑白子已布好了局。
用修為下的一盤大棋,若是輸了,輸?shù)木涂赡苁巧馈?/p>
“所以若我贏了,您要遵守承諾?!?/p>
凌霄子捋了捋胡子:“自然?!?/p>
老仙下了棋子,整個凌霄山如置風口,祁修本來低垂的衣襟此時如被刀割,能看得見滲出的道道血痕。
他卻依舊不動聲色地下子,卻能看出臉色越發(fā)白得嚇人。悅兮看到此情此景,覺得心都涼了,不停地喊著祁修。祁修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過頭來擺弄棋盤,邊傳音給她:“悅兮,我要是真的贏了呢?”
她咬緊了唇,一張口卻聲音喑?。骸拔冶汶S你長生白頭?!逼硇抻中χ此骸皭傎?,我若就此死了呢?”
她皺了皺眉:“你既然這么招惹我,給我希望,你憑什么死?”她哽咽著喃喃,“祈修,你憑什么死?”
他正色道:“是,我不敢死,我若死了,你肯定又跑去尋歡作樂了?!?/p>
下一刻,天崩地裂,飛沙走石,他在風中巋然不動,她隔著結(jié)界眼睜睜地看他在狂風中幾乎被撕裂。
棋盤逆轉(zhuǎn),他只用了三子,便將整局棋打亂。
翻天覆地不過如此,祈修在陣中不消片刻便遍體鱗傷。
煙灰藍色長衫的祁修站在凌霄山上,嘴角漸漸滲出的血痕也難掩神魔主與生俱來的俊美。
那些說不出的難過與心疼將她困在結(jié)界外,仿佛一經(jīng)破裂便是萬劫不復。
他輕聲地緩緩道:“悅兮,我那日找凌霄仙子是想退婚?!薄皭傎?,我那時其實想娶的是你?!?/p>
天雷滾滾,在他身邊綻放出玄色的花朵。
他下了最后一顆棋子,整個凌霄山天崩地裂,凌霄老仙翻手之間碎了《命格錄》,他掙扎著,腳下生出墨色的云,趔趄地朝悅兮走來。
翻飛的凌霄花一朵朵模糊了他的面容。
她用盡渾身解數(shù)卻不能動那結(jié)界分毫,最后也不過頹然坐倒,看他在茫茫山霧里步步而來,步步化塵,最后慢慢消失不見。
悅兮慢慢蹲下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祁修——”
大朵的凌霄花里,只剩下碩大的棋盤和飄然遠去的老仙。
那些很愛很愛感覺,很痛很痛的心疼,都是相處了很久很久之后,經(jīng)歷過愛恨生死,才能懂得的。
可他明明說,他不敢死。
那一次,凌霄山的風足足刮了半個月。
子鼓樓的史官寫:神魔主祈修大敗凌霄陣,真身卻因為破陣后受山體震動不知所終。
悅兮,我給你長生不死如何,你許我一生一世可好?
你拿命給我的,我又怎么舍得不要。
七重天,相守
鳳棲花年年花開花落,七重天的山山水水,她不知看過了多少,山長水長的日子,她不知已經(jīng)等了他多少歲月。
子鼓樓的樓頂,她站在那里望著他去時路,天邊染了薔薇紅,天微微亮時,一夜鳳棲花的花瓣便覆滿了她及膝的烏黑長發(fā)。
那日也不過是平常的午后,她在他的白虎榻上醒來,雨停風住,鳳棲花開滿七重天,夕陽灑下一層淡金色。
一臉驚慌失措的史官跑來,指著石碑的方向說不出話來。
她連摔了兩個跟頭才跑到石碑前。
高高的白晶石墓碑之上,“紫丹可憎”之下竟然多了四字:不悔相思。
紫丹可憎,卻不悔相思。
抿起嘴角望向天邊一抹煙嵐色里徐徐走來的人,不禁紅了眼。
一回首,好像還是第一次相見,他有著華麗黑羽和山水浸石般溫潤的眉眼。
一回首好像他還在情深溫柔地說,悅兮,跟我回家好不好?
這一次,有著華麗黑羽的七重天神魔主站在煙嵐色的鳳棲花里笑著問:“悅兮,我不在時,你有沒有不守婦道?!”
她笑得眉眼彎彎,過去攬住他的腰,酸了鼻子,含混不清地回答:“相公,這個真沒有?!?/p>
她湊上去吻他的唇,卻流了眼淚:“祁修,你能回來,真好。
鳳棲開花的時候,是七重天最美的光景,衣衫輕薄,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