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七月七生辰這天,崔夢玉收到一份毫不起眼的賀禮,是個木材破舊的長匣子,上頭用紅紙貼著寫了個“賀”字。
崔家大小姐的藏寶庫里什么都有,這份禮物之所以讓她起了興趣,乃是下人的稟報。
“不知道是誰送來的禮,昨夜屬下打了個盹兒,醒來桌上就有了這個,門房也沒人留意到誰進來過?!?/p>
崔夢玉摸摸粗糙的盒子,最讓人好奇的是,是什么人會送這樣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安西鎮(zhèn)無人不知,今日不僅是崔小姐的生辰,更是崔家老場主傳位給她的大日子。鬼使神差之下,崔夢玉屏退左右,從中取出一支釵來。釵頭碧綠雕琢著玉簪花的形狀,并無什么獨特之處。
除了釵身中空,釵尖有個幽幽的黑孔。
等崔夢玉回過神來,已經(jīng)順手將釵插在發(fā)間。
是夜崔夢玉做了個怪夢,夢見花燈滿布的長街,有一只手緊攥著她在人群里不停步地一直向前走,正在她自覺雙腿太累走不動時,身前的影子忽然頓住,回過臉來的人讓崔夢玉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后退半步。
那是一張宛如白布的臉,五官紛紛隱遁而去,唯獨一張嘴還在,開合著說話:“青絡,你喜歡這個嗎?”
她脫口要說出的兩個字“喜歡”,忽然卡在心窩的一陣劇痛里。是心口被透穿地疼,而抬頭看去,那人捏著釵上玉簪花,銀釵頭深深插進她的心窩子里,那人依舊滿面溫和地問:“你喜歡嗎?”
五日后再一次從夢中驚醒,崔夢玉第一眼就看見徹夜未眠眼圈烏青的木歲風守在床邊,噩夢帶來的痛感讓她笑不出來。
白衫子皺在木歲風身上,秀氣的眉深蹙著,擔憂道:“這是怎么了,從你生辰后每日做噩夢,生辰那天有什么特別的事發(fā)生嗎?”
崔夢玉搖搖頭,忽然想起什么來:“是收過一件沒有留下姓名的賀禮,當日我戴了會兒,之后再沒碰過?!?/p>
木歲風聞言在妝鏡前找了找,打開一個眼生的木匣子,像被匣子燙到,猛地丟開。銀釵滾落出來,正落在床前,崔夢玉疑惑地看看他,彎身下去還沒碰到銀釵,就被木歲風撿起來緊緊攥在掌中。好似下了什么決心,向來文弱的木歲風眉眼間生出堅決:“這根釵是不祥之物,由我收著,過兩日我會請師弟過府,他法力高強,擅長除魔衛(wèi)道,讓他瞧瞧你這是什么毛病。”
崔夢玉奇道:“怎么沒聽你說起過還有師弟,你這個師兄難道道行還不如師弟?”
木歲風低下頭,背脊僵硬地緊攥著銀釵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又說:“我早已不是修道之人,現(xiàn)在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夢玉,你不是不知道的?!?/p>
黑沉沉的眼中有絲揪得崔夢玉喘不過氣的悲哀,她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貳】
那是崔夢玉十歲的時候,木歲風幾乎趴在馬背上被馱到崔家馬場。在她眼里,木歲風真是頂頂?shù)暮每?,頂頂?shù)拿裁?,白衫子也是再適合他不過,直到崔夢玉見他胸前的血都透了衣衫,這才覺得不妙。
大抵這已是一個死人。
崔府上下因著大小姐一時任性徹夜通明,大夫跑前跑后只管搖頭,紛紛憤懣,崔小姐分明戲弄他們,床上等著他們診治的那人全無心跳脈搏,早已不可醫(yī)治。
崔夢玉將一通下人全趕出閨房,自家父親在外拍門也只裝作沒有聽見,她那時年少,不懂得世事,單單憑著木歲風被“追風”送到自己面前,就斷定此人命中與自己定有緣分。一念成執(zhí),在木歲風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每日以人參靈芝吊著,跟著了魔似的。
就在崔老爺子急得將請道士來作法的前一天晚上,崔夢玉猛然推門沖崔老爺開心道:“爹,他醒了,我就說他不是個死人,他一定能活的?!?/p>
崔場主老來得女,在外雖叱咤風云雷厲風行,對女兒卻極為溺愛。從此木歲風便在崔家馬場待下來。一晃七年過去,木歲風還是那般儒雅俊秀,崔夢玉已長成娉婷少女。她那點心思向來不愛藏著掖著,木歲風與常人不同,她一直知道。
他的身上總是沒有一絲溫度,像塊石頭般溫涼。有一回她乘醉伏在他胸口,卻只聽到紋絲不亂,連心跳也無,而她卻全亂了,發(fā)誓就算這是一塊不會熱的石頭,她也要親手將他焐熱。只因,他的命是她給的,便不能再允他喪命。
也因此當木歲風說出:“我最討厭道士,滿口胡言,見錢眼開?!贝迚粲裎丛绵拱刖洌徽娴膹拇藳]讓半個道士出現(xiàn)在木歲風面前。若是木歲風肯,崔夢玉早就請道士來府上瞧他心不會跳,沒有體溫的毛病是什么。
她不是怕他,只是不想再聽到他說:“等你出嫁,找到尋常凡人的幸福,我便離開崔家。我不能娶你,但也不能耽誤你,無論何時,只要你不開心了,我還是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一直陪著你?!?/p>
崔夢玉問不出為什么,她不知道活死人是什么毛病,但木歲風說著這話時總是將她抱得很緊,緊得骨骼發(fā)痛。她知道他有不得已的原因,卻只是不明白,既然喜歡,為何他偏不肯成為她命里的人,難道他的喜歡還不足以讓他留在她身邊?
【叁】
門上的符紙給風一吹,搖搖晃晃掉到地上。從回憶里回過神,崔夢玉定定地看著面前木歲風的師弟道:“就是這樣,多年來我一直想若有個人能讓歲風像常人一樣,那他自然沒辦法再拒絕爹爹的提親。”
道士愣了愣,呆呆重復著兩個字“提親”。半晌后道:“師兄來信催我來,是讓我來治你的夢魘,說你每晚從夢中痛醒,你這說了老半天卻要我治他……”
“不過是噩夢而已,算不得什么病癥。”略去每次夢醒時心窩里難耐的疼痛不說,崔夢玉坦然直視羅霄道,“你若真有本事讓歲風好起來,什么樣的報酬我都可以給你。”
羅霄苦笑:“怕是給不了?!币驗樗胍臇|西,崔夢玉身上早已沒有。
羅霄看上去是個很有架勢的道士,在崔夢玉房門上貼滿符紙,又點上據(jù)說秘制的安神香料,這一夜崔夢玉果然睡得安穩(wěn),以至于門外接連不斷的悶響都沒能立刻將她驚醒。等她終于睜開眼,便瞧見窗戶紙上印著的影子,輪廓熟悉,是木歲風無疑。
崔夢玉頓時忘了羅霄說的,無論如何不要打開房門。
月色下森然如同鬼魅的臉出現(xiàn)在她面前,是閉著眼的木歲風,如同被人操縱的紙人,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猛然伸出一只手來,卡得崔夢玉的脖子生疼,力道之大讓她疑心脖子會立馬折斷。
“歲風——”
手指在脖子上收緊,崔夢玉的臉漲得紫紅,被按在桌上逃無可逃。素來她就不怕他,便是他四季冰涼沒有體溫又如何,他總是用最溫和的手,替她拿捏因為習武而酸痛的肩膀,在她想念故去多年的娘親時攬她在懷中,盛夏時節(jié)煮一碗冰糖蓮子湯為她消暑。
木歲風的眼瞼微微動一下,終于沒有睜開,手下也無情地更加用力要將崔夢玉置于死地。
猛然間形勢逆轉(zhuǎn),崔夢玉忽然發(fā)力,這時候無知無覺的木歲風被按到門板上,十分勉強地按住他的兩只手,大聲喊“木歲風”的名字。
眼瞼動得更加厲害,劇烈掙扎過后,木歲風緩緩睜眼,眼內(nèi)一片血紅。窗外一聲聲尖銳的笛音,頓住的木歲風又撲上去將她按到在地。
被捏住的脖子快要折斷,眼冒金星的崔夢玉,猛地抬頭,咬住木歲風淡色的嘴唇。便是要死,總不能什么都沒有得到過。這么一想力氣也恢復幾分,不知道是誰的唇破了,血色沿著下巴蜿蜒而下,艷得扎眼,尤其扎羅霄的眼。
一枚銀針扎入木歲風的后腦勺兒,隨之崔夢玉將他抱得緊緊的,好似一松手木歲風就會化成煙塵。想將人移到自己身上的羅霄怎么也無法讓她松手,無奈道:“我的銀針只能制住他片刻,剛才的事情時時都可能再發(fā)生,你就不怕?”
崔夢玉白著一張臉:“怕,可連我都怕他,在這世上他還有誰呢?”
羅霄忽然語塞,掉轉(zhuǎn)頭看向屋外。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月光下的屋脊上,站著個翩然的身影,崔夢玉喃喃道,“方才的笛聲……”
那是一張雪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的臉,眉眼細細的,叫人瞧不真切。羅霄往外跨出一步,被門檻絆住差點摔倒。再抬起頭來,屋脊上的人影已經(jīng)消失無蹤。
崔夢玉聽見羅霄低低地喚了一個名字:“攬月?!?/p>
【肆】
將木歲風搬回屋內(nèi),渾身上下貼滿符紙,崔夢玉摸摸他的臉,冷冰冰的。
“昨晚你也聽到笛聲了,我也不瞞你,屋上那人是我和師兄的舊識。過去這許多年,師兄雖沒有心跳體溫,但他確實活著無疑。多年前師兄曾用禁咒將一人封在西南楚地,你昨夜所見并不是真人,只是幻影。她的幻影已經(jīng)能到這里,便是離破咒不遠,等她沖破師兄下的禁咒,他就會真的成為死人?!?/p>
不及崔夢玉反應,額頭被羅霄的額頭抵著,好像一記悶棍打在腦袋上,崔夢玉的眼前,豁然出現(xiàn)夢境里那人轉(zhuǎn)過頭來的臉。而這一次,不是沒有臉的,五官鮮活,瘦削的臉與面前的人重疊。
羅霄鉤起嘴角笑了笑,不知何時玉簪花釵到了他手上,將銀釵插入她發(fā)間,羅霄問她:“崔小姐,你喜歡這個嗎?”
崔夢玉生生打了個冷戰(zhàn)。
“我的定魂術(shù)頂多能撐半個月,師兄不會再被笛音控制傷人,況且,攬月的目標是你,你不在崔府,自然上下無虞。事不宜遲,你隨我走一趟‘鏡月’幻境?!?/p>
崔夢玉沒聽說過這地方,羅霄繼續(xù)說:“你只需要跟著我便可,我能帶著你去就能保證你毫發(fā)無損地回來。師兄這病需要一味藥引子,生在那片幻境里,叫做夢回草。是我的疏忽才讓師兄過了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也算夠了。”
當晚二人動身前,木歲風短暫地醒來,頭疼得很地問崔夢玉:“我這是睡了多久?你脖子怎么了?”目光所及之處,有一道青紫的痕跡。
崔夢玉沒有說話,只是將臉貼近了木歲風沒有溫度的臉頰,那冰涼的溫度好像能透過發(fā)膚直入骨髓。緊緊將他抱住,她忽然抬起臉,眸中閃動著光:“不小心傷到的,已經(jīng)上過藥了沒有大礙。歲風,你困不困?”
醒來后腦子就一直犯暈的木歲風點點頭,瞇了瞇眼像是又要睡著。
她將他放下,讓他平躺著,腦袋窩在他頸間,貓兒一樣蹭了蹭,說道:“你可還記得及笄那年,爹爹代我向你提親,你沒有答應?!?/p>
木歲風鼻子里“嗯”了一聲。
“現(xiàn)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不肯答應的原因?”
聽得出她語音里的怨怪,木歲風抬抬手想摸摸她的背,卻已經(jīng)抬不起手,胸前一道符紙將他定得死死的,眼睛一閉便沉沉睡去。
崔夢玉眼里隱隱閃動著淚光,猛然起身喃喃道:“不管你娶不娶我,總是我救活的你,我不僅要你活,更要你像常人一樣活?!边@樣有朝一日你遇見心愛的女子,也能與她結(jié)為連理,想到那個女子或許從來就不是她,崔夢玉咬咬唇,吹滅燈火向門外走去。
門外的羅霄已在“追風”背上等她,本來單薄的身影此時看上去卻好像高大不少。
崔夢玉伸出手去,羅霄深邃的眼神幾乎讓她不能動彈,呼嘯而過的風刮過耳畔。漸漸她緊繃的身體軟下來,貼著羅霄的背。
好似她曾無數(shù)次這樣做,喃喃的問話從背后傳來:“道長可曾與我在何處見過?”
羅霄回過頭,崔夢玉緊閉著眼已然睡著。
【伍】
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人受得住,馬也受不住,找了間破廟歇腳喂馬,崔夢玉同羅霄在廟內(nèi)啃干糧。片刻后屋外響起雨聲,后來變成冰雹,幸而院中有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勉強可為遮蔽。
破廟難以抵擋冰雹的攻勢,頃刻間破爛不堪,她腦袋不可避免地被砸出好幾個包。幾乎與閃電同時,雷聲在耳畔炸開,隨之而來的是“追風”的慘嘶。從天而落的雷正好劈中追風躲避的樹,馬兒被壓在樹干下踢蹬著四肢。
正無措間,羅霄的拂塵輕而易舉地將樹干拂開,追風站起身來,渾似無事一般眨動雙眼。
一把破傘出現(xiàn)在頭頂,整個破廟都被保護完好,風雨雷電統(tǒng)不能近身。好似做夢一般,崔夢玉呆怔看他片刻,說了聲:“羅霄——”
道士渾似沒有聽見,踏步往前走入廟中,斜靠上一堆稻草,他鬢發(fā)梳得整齊,胡楂卻凌亂透露出滄桑。
崔夢玉就著他身邊的稻草堆坐下,靠近這人,心中忽然踏實起來。這一路同行,羅霄對她的時時照顧,讓木歲風的身影淡下去一些,而眼前這人的眉目卻日漸清晰。
第七天里遠遠能看見被綠光包裹的綿延青山,飛瀑對岸是籠罩在綠霧里的叢林,雜草亂木叢生。追風刨刨蹄子,似乎察覺到將來的危險。
羅霄默不作聲,崔夢玉靠著他的背,身上冷香和背上夾白的亂發(fā),都讓她覺得熟悉,熟悉得想閉上眼就這般依偎。
迷蒙之中,羅霄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一般:“今生你不認得我,可我認得你,攬月也認得,這場禍事,因我而起,就由我來終結(jié)。好不容易才做成了凡人,怎能再讓你犯險?!表醒b盡了遠山,心里卻全裝著背上的人,羅霄睨起眼看不遠處的水簾,便是幻境入口了。攥緊腰間的手,他抖起韁繩,“追風”飛奔進簾幕中。
從外看來被籠罩在綠霧中的密林,內(nèi)里卻一路紅葉鋪地。
似乎連溫度也變高,崔夢玉抬頭看不見天幕,本該是白云藍天的地方被映得帶著妖邪的紅色。饒是她一個凡人,也知道此處不同尋常。
“小心,這是‘幻境’,景致全憑主人心情而定,所見所聽都不是真的?!?/p>
羅霄扶住她從馬背上下來,安撫地拍拍“追風”,將馬韁拴在入口最近的樹上,他擰著眉頭道:“跟緊我,我走哪里你就走哪里,一步都不能錯。”
崔夢玉點點頭,小心地印著羅霄的腳步往前,二人交握的手心滲出汗,忽然間崔夢玉正要踩下去的那處變成一個黑洞,她“啊”了一聲腳步旁落,看似踩在紅色葉子上,卻被緊緊吸進去,身體失重地往下掉落。羅霄只來得及拉住她的一只手,卻根本無法阻止吸她下陷的力,眼睜睜地看著崔夢玉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失去冷靜地喊了一聲“青絡”。好像一切又重演,重回到八年前,她也是這樣從自己眼前消失。
是他親手將玉簪花樣的銀釵,毫不猶豫送進她胸口。她那時滿面凄惶地說:“你說的會保我無事,我竟然就相信了?!?/p>
當時還心浮氣躁的羅霄全然不知為何青絡現(xiàn)出狐身不能動彈,他只是想逼她走,讓她回到妖該待的地方。人妖終究是殊途,將青絡交到木歲風手上時,從來溫和的師兄露出讓他寒噤的冷笑:“釵中有符灰,總有一日你會為今日眼拙后悔。”
木歲風沒說錯,此后的千百個日夜,他一直在為當日后悔,可后悔也改不了那時他們?nèi)搜馔?,今日她做了人,愛上的卻已經(jīng)不是他。
【陸】
還以為是無底洞,卻原來也有底。身體停止下落的瞬間,崔夢玉回過神來,是在一間屋子里,沒有點燈,灰蒙蒙的一片。
“嘎吱”一聲門開,一絲光透進來。
藥汁泛著腥苦的氣味,床上躺著的人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送藥的人聲音卻是她熟悉的,像木歲風。
“青絡,起來喝藥了?!?/p>
帳子里死氣沉沉,沒人應答,桌上點起油燈,照著木歲風的臉,依然是那樣文秀蒼白,臉上一點血色都無。他把床上昏迷的女子扶起來,小心翼翼攬在懷里,崔夢玉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他,木歲風的視線分明落在她身上,又不著一絲痕跡地挪開,像壓根兒沒看到她。
“這是最后一劑,喝完這碗藥,就大功告成了。青絡,你不是想做人嗎?你也別怨羅霄,他只是個傻頭傻腦的道士,自下山處事,就一心想著除魔衛(wèi)道。若非他成全將你殺死,我也不會去找這讓你轉(zhuǎn)世為人的禁術(shù),你想做人的心愿也實現(xiàn)不了。你放心,哪怕你身邊一個熟悉的人也沒有了,我也會陪著你,我總是會陪著你的。”
木歲風的臂彎里露出來一張女子的臉,又尖又小的一張臉泛著青白,不似活人,幾乎已經(jīng)不能吞咽,木歲風便嘴對嘴地喂她。直到湯藥見底,木歲風握著女子的手,輕輕在她眉心印下一記。
那哪里是什么女子的手,木歲風捏在手里的,是三寸長的鋒利的爪,手掌是凄厲的青色,崔夢玉心驚地后退一步。聽見木歲風溫柔的聲音:“你去吧青絡,我一定會來找你,斷不會丟下你不管不顧。”
懷中早已不能動彈的軀體仿佛聽了他的話化為一縷青煙,木歲風還做著擁抱的姿勢,懷里已只剩下一襲青衣。
景致忽然變幻,是九歲的崔夢玉掉進冰窟窿,被人救起后連自家爹爹都不認識,此前有過的結(jié)巴也好了,口齒清晰地順著崔老爺子的意思喊了一聲“爹”。
又一次忽變,桃木劍緊緊抵在木歲風胸口,持劍之人怒吼道:“縱使你沒有心也能活是吧?我看你是被妖怪迷得連心都沒有了,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這樣不人不鬼,倒不如我送你一程。”
說著劍往前猛然一送。
似乎沒有料到木歲風會不躲不避,松開手中劍,他迷茫道:“為何不躲……”
木歲風握住劍刃,血從心口滲出來透濕白衫,他苦笑搖頭:“你忘記了,我沒有心。這樣是殺不了我的,師弟。”
本隱在陰影中的兇手此刻走出來讓崔夢玉看了個分明,便是羅霄的臉。
“我是求你救她,可沒讓你用禁術(shù),現(xiàn)在這樣不人不鬼的,還拿最后一點道行給攬月下禁咒。師兄,這樣你就再也修不成道了?!绷_霄低吼出聲,咬著牙道,“一只妖而已,真的就值得你這樣?”
木歲風將扎進心口的劍拔出,恍恍惚惚地低頭看著胸口:“你現(xiàn)在不明白,總有一日會后悔。青絡她死得太不值得,我不想告訴你。攬月本就是千年的樹精,你道行不夠才會被她蒙蔽,殺青絡的時候,師弟你的心不痛嗎?她千般苦百般痛都是為你,想為了你做一回凡人。妖就不該有真心,有了真心就活該被作踐?!?/p>
一連串鈴兒般清脆的笑聲驚醒崔夢玉,這次是真真切切聽見女聲在說:“這話不假,妖怎能有真心,有了便活該被作踐。青絡,你說是不是?”
肩上猛地一痛,好像有什么尖銳的東西打入肩胛,崔夢玉只覺自己的身子被提拎著往上,眼前幻象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
【柒】
猛然被摔到地上,肩胛的刺痛并未消失,幻境中所見已讓她知曉了大概,所謂一回生二回熟,此時反倒大了膽子沒那么害怕。
素紗裹挾著攬月的身體,只不過不再穿著裙裳,她腳下生了根,袖中也沒有手,伸長的藤蔓還扎在崔夢玉肩胛里,血的紅色讓她快意地瞇起眼。
崔夢玉硬是忍著痛,掙扎起身,捏住藤蔓往外猛力拔出,隨之而出的還有血肉。
“你剛才,叫我什么?”
攬月笑道:“青絡啊,你忘記了,八年以前你還是一只小狐貍,每天來我這兒討果子吃,吃了我的果子可助你妖力大增,否則區(qū)區(qū)三百年的狐妖,怎么能變化人形呢?”
“那我剛才看到的……”忽然想起羅霄的話,所見所聽都不是真的,崔夢玉尚且抱著三分僥幸,僥幸卻被攬月瞬間打破。
“你看到的第一景,是你和木歲風,第二景是崔家小姐,第三景是木歲風與羅霄。你還不明白嗎?你不是崔夢玉,你是狐妖青絡,崔小姐落水后你附在她身上直至今日,全是憑著木歲風挖了一顆修道的心煎與你,施用禁術(shù),圓了你想做人的癡心妄想?,F(xiàn)下他雖然活著,卻不能算是人,也不能算是妖,隨時可能從這世間消失?!?/p>
攬月尖細的聲音仿佛是魔音一般灌入腦內(nèi),崔夢玉捧著腦袋往后退,忽然不能再退,腰間被藤蔓纏住,拖至攬月面前。她的唇色鮮艷魅惑,貼著崔夢玉的耳朵:“既然木歲風用自己的心施禁術(shù)救下你,那我就看看,吃了你能不能解開他下在我身上的封印。每日每夜我都在沖撞木歲風下的禁咒,不過是個活死人,總算讓我逮到缺口,我送你的釵子喜歡嗎?”
一根細長的藤蔓從崔夢玉發(fā)間拔下玉簪花釵,攬月癡癡地看著它說:“他買這釵子的時候還沒有打算要你死,后來我變化成老道告訴他你是狐妖,又親自使了小技讓他親眼看到你的狐身。你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七月七鵲橋相會的人間佳節(jié),會是你的死期。我也沒想到木歲風對你癡念之深,竟然用禁術(shù)讓你還魂,還將我定在這幻境中永不得脫身?!?/p>
攬月咬牙切齒,天幕也隨之變得黑云壓城一般,血紅的枯藤鎖住崔夢玉的喉間,緩緩收緊,要她一寸寸品味這痛苦。
“攬月?!卑殡S聲音而來的是一柄木劍,挑斷鎖著崔夢玉的藤蔓,拂塵一攬,將她護在懷里。羅霄一嘆:“你想見我,只管來找我便是,何必將她扯進來?!?/p>
好似被人扼住咽喉一般,攬月的身子剎時僵硬。
“青絡生辰你送她害死她的那根銀釵,讓她噩夢纏身。當年我去找過師兄之后,‘追風’怎就知道崔夢玉的所在,將師兄送去她處,你的腳雖從未離開此處,但你操縱夢境的本事卻時時刻刻不與我相關(guān)。既然你早已尋到崔夢玉和木歲風,又為何不早早取他們性命?當年我嫌這釵子不吉,丟棄后想再找回來卻怎么都找不到,原來是落在你手中。你會藏著這個,不就是等著有朝一日引我前來嗎?”
攬月咬著唇不說話,張揚的藤蔓收斂下來她也有玉白如藕臂的一雙手,嘲諷地看一眼自己的手,攬月凄惶的神情讓林中風聲都為之嗚咽。
“色身皆是幻象,你早已看過我為妖最丑陋的樣子,我又何必偽飾自己。為何……我還是舍不得這虛象。”
【捌】
攬月委頓在地,摸著自己深扎在地下的根,縱然能幻化出雙手,卻因為木歲風一道咒術(shù)將她定在幻境中不得解脫。
崔夢玉手中捏著釵子,問攬月:“你說他買這釵子的時候還沒有打算要我死……”
攬月抬起的眸已有恨意:“那晚我同羅霄在月老廟前逛,他看中這支釵,我只道他是要送給我的,后來遲遲未曾見他送我,有一日我見你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的那個人不是我,陰錯陽差,這支釵是中空的,后來他知你是妖,我教他逼你走。區(qū)區(qū)一根銀釵,怎能要了你的命,他怎會知道,我叫人偷偷在釵中灌了符灰,我就是要你再也不能修成狐媚的樣子魅惑人心。”
所以青絡看羅霄的最后一眼,既是絕望也是解脫,絕望的是她不知他為除妖如此決絕半點不通情意,好似有過的花前月下輕聲軟語都是一場夢,解脫卻是她終于不用擔心有一天羅霄會發(fā)現(xiàn)她不是人。
那時候羅霄學藝不精,倒是師兄木歲風早早識破青絡的真身是一尾狐,但木歲風向來不羈,青絡曾一面踩著池中水花,一面眼帶狡黠地看他,她說:“我想做凡人,能與羅霄相守一生最好,若一生不成,便是只有一天一個時辰,對我而言也遠勝于成仙?!?/p>
木歲風那時什么也沒說,只是覺得胸中好似空了一塊,到后來將心煎與她方才覺得那心又回到了原位。
羅霄問她:“你恨我嗎?”
崔夢玉從他懷里掙脫,忽而明白了對羅霄的熟悉和依賴從何而來,前生執(zhí)念,饒是做了人依舊有所殘余,木歲風的眉眼在這一刻在她腦海里從未有過的清晰起來。脫口而出的話語像是一串冰錐,打在羅霄心上:“要恨你的不是我,該是青絡,可她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是崔家大小姐,我叫崔夢玉,來這里是為了取回一種名為‘夢回’的仙草讓歲風好起來?!?/p>
人雖還在面前,崔夢玉憧憬的眼神,竟像是已然回到安西鎮(zhèn),就像那夜同木歲風告別時一般的眷戀不舍,曾經(jīng)這目光,始終是纏著他的。
羅霄忽然醒悟,師兄說得對,他總有一日會后悔,而今日就是那一日。
按著肩膀上的傷口,崔夢玉對上羅霄內(nèi)疚的眼:“這世間早已沒有青絡,這一路你護我全是我欠你的恩情,回去后你隨時可來崔家馬場找我討這份情。至于前世,或許你才是真正看不清的人?!?/p>
崔夢玉的心早已穿過千山萬水,迫不及待要回安西鎮(zhèn)崔家馬場與木歲風相見。她想問問,他是如何拿自己的心救了青絡的一點精魂,又是何時不顧羈絆戀上這一只狐妖,最重要的是,她想知道,而今她若還想嫁與之,他又可會首肯。
夢回草生在“鏡月”幻境中,本是攬月的地盤。羅霄答應將攬月收入腰間葫蘆中,帶離幻境,作為交換,對常人而言極難采到的靈草,這回卻得來得極是容易。離開幻境時,瀑布激揚起的水汽凝結(jié)在崔夢玉的眼睫上,像眼淚一般。
翻身上馬之后,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說好的不相送,羅霄看著她漸遠的背影,嘆出來一口氣。他怎么會告訴她,當年青絡死在他懷里時,他固然是害怕那妖怪的爪牙,卻也心疼莫名。只是當時年少,由不得他不后悔。
【尾聲】
幾月后崔家馬場的辦了場聲勢浩大的婚宴,當晚崔家內(nèi)院遲遲沒有熄燈,木歲風親手往崔夢玉肩上抹上去疤的藥膏,手指溫暖讓崔夢玉的臉都發(fā)起燙來。忽然被崔夢玉捏住,在手背上輕輕咬了一口,借力一帶,木歲風便整個撲倒在她身上,沒有束起的發(fā)披散了她滿臉。
她摸了摸他的臉,再不是從前的冰涼,又摸摸他的心口,她問他:“當日可痛得厲害?”
木歲風自是知道她問的是救她當日親手將心剜剮的時刻,他神色平靜:“沒有你在我懷中消失的時候痛?!?/p>
崔夢玉抬手打落帳上金蓮花,鉤著木歲風的脖子滾進帳間,大紅的顏色亂了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