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每逢月圓之夜，是葉檀最難熬的日子。這源自于她有一雙異于常人的眼睛，一到月圓之夜就會發(fā)出綠色的光來。當她的眼睛開始發(fā)亮時，像極了黑夜里的螢火蟲。

為了不嚇到別人，每月到這個時候，葉檀就會找個隱秘的地方躲起來。

這一次，她躲到了鳳凰城外的一片樹林里。這片樹林平時白日里就罕有人跡，更別說是在夜里。

可這一次，偏偏就出了差錯。她沒有想到，會有人在這里出現(xiàn)。

“妖女，終于讓我找到你了，看你這次還往哪兒跑?！?/p>

葉檀忽然之間覺得這聲音甚是熟悉，她尋聲望去，看到身后站著一個持劍的白衣少年。那少年劍眉星目，神情冷峻，英俊的眉眼讓葉檀渾身一顫，她腦子里有一瞬間的空白，不禁脫口而出：“連枝——”

女子興奮地就要撲上去，而迎接她的卻是冰冷的劍尖，她沒有任何的時間躲閃。那把劍，就那樣沒入了她的左肩。

一瞬間的驚愕。

葉檀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她第一次開始恐懼這種即將陷入黑暗世界的感覺。

一

葉檀醒來時，身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她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左肩，發(fā)現(xiàn)那里完好無損。但她能夠確定昨晚發(fā)生的一切，絕不是一場夢。

她隱約記得，當那把劍刺入她的左肩，她的雙眼在那一刻陷入了黑暗。后來，她聽到了一陣打斗聲。再后來，一雙有力的手攬上了她的腰，將她帶離了那片樹林。

葉檀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一個山洞里面。山洞里有一些簡單的擺設，幾縷陽光正從洞口透進來，混合著洞外的鳥語花香。看上去，這里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你醒了?！币粋€青衣男子出現(xiàn)在洞口，英俊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

“是你——”葉檀從沒見過這個男子，但她卻記得這個聲音。每當月圓之夜接近子時，她的雙眼便會出現(xiàn)暫時的失明，從而產(chǎn)生揪心的痛楚。而他總是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施法為她緩解疼痛。

“你是誰？為什么總是跟著我？”

“我叫玉青風。”男子的聲音像是一陣柔軟的清風，拂過了葉檀的耳畔。他說昨天他恰好路過那片樹林，便將她帶了回來。

葉檀說了幾句感激的話之后便準備離開，卻被男子攔住了去路：“你是要去找昨晚的那個人嗎？”

葉檀一愣：“你怎么知道？”她將眼前的男子又細細打量了一番，她覺得他似乎有洞察一切的能力。而此時的玉青風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后只道：“難道你忘了，他要殺你。”

一泓清水在女子眼眸流轉，她喃喃道：“他不會的?！?/p>

葉檀到鳳凰城的客棧歇了腳，得知鳳凰城最近在鬧專門吃人眼珠的女妖，歸云莊的公子正四處捉拿這女妖，但至今無果。

葉檀心想，他們口中所說的歸云莊的公子，會是他嗎？她決定前去一探究竟。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了深夜的寧靜。

被月光照的慘白的墻壁上，一個纖細的身影舉著兩只手就要挖下去，就在這時，葉檀的聲音伴隨著身體的降落從空中傳來：“何方妖女，竟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只見那妖女也是一襲綠衣，待她轉過頭來，葉檀不禁心頭一窒，那妖女竟然有著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一臉錯愕的葉檀厲聲道：“你是誰？”

另一個葉檀的臉上露出一抹妖媚詭異的笑，就連聲音都和葉檀的一模一樣：“我，就是你啊！”

“妖女?！比~檀冷哼一聲，右手中出現(xiàn)了一把長劍，她揮劍便向對方迎頭劈去。幾個回合下來，葉檀漸漸占了上風。另一個葉檀恨恨道：“碧云珠的威力果然非同一般?！?/p>

話音剛落，葉檀看到對面的女子瞬間便幻化成了另一襲紅衣的模樣。那張妖嬈的面孔，驚得她頓時花容失色：“竟然是你這只紅蜘蛛?！?/p>

還不等葉檀反應，那襲紅衣像是一朵盛開的紅蓮，突然之間撲向了自己手中的劍。一時間，血花四濺，落了一地的殘紅?？杉t衣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痛楚，反而笑得越發(fā)嫵媚。

葉檀驚道：“你要做什么？”

紅衣輕聲道：“你很快就會知道。”說罷她用力向后退去，盛開的紅蓮瞬間凋謝枯萎，撲倒在地。

“紅燭——”

一個焦急的聲音從葉檀的耳畔傳來，白衣的男子幾步便躍到了紅衣的身旁。他將受傷的女子攬入肩頭，眉眼間盡是心疼的神色。

那樣的神色，令葉檀的心中一痛。

紅衣女子指了指一臉木然的葉檀和不遠處墻角男子的尸體，故作虛弱道：“燕棲，是她——人是她殺的——”

“又是你這個妖女?！?/p>

“不——不是我，連枝，你不要被這個妖女騙了。”葉檀頓時慌了神，她急于為自己辯解，卻不知這一切在男子此時憤恨的眼神中是那么蒼白無力。

“妖女，我今天一定要殺了你?！?/p>

此刻，不遠處的紅衣女子臉上退去了痛楚，笑魘如花。

葉檀沒有閃躲，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著一臉怒容的男子持劍向她奔來。風起葉落，衣袂翩翩，女子額前的發(fā)絲被清風撩起，迷亂了雙眼。一時間，清眸溪水，順著眼角滴落。

葉檀輕輕閉了眼。

歲月旖旎，時光流轉，往事如浮云般涌上心頭。

二

魚兒嬉戲清水潭，小徑石階幽香處。

綠衣的女子靜坐在木屋前，閉目輕笑，猶如一枝水澤木蘭，在這靜謐的清晨，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

“檀兒?！?/p>

聽到這個聲音，一股甜美的笑容在女子溫婉如水的臉頰上綻放開來。

白衣的男子跑到她身前蹲了下去，他的右手輕輕撫過女子的臉頰，話語之間是掩飾不住的激動：“檀兒，我有辦法治好你的眼睛了?！?/p>

葉檀天生患有眼疾，目不能視。她總是對他說，連枝，如果我能看到你，該有多好。那樣我們每天就可以一起看日出日落，看花間山水。

女子聽到這個消息，也是開心不已：“連枝，你說的是真的嗎？”

男子使勁地點了點頭：“檀兒，是真的。我打聽到碧云洞里有一顆靈珠，叫做碧云珠。據(jù)說這顆珠子極具靈性。凡人得到它，可以治愈身上所有的疾病。明日，我就起程去碧云洞，幫你取來碧云珠，醫(yī)治你的雙眼。”

懷中的女子巧笑嫣然。

男子一去便是三日光景。在這三日里，葉檀每日坐在木屋前等待，嘴角始終掛著笑。她憧憬著重見天日之后的喜悅，從此，她終于可以和他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踏遍大江南北。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她得見天日之時，竟會是他命喪黃泉之日。

當那顆碧云珠嵌入葉檀的雙目，她慢慢地睜開了雙眼。她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黝黑的皮膚，俊朗的眉眼，還有那溫暖如春的笑容，仿佛要將萬物都融在其中。跟她想象中的他，幾乎一模一樣。

女子欣喜地抱了上去：“連枝，太好了，我終于可以看到你了?！?/p>

等了許久，卻沒有等到男子的回應。

“連枝，連枝你怎么了？”

此時的顧連枝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的頭無力地靠在葉檀的肩上，聲音是說不出的虛弱：“檀兒，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能看到你的眼睛好起來，我真的……很高興，如此，一切……都是值得的?！?/p>

葉檀早已淚如雨下，她使勁地搖著頭：“連枝，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這顆珠子嗎？不，我寧愿一輩子活在黑暗里，也不要你死?！?/p>

“傻瓜?！蹦凶拥氖志鸵|到女子的臉頰，突然一頓，那只手終究還是垂了下去。

時間在那一刻定格，天地之間盡是荒涼的顏色，花瓣簌簌，紛飛不知何處歸。

一陣刀劍碰撞的火花聲將葉檀拉回了現(xiàn)實之中，當她再次睜眼，便看到玉青風不知何時已經(jīng)趕了過來。他打偏了谷燕棲的劍鋒，迅速地攬上了她的纖腰，乘風而去。

“你剛才在做什么，你瘋了嗎？”玉青風不滿地沖葉檀嚷道。

葉檀沒有理他，現(xiàn)在的她滿腦子都裝著疑惑。那個紅燭是一只蜘蛛精，一直覬覦葉檀身上的碧云珠。她們曾幾次交手，最后都是紅燭敗下陣來。后來有一段時間，紅燭沒有再找過葉檀，葉檀還覺得奇怪。如今，她竟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他們的關系看上去似乎還很親密。

葉檀對玉青風說道：“那只紅蜘蛛接近連枝一定有目的，我要去找連枝，跟他說清楚?！?/p>

“他不會相信你說的話的，如今你在他眼里只是一個挖人眼珠的妖女?！?/p>

“我不管，我不能讓那只紅蜘蛛傷害他?！?/p>

“夠了?！庇袂囡L突然一把拉住了葉檀，激動得幾乎要將女子的肩膀揉碎，“他是歸云莊的公子谷燕棲，不是你的顧連枝，你的顧連枝早就已經(jīng)死了?！?/p>

女子一下子便怔在了那里。

她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問道：“你怎么會知道這些，你還知道些什么，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還是你，可他已經(jīng)不再是他了。”

沒錯，谷燕棲不是顧連枝，可他們卻擁有著同一個靈魂。

谷燕棲是顧連枝的轉世。

當年碧云珠進入葉檀的體內(nèi)，不僅治愈了葉檀的眼疾，還令她擁有了不老不死之軀?？杉幢闶悄芑钋耆f年又有何用，沒有了他在身邊，一切都是虛妄。于是，她一年又一年地等，想等到他投胎轉世再次為人。

為了尋他，她幾乎走遍了大江南北。終于，二十五年后的一天，她在鳳凰城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

令她沒想到的是，和他的第一次相遇，他便將她視為仇敵。

三

葉檀苦笑：“是我欠了他一條命，他若真要取我的命，我毫無怨言，但我不能讓那只紅蜘蛛對他為所欲為。”

“看來，我是攔不住你了?！庇袂囡L輕嘆一聲，“既然如此，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谷燕棲看到他的前世?！?/p>

葉檀問道：“是什么辦法？”

玉青風告訴葉檀，傳說在姻緣山的峭壁上長有一種靈犀草。只需用靈犀草煮水熬成湯，在湯中滴入自己的一滴血，讓另一個人喝下去。便可以令兩個人心靈相通，感受對方的一切。

葉檀欣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找靈犀草?！?/p>

一路上，葉檀又問起了玉青風的身份，問他為什么對自己那么好，為什么總是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邊。

而玉青風卻別過臉去，不讓女子看到他眉宇間那絲淡淡的憂愁，故作輕松地回應她：“干嗎要問那么多，莫不是你看上了我，想要跟我攀親事嗎？”

葉檀撅起了嘴：“沒想到你這人表面看上去老實，實際上也是個油嘴滑舌的主兒，不說算了?！?/p>

玉青風嘻嘻笑道：“沒想到你也有可愛的一面，之前總是見你一臉愁容的，如今總算是活潑了點?！?/p>

葉檀隨即露出了一個俏皮的嬌笑：“那當然?！钡D眼間，她眼中的神色便黯了下去：“在這個世上，有哪一個女孩子不想天天像現(xiàn)在這樣笑，可是我……”

“葉檀，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我做錯了事情，你會不會討厭我，不再把我當朋友？”

女子笑道：“那就要看你的表現(xiàn)了?！?/p>

前面就是姻緣山。

從遠處看去，姻緣山的形狀就好似一個亭亭玉立的仙子，氣質清冷，身姿絕美，站在那里遠遠地遙望。像是待嫁閨中的女子，在著等待心愛的男子歸來。姻緣山的四周都被仙霧繚繞，更將這女子的神韻添了幾許靈氣。

進入姻緣山，就像是進入了人間仙境。聽說有不少年輕的男女來到此山，祈福自己能夠得到一段美滿的姻緣。

而傳說中的靈犀草就生長在姻緣山的白頭崖上，白頭崖壁陡峭異常，而靈犀草又在崖縫之中，要想采摘并不容易。

“這就是白頭崖。”

葉檀看到，崖邊上矗立著一塊心形的巨石，上面刻著“白頭崖”三個字，下面還排列著兩行小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玉青風指著崖邊，道：“靈犀草就在懸崖下面的崖縫中?！?/p>

葉檀站在崖邊探了探頭，發(fā)現(xiàn)下面的崖縫中伸出來一種七色草，草葉上似乎還泛著白光。

玉青風的輕功極好，幾步便下了懸崖。他的動作看上去十分敏捷，很快便到了崖縫邊。

葉檀看到玉青風已經(jīng)順利地摘到了靈犀草，不禁松了一口氣。眼看玉青風就要攀上崖壁，可就在這時，她突覺身后一陣勁風襲來，接著被人一掌擊中后背，落了下去。

“葉檀?！毙液糜袂囡L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了往下墜落的女子，只是他也因此被吊在了崖邊。

上邊傳來了紅燭肆意的笑聲：“葉檀，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不過，如果你把碧云珠交給我，我會考慮放你一條生路?！?/p>

葉檀這才知道，原來紅燭一直在跟蹤他們?？墒乾F(xiàn)在她和玉青風命懸一線，根本就奈何不了她。

這時，玉青風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葉檀，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

“那你閉上眼睛，等我叫你睜開的時候再睜開?！?/p>

葉檀閉了雙眼，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突然之間輕飄了起來，像是被一個很柔軟的東西包圍著，耳邊還劃過了一聲雁鳴。

四

葉檀睜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落了地。她四處巡視都沒有發(fā)現(xiàn)玉青風的身影，卻看到不遠處，躺著一只白雁。

葉檀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那只白雁受了重傷，正在痛苦地哀鳴。而在那只白雁的身下，壓著一株玉青風方才所摘的靈犀草。

難道這只白雁就是……她試著將手掌放在白雁的身上，啟動了體內(nèi)的碧云珠，一道綠色的光芒籠罩了白雁的身體，漸漸的，白雁變回了人形的模樣。

“玉青風?！比~檀急忙將男子扶了起來。玉青風靠在女子的肩頭，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朝著葉檀淡淡一笑。

就在剛才，玉青風載葉檀離開的時候，為了保護葉檀不受傷害，被氣急敗壞的紅燭打成了重傷。

玉青風知道，此時，自己的身份終究是瞞不住了。

他告訴葉檀，自己就是當年碧云洞里守護碧云珠的精靈。傳說中的碧云珠，凡人得到它，可以消除疾病長生不死。若是妖精得到它，便可退去妖氣位列仙班。

那一日，蜘蛛精紅燭前去碧云洞奪取碧云珠，玉青風正與她打得不分上下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顧連枝趁亂盜走了仙臺上的碧云珠。他來不及出手阻止，便一股掌氣打上了顧連枝的后背，不想還是讓他跑掉了。

待玉青風擊退了紅燭，便追了上去。

他追到了葉檀住的木屋前，那時碧云珠已經(jīng)進入了葉檀的體內(nèi)，而顧連枝也已經(jīng)傷重身亡。他看到傷心欲絕的女子在那一刻哭得梨花帶雨，已經(jīng)淡漠了幾百年的內(nèi)心也不禁為之顫動。

那一刻，他已經(jīng)不忍心再拿回碧云珠，他決定默默地守護她。他給了自己一個很好的借口，既然碧云珠已經(jīng)進入了女子的體內(nèi)，那么守護她也就等于是守護碧云珠吧？

所以，每當月圓之夜，碧云珠在葉檀體內(nèi)蠢蠢欲動導致她暫時失明時，他才會及時出現(xiàn)在她身邊，為她減輕痛楚。

那時，他只是憐她，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她。直到后來，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對葉檀動了情。他才發(fā)覺當年因為自己的一時錯手，剝奪了一個女子怎樣的幸福。

“你會恨我嗎？”雖然當年玉青風并非有意傷害顧連枝的性命，但他畢竟是為他所殺。是他，造成了她一生的痛苦。如果她因此而恨他，他也無話可說。

不想一旁的女子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美眸流轉間最終只是淡然一笑：“你傷得不輕，還是先顧一下自己。”

他之前一直在想，若是她恨他，他也是開心的。既然做不了她愛的那個人，那就做她恨的那個人吧。至少這樣，他還可以在她的心底，有一席之地。可是如今，看到她這樣百般掩飾自己的情緒，如此淡然相對，他不由得更是心傷。

玉青風將懷里的靈犀草遞給葉檀，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有傷在身，不便再行走動，需原地調(diào)息一段時間，這個你拿去吧?！?/p>

葉檀接了過去，輕輕地“嗯”了一聲。兩行清淚在女子轉身離開的時候悄然滑落，終究是沒讓男子看到。她步履匆匆，似是要飛奔起來，一種無名的感覺在她的心底滋生起來，那種感覺讓她覺得害怕。

身后，男子的眼底有星星點點的閃爍，似是終于得到了釋放，傾瀉而出。天地間的萬物在那一刻褪去了五彩斑斕的色彩，唯有那一抹醉人的綠，成了他眼底唯一的春色。

五

回到鳳凰城，葉檀托人給谷燕棲送了信，約在郊外的落日亭見面。亭內(nèi)石桌上的瓷碗里，是已經(jīng)摻了葉檀血滴的靈犀草湯。

谷燕棲前來赴約時，已是臨近黃昏。

遲暮之景，雖然短暫卻是美不勝收，天邊的彩霞絢爛得如同女子的嫁衣。有幾縷光束似是十分眷戀落日亭這個小小的角落，所到之處，溫暖如春。曾經(jīng)，葉檀一直憧憬著能夠和他一起看日出日落，如今卻已是物是人非。想到這里，一股悲涼之情油然而生。谷燕棲卻無暇欣賞這樣的美景，只道：“我一直在找你，沒想到你自己出現(xiàn)了?！?/p>

葉檀輕笑：“你為何找我？是想要殺我嗎？”

谷燕棲道：“紅燭她被你打傷，需要碧云珠才能救命。如果你肯將碧云珠交出來，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p>

原來，紅燭接近谷燕棲，蠱惑他，只是她引誘葉檀的一個餌。因為碧云珠，紅燭不是她的對手。只有通過顧連枝的轉世，來傷害葉檀，從而取得碧云珠。

葉檀的聲音里帶著落寞：“你就那么相信她所說的話？”

“紅燭是我這一生最在乎的人，我當然相信她?！?/p>

這一生最在乎的人？葉檀不禁啞然失笑。是啊，這一生，顧連枝是谷燕棲。玉青風說得沒錯，她還是她，而他卻已不再是他了。難道這就是因果循環(huán)，前世，她欠了他一條性命。所以這一生，她便要去償還。

葉檀將石桌上的瓷碗遞給谷燕棲，道：“你將這個喝了。為我做一件事情，我就將碧云珠交給你。”

“好?！惫妊鄺舆^來，不假思索地將瓷碗中的湯一飲而盡，問道：“你要我為你做什么？”

葉檀沒有想到，他竟然不問緣由，如此義無反顧。只不過能讓他如此傾心為之的人，卻不再是她。

谷燕棲看見對面的女子淚眼盈盈，削弱的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風一吹，就要隨風散去。心里莫名的抽痛了一下，竟然有了一絲憐憫和不舍。

葉檀道：“不必了，原先是我妄想了。玉青風說得沒錯，我還是我，可你已不再是你了。這碧云珠原本就是你給我的，還給你也是應該的。”

谷燕棲正聽得一頭霧水，葉檀已用內(nèi)力將碧云珠從雙目逼出了體內(nèi)。當最后一絲力氣用盡，女子蒼白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似是解脫。從今往后，她不會再痛了。

葉檀眼前的世界，終于再次暗了下去。她的眼角，竟然滲出了一滴血淚。

可就在碧云珠被遞出去的那一刻，瞬間一道紅光滑過。

對面的紅燭正一臉媚笑地把玩著手中的碧云珠，心滿意足地望著谷燕棲，道：“多謝你，幫我拿到了碧云珠?！?/p>

谷燕棲看到紅燭精神煥發(fā)的樣子，不解道：“紅燭，你……你沒事了？”

紅衣女子笑道：“我當然沒事了?！?/p>

原來葉檀之前料想的不錯，紅燭從一開始便設計接近谷燕棲，讓他對自己產(chǎn)生感情。之后自己變成葉檀的模樣化身成挖人眼珠的女妖到處為害，并故意讓谷燕棲碰到。這樣一來，當谷燕棲見到了真正的葉檀，便會認定她就是害人的女妖。然后，她又當著谷燕棲的面假裝被葉檀重傷，然后告訴他只有葉檀身上的碧云珠能救自己。這樣，谷燕棲勢必會殺了葉檀，幫她拿到碧云珠。

只是她沒有想到，谷燕棲最終也沒能殺了葉檀。不過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碧云珠現(xiàn)在已在她的手上。

紅燭的話就像是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地刺進了男子的心窩。他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昔日女子的一顰一笑，那時的他還夸她是面若桃花柔情似水，卻不知在那些溫婉的面容背后，竟是這般蝕人心骨的真相，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那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沒有?！北涞膬蓚€字從女子的口中吐出來，將谷燕棲原本心存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徹底擊碎，原來，曾經(jīng)的情愛不過是一場癡心錯付的玩笑。

女子繼續(xù)嘲笑他道：“你倒是好，將虛情假意的那個當做寶，卻辜負了有人對你的一腔癡情，可惜啊可惜！谷燕棲，她剛才給你喝的是靈犀草湯，你與她已經(jīng)是心意相通了，只要你過去握住她的手，你就會明白我說這番話背后的意思?！闭f罷，紅燭便化為一道紅光，消散不見了。

六

一旁的葉檀終是支撐不住倒了下去，谷燕棲急忙走過去扶住了她即將倒地的身體。

他驚愕地發(fā)現(xiàn)懷中女子如花的容顏在瞬間枯萎了下去，滿頭青絲也化作遲暮之雪。谷燕棲問道：“你怎么了？”

當年，葉檀是因為碧云珠才擁有了不死之身。如今碧云珠離體，她便會瞬間衰老，油盡燈枯。而且，不久便會魂飛魄散，并且永遠都無法輪回。

女子的聲音細若游絲：“這對我來說，或許是最好的結局。我欠你的，終于還了?！?/p>

谷燕棲突感一陣心痛，他試著握住了葉檀的手，閉了雙眼。前塵往事的一幕幕，如同碎片在他的腦海中亂竄，最終拼合成了一幅幅完整的畫面。

他看到，那一年，她在河邊救了受傷昏迷的他，對他悉心照顧。當他醒來，看到她溫婉清麗的笑容，不禁欷歔。他原本是個江湖浪子，直到遇見她，他決定安定下來。

他看到，他和她在一起度過了最美好的三年。他陪她說話，她為他煮湯。她天生眼疾目不能視，他就做她的雙眼，陪她一起看滄海桑田。

他看到，當他告訴她他找到了可以治她眼疾的方法時，她開心不已的模樣。以及他在她懷中逝去時，她滿臉的傷心和絕望。

從前世的漩渦里掙脫出來，谷燕棲早已紅了雙眼。

眼前的女子卻笑了，即使容顏已經(jīng)蒼老，但那一抹淡淡的笑，依舊同往昔般淡雅如蘭。

葉檀摸上了谷燕棲的眉間，她這一生，真真切切地只愛過這一個男子，但卻從未來得及好好兒地看過他。

他的聲音已經(jīng)哽咽：“對不起，是我害了你?！?/p>

葉檀搖搖頭，此刻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開口說話。但是由于先前谷燕棲喝了靈犀草湯，所以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心靈相通。她用心靈傳話告訴他：“你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如果一定要一個理由，那只能說我們有緣無分。連枝，不，現(xiàn)在應該叫你燕棲了，你要好好兒地活下去?！?/p>

在彼此最后一眼的對視中，女子終是化作了一團細沙，在谷燕棲的懷中，漸漸消逝。

七

谷燕棲已在落日亭待了整整七天七夜，就如同守護在那里的一尊石像，久久不肯離去。他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著酒，滿地皆是東倒西歪的酒瓶，仿佛只有這樣，他才是活著。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一襲綠衣的葉檀正站在夕陽里淚眼盈盈地望著他，像是要對他訴說什么。而另一處，站著一襲紅衣的紅燭，正一臉嬌媚地向他走來。

前世的癡愛，今生的錯付。前世今生，都是愛而不得的愛情。

他突覺胸口處一陣刺痛，眼皮漸漸地沉重起來。

合上眼，滿目都是荒蕪與蒼涼。

“你真的不打算現(xiàn)身見他一面嗎？”不遠處的清心坡上，玉青風開口問道。

一旁的女子早已被清淚污了粉頰，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必了，既是緣淺，又何苦再做出糾纏的姿態(tài)，傷人傷己。時間久了，他自然就會忘記了。其實，你不該救我的。留下這一縷幽魂在世間，還不如那時便隨風散去。”

說話的女子，赫然就是葉檀。

那一日，玉青風在尋葉檀的途中，碰到了紅燭。他見碧云珠已在紅燭手中，就知道葉檀馬上就要魂飛魄散了。玉青風是碧云珠的守護人，自然能夠駕馭這顆靈珠。他從紅燭的手中奪回了碧云珠，將紅燭擊得粉身碎骨。

當他趕到落日亭的時候，葉檀的身體幾乎消散得粒粒透明，躲在一旁的他將葉檀最后的一點氣息收進了碧云珠里。只是從此以后，葉檀的魂魄必須要依附著碧云珠，才不至于消散。

玉青風卻笑道：“那是因為我害怕寂寞，所以才想讓你留下來陪我??！”

其實他想說的是，他只是想讓她活著，即使不能夠活著，他也希望她能夠存在這天地之間。因為，她是他在這塵世間唯一的眷戀。那一年他在小木屋前第一眼看到她時，那個溫婉柔弱的女子就像一株清雅潔凈的蘭花，在他的心底安靜地盛開著，從未凋零。

葉檀凝望著男子略帶憂傷的側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其實，她又何嘗不知道他的心意，只可惜，她沒能夠在最好的年華里遇見他。再遇，已是花殘燭曳緣淺時。

這塵世間最動人心弦的情愛，究竟是誰欠了誰，誰又負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