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三國演義》的民族意識體現在兩大方面:一是對外族統(tǒng)治者(入侵者)罪惡行徑直接而又強烈的揭露;二是從漢民族本身出發(fā)分析本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道德,尋找漢民族希望所在,剖析漢民族的悲劇命運。
【關鍵詞】正統(tǒng)思想 尊劉貶曹 民族意識 民族悲劇
以往對《三國演義》中“尊劉貶曹”的正統(tǒng)觀的研究,偏重于它是作者思想局限性的表現,是《三國演義》美中不足的地方。后來也有人隱約地感到這正統(tǒng)觀并非純粹的封建正統(tǒng)意識的體現。而在這后面,在作者對劉備的極力推崇的背后隱藏著一種深層的健康的思想。它到底是什么,至今無人作系統(tǒng)闡述。事實是,《三國演義》中的“尊劉貶曹”在作者所處時代,內涵已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作者在正統(tǒng)觀的隱蔽下傾注了強烈的民族感情和民族意識。
一
《三國演義》一書塑造了眾多的各式各樣的人物,有忠有奸,有善有惡,但縱觀全書,作者對董卓描寫最深刻,把其強盜行徑刻畫得淋漓盡致。
羅貫中先借漢侍御史鄭泰之口來寫董卓,“董卓乃豺狼也,引入京城,必食人矣”。后果不出其料,董卓入京后絞死唐妃,鴆殺少帝,“自此每夜入宮,奸淫宮女,夜宿龍床”。對京城人民也犯下了滔天罪行:“時當二月,村民社寨,男女皆集。董卓命軍士圍住盡皆殺之,掠婦女財物,懸頭千余顆于車下,連軫還都,揚言殺賊大勝而回;于城門外焚燒人頭,以婦女財物分散眾軍”。遷都洛陽更是極盡其殘暴本色,其強盜行徑令人發(fā)指。難怪毛宗崗在評點時大發(fā)感慨:“黃巾賊反不如此之甚。王莽知有金而學之,要做假圣人;董卓不知有盤庚而學之,竟做真強盜?!?/p>
董卓以西涼奴隸主貴族身份入駐京都,鴆殺少帝,犯下魚肉人民的滔天罪行,必然激起廣大人民及眾多漢族封建割據者強烈的民族意識。面對董卓淫威,丁原、伍孚等顯示了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這次漢民族出現少有的團結,公推袁紹為盟軍主帥共伐董卓。這次討伐最終失敗,但董卓最后還是喪命于愛國者王允的美人計中。
董卓之死大快人心,但作者仍嫌不足,又以其犀利之筆極盡董卓死后的種種丑態(tài)以泄人怨。“卓尸肥胖,看尸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為燈,膏流滿地”。并讓董卓不僅死無全尸且死無葬身之地,(郭汜、李催)“下令追尋董卓尸首,獲得些零碎骨皮”?!芭R葬之期,天降大雷雨,平地水深數尺,霹靂震開其棺,尸首提出棺外。三次改葬,皆不能葬,零碎骨皮,悉為雷火消滅,天之怒卓,可謂甚矣!”
然而書中刻畫曹操,雖也是個反面人物,卻不曾有如此觸目驚心之筆,作者在寫曹操奸詐之時也表現了他“豪爽多智”的一面。究其原因。董卓為外族而曹操仍不失為漢族。自東晉至遼、金、元、漢族人民幾代遭受外族殘酷統(tǒng)治,把對外族統(tǒng)治者的仇恨都傾瀉在董卓身上,并以夸張手法盡情發(fā)泄。
書中不僅對董卓是如此,對他手下的西涼族奴隸主貴族將領也懷著同樣強烈的仇恨。如寫李催、郭汜“盡驅洛陽之民數百萬口、前赴長安、……死于溝壑者,不可勝數”。把李催、郭汜的禽獸行徑暴露在世人眼前。
可見作者不僅是針對董卓而是反對整個外族反動集團,在書中這是民族意識最強烈的表現。
在我們今天看來,民族斗爭說到底是階級斗爭,因為西涼奴隸主貴族對付的是漢族,而受害最深的當是漢族廣大勞動人民。因此,對于董卓事件的描寫反映了作者進步的歷史觀。
二
如果羅貫中僅僅停留在上述方面,那么《三國演義》也不會如此長久流傳成為一部經典名著?!度龂萘x》有著它深刻的內蘊,這就是它內在的深層民族意識。這一強烈的意識還體現在對漢民族自身內部深刻探索上。提出漢民族需要的領導人物,分析本民族存在的問題,從漢民族本身來思考其悲劇命運。書中刻畫的蜀漢集團和曹魏集團都寄寓了特定的歷史內涵。書中在“尊劉貶曹”的正統(tǒng)觀中所隱藏著的民族意識是有著特定歷史、政治背景,是在特定條件下逐漸形成的。這必須分析一下正統(tǒng)觀與《三國演義》成書過程。
封建正統(tǒng)思想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反動思想,封建統(tǒng)治者制造、宣傳這種思想、宣揚自己統(tǒng)治的合法性,所謂皇權天授,用來懾服和欺騙人民,使人民對自己的統(tǒng)治產生敬畏,同時也用來排斥別的外在勢力的競爭,保障自己對人民長久的統(tǒng)治。
一般這種正統(tǒng)思想出自于封建統(tǒng)治者內部,為維護其統(tǒng)治服務,和人民沒有切身利益關系,因為無論哪個統(tǒng)治者上臺,其結果都是一樣要剝削人民。值得指出的是,三國距作者生活年代已有幾百年,作者完全沒有必要為漢王朝大唱頌歌及在書中大力“尊劉貶曹”,只有結合歷史背景和成書過程,才能體會作者用心和書中正統(tǒng)觀后所隱含著的積極健康的因素。
《三國演義》從《三國志》演化而來,在《三國志》中陳壽對歷史人物作了比較公允的評價(當然,由于時代原因及各種復雜因素,書中存在一定尊曹的傾向性)。后來,三國故事在民間流傳。宋代由于宋“講史”的發(fā)達,說“三分”已是“說話”的獨立科目之一。由蘇軾《東坡志林》記載可知宋代“三國故事”是說話人的“話本”,且當時民間傳說已與史學相異,有“尊劉貶曹”傾向。三國故事流傳的鼎盛期是南宋和元代。南宋時金人鐵蹄占領了北中國并不時南下騷擾。廣大人民飽嘗外族奴隸主貴族的殘酷統(tǒng)治,產生極大不滿情緒,民族矛盾上升為當時主要予盾。勞動人民在口頭傳說中通過改造人物形象溶進自己的民族情感。正直的知識分子也不滿外族統(tǒng)治,在書中渲瀉自己的民族情緒。元代,民族矛盾較南宋更為尖銳。《三國演義》就是在民族矛盾上升為主要矛盾的歷史背景下逐漸發(fā)展成熟的,其書與《三國志》已有明顯區(qū)別,融進了作者的民族意識。
在作者的創(chuàng)作中,《全相三國志平話》對其成書起了很大的影響,而《全相三國志平話》的主導思想無疑是元代漢族人民唯一能接受的“尊劉貶曹”的思想,只有這樣才能使民眾的愿望和書中的民族意識有機結合起來?!度龂萘x》一書很自然地繼承了這種觀點。
羅貫中的創(chuàng)作是建立在對前人的匯集整理再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的,群眾的智慧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大來源。因此,《三國演義》不僅繼承了以前同類作品的傳統(tǒng),并比它們更加突出和集中地反映了人民的愿望和選擇,流露出鮮明的民族意識,這應當說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情緒。
此外,從作者生活年代和經歷來看,在元代,按照“地處函夏,人傳正朔”的觀點仍推崇曹魏為正統(tǒng),顯然它是為維護元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服務的,但廣大人民及部分漢族文人不能接受這個觀點。有關三國的雜劇和平話毫無例外地與元統(tǒng)治者的“帝魏寇蜀”思想唱起了反調,在當時的歷史情況下,曲折反映了廣大人民的民族意識。羅貫中作為一名正直的知識分子,自然也不例外。且他創(chuàng)作的年代主要在元末紅巾起義時期,羅貫中與張士誠起義有聯系,也可能參加過起義,他的老師施耐庵參加了張士誠的起義,他不可能不受到老師的影響。而且當時的起義開始是以恢復漢族趙宋政權為號召的,農民起義的領袖也往往把北方的元政權比作曹魏。可見那時的“尊劉貶曹”實是民心所向。
三
以下結合歷史和小說來談一談“尊劉貶曹”折射出來的民族意識。
可以說歷史上的曹操能文能武,用人有方,治國有道,確實“至少是一個英雄”(魯迅語)。但廣大人民和作者如此貶曹是有特定的歷史原因的。
北宋以前,“帝魏寇蜀”的思想較占上風,可到了南宋、元代,人民卻推祟“尊劉抑曹”的思想,這不再是封建統(tǒng)治營壘之間的爭權奪利所造成的,否則就不會在人民中形成如此統(tǒng)一的看法。
南宋時,金侵占中國北部,金統(tǒng)治者以“地處函夏,人傳正朔”為借口,稱自己為正統(tǒng),反把南方趙宋政權視作非正統(tǒng)。為了把正統(tǒng)大旗打得光明正大一些,于是把曹操扯了進來,把曹操當法器祭了起來。自此,正統(tǒng)問題不再單純而帶上了強烈的民族性。
據記載,漳河上有七十二冢,相傳云“曹操疑冢也”。北歲增封之,范石湖奉使過之,有詩云:“一棺何用棺如林,誰復如公負此心。歲歲蕃西為封土,世間隨事有知音”(《鶴林玉露》卷15)。金統(tǒng)治者年年派人給七十二疑冢掃墓,這實是金統(tǒng)治者借推崇曹操來維護自己的正統(tǒng)地位,在他們看來,漢皇并非天生,其無道,被曹魏取而代之,是必然結果,合情、合理、合法。所以曹操雖不是外族,卻被外族統(tǒng)治者所利用。無形之中,曹操被歷史推向了外族統(tǒng)治者的一方,成了外族統(tǒng)治者與漢民族矛盾斗爭的擋箭牌。正統(tǒng)之爭融入了民族意識的內涵。尤其在外族入侵、民族危亡的時刻,這種正統(tǒng)之爭變得尤為尖銳復雜。
再從南宋來講,當時南宋則文掄于當年劉蜀政權和東晉王朝的地位,出于自身政治利益,針對金朝的“帝魏寇蜀”的觀點必然以“尊劉抑曹”的正統(tǒng)論來維護其統(tǒng)治,于是找到了漢室正胄的劉備,劉備的蜀漢王國成了漢室正統(tǒng)的延續(xù),進而成了漢民族的象征。南宋王朝變“尊曹貶劉”為“尊劉貶曹”的這種變化集中反映在朱熹的《通鑒綱目》里。其書以劉蜀為正統(tǒng),直接承繼東漢,把劉蜀政權作為“漢”王朝的一部分。
由上可見正統(tǒng)觀與歷史、政治很有關系,這一概念隨歷史變遷而具有不同內涵。
史載在宋真宗時,還指示譙郡人重修曹操廟宇,到了南宋情形就不同了,南宋愛國詩人王十朋公開宣稱:“我雖有酒,不祀曹魏”。同在宋朝,因所處形勢不同,對曹操的態(tài)度也就不同,民族矛盾第一位時變貶曹,因為如果推崇被外族統(tǒng)治者祭起的曹操等于是認同了外族的正統(tǒng)地位,而這卻是外族欺壓下的漢族人民所不愿承認的。
這種前后態(tài)度的戲劇性變化,更能說明一個問題,也就是“尊劉貶曹”是形勢的需要,是廣大人民斗爭的一種方式,更是漢民族意識的曲折流露。
四
《三國演義》中,曹操被作者描寫成了個“有權謀、多機變”的奸雄。他奸詐兇惡,損人利己、自稱“寧可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在他逃難時,錯殺呂伯奢一家,更顯其奸雄本色。
書中寫曹操攻打陶謙,“操令但得城池,將城中百姓盡行屠戮……操大軍所到之處,殺戮人民、發(fā)掘墳墓”。他為報父仇居然盡屠全城之人,可謂殘酷之極。究歷史小說的任務是“借過去來鞭打現在”(高爾基語)。羅貫中實借批判曹操來鞭撻外族統(tǒng)治者的兇殘??梢哉f小說中的曹操已非三國時的歷史人物曹操。曹操身上眾多惡劣行徑,是廣大人民把長期在外族統(tǒng)治下所見聞的外族統(tǒng)治者的種種惡劣行徑添加到了曹操身上,使他具備反面人物的典型性格——奸絕。這也正是廣大人民把對外族統(tǒng)治者殘酷統(tǒng)治的怨恨傾瀉到了曹操身上。況且如此貶低曹操也是從另一方面美化了劉備,使已成為漢民族希望式人物化身的劉備更顯得高大,這也是民族感情的驅使。
每當在民族危亡之際,在廣大人民還沒有足夠力量去反抗外族入侵時,人民就期待民族領袖的出現,力挽狂瀾于危難之秋。劉備因為繼承了漢王朝正統(tǒng)而入選。雖此漢非彼漢,此時的漢已衍生為漢民族,劉備也就成了人民及羅貫中心中一個真實而又帶些虛幻的人物。他是漢民族的代表,被推到了曹操的對立面上。固然對劉備的推崇有著它的狹隘性和局限性,但卻體現了廣大人民和正直知識分子在民族危亡時刻的思考與探索,他們在尋找一種解救的方法。
時代的原因,使劉備成了民族的象征,在他身上具有種種民族美德,聚合了歷代人民包括作者在內的追求和期望。他施行仁政和王道,寧死不作負義之事,他寬仁長厚,愛民如子,他的一切以民心向背為本的做法正反映了人民期望的仁君應具有的品德,與外族統(tǒng)治者以及被外族統(tǒng)治者所推祟的曹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五
書中作者所塑造的蜀漢集團的人物都是漢民族德、智、勇的化身,是漢民族在外族統(tǒng)治下對本民族英雄的渴望的投影。自劉邦開國以來,由于漢統(tǒng)治者長期安逸圖樂以及內部紛爭,使得漢民族勞動人民疲憊不堪,國勢日削,抵擋不住外族的入侵。元朝代,蒙古貴族以少數民族盟主的身份在歷史上第一次征服了整個中國?;谶@樣的歷史背景,《三國演義》中最重要的民族意識就體現在對本民族的悲劇命運進行思考和探索上。從個人因素,社會原因等方面來發(fā)掘其悲劇性所在,這才是真正從自身的弱點著手,分析其劣根性,從而找出解決的方法,進而使?jié)h民族真正強大起來,重新獲得正統(tǒng)地位(這帶有一定狹隘性)。
書中對漢民族悲劇的探索主要體現在對蜀漢集團悲劇的揭示。蜀漢陡然興起,又匆匆衰亡,作者對它的興亡的思索過程也就是對整個漢民族由漢唐時的繁盛到淪為被外族統(tǒng)治的屈辱過程的思索。作者在每個歷史人物身上尋找其悲劇的因素。
首當其沖的是忠義的典范——劉備,他雖是人民期待的仁君,但在其身上隱藏著悲劇的因素。劉備以忠義取得天下,但又過分意氣用事,不顧大局,為報私仇而傾國之力伐吳,結果使蜀漢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為了義氣,把個人情誼置于國家利益之上,這正是義所存在的明顯的局限。同時也正是漢民族內部的紛爭,相互削弱力量,讓外族有機可趁。關羽,因他所守荊州的失守,直接或間接地給蜀漢帶來了一連串無法逃避的嚴重后果。他失敗的原因可歸根于他身上的逐漸滋長起來的以功臣自居、驕傲輕敵的思想。在這個人物身上不難看出羅貫中對元末農民起義的反思。羅貫中和張士誠有來往,在與農民軍的接觸中,農民領袖必然會暴露自身的缺點和階級局限性,他們取得勝利后往往容易驕傲自滿,在他們身上表現了漢民族的劣根性。
諸葛亮可算個完美型的人物,精通天文地理,縱橫捭闔,是個實干的政治家。但他終無法挽回蜀漢衰亡的敗局,落得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劇命運。
這里羅貫中提出了民族期待的英雄,但只憑英雄個人努力是無法挽回民族的悲劇結局。這些英雄只有在廣大人民的支持下,也就是全民族團結起來,共同反抗外族入侵,才能使?jié)h民族真正強大起來。這是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優(yōu)秀小說家的羅貫中在書中曲折涉及的。
總之,《三國演義》所表現的不僅僅是歷史紛爭,更曲折折射了作者的民族意識,羅貫中從歷史中找出教訓,對現實進行思索,在一定程度上也揭示了漢民族的悲劇命運。
作者單位:江蘇淮安市欽工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