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那個夏日黃昏，一家人像往常一樣在門口的馬路邊乘涼。爺爺半躺在竹椅上，我在離他不遠的小馬扎上背身坐著。晚風漸涼，繁星格外閃爍。后來他起身回去休息，我沒回頭，直到聽到他喊我。扭頭看時，見他無法從躺椅上起來，急忙去攙扶，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很用力。

這一幕即使在許多年后依舊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F(xiàn)在看來，這就是他病情惡化的一個先兆吧。送他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癌癥晚期。大家自然是瞞著他，騙他說很快就能康復回家。那個夏天烈日肆虐，沒有一絲風，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我躺在病房的樓頂，看著虛無的夜空，唯有燥熱一片，久久無法入眠。

在醫(yī)院的那些日子里，家人每天都會用擔架抬著他去做化療。那時他的內(nèi)心應(yīng)該是充滿信心，滿懷希望的吧。每次上下樓時，他的雙手都會緊緊抓住擔架，很用力。

也是一個黃昏，我告訴他要回學校讀書，不能陪他了。他不說話，閉著眼睛。我告訴他我真的要走了，他不睜眼，如同未曾聽見。從他眼鏡下緊閉的雙眼，從他抖動的肩膀，我看到了他竭力壓抑的情緒，便再也無法忍住，止不住的淚水涌出來，趴在他的床頭，將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前，我撕扯自己的頭發(fā)，惱怒自己沒法帶他一起回家。他老淚縱橫，像個孩子。

他走的那天上午，我坐在教室里，聽到外面有人喊我。表哥一臉怒氣，似乎在責怪我怎么不守在他身邊?，F(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也覺得奇怪，為何不知道早些回家陪著他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路程。表哥眼睛通紅，見到我，對我說他不行了，讓我抓緊回家，我匆忙隨他往家走，內(nèi)心倉皇。那時，他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家有些時間了。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但真正到來的時候，依舊不敢相信。屋子里擠滿了人，我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慢慢閉上眼睛。他短短的白發(fā)早已黯淡成灰色，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cè)。我抓緊他尚有余溫的手，貼在我的臉上，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這將是我倆的最后一次相伴，從此天人相隔，永不再見。我不知道他在彌留之際，是否聽到了我的呼喚，是否還有話要對我講。我不知道他會否怪我，竟然在他遠行的時候，我沒有來送他。而我，是他那么那么疼愛的孩子。

與許多同學比起來，我是幸運的，因為我的家離學校很近。幼兒園、小學在我家對面，往南一百米是高中，從高中往前再走一百米就是初中。由于離家近，沒法騎自行車，所以還生過一陣子的悶氣。讀高中的時候，要上晚自習，回家吃飯后就得立即返回學校。常常是在我吃飯的時候，他告訴我那個胖乎乎的女孩子已經(jīng)吃完飯了，又去上學了，并且表揚她的積極上進，說她肯定學習差不了。那時他的房間靠著馬路，可以從窗戶看到外面的情景。那個胖乎乎的女孩子是隔壁班的同學，家比我遠，但是每次吃飯后返校都比我快。但是我一直沒有告訴他，其實那個胖同學的成績不怎么樣。

其實我的成績也不是很好，但是每次考試成績都不錯，用體育比賽的話來講，就是“每逢大賽均有上佳成績。”對于我的高考，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覺。我是一點感覺都沒有的?？既∨c否，似乎都是很遙遠的事情，無從感知。后來，媽媽對我講，看著我考入大學，是他對我一直抱有的期望。

但是我沒有給他這種滿足感。他走時，我剛升入高三，即使是這樣，我還是對他充滿了內(nèi)疚，并且這種愧疚永遠都無法消解。硬化成一個結(jié)，孤零零地懸掛在心里，偶爾有風一吹，心便會隱隱疼一下。所以在他離世一年后，我偷偷地跑到他的墳前告訴他說，我要去讀大學了，你高興吧？

2009年10月的一個上午，我正在主持一個講座，妹妹發(fā)來一個信息，只有短短的幾個字：“哥，你知道了嗎？”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襲來，我從教室里出來給她打電話，她支支吾吾，我因焦急而情緒惡劣，她在我的嚴詞追問下，慢慢告訴我奶奶昨晚進了醫(yī)院，并且安慰我沒有什么大問題。左手按掉電話，右手依舊舉著話筒，腦中一片空白，心緊緊的，疼，身體仿佛被捆綁，動彈不得，周圍的一切擠壓下來，如同沉入水底的人。許久之后，雖狠狠咬著嘴唇，但終有淚下來。

奶奶是夜晚去廁所的時候，突發(fā)腦溢血而暈倒的。父母聽得她的喊聲去看時，她已倒在地上。我似乎能聽到她的喊聲，急促而親切，叫得我心疼。

奶奶有高血壓，但是愛吃燒肉，愛吃油條，愛吃咸魚，經(jīng)常勸她少吃一些，這樣對身體不好，她笑呵呵的用一些話語來回復，然后繼續(xù)我行我素。除血壓有點高外，奶奶的身體一直很好，性格也開朗，并且經(jīng)常說一些幽默的笑話，我想也許是她的心態(tài)好，所以身體才會一直這么硬朗吧。

爺爺走后一年，我也離家遠行，外出求學，然后就是工作，讀書，再工作，離家越來越遠，心里的那份掛念也日漸濃烈。記得第一次大學放假回家，奶奶在門口等我，進門的時候，她在我身后抹眼淚，她說我瘦了。慢慢長大之后，以后再回家，都會跟奶奶多聊一些，直到今天，我腦海中還會浮現(xiàn)出我和她坐在門口聊天的情景。她會對我講述那些久遠的故事，家族的往昔，而那些榮耀輝煌，磨難困苦，無不打動著我。我，很懷念。

醫(yī)生說，老年人不可以大喜大悲，尤其是對高血壓的人來說，更要不得。父母說，奶奶那段時間真的特別開心。那時全家人都在為我一個月后的婚禮而忙碌著，并且一些多年未見的親人也從東北回來看她。所以，奶奶整天笑呵呵的。國慶節(jié)時回家看她，走時她不舍，我拉著她的手安慰她：“再過一個月我就回來了，我們一起辦婚禮?！甭牭竭@，她才稍微開心起來。

只是，上天太不公平，不讓她參加我的婚禮，不讓她參加這個她期盼許久的婚禮，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去實現(xiàn)那個許諾。

帶著沉重的心情到醫(yī)院去看她，一想到自己將看到她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就淚如雨下。在樓下徘徊，每每鼓起勇氣走向樓門口，眼淚就會涌出來。

病床上的她頭發(fā)被剃光了，頭頂被插入了兩條細管，喉管被切開。悄悄在她床邊坐下，雙手握著她的手。貼在臉上，看著她，看著我至愛的親人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不禁心如刀絞。不敢哭泣，不敢喊她，怕因為我的到來而讓她情緒改變受到刺激。

在醫(yī)院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情況好些，我們高興，她情況差些，我們也跟著難過擔憂。那些個白天黑夜，我們都在陪著她，而她與我們的交流，唯有眼神。有一個凌晨，我心里憋得慌，在樓下的院子里走來走去。望向廣邃的夜空，對著最亮的那顆星星雙手合十說：“爺爺，保佑奶奶度過這一關(guān)吧。”后來有一次從醫(yī)院回家，我到爺爺?shù)膲炃?，圍著他的墳轉(zhuǎn)圈，一邊幫他清理墳上的雜草，一邊對爺爺講話，問他還好不好，告訴他奶奶的情況，并求他保佑奶奶身體健健康康的。

最后奶奶終于挺了過來。

只是她的身體右側(cè)再也不能動。

婚后回家去看她。她看到我后，哇哇大哭。躺在床上，用會動的左手不停抹著眼淚。我知道，這種哭聲中有太多復雜的感情。我趴在她耳邊，悄悄跟她說話，小聲地安慰她，她不知道我的內(nèi)心有多愧疚。那場早就應(yīng)該舉行的婚禮，因為我的任性，帶給她不再是快樂與欣慰，而是無盡的失望與難過。是我愧對于她。我用我的自私與任性，給我的內(nèi)心劃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

《無常經(jīng)》中說，“有三種法，于諸世間，是‘不可愛’，是‘不光澤’，是‘不可念’，是‘不稱意’。何者為三，謂‘老、病、死’?！痹S多事明知不可念，但依舊時時想起，那些甜蜜的回憶，似美好的夢境。就像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西瓜，爺爺分我一半，他和奶奶吃另一半，并給我舀了大勺糖進去，真的是有些太甜了。而后我們一起看電視，那是一個鬼片，我嚇得直往他們身上鉆。如果只有甜蜜，該多好，只是還有許多凄然。就像爺爺走后多年的一個中午，與小姑一家在飯桌吃飯，小姑說起當年從醫(yī)院帶爺爺回家的情景。她說醫(yī)生已經(jīng)沒有辦法，所以建議讓爺爺回家，準備后事。走時，家人抬爺爺出病房，就在出門的時候，爺爺?shù)氖肿プ×碎T框，很用力，眼巴巴地看著他的子女們。在他的心里，醫(yī)院是一個希望的所在，而回家，則是等待死亡。在小姑的講述中，我仿佛看見爺爺那雙無助充滿請求甚至是乞求的眼睛，如同一個脆弱的孩子。我拿著筷子，一動不動，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