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棵樹在這里生長了30多年了,至于當時是誰栽種的,沒有人知道。我想,它不會是人們刻意栽種的,應該是自然生長著的,或者是鳥兒從其他地方銜來的種子吧。
每次漫步在老家的河堤上,我都會遠遠地看見它。這么多年,它始終孤寂地生長著,始終佇立在我的視線中。它沒有伙伴,沒有左鄰右舍,有的是河沿上或枯槁或青蔥、或凋敝或爛漫的野草野花,有的是樹上伶仃的鳥巢,有的是面前幾近干涸的河流以及不斷蔓延的腥臭。
這棵樹,我不知它的名字。問鄉(xiāng)親,他們也叫不出。于是,不知誰就自起了個名——野白皮,一直延續(xù)到今。它似乎永遠孤零零地生著長著,只有在荒郊野外才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村外的“蒲塘圩子”就東零西落那么幾棵。這種樹的表皮很光滑細膩,長勢極為緩慢,只要樹形確立了,以后幾年甚至多年就似停留在一個高度。它們很容易被蟲子“鉆心掏空”,樹葉比較厚實,比椿樹葉大,比楊樹葉小,枝條還算蓬展蓊郁,惟一不足的就是它們難成材。不過,也正是基于這點,才不會有過早地被人鋸遭人砍的厄運,才會得以總是站著,站著……
因為總也不成材,所以沒有人在乎它的存在。依稀記得,這棵樹30多年前是與河流同時誕生的。當時河流挖通后,我們在翌年的春天里拾揀龍蝦時發(fā)現(xiàn)了它。最初它只是一棵很不起眼的稚嫩的苗,或者說簡直就像是一根薅草,不管是誰的腳稍不留神就可能使它夭折。它就生長在河流的拐彎處,靜靜地看著河水從它的眼前流過。河流已經不叫河流了。曾經水清清、草萋萋的景致沒有了,現(xiàn)在是渾濁的、腥臭的,不忍目睹的。人不忍睹,可以遠離,樹呢?
樹是蒼涼的,蒼涼中是獨醒的悲憫。樹身不算高大,五米多,在沒有幾棵樹的田野還是醒目著。樹干有些扭曲地向上生長,在分杈時又向四周吃力的伸展著,只是這種伸展著的枝椏的姿勢讓人有些費解。整個枝椏傾向于河面,也就是向西,而朝東的一面不僅枝椏少的可憐且骨瘦形銷,這樣的失重形態(tài)完全不像是樹的自然形態(tài)。按說,現(xiàn)在的河讓人避之惟恐不及,樹也應盡量遠離,而它卻俯著身子直面河流。是在追憶流逝的清泠泠,魚翔淺底?還是在探尋臭熏熏,臟污狼藉的緣由?不得而知。
樹的枝條柔韌,韌性絕對堪與柳條媲美。過去,它的枝條經常被農人們鋸下(只有用鋸子,用手扳或折很吃力)再簡單地修枝就成了質地最好的“鞭桿”。也曾經有許多人用鐮刀將一些粗細勻稱的枝條割下來編織一些筲箕、籃罩子,經久耐用。樹身是斑斑駁駁,裸露著密密麻麻的丑陋不堪的小洞,洞口邊沿上還有稀落著的或殘留著暗紅色的細碎的樹屑,是不是樹流的血?只一想就讓人心痛。洞是蟲蝕的,對此,樹只能忍受,沒人關心一棵樹的疼痛。我疼了,疼中,我找來一根堅硬的野草,帶著憤懣的心情直搗蟲子的巢穴,沒成想這些遁跡匿影著的丑類惡物竟然真的被我戳穿了身體,并被草棒帶出了猙獰的尸體。雖然蟲蝕的洞較淺,但卻不只是斑駁著樹皮,也在吸吮著樹的血。
于是,忍不住撫摩著它。它似有了感應般飄落了幾枚半黃的葉,葉輕輕地、柔柔地落在我的頭上、手上。時令已過“寒露”,田野上是一派忙碌。這是收獲的季節(jié),然而,深秋并沒來臨,樹還沒到讓葉滑翔的時候,可你為什么非得要墜落下這幾片葉呢?我只能這樣認定:是你在用凋悴的心情向我訴說孤寂,是你在用飛揚的旗幟感謝我的注目。
遠處飛來的一對鳥兒不斷地在樹的周圍盤旋,并施展流暢圓潤的歌喉。我雖不知道這是什么鳥兒,可我相信,在這遠離鄉(xiāng)村的地方,在這荒涼僻野之處,有了它們的陪伴,樹就不會再孤身只影,就不會再暮氣沉沉。
我的到來,驚擾了歸巢的鳥兒,它們只得滿含著依戀暫與樹告別,并飛向不遠處的一根電線桿上,駐足、凝睇。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多余,于是轉身,帶著滿心的惆悵和隱隱的寒意,向著樹外的蜿蜒曲折的河堤走去。驀然間回首,這對鳥兒拉開的聒噪和著樹葉之間的摩挲聲宛如一串串清泉露珠,叮叮咚咚滾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