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的面包車?yán)移邚澃斯?，開進殘墻的缺口，輾過碎石瓦礫，在屋門口停了下來。

那是座破敗的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拆遷后的廢墟里，卻不知為何會幸存下來。

蘭梅嫂子撩著圍裙擦著手，從屋里笑瞇瞇地跑了出來。

這么早就接回來了？蘭梅嫂子忙著幫我拿行李。大龍說，乖乖，一大早買回個外地蠻子，嫂子，就交給你了，看丟了我找你要人。嫂子說，什么話！人家大老遠(yuǎn)的跑來是找你的，你還不拴在褲腰上走哪帶哪兒？大龍說，你看她那土里吧唧的熊樣，帶著丟爺們面子。

進了屋，蘭梅嫂子把包扔到地鋪上，忙著收拾桌上亂七八糟的碗筷?！白雷印笔菐邹u頭墊起的木工板，男人們圍在四周還沒散。有的坐著磚頭，有的往后仰躺在地鋪上，有的拿安全帽塞到屁股底下。

大龍指著我說，這是你們嫂子。老家來的人都認(rèn)識，大龍像是在對那幾個陌生人說。那幾個人沖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三子表弟嬉皮笑臉地說，嫂子，想我哥了吧。狗子說，嫂子來了，我哥就快活了。大龍說，你個死不要臉，就是改不了你那歪毛病。狗子說，又想哪去了？我是說有人幫你洗衣服、管賬了。大哥似笑非笑地抽著煙，不好意思答茬兒。嫂子打圓場，罵他們狗嘴吐不出象牙，再胡扯就拿巴掌往臉上摜。三子說，你看人家玉巧嫂子，哪像你，一個字不識，就喜歡來粗的。蘭梅嫂子說，你才粗呢！狗子說，你怎么就知道他粗了，??？哈哈哈！蘭梅嫂子把飯碗往鍋里一撂，順手操起了菜刀說，小屁孩你別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粗，非要把你割了喂狗，你就老實了！蘭梅嫂子擺出要上去扒褲子的架勢，男人們笑得前仰后合，狗子嚇得躲到大哥身后作揖求饒。

大龍吼了一嗓子：別鬧了，上工了！干活怎么沒見這么精神？

門口一陣叮當(dāng)亂響，橫七豎八的小推車、鐵锨、膠鞋、水管等物件一會兒全不見了。

蘭梅嫂子雙手麻利地收拾著男人們大通鋪。鋪上的枕頭被子都一籠統(tǒng)地成了灰色，上面扔了些臟衣服。地上也被男人們丟滿了煙頭、臭鞋襪。嫂子和大哥的鋪是在墻角的地上另設(shè)的，兩面靠墻，另外一面也用木板擋著?！按病鳖^放著液化氣瓶、煤氣灶。燒飯時把褥子掀起一截，騰出點地方放盤子碗。

蘭梅是大龍的堂嫂，在家我叫她梅嫂。梅嫂跟做泥瓦工的大龍?zhí)酶绯鰜恚瑢ｉT給這幫人洗衣做飯，大龍按天給她發(fā)工錢。

陽光從東方斜照過來，照在那座龐大的建筑物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城堡，外墻閃著淡藍色的幽光，絢麗奪目。這樣的豪華氣派我從沒見過。

梅嫂說，就是這個建材市場，大龍他們都在里面干活。

市場周圍的防護墻還沒有拆，廣場上來往的小推車歪歪扭扭艱難地走著。機器的混響聲和人聲摻雜在一起，鬧哄哄的，各種粉塵混合的煙霧也直鉆鼻孔。

平安路由南向北，橫越建材市場的大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路上扔滿了一次性飯盒、筷子、袋裝垃圾，在風(fēng)的戲弄下時而劃出一道道污濁的印痕。路邊還有一些磚頭壘成的凳子，中間墩著幾塊大的水泥磚，大概是臨時的桌子。

一個賣大餅的女人操著山東話大聲地叫賣著。她的臉也像極了大餅，扁平扁平的，清晰的雀斑像是大餅上嵌著的芝麻。對面三輪車上的油“滋滋”地鍋冒著青煙，煎油餅的男人圍著黑乎乎的圍裙，面無表情地忙碌著，身兼數(shù)職。旁邊賣的是大餛飩，女人煮男人撈，用一次性泡沫碗一份份擺開在案板上，上面灑上一撮香菜，三塊一碗，交錢端走，快捷利索。還有雞湯面、豆腐腦、茶葉蛋…….

安全帽們在攤前晃動，他們捧著碗或蹲或站或找塊磚頭當(dāng)?shù)首?，慢慢地把小販們車上的東西搬進了肚里，扔向了路邊。地上的垃圾不停地增加，灰塵肆意地飛揚。

路牙石上面的人行道上，也擺滿了舊衣服、舊鞋子、舊書、二手手機等地攤，最北頭擺的是雞魚肉蛋、蘿卜蔥蒜……

這里就是梅嫂和大龍他們每日活動的地方。

吃過了午飯，大龍開始發(fā)號施令，今天下午市場停電整修線路，放半天假。狗子高興得竄了起來，下午去上網(wǎng)嘍！三子說我要去洗澡，身上洗洗都夠肥二畝地了。去洗澡！有人說，洗好澡去看演出。梅嫂問，哪里有演出？狗子說，北頭那塊空地上。都在市場外敲鑼打鼓宣傳老半天了。大哥沖狗子擠擠眼，示意他別告訴她。

大龍則帶我去了他的住處。大龍自己另租了房子，離市場有兩里多路。一室一廳，有衛(wèi)生間，還能洗澡。真想不到，從不疊被子、連雙襪子都沒洗過的大龍，把這小屋竟收拾得還挺干凈，床頭小桌上還放兩本書。

洗好澡，我和大龍一起躺到了舒適的床上。大龍的手機響了，是短信。大龍打開看了看，舉到我眼前說，是天氣預(yù)報。然后就把手機關(guān)了。大龍沒有我想得那樣如狼似虎，按照以往的慣例完成了那件事，就躺到我身邊，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問，不喜歡我來？大龍說，別多心，我累。他又問，你怎么忽然來了？陽陽和月月在家誰照看？我說叫咱媽帶一陣子，種花生還有一段日子，我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大龍說，掙錢是男人的事，女人帶好孩子看好家，不拖后腿就算好了。

大龍漸漸睡了，我睡不著。我知道他累，只能在心里疼他，大龍不喜歡嘮叨。大龍出來有三年了，從剛開始的泥瓦匠到自己能攬活干，他買了車，還給家里蓋起了樓房。村里沾親帶故的也跟他出來不少。他沒文化，說話粗魯，可腦子靈活。我看著身邊的大龍，覺得他變了，變得越來越體面，想著這輩子嫁給他也算值了。

傍晚的平安路，比早晨還要熱鬧，已有人三五成群地聚攏在路邊，用磚頭搭起臨時桌子喝上了。

梅嫂在路上焦急地張望著，黑紅的臉又拉長了幾分。梅嫂說，飯做好了，那些浪蕩貨不知道跑哪撒歡去了，野得連飯也不知道回來吃，咱們?nèi)フ遥∥艺f，找他們干嘛？狗子不說今晚有演出嗎？到時間他們自己就回來了。梅嫂說這不是咱老家，男人得空就作怪。梅嫂領(lǐng)著我氣呼呼地往北走。

在市場西北角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個像蒙古包一樣的帆布大帳篷，帳篷周圍鬧哄哄的人們來回竄動。所有的聲音都被“叮咚叮咚”的音響聲裹挾著，聽不清都在干什么。走到跟前，明白了。帳篷的一處開著一個小門，兩邊被兩道繩索攔著，入口處有人在把守。買完票的人從兩道繩中間走向那道小門，掀開簾子就算入場了。場外的桌子上，有人操著外地口音在那里大聲吆喝：五塊一張哦！精彩表演機不可失哦！下一場還差五分鐘，抓緊時間哦……男人們肆意地浪笑著。

梅嫂想進去找大哥，又舍不得花五塊錢，硬是把那個臉貼著帳篷撅著屁股的男人擠到一邊，她扒著帳篷的縫隙拼命地往里瞅?？粗粗?，她的胸脯一起一伏的，臉色氣得鐵青。

我和梅嫂回到屋里時，那些“浪蕩貨”們已經(jīng)圍在一起吃飯了。邊吃邊談?wù)撃切┕馄ü膳?，開心極了。只聽“啪”地一聲，大哥手里的搪瓷碗在地上咕嚕嚕地轉(zhuǎn)動了兩下，找準(zhǔn)位置在灑落的飯菜旁邊停了下來。梅嫂的罵聲順勢砸了過來：我叫你吃，吃你奶奶的×！還沒看飽嗎？

調(diào)笑聲沒有了，人們都被怔住了。大哥吭哧了兩下說，你，你瘋了？

死不要臉！那些個老女人，有啥看頭？梅嫂鐵青著臉罵個不停：日你個祖宗！看你那屌樣，吃的穿的住的用的都是城里人不要的，二手的！干的也是人家不干的窩囊活，連那些老女人都是人家不看的，你還當(dāng)成稀罕物，不知好歹！

祖宗八代都罵了幾遍，卻沒敢再罵“奶奶”。奶奶這輩離得近，大哥跟大龍又是一個奶奶，她怕惹惱大龍?！皨尅币膊桓伊R，大哥最疼他媽，每次罵了都要挨揍。繞遠(yuǎn)點，又解恨又不直接犯沖，這是梅嫂多年來罵出的經(jīng)驗。

不知是誰插了一句：都是二手的嗎？他老婆是一手的！

這句話打破了僵局，人們嬉笑起來。余怒未消的梅嫂還想接著罵。

到底還有完沒完了？大龍一拍桌子，瞪著眼睛說，沒見過世面！就該給你當(dāng)驢使？管得太寬了！梅嫂說跟你比個熊！他要像你那么有本事，找個女人來家睡我都裝看不著！大龍說有本事也被你給拿捏住了，還能有出息？外面受累家里還埋汰，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

大龍向來看不慣大哥怕老婆，對嫂子沒有好言語。

順著大龍的話，三子邊試探邊討好邊小心翼翼地打圓場：嫂子，你還生熊的氣啊！咱大哥保證是一手貨就被你給占了，現(xiàn)在一手貨你知道多難找嗎？你就知足吧。

狗子撿起地上的碗，在水桶里涮了一下，又幫大哥盛了飯夾了菜說，還熱乎著呢，吃了吧，晚上跟嫂子在被窩里干一仗就沒事了。

大哥沒有接碗，悶不作聲地走了出去，到第二天上工才回來。

天剛亮，大龍的短信就來了，又是天氣預(yù)報。大龍說我今天去外邊辦點事，你閑著也是閑著，到市場幫我看著牌子，再接點活兒吧。大龍買了新手機，把舊的給了我。他跟我說怎么談價錢，談不好再打電話給他。他還告訴我跟人說話不要軟不拉唧婆婆媽媽的，要有老板架子，不然鎮(zhèn)不住人。安排好他就開車出去了。

三子幫我把接生意的牌子在西大門外擺好，就隨大哥進去干活了?？粗粋€個來往穿梭表情冷漠的陌生人，我有點手足無措。剛想探頭往大門里面看，被兩個年輕的保安攔住了。保安說趕緊到門外面去，不戴安全帽不準(zhǔn)跨過這道門！我只好悻悻地退到了門外，找塊條形磚緊挨著牌子坐了下來。保安又過來問，你坐這里等人？我指了指牌子，說等生意。保安立即換了語氣，笑瞇瞇地說，哦，怎么今天龍老板沒來？我也笑瞇瞇地答說出去辦事去了。看樣子他們對這牌子和大龍都很熟悉，我心里踏實了不少。

面前的二手市場正熱鬧著。不知怎的，從那天聽了梅嫂罵大哥的那些話，我就自作主張地把平安路認(rèn)定成二手市場了。買了碗熱氣騰騰的大餛飩，餡兒是白菜摻肥肉，被醬油染得黑乎乎的，讓我想起城里人打下來的垃圾肉，還有菜場丟落滿地的白菜葉。吃了兩個就扔了。想吃蔥油餅，又想起了電視里曝光的地溝油。干脆買了一袋豆?jié){。雖然裝豆?jié){的泡沫箱很臟，里面豆?jié){該是一手的吧。從大餅女人那里買了一個大餅。我想大餅是一手的，這個女人，也像是一手的。我腦子里老是一手的跟二手的在糾纏。

手機響了，我嚇得激靈了一下，慌忙放耳朵上接聽，嘴里學(xué)大龍的樣子叫：喂！你好，請問你是——是幾樓的？我問了好幾句也沒人理。拿下來看看，被掛斷了。我又按了鍵往回?fù)?，聽到有動靜了，喂！請問你是……里面的大龍就罵起來了：喂喂喂個熊！跟我也拿腔作調(diào)的，發(fā)神經(jīng)了？我著急地說剛才有人打電話我沒接好，掛了。大龍說，那你再往回打啊？我說打了啊，怎么是你接的??？大龍氣急敗壞地說，傻B，跑到牌子跟前看看！

丟了剩下的大餅，我一口氣跑到了牌子前，果然有個男人站在牌子前張望。那人和和氣氣的，顯得那么干凈、英俊。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剛才是……是你打我手機嗎？他和善地笑著說，大姐，你就是老板嗎？我點點頭。你怎么不接電話？我說我離這不遠(yuǎn)就跑過來了。

來了這么多天，聽的最多的就是大龍的吼叫，從沒有外人對我說話這么好過，也從沒有人叫我“大姐”，我的心暖和起來。手機又響了，我有些慌張，害怕耽誤生意再出洋相，就難為情地對這個和氣的男人說，你幫我接電話吧，我沒用過手機，有些慌。他笑著接了過去，聽一句皺一下眉頭，聽了大概兩三句就把手機遞給了我。我把手機放到耳朵上說，請問……大龍的“傻B”又來了，他問我怎么這么久不出聲，找到打電話的人沒有。我說找到了，正在談。大龍那邊就掛了。那人教我哪個鍵接聽，哪個鍵掛斷。未接電話怎樣查，已接來電怎樣找……像老師教學(xué)生一樣。

跟他談生意，沒費半點周折就成交了。只記得他說時間很緊，做得越快越好。談好后就讓我跟他到樓上認(rèn)展位。

裝修中的市場亂七八糟，鋸木頭割地磚的響聲此起彼伏，說話扯著嗓門才能聽見。市場里面的地都被分成了框框，中間有走道，像老家的責(zé)任田一樣。腳下的走道里到處都是水泥袋、半截磚、碎木頭、廢紙盒……那人對我說，這一個框框就是一個商鋪，業(yè)主們是租來做家居、建材生意的。那人一個勁地回頭囑咐我腳底下小心。

那人的展位在4樓，我記下了他展位的位置和編號。那人說，總共160平方，做地坪，上面比走道要低1.5公分，鋪復(fù)合地板。我一一記住了。那人從包里拿出2000塊錢，說先交定金，讓我寫個收條給他。我慌了，連忙說老板別急，別急，做好了再給錢。那人說，錢早晚都要給的，不如早給你們好周轉(zhuǎn)。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接過了錢，抖抖擻擻地給他寫了收條。我暗自高興自己有用，要是蘭梅嫂子就寫不好了。他又遞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事打電話給他。他的名字叫劉輝，是代理品牌木地板的。

我開始打掃鋪位里的垃圾，把廢棄的雜物往走道上搬，弄得滿是灰塵。劉輝老板說，這不是女人干的活，讓他們男人來干。我說我們那里的女人都是要干重活的。劉老板嘆了口氣說，沒辦法啊，你們真不容易。哎！剛才電話里是你什么人?。课艺f是我孩子爸。劉老板搖了搖頭說，他不該那樣對你說話的，你要好好跟他說說，欺負(fù)女人的男人在我們這里是最讓人看不起的。我說他不算欺負(fù)我，俺們老家有的男人經(jīng)常打女人呢。劉輝老板又嘆了口氣，交代我要保質(zhì)保量并按時完成，然后背著包急匆匆地下樓走了。

我望著劉老板的背影，等他拐過彎看不見了才回過神來。

大龍下午回來，我催著給劉老板上貨。大龍說，皇上不急太監(jiān)還急了，白天我們沒閑人，電梯也排隊，晚上再說。到了晚上，大龍用卡車調(diào)來水泥和沙子，給電梯工買兩盒好煙和一瓶飲料，讓他幫忙加會班。這邊找來幾個人用翻斗車從電梯往樓上運。我一看，那些人里有我見過的那兩個保安。大龍說，白天他們管我，晚上我管他們。40塊錢一晚上，夠他們上班站一天的。幾個小伙子都是外地人，南腔北調(diào)地說起了家鄉(xiāng)話，“龍老板”叫個不停，干起活來都很賣力。我放心了，不再擔(dān)心誤了劉老板的工期，暗暗佩服大龍有本事。

自打大哥那天出走，梅嫂這些天不敢吵了，買菜做飯洗衣刷碗干得有條有理。我插不上手，沒事就往那平安路溜達。我在舊書攤上買了本書，在自家的廣告牌旁邊看書守著。大龍不讓我來，我硬是要來。大龍沒辦法，只好給我定規(guī)矩：穿衣裳要講究，說話要學(xué)著點城里人，不能太土，不許給他丟面子。

這天又遇到了劉輝老板。劉老板說，大姐愛看書啊。我高興地站起來沖他笑了笑。劉老板拎著白塑料桶，依然和善地笑著說，看書好啊，以后教孩子多讀點書，長大才有出息。我不知道說什么，只是點頭。我想告訴他我平時就喜歡看書；想告訴他我接了多少生意，賺了多少錢，有錢我的孩子可以讀好學(xué)校了；想告訴他我小時候讀書成績很好就是沒有錢……劉老板卻急匆匆地走了。

那個白臉保安過來了，還領(lǐng)來一個人。保安說給你找個生意做，你們自己談吧。來的人黑臉膛胖墩墩的，跟大龍年紀(jì)差不多。一看就知道不是業(yè)主。

黑胖子沖我點了點頭，操著南方口音說，聽說你們地磚也鋪？什么價？我說先到你那展位上看看，面積大可以便宜點。其實這是我的緩兵計。我對鋪地磚不太懂，怕說錯了大龍罵我。我想進去記住他們的展位，再讓大龍來跟他談，不然丟了生意可惜。黑胖子說好吧，你先跟我進來看看?？吹剿Σ[瞇的好脾氣，我就跟著他進了市場。黑胖子邊走邊說我們是專做裝修的，跟我們以后還有大工程合作，不像這里都是小框框。我聽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上了二樓，拐了兩道彎，黑胖子說，到了。這家的展位很大，周圍已經(jīng)裝上了玻璃墻，中間地上擺著一箱箱沒拆封的瓷磚。只顧走神，不知啥時黑胖子已經(jīng)進到了里面，我在門外左推右推門卻打不開門。黑胖子滿臉堆笑幫我拉開了門，齜著被煙熏黃的牙對我說，往旁邊拉呀，老板娘，連門都不知道怎么開？我羞紅了臉，掩飾著說你這門不好開。他說老板娘你的門好開嗎？我說我的門好開，我們一天到晚都不關(guān)門。黑胖子說誰都可以進去嗎？我說我們那里的門不像城里，隨便進。黑胖子大笑起來，我覺得他笑得有點不對頭，但又不知說什么好。黑胖子把兩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說，讓我也進去行嗎？我好想進你的門呢。我這才覺得真的不對頭了，趕緊推開他轉(zhuǎn)身想跑，黑胖子笑得更厲害了：哈哈哈，看你那傻樣！哈哈！小傻瓜，大白天我能把你吃了？和你開玩笑呢。像你這樣怎么出來混？連真假話都……他忽然停住了。

我操你祖宗！我進你娘的門??！

大龍一下子就拉開門進來了，還沒等我說話，大龍的拳頭就到了。幸好黑胖子躲閃得快，只從側(cè)面打到了鼻尖。黑胖子嚇得趕緊往辦公桌后面躲，邊躲邊拎起了椅子。他的椅子只是想護著自己不挨打，絕不是想打大龍。大龍還想摸東西，被我抱住了。我說大龍咱別惹事，賺那點錢不容易。黑胖子一聽這話又來勁了，你以為你老婆是七仙女?。课矣譀]把她怎么樣，你憑什么打我？大龍握著拳頭又要往前沖，被我拼命地抱住，黑胖子乘機拉開玻璃門跑了出去。邊跑邊喊，打人了！這樣沒素質(zhì)的人怎么也能混進來？我去找市場部去，老子有生意也不跟你做了！

大龍沒有去追。我知道大龍不是真的要打他。大龍板著臉恨恨地對我吼道，還不滾回去！站那里賣傻？豬腦子，臉都被你丟光了！我沒忍住委屈，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了。我忽然很想家，想孩子，想媽媽，想得難受。出了大門，兩個保安小伙就在身邊，我沒敢抬頭看他們。走到牌子旁邊，我那本《打工》還在我坐過的條形磚上，我沒去拿。我腦子里回蕩著大龍以前的罵聲，看書看書！都看成傻子了，早晚還不得餓死！這個城市不適合我，哦，是我不適合這個城市。大餅女人在笑我，賣餛飩的在笑我，賣舊書的也在笑我……我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笑我，笑我笨笑我無能。我回到住處就收拾行李，去火車站買票回家。

大姐，你這就回去??？又迎到了劉輝老板。我慌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想努力擠出點笑容，卻涌出了眼淚。劉老板說，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要我?guī)兔幔课覜]敢正視他，掩飾著說，沒事，被沙子灌到眼睛里了。劉老板說，那可要小心哦，要不要我開車送你？我說不要，謝謝，便慌亂地低頭走開了。

我回到破屋。

梅嫂大概沒注意我的臉色，迎面就說，玉巧，我這兩天不對頭，下身癢癢難熬，還有像豆腐渣一樣的白東西，衣裳也穿不干凈，真煩人！我說你跟大哥說啊，讓他帶你去看看。梅嫂說你大哥說他也癢癢，真是怪事，這么多年從來沒有過。本來想向她訴苦，看她煩躁的樣子，我又咽了回去。我平時看得書多，腦子里瞬間閃過了一個不好的兆頭，但拿不準(zhǔn)，我沒敢跟嫂子說什么。天黑下來了，我的委屈也消了不少，又不放心梅嫂，暫時就打消了回老家的念頭。

睡不著覺，天沒亮我就醒了。

回到梅嫂那里，狗子他們都上工去了。嫂子沒在，大哥像熱鍋上的螞蟻，屋里屋外團團轉(zhuǎn)，看眼睛就知道一夜沒睡好覺。他見到我就急吼吼地說，你嫂子大概跑了，她的東西都沒有了。我心里一驚，問他到底怎么了？大哥支吾著說我和她吵架了，咱分頭去找找吧。

我去了火車站，買了站臺票進去，挨個候車室看了一遍，沒有?；氐狡莆輹r已經(jīng)晌午了。大龍?zhí)鸵话賶K錢給三子，要他們?nèi)ネ饷尜I飯吃。大哥看樣子也沒有收獲，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地坐在磚頭上。大龍說不要緊，一個大活人不會跑丟的。大哥怒沖沖地說，你說得倒輕巧！她不識字又沒有錢，到哪又迷路，萬一……怎么辦啊！從來沒看到大哥這樣難受過，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大龍不說話了，拿起手機撥家里的電話，問了情況，里面?zhèn)鱽泶竽锏目蘖R聲，罵大哥不知好歹，不找到蘭梅就別回這個家了。弟兄倆又慌忙分頭去找。

傍晚時分，梅嫂自己回來了。她低著頭，走路搖搖晃晃，肩上背著那個熟悉的布包，像丟了魂一樣。我連忙接過她的包，攙著她進屋在地鋪邊上坐下。我瞟了一眼她的臉，那是我從沒見到過的表情。我遞過一碗水，她用手推開，眼淚順勢一串串落了下來，落在胸前的衣服上、手上。我看過梅嫂每次罵人都罵得很兇，卻是干打雷不下雨。今天真的下大雨了，卻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擔(dān)心晚上兩口子鬧架，讓同屋的十來個男人看笑話不說，睡不好覺耽誤第二天干活。我晚上留下來陪梅嫂睡。這一夜梅嫂沒吵也沒鬧。男人們打鼾了，她還在旁邊翻來翻去。我摸一把梅嫂的臉，沾了我一手淚水。梅嫂低低地說，玉巧啊，我離開這市場就不知道東西南北，沒有地方去啊。你侄子還沒上大學(xué)，你大娘還有病……我又幫她抹了一大把淚水。

我?guī)е砬槟驹G的梅嫂去了醫(yī)院。梅嫂一直低著頭，在醫(yī)生面前畏畏縮縮，沒開口眼淚又下來了。我代她把病情對醫(yī)生講了一遍，我說不關(guān)她的事，是她老公……沒問你！男醫(yī)生不耐煩地打斷我的話，讓梅嫂到里間做檢查。梅嫂猶豫著沒動彈，眼睛看著我，像是在求援。醫(yī)生煩躁地催著，快點?。『竺媾抨牭娜艘矡┝?，不看讓我們先看，真是的！我硬把梅嫂推了進去……

男醫(yī)生脫了手套洗完手重新坐到桌子前，冷冰冰地說，霉菌感染，不礙大事。扯過開處方的紙刷拉刷拉幾下，給梅嫂開了些藥，并囑咐哪樣內(nèi)服哪樣外用，說夫妻倆都要堅持用。然后就轉(zhuǎn)向后面的病人了。

出了醫(yī)院快晌午了。梅嫂低著頭往前走，邊走邊抹眼淚，漲紅的臉并沒因病情的輕松而恢復(fù)本色。走了一段，梅嫂在路邊的臺階上坐了下來。梅嫂說，玉巧，花生能播種了，我想回家了。我說我也要回家。梅嫂說，妹子，跟你說實話吧，大龍在外面找了個小姑娘。給你知道不如不知道，可是，大龍不像你大哥，蹦跶不遠(yuǎn)，你得提防點啊，嫂子不能瞞你。

說完話，梅嫂扯開喉嚨，嚎啕大哭起來，不聽我勸，也不管過路的人往這邊看?？迚蛄?，梅嫂站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淚，抬起頭，挺胸闊步往回走去，把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后面。

憋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大龍睡著了，我打開了他的手機。早晨收到的天氣預(yù)報還在：3月8號陰轉(zhuǎn)小到中雨，西北風(fēng)3到4級……和第一次大龍舉給我看的一模一樣。今天是4月15號。我把手機調(diào)到了靜音，給天氣預(yù)報信息回復(fù)了一句“睡了嗎”？不到一分鐘，回復(fù)就來了：沒睡，在想你。想我，你過來?。磕闵磉吽┲匣?，哪個敢。沒良心的，我沒錢了，你到底哪天才把她打發(fā)走？

電話撥通了，里面?zhèn)鱽砹藡傻蔚蔚穆曇?。你個臭婊子！爛貨！狐貍精！年紀(jì)輕輕的就拿出來賣！染上病爛死你……我敢對天發(fā)誓，這是我三十多年來嗓門最高講話最惡毒一次。不知怎的，心里有一支毒箭拼命地往外竄，恨不得隔著電話直刺那小女人的心臟，讓她在那頭撲騰幾下面目猙獰地死去。自己的軀殼也因無法抑制它而被震得渾身發(fā)抖。

然而，毒箭在小女人的心臟里卻像是開了花。她一點都不生氣，在那頭咯咯地笑著說，我臭，我爛，我下賤，我不如你，你還有什么好生氣的？你這么好，你男人該是寸步不離地守著你吧？我好羨慕哦。叫你去賣，你能賣掉嗎？可憐啊……

大龍沖進衛(wèi)生間奪他的手機，我拼命哭罵反抗，被他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我收拾行李要走，被他奪過去連人一起扔到床上……整整一夜，我傷心起來就哭一陣，憤恨起來就罵一陣，沖動起來就跑一陣，安靜起來就傻一陣。大龍罵一陣哄一陣搡一陣勸一陣，也跟著一整夜沒睡覺。

離開業(yè)只有三天了，市場開始了嚴(yán)格的環(huán)境整治。

這天一大早，平安路不再平安了。兩輛市容管理車分別把守在兩個路口，小販們被追逐得四處逃散。他們都把城管稱作“黑貓”，覺得這樣叫解氣，卻不知道自己正好就成了倉皇逃竄的老鼠。大餅女人為了收最后一個餅錢，被城管把箱子上面的一摞大餅抓了去，“嗖”地扔到了路邊的垃圾堆里。女人不敢爭辯，推著三輪車拼命逃跑。賣舊書的扯起塑料布的四個角，把書抖成堆背起就跑，沉重的書一次次地在后面撞擊著他的腿，他被撞得一顛一顛的，像個瘸子。賣餛飩的沒顧上搬走爐子，被城管一腳踹倒，掄起鐵錘砸扁了。遠(yuǎn)處還有急匆匆趕過來準(zhǔn)備搶地勢的小販，見勢不妙立即掉頭撤退。

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戰(zhàn)爭的洗禮，戰(zhàn)場上殘留著飯盒、勺子、蔥花蒜泥、配不成雙的鞋子、散落的碟片……大龍精心制作的廣告牌也未能幸免，被毫不留情地扔到了車箱里。

幾個清潔工推著小車過來，由南向北清理了一遍，平安路變得干干凈凈了。

算清了房租、水電費，市場里面的賬也討清了。大龍說，咱們辛辛苦苦干了兩個月，索性等到明天，看過開業(yè)典禮再走吧。男人們聞訊都各自散去了，只剩下我和梅嫂。

梅嫂最近像是換了一個人，只干活少講話，像個思想家，捉摸不透。

我說，嫂子，要是大哥變了心，你會跟他離婚嗎？梅嫂說，我才沒有這么傻，打死我也不離婚。說完這句話她突然停住了，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好像意思到了什么。梅嫂說，玉巧，我知道你比我有文化比我要強，可是這婚不能離。離了婚又怎么樣？你男人就會掙錢給別人花！重找男人就一定靠得??？狗子說得對，咱這輩子好歹也趕上個一手貨，夠本了。別看那些小妖精打扮得花里胡哨，說不定一輩子都挑不到呢。梅嫂深沉得像個哲學(xué)家，接著說，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男人那點事別較真，只要把錢往回拿就夠了。你想想看，咱們靠刨那兩畝地，指望什么供孩子念書?。e冒傻氣了。

晚上，大哥買回了兩張火車票，還給他兒子、他爸他媽都買了新衣服，又給梅嫂買了路上吃的東西，裝了滿滿一大包。

大龍給月月和陽陽都買了新衣服和玩具，還買了學(xué)英語用的點讀機。他把舊手機要了去，給我換了個新款女式手機，還給我包里裝了五千塊錢。他這一晚跟我說了很多話，他說，我心里最重的就是家，你是我的好老婆，誰都不能跟你比?；厝グ残倪^你的好日子，只要有我大龍在，就不會讓你們娘仨受罪。

這是在這里的最后一夜，我睡不著。小女人得意的挑釁，梅嫂實實在在的勸慰，月月和陽陽的呼喚，還有劉輝老板那和善的笑容……輪換著在腦子里閃動，最后攪成了一團漿糊，把腦袋脹得發(fā)懵。

終于等到開業(yè)這天了。

大龍早早地叫來了一輛卡車，人們七手八腳地把東西往車上搬。這么大一個家，搬起來倒很簡單。除了吃飯用的鍋碗瓢盆衣服被褥，就是干活的幾樣工具。東西裝好，就等著看開業(yè)慶典了。要搬往哪里，我和梅嫂都不知道。

市場早就貼出海報，請出了名人剪彩，搬來了明星助陣。

舞臺設(shè)在大門口。大門兩側(cè)自上而下扯滿了五顏六色的條幅，被風(fēng)吹得呼啦啦地響。臺上鋪著鮮紅的地毯，從臺階一直延伸到地面。舞臺的左邊摞起了煙花禮炮，右邊擺的是裝滿鴿子的籠子，擺了好幾排，摞得老高。鴿子們嘀咕著探頭探腦，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重新打量這個建材市場，周圍的護欄沒有了，墻邊的腳手架沒有了。廣場上原本坑坑洼洼的路面現(xiàn)在都鋪上了花色地磚，平平整整、縱橫交錯地吸引著人的視線，襯托著市場的威嚴(yán)壯觀。市場里面，那些像責(zé)任田一樣的框框都被玻璃或木板隔成了房子，墻壁全都裝上了樣品，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漂亮得讓人一進里面就不敢亂說話亂走路亂扔?xùn)|西了。

一輛黑色轎車在不遠(yuǎn)處停了下來，車?yán)镢@出來的是劉輝老板。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腳踏著錚亮的皮鞋，春風(fēng)滿面地走了出來。右邊的車門也打開了，走出一個衣著華麗、氣質(zhì)高貴的年輕女人，她左手挎包，右手優(yōu)雅地挽起了劉老板的胳膊，皮鞋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地磚，瀟灑自如地說笑著向市場里走去。

我趕緊躲到一輛轎車的后面。

平安路上停滿了豪華轎車，車上下來的人個個精神抖擻神采飛揚，男的全身名牌挺胸疊肚，女的珠光寶氣婷婷裊裊。他們都在市場內(nèi)外來往穿梭著。

安全帽、大餅女人、餛飩夫婦、舊書攤舊鞋攤……仿佛是聊齋故事中的鬼城，天亮?xí)r分全不見了。又好像他們從未曾來過。

別愣神了，咱們走吧。

拎著大包的梅嫂在推我，她幫我背來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