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滿貫萬般無奈，只得搭三輪，轉(zhuǎn)中巴，再坐上火車，來到省城。這是他活到六十九歲，第一次出這么遠(yuǎn)的門。他雖然孤身一人，但自打懷禮進(jìn)城上學(xué)那天起，一晃二十多年，他早就習(xí)以為常了。日子雖不寬裕，打下的糧除了他吃，也足夠家里的十只雞、八只鴨、一條大黑狗以及兩只小花貓們吃的了。他一天只做一頓飯，早上做好一大鍋，不是稀飯就是面條，中午吃的是早上的剩飯，晚上吃的是中午的剩飯。心情好的時候，他會起個大早，燉一鍋菜，沿鍋貼一圈死面鍋巴。早上吃新饃鮮菜，中午晚上，熱了剩飯再吃。

他命硬，三歲死了爹，七歲走了娘。西家吃一口，東家借一宿，竟也長大成了人。三十三歲那年有個討飯女人留下來，做了他的女人?？珊萌兆硬婚L，因為難產(chǎn)，懷禮保住了，懷禮的娘還沒讓他嘗夠疼女人的滋味，便瞪著兩只怎么也合不攏的眼，永遠(yuǎn)離開了他。從天明到天黑，他忙了家里忙地里，只有黑夜才能閉上眼睛過電影，想懷禮娘夢懷禮娘，一轉(zhuǎn)眼便把懷禮由一個小屎孩拉扯了起來。

懷禮命好，娶了個城里媳婦，叫烏麗莎，長得比懷禮娘還高還俊還白凈，就是千金小姐的派頭太大。這也難怪，兒子找人家豈止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簡直是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親家公是省里的大領(lǐng)導(dǎo)，出來進(jìn)去有小車接送，見他一面還得經(jīng)過站崗的武警戰(zhàn)士同意。

懷禮的婚禮是在省城辦的。當(dāng)時懷禮讓他去，他沒去。不是不想給兒子添喜氣，不是不想見見大城市深宅大院嫁過來的兒媳婦，也不是不想拜會一下親家，只是怕自己蓬頭垢面地朝那個金碧輝煌的地兒一戳，使得本就低人一等的兒子益發(fā)矮人三分。

兒子和媳婦婚后回來過一趟，此后忙于工作，又添了女兒，再也不曾回過。孫滿貫孤身一人在家，仍是伴著貓狗雞鴨過活。村鄰們都說，老貫現(xiàn)在可是小米跑到鍋蓋上——熬出來了，千萬別再吃剩飯了，一天三頓全到翠花飯店買著吃，多得勁兒。聽了這話，他臉上笑著，心里卻是不以為然的。一個做了一輩子苦力靠吃剩飯苦捱過來的人，老了卻要一天到晚袖了手，到飯店買那一日三餐的現(xiàn)成飯，不吃出病來才算個日怪。況且，那是翠花的飯店，在他最饑餒的時候，翠花隔三岔五地讓他帶上懷禮，去吃客人的剩飯。同情當(dāng)然是主要的，但那年月，值得同情的絕非十家八家，為何偏要私下惦著他老貫？還不是心底里看得起他這個人！

最近，懷禮也不知得了甚病，躺在床上不能動。臥病在床的兒子，總覺得家里的保姆不順手，便又想起了爹。別人領(lǐng)兒他不知道，懷禮可是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想起爹，就想對了。保姆伺候懷禮，跟爹能比嗎？所以他把糧食封了囤，把貓狗雞鴨送給翠花代為照料，并記下了翠花的手機(jī)號碼，便急著進(jìn)城去了。但真的離開村子，愈走愈遠(yuǎn)，把站在村頭歪脖子棗樹下的翠花模糊在身后，有一種痛突然死命地抓在心窩子里，撕撓得他老淚漣漣，掛滿了臉上的溝溝壑壑。不想走也得走啊，懷禮需要，爹能不去嗎？

來接站的是個小丫頭，十七八歲，在出口處舉著個牌子，上寫：接孫滿貫。孫滿貫雖沒進(jìn)過校門，但“文革”期間的“掃盲班”倒是去過，自己的名字和常用字還是認(rèn)得幾個的。順著出站的人流一出站口，他便瞅見了那牌子，趕忙擠過去，用手指著牌子說，閨女，俺就是孫滿貫。小丫頭上下瞄他幾眼，臉上的笑容隨即便綻開了。說，爺爺，就是你了，你長得太像叔叔了。說著，一手接過他手中的人造革黑色提包，一手挽著他的胳膊往外走。邊走邊介紹自己：爺爺我叫莫蘭，大家都叫我小蘭，是叔叔家的保姆。叔叔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動，派我跟司機(jī)茍叔叔來接你。聽了小蘭的話，他知道懷禮果然混上去了，不僅使上了保姆，居然還像他老丈人那樣，用上了專車，老孫家可算得上祖墳冒青煙了。不過小蘭畢竟太小不會說話，從來都是兒長得像爹，哪能把當(dāng)?shù)闹v成像兒子呢？

來到一輛油黑錚亮的小轎車前，早有一位穿著筆挺西裝、頭也錚亮鞋也錚亮的中年男人候在車旁，見了他，老遠(yuǎn)便堆起滿臉諂笑，聳起肩趨前幾步，攙住他另一只胳膊，點(diǎn)頭哈腰道，老人家辛苦了，請上車。說著，一手打開車門，一手將他扶進(jìn)了車?yán)?。孫滿貫坐在柔軟的座上，感到從沒有過的舒坦。

不經(jīng)意間，車滑出了車站，穿越著一條條高樓林立、燈火輝煌、人流如織的街道。孫滿貫有點(diǎn)眩暈，把扭向窗外的臉收回，閉上眼靠在那兒，感覺車如行云，沙沙地在飛。

爺爺?shù)搅?。保姆莫蘭輕輕推了他一下，茍司機(jī)已經(jīng)打開后車門，雙手把他扶下了車。

懷禮的房子真高，在十九層，坐電梯的時候，孫滿貫暈暈乎乎的，像飄在霧里。進(jìn)門是個大廳堂。屋里全是木地板，上面還涂著油，亮晃晃的，能照見人影。進(jìn)門按莫蘭的指點(diǎn)正換拖鞋，懷禮已在里屋喊起爹來，讓他快進(jìn)去。聽到兒子的聲音，孫滿貫突然走不好路了，兩眼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莫蘭上前扶住他，笑道，爺爺莫怕，這是木地板，上面打的蠟，不滑。邊說，邊推門將他拉到懷禮的床前。見懷禮的一只手遠(yuǎn)遠(yuǎn)伸過來，他甩開莫蘭，上前一把抓住，攥得鐵緊。十來年不見，兒子明顯老相了許多，兩眼深陷，嘴唇干巴巴的，蒼白的臉上乍一看很白，走近了反倒透出一層陰陰的灰來，比他想像的還要消瘦。懷禮任他攥著手，仰臉熱熱地看著他，半晌才啞著嗓子叫了聲爹。只一聲，爺兒倆的眼窩，便都閃起了淚花。小丫頭莫蘭眼窩子淺，此情此景，已是淚人一個。少頃，莫蘭拉起他另一只胳膊，說爺爺快去洗洗澡，我去做飯，馬上阿姨就該回來了。孫滿貫?zāi)醚劭粗鴳讯Y，懷禮合一下眼，然后睜開了問，麗莎回來吃飯嗎？莫蘭點(diǎn)點(diǎn)頭。懷禮笑了一下，瞟瞟他緊攥的手說，去吧，爹，聽小蘭的。

在莫蘭的反復(fù)示范下，他笨手笨腳地學(xué)會了使用熱水淋浴器。想想真是虧了，來時專門趕集花三元錢洗的澡，現(xiàn)在進(jìn)門還得洗，那三元錢等于白白打了個水漂。頭幾天老村長聽說他要去懷禮家，就專來給他送了一套藍(lán)色滌卡中山裝，說這是他當(dāng)年到大寨參觀時專門買的，回來一直沒舍得穿，要他走時穿上。又送他一只半舊的人造革黑色提包，要他任啥也莫帶，只需提上這個，就不會被人瞧不起。并一再叮囑他，洗個澡，刷刷牙，買雙新襪子換上，免得一張口滿嘴黃牙板子，一脫鞋臭氣熏天，叫人說咱不講衛(wèi)生。

孫滿貫洗了澡，換上莫蘭備好的衣裳，走出洗漱間，見麗莎已經(jīng)回來，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正在接電話。他突然緊張起來，像個初嫁的小媳婦，手足無措地靠在門旁，不知如何是好。莫蘭屏聲斂氣地忙碌著，上菜時才發(fā)現(xiàn)他仍然拘謹(jǐn)?shù)卣局?，便悄悄拿眼神示意他在客廳的另一側(cè)沙發(fā)上坐下。

麗莎收了線，才側(cè)身看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到了。他忙欠欠身子，嗯了一聲。麗莎起身走向餐廳，說吃飯吧。

在餐桌前坐定，麗莎親自給他倒了半杯紅酒，說，爸，你旅途勞頓，這杯酒等于我代表全家給你接風(fēng)了。孫滿貫并不懂什么叫“接風(fēng)”，但從兒媳的語氣表情里，還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是在歡迎他的到來。心想自家人終歸是自家人，不也是張口就叫爸嘛。雖沒有懷禮喊爹那么暖心，可人家一個城里千金能這么叫你，也不容易。孫滿貫想著，一激動就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說真的，那酒真叫難咽，又苦又澀的滿嘴藥味，哪有翠花飯店的小藥酒又辣又沖喝起來夠勁。

麗莎看他難受，指著桌上的菜說，別急，吃點(diǎn)菜吧。看著滿滿一桌的飯菜，孫滿貫才想起自己從早上出門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一天滴水沒進(jìn)了。要是在家，他會一筷頭子夾起滿嘴菜，鼓起腮幫子狼吞虎咽起來?？蛇@是在省城，兒媳就坐在對面，不是城里人也得顯出些城里人的味兒來。他拿起筷子就近夾起一塊清炒藕片，正待送入口中，卻突然想起了懷禮。那時候懷禮只有三四歲，就已經(jīng)知道疼爹。有一次在翠花那吃剩飯，竟然從碗里夾起一個藕片來。這在當(dāng)年的淮北農(nóng)村可是稀罕物，懷禮喜得亂蹦，在嘴里又吮又咂，就是舍不得吃。最后，非逼著他這個當(dāng)?shù)囊乱话耄约翰乓稽c(diǎn)一點(diǎn)嚼著咽下。當(dāng)然，咬下的那一半孫滿貫悄悄留著，次日早上讓懷禮閉上眼，變魔術(shù)似的突然塞進(jìn)他嘴里，爺兒倆樂得滾作一團(tuán)。

麗莎見他夾著菜，怔怔地盯著懷禮的臥室，便說你吃吧，懷禮有病號飯。想到懷禮的病，憂慮一下子填滿了孫滿貫的腸胃，饑餓感仿佛莊稼地里的旋風(fēng)，眨眼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勉強(qiáng)吃了幾口，停下來問，懷禮他，病得要緊嗎？

麗莎道，病倒不是大病，但很麻煩。唉，說出來你也不懂。不過別擔(dān)心，靜養(yǎng)一段，再輔以治療，就會慢慢好起來的。

孫滿貫是個勞作的人，平時不生病，除了懷禮娘難產(chǎn)去過一回縣里的大醫(yī)院，他連村里小診所的門檻都不曾踏過。兒媳不告訴他懷禮的病，他覺得也對，因為講了也白講，他根本就不懂。他想聽的就是最后那句話，懷禮馬上就會好的說法讓他渾身上下都舒坦。心里一高興，自然想起了孫女，就問，景景咋還沒回？

懷禮生病后，就一直在她外婆家。麗莎說著，示意他喝酒。孫滿貫只得端起酒杯，沾沾嘴唇，夾起一點(diǎn)菜來慢慢咀嚼。

我呢，早出晚歸的，太忙，擠不出時間陪懷禮。說著，兒媳又唉了一聲。你們父子相依為命，別看我們同床共枕十來年，他心里想的最多的，其實(shí)還是你。你來了就好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陪懷禮聊聊，出來進(jìn)去的讓他感到你就在他身邊，圓他一個夢，對他的身體比任何化療藥物都有效。

這一夜，孫滿貫心里始終虛飄飄的，總覺得房子太高，懸在云彩里頭似的，不敢伸開手腳閉上眼睛踏踏實(shí)實(shí)睡覺。愈是翻來覆去，愈是死鉆一個問題，莫非懷禮生就的土命，家里有個賽天仙的媳婦，外頭還有丈人罩著，正是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有雨的時候，好端端的咋就突然害了病，真是老天瞎了眼。

早上坐到餐桌前吃早飯的時候，孫滿貫依然沒有從糾結(jié)中走出來，頭腦脹脹的，兩只原本癟塌塌的眼袋充盈鼓亮，在滿臉蟹爪紋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兒媳顯然也沒睡好，倦容滿面，雖然化了淡妝，但打眼一瞥，青青的眼圈清晰可見。莫蘭看起來比昨晚還要清爽，動作輕巧，不一會兒便把早飯端上了桌。他和兒媳每人一碗金燦燦的小米粥，碗里臥著只剝了皮的白煮雞蛋。一鍋熱騰騰的豆?jié){，外加一籠精致小巧的菜包。其間擺著幾個小碟，碟心里盛著他叫不出名字的小菜。麗莎看他一眼，說吃吧，便埋頭吃起來。

孫滿貫卻坐著沒動。不是不餓，這么高級的早飯他是平生第一次見到。翠花飯店的早飯在周圍幾個村子里最好，也就是稀飯油條。據(jù)說有一年老村長陪上海知青到大上海，早飯不過如此，只是油條是回鍋的，稀飯里撒了點(diǎn)蝦米和瘦肉末，吃起來咸不拉幾的，并不比翠花飯店好到哪里去。說真的，這么好的早飯他舍不得下口，想留著等會兒喂給懷禮吃。昨天晚飯后看著滿桌的剩飯他就想好了，明天早上，吃今晚剩下的。

麗莎吃著吃著，見他仍是不動碗筷，停下來不解地問，怎么啦爸，怎不吃飯？孫滿貫笑笑，說，昨晚上剩的太多，夠我敞開肚子吃一天的。這個，留著喂懷禮吧。

麗莎半晌沒吭聲，只是面無表情地吃著。吃完，站起來抽張紙，輕輕沾著嘴角，臨出門時，才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話：剩飯，倒掉比吃掉好。懷禮的病，能說跟這陋習(xí)沒關(guān)系嗎？

麗莎的話，孫滿貫愣是整不明白。滿滿一桌子剩飯，有的連筷子都不曾動一下，咋就不能吃了？城里沒有雞鴨貓狗，倒掉就是白白糟蹋了，咋能說比吃掉好？一粒麥子從種到收，旱了澆澇了排病了治，從地里到曬場到囤里，從麥粒到面粉到面條，容易嗎？當(dāng)年上海知青因為偷偷倒掉半碗“憶苦思甜”飯，結(jié)果被義憤填膺的貧下中農(nóng)連續(xù)批斗了好幾天，才馬馬虎虎過了關(guān)。盡管他沒生過甚病，可頭疼腦熱的病總是知道的，就是沒聽講過“剩飯病”， 咋能說懷禮的病跟吃剩飯有關(guān)系呢？

莫蘭坐過來，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說，爺爺快吃吧，昨晚的飯已倒掉了，你就別想了。

一聽說剩飯果真倒掉了，仿佛周身叮滿了螞蟻，孫滿貫既疼痛又難受，還有一種到小店稱鹽打油準(zhǔn)備付錢時，猛然發(fā)現(xiàn)攥在手心里的錢竟然不見了的懊惱。早知道會倒掉，昨天晚上就不該強(qiáng)裝城里人，小口吃，慢慢咽，肚子沒填飽，倒拿捏出一手心的汗?？粗矍暗男∶字嗪椭箅u蛋，他突然橫下一條心，吃，寧肯叫人講咱貧，也得敞開肚皮吃，休想再倒掉一星點(diǎn)兒。

懷禮屋里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踩上去，比踩在棉花垛上還軟和。但每次走進(jìn)走出的，孫滿貫都有點(diǎn)心慌，總覺著這么金貴的東西踩在腳下不踏實(shí)。

今天燉的是糯米蓮子羹。孫滿貫讓莫蘭把床頭搖起來，給懷禮圍好毛巾，自己坐在床沿上喂飯。懷禮把眼皮掀起一條小縫，見是爹，干澀的嘴唇勉強(qiáng)咧咧，算是帶出一絲笑意。懷禮的病總不見好，精神也是愈來愈差。每頓飯不是湯就是煲或是粥的，那么精致，還是吃的沒有吐的多。孫滿貫把湯匙調(diào)正，將匙口輕輕抵在兒子的下唇上，順著微微張開的口，慢慢將飯洇進(jìn)他嘴里。盡管蓮子很面銀耳很滑軟，孫滿貫還是細(xì)心地把它們搗爛。每喂進(jìn)去幾湯匙，都得頓一頓，讓懷禮歇歇，嘔過了，攢攢勁，再喂。懷禮每一個下咽的動作都很痛苦，每每看得他心如刀絞。而一旦咽進(jìn)了肚，他心里那個喜呀，真想一個電話給翠花打過去，痛痛快快哭一回。懷禮嘔起來更難受，已經(jīng)陷進(jìn)深坑里的兩只血紅的眼睛，在全身的抽搐和胸腔的嘶鳴聲中，幾乎要彈射而出。他在身后緊緊摟住懷禮，咬著牙祈求老天開眼，把病趕快換到自己身上，只要懷禮能好，跳樓，撞車，下油鍋，他都會飛身撲去。

一碗飯喂下來，比死過去一遭還難受?；氐讲妥郎?，再好的飯菜都不想吃，滿心滿肺地只想著一件事——哭。每次都是莫蘭坐過來，陪著他，安慰他吃。想想日子得過，飯還得吃。如果身子垮了，不就更苦了懷禮？頭幾天，莫蘭可著勁兒勸他吃吃吃。這一陣子，小丫頭似乎有點(diǎn)不對頭，吃著吃著反倒勸他吃飽就好，不要多吃。今天端上桌的，不僅飯少了，菜也由四個減成了兩個。還反復(fù)說，寧愿鍋里剩，不叫撐成病。撐成病？那一年，面缸糧囤見了底，鍋里就五個紅芋，叫他熬成紅芋茶，稠的嚼成糊糊抹進(jìn)懷禮嘴里，自己喝茶，整整三天，連紅芋皮都沒舍得沾沾牙。翠花知道了，喊他去吃剩飯，他一氣吃了七海碗，撐得放了一夜的響屁，都沒病。

莫蘭聽了只笑，說那是從前，年輕，扛得住。你看你現(xiàn)在，嘴角爛了，鼻尖腫了，離撐出病就不遠(yuǎn)了。

孫滿貫仍是搖頭，心想嘴角鼻尖算個啥病，不把桌上的全吃下，眼睜睜看著倒掉，那才是個病，是神醫(yī)華佗也治不好的心病。他說，你把剩下的留著，熱給我吃，不就結(jié)了。

莫蘭看著他，說，不吃剩飯是阿姨定的規(guī)矩，叔叔都不敢改，我敢嗎？

孫滿貫聽了，半晌找不出反駁的詞來。

兒媳總是早出晚歸的，有時連著幾天不沾家，難得在家吃上一頓飯。孫滿貫覺得，這就是機(jī)會，便開導(dǎo)莫蘭：麗莎在，咱把剩下的倒掉；她不在，咱就熱了吃，怕甚？

莫蘭撇嘴笑道，爺爺，你以為這是演電影，“皇軍”就這么容易被糊弄了？萬一說漏了嘴，或者阿姨突然回來撞個正著，你知道事有多大嗎？你吃不吃剩飯無所謂，反正家里有錢，不在乎，我端了幾年的飯碗?yún)s打碎了，你說值嗎？莫蘭脧了一眼懷禮那關(guān)著的房門，又道，再說，我們端的是主人的碗，聽的是主人的話，看的是主人的臉，就得對主人忠誠。阿姨的話，折扣是不能打的。在阿姨面前連叔叔都得蜷著，誰還伸得開？

這天晚上，懷禮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后，反倒來了精神，讓莫蘭喊他過去敘敘。孫滿貫喜出望外，心想趕明兒指不定懷禮就好了呢，于是跑了過去。

懷禮說，爹，你來這里有個把月了吧？

嗯，一個月零七天了。孫滿貫回道。

還習(xí)慣嗎？懷禮問。

比在家得勁多啦。說著，他挺起身子，朝懷禮笑笑。整天貓在樓上，見不著雞鴨，聽不著狗鬧，鼻孔里連一絲麥苗的青氣都吸不著，憋得人都想學(xué)驢叫哩。但不習(xí)慣不僅不能說，為了叫懷禮寬心，他還得表現(xiàn)出心滿意足的樣子。

生活上還習(xí)慣嗎？懷禮又問。

他理解，生活指的可能是吃飯。就說，伙食好得想都不敢想哩。我估摸著，老村長到大寨參觀時，也沒吃過恁好的伙食。

懷禮笑了，說，七八分飽就行了，別吃太多，撐出病來。

一聽這話，孫滿貫就知道莫蘭把他拼死拼活吃飯的事講了。聲音不由得低下了，咕噥道，我也不是不知饑飽，就是想著倒掉怪心疼哩，才使勁吃的。

你的心情我理解。

知道就好。剩飯又不是毒藥，咋就不能吃了？

懷禮看爹梗起脖子，又來了勁，苦笑著搖搖頭，說，爹，我是吃剩飯長大的，若是毒藥我能有今天嗎？我現(xiàn)在整天跟辛辛苦苦的納稅人打交道，對“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感受能不深嗎？但誰叫我選擇了城市，選擇了不吃剩飯的麗莎呢？所以，當(dāng)我的觀念與城市的觀念不合，當(dāng)我的感情與麗莎的感情出現(xiàn)偏差，我不得不選擇忍讓，順從。這就叫命吧。懷禮停了下，長長地噓了口氣，又說，爹，麗莎是城里人，卻選擇嫁給了鄉(xiāng)下人。她能跟咱一個鍋里攪勺子，諸如穿衣吃飯一類的小節(jié)咱都不順著她，還能和和美美地過成一家人嗎？

懷禮的話，說得他不住地點(diǎn)頭。心想乖乖，咱瞎活了六七十，看事竟比兒子差著一大截。麗莎再大樣，也是懷禮的媳婦，咱當(dāng)?shù)恼δ転榱艘稽c(diǎn)剩飯，就給兒子添亂。兒子恁能耐，都愿忍，咱一個泥里水里刨食的人，還有甚不能忍的。想到此，孫滿貫便說，懷禮，爹想事是有些差勁，剩飯倒掉就倒掉吧。爹聽你的，啥事都由著麗莎。

懷禮笑了，說這就對了，我想爹就是個明白人嘛。而后正色道，在鄉(xiāng)下，能拿住媳婦的才是個爺們。爹你可知道，在城里什么樣的男人最爺們？

孫滿貫笑著直擺手，說，那咱咋知道。

會哄媳婦的男人。懷禮豎起大拇指，一字一頓道，最、爺、們。

在鄉(xiāng)下，只有窩囊廢才去哄媳婦。到了城里，卻成了長臉的爺們。孫滿貫暗自感嘆：哎呀，這個城鄉(xiāng)差別真是了不得。

看孫滿貫滿臉的皺紋都笑成了菊花，懷禮異常開心，一時間病情似乎減去了幾分。他把頭朝外挪了挪，與爹靠得更近些，說爹，你這些天，不想趙姨嗎？

孫滿貫一聽，臉?biāo)⒌丶t了，嘴里嚅囁著：你趙姨，翠花她，咱想她干啥。而后搖著頭說，不，不想。

我想。懷禮瞇起眼說，這么多年了，工作太忙，忙得我抽不出身子回去看看。每當(dāng)夜深人靜的時候，除了想你，我就想趙姨。我是沒娘的孩子，她給我剩飯時的笑，我始終覺得那就是親娘才有的笑。

懷禮的話，說得孫滿貫鼻子酸酸的。說真的，這一個多月來，躺在床上，他沒有一天不想翠花的。翠花長得不算俊，但銀盤大臉肩寬屁股肥的，看著順眼。他這一輩子，命里就倆女人：一個懷禮娘，給了他一年的滋潤，留下一個懷禮便撒手走了；還有一個就是翠花，雖不是一家人，卻招呼他吃了多年的剩飯，像貼身衣一樣，常常從睡夢里來到他身邊，溫暖著他清冷的長夜。

懷禮說，這些年，除了你一個人生活上不方便仍在吃剩飯，許多傳統(tǒng)和習(xí)慣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生活好了，吃飯再也吃不出個飯味來。我就想，趙姨的飯店還在嗎，剩飯還留著嗎，還有沒有人吃？

他說飯店熱鬧著呢。剩飯成碗成盆，沒人稀罕了，都喂了豬。

趙姨還是一個人嗎？

嗯。

該有六十多了吧？

六十七，都老太婆了。

懷禮端詳著他，說，爹，你也老了。

孫滿貫捋捋枯草般稀拉拉的白發(fā)，摸著臉頰上的皺褶，說，可不咋地，年底就七十了。

懷禮說爹，眼見著你們都老了。你看，是這樣啊，我現(xiàn)在身體不好，照顧你的擔(dān)子肯定是擔(dān)不起來了。趙姨呢，對我們有恩。如果你倆結(jié)合了，生活上互相照應(yīng)，豈不兩全其美？

結(jié)合，指的是成親吧，孫滿貫的渴盼山高水長。早年翠花心情凄苦時，也曾留他過過夜。每一個激情燃燒的夜晚，他的求婚儼如掖得嚴(yán)絲合縫的窗簾，透不進(jìn)一星光亮。她說自打丈夫死后，村長幫她開了個飯館。那些有頭有臉的，酒足飯飽之后都要把她摁在床上，再吃她的“饃”。她說老貫?zāi)氵@人好，打了多年光棍，要說渴哪個也沒你渴，可你見了俺眼珠子從來不朝奶子上舔。給你留剩飯，叫你來吃“饃”，是俺覺著你可憐。咱是黃瓜架上的倆瓜，你白生，脆甜；俺是蛤蟆尿過的，腌臜，苦。俺是剩飯，只管饑荒不管上臺面，做你的女人，咱哪配？所以現(xiàn)在提起這茬，他只能苦笑著搖頭，說老了，還出這洋相弄啥？

懷禮道，近幾天我的病理報告就該從北京寄來了。我感覺，這病，怕是一時半會好不了。以后誰來照顧你呢？這個問題從我病倒那天起，就攪得我寢食難安。思來想去，我覺得趙姨最好，最合適。你們晚年牽手，總比孤獨(dú)終老要好。講到這兒，懷禮有點(diǎn)氣喘。孫滿貫趕忙起身倒些開水，與涼水兌好，慢慢地給兒子喂了幾湯匙。少頃，懷禮接著說道，當(dāng)然，家里的房子也要翻新，包括你倆養(yǎng)老的錢，我都備好了。說著從枕下拿出一個手機(jī)，放到他手上，說爹，這個暫時我也用不著，送你了?；仡^叫小蘭教教你，主動聯(lián)系一下趙姨，把我的想法和你的意見告訴她。

麗莎把景景帶回了家。孫女已有腰窩高，細(xì)皮嫩肉的，長的那個排場，休道是鄉(xiāng)下，就是城里滿大街的孩子，都沒法比。孫滿貫從提包里拿出在家就包好的兩千元錢紅包，作為見面禮，滿臉堆笑地送給孫女。景景擺著手就是不要，說鄉(xiāng)巴佬的錢，臭烘烘的，太臟。莫蘭看他尷尷尬尬地僵在那兒，就接過來，俯身在景景耳邊哄著，順勢將紅包塞進(jìn)她兜里。景景發(fā)現(xiàn)了，氣得一把推開莫蘭，用兩個指尖捏出來，甩進(jìn)廢紙簍，邊嚷著討厭，邊擰身跑進(jìn)臥室，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一頓飯，孫滿貫不知咋吃的，心像掉進(jìn)了豆茬地，扎扎巴巴地難受。吃過，麗莎沒有起身的意思，他也不好走，兩眼盯著剩飯發(fā)呆。

麗莎說，懷禮的病不是太好，要去北京住院。你呢，先回去，以后有事再通知你。我已安排老茍給你買好后天的火車票。明天讓小蘭陪你轉(zhuǎn)轉(zhuǎn)，買點(diǎn)東西。

孫滿貫凄惶了半夜，不到三更就悄然下床，直直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面南長拜，求觀世音救苦救難，保佑兒子快快好清白。

早飯后，莫蘭和茍司機(jī)帶孫滿貫下了樓。他們先去了包公祠。老包的故事婦孺皆知，到包河轉(zhuǎn)轉(zhuǎn)，十里八鄉(xiāng)不是誰想轉(zhuǎn)就能轉(zhuǎn)的。所以他得去，還得留個影。后去了地稅局。莫蘭說逍遙津、城隍廟、四牌樓都好玩，去那干嗎？他說閨女你不懂，那是懷禮辦公的地方，得去看看。孫滿貫前前后后遛了個遍，在門崗?fù)ふ樟藦埾??；氐叫^(qū)，拉著莫蘭和茍司機(jī)，在小車旁分別留了影，并一再囑咐，人照清楚，車和樓也得照清楚。

隨著汽笛一聲長鳴，火車緩緩地把孫滿貫帶離了這座城市，莫蘭的笑臉和揮舞的手，轉(zhuǎn)眼不見了。孫滿貫的老淚，瞬間便將窗外的世界涂抹得雨霧迷蒙。兒去北京，他幫不上了?；氐郊揖蜔?，他要和翠花一塊兒求菩薩。想到這里，孫滿貫掏出手機(jī)，撥通了翠花的號碼，說翠花，晚上到棗樹底下等俺，俺要吃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