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超和李小培夫婦倆在武漢開了家山西面食館,專賣蔥油餅和刀削面,干了幾年,慢慢地有點發(fā)了。
生意興隆了,李小培就有點顧不上一兒一女兩個娃兒了。女孩五歲,男孩三歲,兩個孩子成天待在店里,跟在小培屁股后面轉(zhuǎn)悠。女孩的小辮總是亂的,似乎就不曾梳過,蓬蓬松松地窩在頭上,老穿著一件粉紅小襯衫,一條北京藍(lán)蓬蓬裙。蓬蓬裙因是深色,便看不出臟,可那粉紅小襯衫,因著本身顏色底子淺,嬌嫩的顏色禁不起一絲油和灰,顯得邋里邋遢的。姐姐有看弟弟的任務(wù)。小男孩嘴饞,冷不丁會抓起一個東西往嘴里塞,一會兒探頭探腦移向父母正忙著的身影,一會兒莽莽撞撞奔向焰火正旺的那片爐膛,一會兒顛兒顛地走到街中央……每當(dāng)這時,小姑娘就會很利索地抓過弟弟,一巴掌朝他的臉呼去。小男孩沒來由受這一招,就會非常委屈地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糊得到處都是。小男孩哭了一會,見沒人理,會自動停下來。小姑娘很傲氣地看著,以一副五歲孩子稚氣的臉,老成地教訓(xùn)道:哭,哭,哭什么?燙著你了噎著你了軋著你了,看你怎么辦?說歸說,姐姐最終還是牽了弟弟,用他的衣襟給他抹臉。小男孩的汗衫上除了油膩和臟漬外,又多了濕漉漉黏搭搭的鼻涕和淚水,一片渾沌,五顏六色。
這條街上除了劉飛超家賣蔥油餅和刀削面,還有好幾家小鋪,賣豆?jié){豆腐腦兒的肖婆婆,賣拖把塑料桶的李老板等。番茄街每天早早地就熱鬧起來,趁著城管稅務(wù)還沒上班,小販們拼著辛苦趕一下早集,賺一點飯錢。有時候也會有騎自行車馱著一大堆零零碎碎物品的外地漢子,瞅一個空地支起一張攤子,賣一堆花花綠綠的襪子,用很濃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從一個自制的小喇叭里唱著:路過的,上班的,下崗的,過早的,請來我這兒瞅一眼,工廠派我來直銷,上好的襪子便宜賣,美國的絲,韓國的線,千絲萬繞成精致,掛不破是撕不爛,一塊錢一雙,保您笑花了眼,嘿,保您笑花了眼……很多的人被他的快板吸引過去,自是問的多買的少。他還是鍥而不舍很用力地吆喝著。李小培兒子循著熱鬧勁也跟過去了,女兒也是愛熱鬧的,身子也隨著弟弟過去了。賣襪子的看著人多起來了,就把一雙長筒女襪一頭系牢在他的自行車上,一頭繃得直直的,拿把小刀在襪面上來回劃著。你們看,你們看,刀子都劃過去了襪子還沒破!大爺大娘們,您瞅這質(zhì)量!買菜買早點的老頭老太太就圍了許多,摸他的襪子。有人就問了,能不能再便宜點?漢子仍舊笑嘻嘻地,您看您說的,一塊錢一雙!您到哪兒有賣恁便宜的?一塊錢能買來個啥?
李小培這會兒歇了下來。早上一撥上班族的生意剛做完,再過一會兒是晚上通宵打麻將的那幫主兒的散場生意,這當(dāng)口閑下來,開始和隔壁賣豆?jié){豆腐腦兒的肖婆婆聊天,都瞅著那賣襪子的漢子笑,美國的絲、韓國的線……肖婆婆說,聽,他可一套一套的,念著怪押韻的。李小培就笑了,像唱歌一樣的,怪好聽的,不知是不是自個兒編的?有兩個學(xué)生過來買蔥油餅,李小培就忙站起身又走到案板前剁了稱好,利索地擱進(jìn)一塑料袋里。肖婆婆拿著大毛巾不停地直擦臉上脖子上的汗。李小培笑道,婆婆,您太富態(tài)了!肖婆婆就笑了,可不是!你們山西可有這地兒熱么?武漢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劉飛超剛下完一鍋子面,起了鍋,擱了料,端給兩位食客,也笑嘻嘻地插話道,現(xiàn)在全國哪個地方不熱呀?我們北方,白天也和這兒差不多,不過晚上涼快點,潮氣也不重,所以不顯得悶。女兒小丫過來了,抱住小培的腿,撒著嬌嗲里嗲氣地說,媽,我要吃冰棍,媽,我要吃冰棍!李小培嘆嘆氣,從鋪板下的抽屜里拿出幾枚硬幣,遞給小丫,說,和弟弟一人一根,多的錢還給媽媽。小丫接了錢,愣了一下,說,小根呢,我咋沒見著呢?又有人過來買蔥油餅吃刀削面,小培一邊利索地切好稱足裝上塑料袋,一邊扒拉著抽屜里的零錢找給別人,一邊說,小根不是跟著你的嗎?到哪兒去了?劉飛超把削好的面放進(jìn)鍋里,在大碗里配了料,扭頭看看女兒。小丫愣愣地發(fā)著呆。劉飛超忙撈了面條,趕著問了句,不跟著你嗎?小根跑哪兒去了?
小丫爬到小凳上左右認(rèn)認(rèn)真真地張望了個遍,早晨的蔬菜攤子都散得差不多了,都是旁邊郊區(qū)農(nóng)戶自種自銷的菜,量少,質(zhì)高,早賣完走人了。太陽很兇猛地出來了,把番茄街曬得通透,火辣辣地晃得人睜不開眼,早市上蹓跶的老頭老太早回去了,只有那賣襪子的漢子躲在一側(cè)高層建筑的墻陰下,扯著嗓子仍舊叫著,美國的絲,韓國的線……整個街道因為他的聲音而顯得聒噪起來,有點讓人暈的感覺,白光很放肆地照著,一條街就顯得寬闊而灼熱起來,可是,沒有李小培兒子小根的半點影子。
小培有點急了,扯了扯女兒,弟弟呢?他不一直跟著你么?
小丫嘴鼓了起來,眉頭也皺了起來,她怎么都想不起來弟弟去哪了。
肖婆婆也跟著著急了,快去找找,別給弄丟了,這可是個小子呢!別讓人拐了!
劉飛超忙說,不會的,不會的,他那么小能到哪里去?李小培扯掉身上的那件白圍裙,雙手用力在兩襟搓了搓,火急火燎地跑了。整條街道跑完了,犄角旮旯,墻根里,冰棍攤前,炸小面窩的攤前,所有能想著的地方,李小培都去了,扯著嗓子喊,五六個來回下來,再回到自己的面館里,看兒子還沒回來,人就有些癱軟了。肖婆婆說,別急,別急,這可是一個孩子,可不是貓兒狗兒的,哪能說沒就沒了呢,再靜下心好好找找。李小培就蹲在墻角里,用手抓撓自己的頭發(fā)——她一緊張就抓撓自己的頭發(fā)。她咬著牙齒愣了一會兒,沖著小丫就過去了,不是跟著你嗎?不是一直跟著你嗎?你到底把他帶哪兒去了?小丫就哆嗦起來。劉飛超蹲下來,盯著女兒問道,丫,好好想想,弟弟去哪里了?小丫咬著嘴唇,小黃臉就有些白了,使勁搖著小腦袋,頭上兩只絨球很有節(jié)奏地在她頭頂飛舞著。
肖婆婆忙拉過小丫,你們可別嚇著孩子!別那個沒找著,這邊又饒上一個。然后就對著小丫說,好好想想,和弟弟在哪兒分開的?
小丫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哇”地一聲哭起來……
半個小時后小根被“紅紅發(fā)廊”的那個老板娘送回來。那個時候,劉飛超的面館已亂成一鍋粥,李小培蹲在墻角不停地哭泣,小丫也偎在肖婆婆懷里號啕大哭。劉飛超已決定報案去了,肖婆婆說得太讓人害怕了,她說,拐走了賣個好人家也不打緊,就怕去了那壞人家,比如乞丐幫,把孩子的腿胳膊弄弄折,丟在大街上去討飯要錢,那才是罪過。還有哇,有的人就把小男孩迷了去,摘下他的小蛋蛋做藥引子,再送回來,這可不就是廢人一個了么?李小培一聽哆嗦得厲害,她可是把這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人都說她福氣好,第二胎就生了個男娃,老家有多少媳婦肚子不爭氣,一個接一個地生了女娃兒,偷著躲著跑到外鄉(xiāng)去生男娃。會生的先生女孩再生男,女孩是娘的小棉襖,男孩是娘的頂梁柱,李小培是小棉襖和頂梁柱都有的主兒,可沒想,這頂梁柱如今不見了!
“紅紅發(fā)廊”的老板娘很年輕,穿一件露胸露背又露臍的小黑背心,兩只乳房鼓鼓地,乳溝都露了出來。街上人平時都不怎么搭理發(fā)廊里的人,知道她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買賣。掃黃打非的時候關(guān)過一陣子,然后又開張了,然后又關(guān),又開張。在這開開關(guān)關(guān)之中,生意倒越發(fā)好了,發(fā)廊里的姑娘越多了。老板娘也不和這一街上住著的做著正經(jīng)買賣的街坊打招呼。她對著李小培兩口子說,孩子在我屋里呢,我那兒涼快,開著空調(diào),給他吃蓮蓬呢。這倒不假,小根正拿著一枝蓮蓬有滋有味地剝著吃。我看見你跑過來跑過去幾趟,她眼睛盯著李小培說,我以為你是忙別的事呢,我們屋的玻璃門貼了膜,外頭看不見我們,我們看得清外頭,來來回回幾趟,我就有點明白了,你可能在找孩子,我就送過來了。
老板娘的頭發(fā)隨意地束在腦后,用一條絲織的手帕挽著,有一種她們這類人特有的媚氣。她眼神勾勾的,說話細(xì)聲細(xì)氣,不笑的時候都像在笑。劉飛超趕忙地謝了,臉膛有點紅漲漲的。李小培一邊摟著小根,一邊客氣地請老板娘進(jìn)來吃一碗面。老板娘擺一擺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
肖婆婆說,唉,怎么跑她那兒去了?這孩子怎么就跑她那兒去了?
隔壁賣雜貨的李老板意猶未盡地看著老板娘的身影,吞了一口唾沫:還外頭的看不見我們,我們可看得見外頭!這年頭,小姐都猖獗起來了!
李小培心定了下來,給兩個孩子擦臉,自己也抹了一把,把姐弟倆推到店里的大鐵扇前,對小根說,不許瞎跑,撞了車怎么辦?你人小,司機(jī)可看不見你!又吆喝著小丫,你也老老實實地待著,看著弟弟,知不知道?少讓我操心!
小丫點點頭,把手心里已快捏出汗來的那幾枚硬幣展開來,媽,這下可以吃冰棍了吧?
李小培看看女兒,肖婆婆笑了:剛才哭得魂不附體的,倒還記著吃呢!
李小培就點了點頭,小丫就自個兒跑了。
肖婆婆說,孩子太小了,你們生意這么忙,該把老人請來,幫一下你們。李小培和著面,愣了一下,看了看劉飛超。肖婆婆還在說,你們這么忙活不就為了孩子?孩子每天就這樣苦巴巴地跟著你們,早起四五點鐘就跑出來陪著你們出攤,你們也不心疼?這幸虧是沒丟,要是找不見了,那可怎么辦呢?
肖婆婆見李小培不吭聲,又接著說,你們起早摸黑扒心扒肝地做,還不是為了孩子?否則,何苦來?孩子現(xiàn)在就這樣放任著,將來可有得你們苦的時候,趁早把老人接了來,替你們帶孩子,你們忙活著也省了多少心!
肖婆婆一貫伶牙俐齒,那張嘴說起來,十個李小培也不是對手。不過,李小培想,肖婆婆講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孩子沒人管可不成!你還盼著孩子出息呢!老話說的,孩子有用,存錢何用?孩子無用,存錢何用?李小培總是出來見了世面的人,不比家里那些土不拉嘰的嫂嫂姊妹,就圖個三飽一倒,否則她苦巴巴地跟著劉飛超來武漢做這些辛苦的營生干什么?不就是為了將來孩子也能過得好?把婆婆接來,她不是沒想過,兩口子每天在外頭忙天忙地的,兩個孩子又小,有個老人幫一手也是不錯的。可是,劉飛超還有兩個哥哥,把婆婆接過來,將來養(yǎng)老的事就落在他們頭上了。李小培想到那兩個嫂子,心里就有些不甘。大嫂子自打進(jìn)劉家門,凡事占著先,最先蓋了三間大瓦房,搜刮了公公婆婆苦巴一輩子攢下的錢。蓋房子的時候說得好聽,將來是一定要侍奉二老的,可房子蓋好后,公公婆婆還是窩在那間老土坯房里,公公到死也沒在她家住過一宿!大哥是老實人,木訥慣了,什么事都聽大嫂的,當(dāng)時吵著鬧分家的時候,全是大嫂一個人在那說,大哥連個屁都不敢放,說分家不就分了,公公婆婆是大氣不敢出一個。平常嫂子有事就把倆孩子往婆婆家一丟,爺爺奶奶還不得管自己的孫兒飯吃?
二嫂子更是個邪精!二哥娶二嫂的時候,全村人都羨慕老劉家把一只鳳凰迎進(jìn)了家門。二嫂是方圓二十里地界有名的大美人,水色好,模樣俏,身材苗條,好些小子都眼饞得不行,硬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新婚鬧房時咽著口水想占便宜,二嫂子性子烈,虎著臉把那些后生罵得狗血噴頭,破了幾千年“新婚三天無大小”的規(guī)矩。大家很寬容地待這個俊媳婦,婆婆更是把她寵上了天。什么事都得依她!結(jié)婚后她提出要上護(hù)校,婆婆東跑西挪借了錢給她湊了學(xué)費,讀了一年又想在鎮(zhèn)上開洗澡堂子。婆婆又是腆著老臉給她張羅。澡堂子紅紅火火地開了一陣后,到夏天就停下來,她是不管事了,又是婆婆托了親戚幫忙租賃出去。懷上孩子她硬是不要,口口聲聲說不一定能和二哥長久過下去,生了孩子反受委屈,自作主張跑到診所打掉了娃兒,還哭鬧得不行,說二哥上輩子欠她的。會叫的孩子有奶吃,婆婆也是一天到晚圍著她轉(zhuǎn),生怕委屈了這只鳳凰。
李小培自打嫁進(jìn)劉家就不準(zhǔn)備和這兩個嫂子貼心貼肺地處了。一個是蠻不講理,一個是胡攪蠻纏,李小培惹不起她們,總還躲得起。家在她剛進(jìn)門就分了,劉家兄弟三個,各過各的。大嫂家的房子是公公婆婆出錢置的,二嫂家的房子是公公婆婆原來的老宅子重新翻蓋的,只有李小培仍窩在老宅子旁的兩間舊屋里。當(dāng)初分家的時候老大老二都沒提出和父母過,她也私下里打劉飛超的招呼,不許他提出來讓老人和他們過。分家那會兒,公公把自己的地給大嫂做果園,把自己的房子給了老二家,咱老三家可是什么好處都沒得著,憑什么去管老人呢?生了小丫,婆婆只幫著伺候了個月子,半年后李小培就背著小丫和劉飛超出來了。
公公三年前就走了,婆婆一個人過。今年春節(jié)家去的時候,李小培看見婆婆也老了一大截了。鄉(xiāng)下老人顯得老相,婆婆也就和肖婆婆差個五六歲,看著就像差了十五六歲,臉蠟黃蠟黃的,皺紋像秋天里枯萎的樹皮,一道一道的。婆婆也是夠可憐的了,見了媳婦回家,拉著手就不肯放下,嘴里“妮”、“妮”地叫喚著。可是一看到婆婆巴大嫂、哄二嫂的樣兒,李小培心里就有點不舒服。作孽吧!李小培對劉飛超說道,你娘天生就是這命哩,既可憐又可嫌。劉飛超不吭聲,他心底里是向著娘的,娘十月懷胎把他養(yǎng)出來,又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沒有娘也就沒有他。這一趟回去,娘看著老了,一只眼早沒了光感,應(yīng)該說是徹底瞎了,就剩一只眼管事,還每天起早貪黑地忙活,大熱天幫著大哥大嫂忙活著果園子,把一個個蘋果兜上網(wǎng)膜罩,不讓蟲咬了,好賣個貴價錢。冬天幫著二哥二嫂看澡堂子,出煤燒煤,整得鍋爐上的火旺旺的,好讓鎮(zhèn)上的人一冬天都能洗個暖乎乎的熱水澡,看著二哥二嫂大把大把地進(jìn)票子,他們高興她也高興。二嫂嫌雇多了人費錢又費事,娘也心疼他們掙錢不易,那洗刷澡堂子的任務(wù)也就全給娘大包大攬下來了。
劉飛超想,自己的媳婦兒可斷不能這樣,他看著大嫂二嫂對父母那樣,看著大哥二哥窩囊成那樣,就在心里賭了誓,他要娶個好媳婦回來,娶個孝敬媳婦回來。等到和李小培好上了,打光棍時立下的誓也就煙消云散了。生活是什么?生活要首先自個兒有出息,要讓小家庭過得舒心,才能有精力操父母的心。慢慢地,劉飛超的心淡了下去,家里的田種下去也只能糊個口,農(nóng)閑的時候男人們都在大榆樹下賭錢喝酒耍嘴皮子,等著天黑下后摟著老婆干那個一輩子干不厭的事兒。這日子祖祖輩輩就這樣過下來了,大家也活得挺好。也有村上的人出去發(fā)了財?shù)?。劉良貴家的老大熬橡膠煮了賣,劉治田家的老二在北京一化工廠打工,一年也掙個萬兒八千的。李小培的心就活絡(luò)了,她攛掇著劉飛超出去。她是讀過點書的,中學(xué)都念到了初中二年級,知道什么叫遠(yuǎn)大的理想,什么叫機(jī)會。她說,總得出去闖一闖,做點小買賣,若不行咱們再打道回府,也就不遺憾了。
他們就這樣出來的,土地給人家包了,背著半歲的小丫,投了李小培遠(yuǎn)房的一個武漢親戚,就在這兒扎根了。山西人是能吃苦的,出來四年多,他們的生意越做越紅火,蔥油餅味道香分量足,刀削面皮薄料多,和番茄街的鄰居相處得也融洽,連工商稅務(wù)的也混熟了。他們在一家住宅區(qū)里租了兩間房,置了空調(diào)洗衣機(jī)電視機(jī),浴室里還裝了熱水器,劉飛超還買了部手機(jī),日子過的和城里人一樣好!李小培想,照這樣下去,干脆就留在武漢算了,花點錢,給小丫小根找個好學(xué)校,受城里的教育。
晚上的時候,李小培給小丫小根洗了澡,讓孩子們上了床,就和守在電視前看足球的劉飛超說了,瞧這早上鬧騰的,孩子要丟了還不知咋辦哩!
劉飛超眼睛正盯著電視,不知道是什么杯開打了,這人在鄉(xiāng)下只會甩幾把撲克,一到城里,就學(xué)了城里男人的勁,迷上足球來了!每天像足球評論員似地議著前晚的比賽,崇拜著外國人數(shù)落著中國人。要不,你娘在鄉(xiāng)下苦巴巴的,不如把她接過來幫咱帶帶娃兒?小培探頭說一句。
劉飛超愣了一下,這才很迷惑地轉(zhuǎn)過臉來,有點不相信似地問,把娘接來?你說把娘接來?
李小培在收拾早上晾曬出去的衣物,一邊疊著一邊道,把她接來吧,大嫂二嫂把她使喚得夠嗆,沒了咱爹,她一個人更沒著沒落的。
劉飛超感激地看著李小培,也忘了電視上激烈的比賽,眼睛直直地看著賢惠的老婆……
那天,劉飛超娘挾著包裹走出武漢火車站,立刻被滾滾而來的熱浪裹暈了,再加上旅途中的興奮和勞頓,待看見小兒子小兒媳迎過來,她一張嘴,再也抑不住滿腹的涌動,蹲在地上排山倒海地嘔吐起來。陪著前來的外侄女忙躲到一邊去。
劉飛超忙給娘和小表妹買了兩瓶礦泉水,娘蹲在地上,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李小培說,娘,回家去歇吧,這地兒太熱了。
娘就笑笑地看了她一眼,那只瞎了的眼上蒙著一層白色的陰霾,有點凄楚的樣子,另一只眼彎成一道弧,很柔順很討好地說,妮兒,這地兒離家遠(yuǎn)不?我消停一下就走,行不?
小丫小根也跟著一塊兒來了,小丫懂事了,雖和奶奶不常一塊兒,但知道那是自己最親的人,小手就在奶奶背上很柔地捶打著。小根小,只見過奶奶一次,就有些認(rèn)生了。奶奶很知心地哄著他,拍著手想去摟抱他,他愣一愣,就躲到李小培懷里了。劉飛超說,娘,家還有點遠(yuǎn)哩,咱打個車回去吧。娘聽了有點茫茫然,說,我看著這滿大街的車,頭就犯暈?zāi)?,能走就走回去吧,從咱家到?zhèn)上十幾里地,我還不是一樣來回走過的?李小培就笑了,娘,這城里可不比咱那兒,可都是馬路呢,走在上面熱騰騰的,不像土路那樣舒服呢。
劉飛超娘就這樣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城里,幫著照看兩個孫子。
肖婆婆對李小培說,這樣你們不就省心了?聽我的話多好,家有老人是塊寶呢!后顧之憂沒了,還有人幫你們做飯帶收拾屋子。
李小培只抿了嘴笑。肖婆婆哪知曉她家的事?婆婆自小是個苦人,從小就沒上桌吃過飯,平時總是拿著碗面糊糊夾著饃將就著一餐,根本就不會做什么講究的菜。李小培劉飛超忙到下午三點鐘,收了攤子照樣得回去拾掇。不過,有個婆婆在家總有好處,兩個孩子在屋里就讓人省心了不少,買回的菜婆婆也自會擇洗,衣服呀、鞋襪呀、被褥呀,婆婆也會拆拆洗洗,倒真是省了不少勁!
閑著的時候,婆婆也會牽了兩個孫兒來看兒子媳婦忙活。肖婆婆總和她搭話,婆婆的臉上總露著謙卑和順的笑,一臉的慈祥,還有著聽不懂對方話的茫然。肖婆婆也曾客氣地請她喝一杯冰豆?jié){,婆婆笑笑地看一眼兒媳婦,李小培立即用眼神制止了,婆婆趕緊把頭搖得像風(fēng)擺柳。
番茄街左片在拆老房子,一排排灰褐的墻面上終日寫著幾個紅彤彤的“拆”字,停了幾個月,終于開始動工了。聽說右片街上的房子也快要拆了,房地產(chǎn)商已買下了這塊地,準(zhǔn)備建一座漂亮的花園住宅小區(qū)。小街道上做門面生意的人家就有點惶惶然了,到底在這兒熬了好幾年了,重新?lián)Q一個地段再打一片江山,終歸是有點舍不下的。
肖婆婆說,到哪兒不是做!我兒子在前進(jìn)路上打聽了一個門面,比這兒每個月貴不了一百塊錢,可那地兒居民多,人流量大,生意應(yīng)該會更好。肖婆婆的兒子是工商的,所以她平時總顯得比別人優(yōu)越一大截子。她開的這家豆?jié){連鎖店,另外雇了兩個人,一個男工,凌晨三四點鐘就來豆?jié){坊磨豆子,制豆?jié){、裝杯、封杯,再一杯一杯移到冰柜里冷凍。另一個女工,六點鐘到,打理早晨的一撥撥生意。肖婆婆一般八點多鐘才到,男工這時候就走了,女工干到下午兩點,豆?jié){坊便收工打烊了。肖婆婆每天十二點鐘離開,趕下午的那場麻將。李小培說,肖婆婆,我要是您,我自己一個人就做了,何苦花錢雇兩個工?每月白白搭進(jìn)去一千多塊錢?肖婆婆胖,在大鐵扇底下吹著還冒著汗,拿著塊濕漉漉的方巾一遍一遍擦著臉。她笑著回答,我也不拿賣豆?jié){當(dāng)個發(fā)財?shù)氖伦?,?quán)且打發(fā)時間罷了,兒子女兒都說了,只要不累著,不管賺多賺少,只要能賺就行,只當(dāng)?shù)脗€零花錢就是了。我年歲也不小了,何苦累成那樣?李小培便不吭聲了,小丫的奶奶就在旁邊搭訕道,您說的是,您說的是。
肖婆婆說,李小培,你們趕緊找個門面吧,像你們,人善,心實誠,又不短斤少兩,味道又好,不管走到哪里,生意都包你們紅火的。要不,我讓我兒子也幫你們打聽打聽?
劉飛超接了話,那謝謝您吶,您費心了。
肖婆婆就對著劉奶奶說,您好福氣喲,兒子兒媳多好的一對啊,脾氣好,人又勤快!
劉奶奶也笑嘻嘻地,您福氣更好咧。她一笑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那只無光澤的眼睛里似乎也漾著些溫情。
天氣熱,拆房子的聲音顯得單調(diào)沉悶而冗長,灰塵也撲突突地迎面而來,顆粒狀的粉塵在潮熱的空氣中也飛舞不起來,垂頭喪氣地落在地上,重重地散在一片不堪入目的廢墟上。拆房子的民工個個頭上身上落滿了塵土,古銅色的肌膚上冒著油嗒嗒的汗珠。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很快樂地忙活著。
劉奶奶眼神朦朧地看著這些在烈日下勞作的后生們,想著遠(yuǎn)在千里的土地上一樣辛勤耕作的兩個兒子,心就不由得一揪一揪的了。
小根坐不住,顛兒顛地跑開了,沖著那砸磚敲瓦的聲音去了。李小培正在給一個中學(xué)生稱蔥油餅,低低地喚了一聲,娘,看好小根,他又跑沒影了。劉奶奶這才回過神來,追自己的寶貝孫子去了。
慘劇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劉奶奶拽緊了小根,用枯槁的手拍了一下孫子衣襟上的塵土,然后直起腰,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朝天空中望了一眼,朝刺目的太陽光望去。后來,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她那個頗為怪異的舉動,冥冥中為什么要朝那片白光望去?她抬起頭,眼前一片刺目,沒有任何其他顏色的一片開天辟地般的耀眼的光明。她有些眩暈,一剎那間,那一片白光中突然有一顆巨大的黑點急劇地由小變大從天而降,像一顆隕石毫無征兆地砸在地球上。劉奶奶呆了一下,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種劇烈的鉆心的疼痛傳來,她“唉喲”了一下,捂著眼睛蹲在地上。
劉飛超趕去扶起母親的時候,老太太的右眼已一片血肉模糊。她一只手使勁地捶打著自己的腦門,另一只手捂著血肉渾沌的眼,用家鄉(xiāng)土話嚷著“痛啊,我的娘啊,痛啊”,劉飛超一把抱起了母親,像抱著一個小嬰孩,瘋子一樣地攔了輛的士,往醫(yī)院沖去。
李小培這幾天有點迷迷糊糊了。面鋪的門連著好幾天都沒有開,再去的時候肖婆婆看見她都憔悴了一截,無精打采,頭發(fā)亂蓬蓬的。
肖婆婆忙問,怎么樣了?你婆婆的眼?
李小培搖搖頭。瞎了!整個兒完了!
肖婆婆嘆一聲,喲,怎么就瞎了呢?醫(yī)院沒法治了么?
李小培始終搖著頭,醫(yī)院沒法治了,徹底瞎了。我婆婆一只眼早幾年就不行了的,現(xiàn)在這只好眼也完了,你說倒霉不?徹底全瞎了,就是一個盲老太太了。
隔壁的李老板也過來了。啊,老太太眼睛就那樣瞎了?怎么就這么倒霉呢?我們一天到晚從那兒走過來走過去的,也沒砸著碰著,偏你家婆婆來一趟就趕上這么件事!
李小培的腦袋停止了搖動,悄沒聲地坐在那兒揪自己的頭發(fā)。
喲,好幾天也沒見你出攤了,今天還賣不賣蔥油餅???“紅紅發(fā)廊”的女老板來了。她穿一件吊帶小背心,一條火紅刺眼的熱褲,趿著雙紅艷艷的拖鞋,腳趾甲上的蔻丹已經(jīng)剝落了,顯得有些隨意。李小培因著上次她對小根的照顧,一直對她客氣許多,在街上見著有時還打聲招呼。李小培說,對不起,今兒個沒做,要吃的話過兩天來。
女老板點點頭,走了。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沖著李小培道,你婆婆的事我也聽說了,事情既然出了,你也別垂頭喪氣,你要趕緊去找對方打官司??梢蚬偎締?,不是扯皮!這么大的事,你要去告他們。
李小培眼瞪圓了,我怎么不想去告?可哪兒找得到那些民工呀?我那天扯著嗓子在那兒罵他們,沒有一個搭腔的!把你那個氣呀!沒一個搭腔,你不是一拳頭捶在棉花上了么?
女老板點點頭,嗯,你找不到主了不是?可這拆房子的工地是有人負(fù)責(zé)的,你去找他!冤有頭,債有主,你可別傻,忍氣吞聲,你就去找承包商鬧,找房地產(chǎn)商鬧,這可是他們手下干活出的事,手下不認(rèn),頭兒可得認(rèn)賬!你甭怕,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有什么你盡可以找我,我可以幫你打聽些事兒。
李小培就站起來,沖著女老板感激地謝了又謝。
肖婆婆待發(fā)廊老板走遠(yuǎn),沖著她的背影很輕蔑地吐了幾口唾沫。呸,這貨還每天在大街上招搖過市,世風(fēng)日下啊……
李小培沒搭腔,還想著女老板的話。
肖婆婆又道,不過,她說得也沒錯,你可不能自認(rèn)倒霉呀!你一定要去告他們!你怕他們什么?應(yīng)當(dāng)他們怕你。你要鬧大了,影響壞了,他們蓋房子也不一定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我們可以捅到報社,捅到中央臺焦點訪談上去,捅到網(wǎng)上去——現(xiàn)如今興這個,多少人怕著哩。
隔壁的李老板也湊過來,告不告無所謂,打不打官司也無所謂,最主要的是,要找他們賠償你的損失!一只眼給活生生地弄瞎了呀!他們敢不賠你!
李小培點點頭又搖搖頭,賠多少,我婆婆也是瞎子了!
肖婆婆和李老板都叫起來,你怎么這么死心眼兒呢?再怎么樣,賠總比不賠好呀,有點補償總比沒有補償好呀!
李小培說,那倒是,我這就回去和劉飛超商議商議,那眼睛可不是白砸瞎的!
劉奶奶躺在屋里,眼睛解了紗布后就終日閉著,和衣蜷在床上。她穿著件洗得發(fā)黃的白布襯衫,一條藍(lán)布褲子皺皺巴巴地裹在腿上。經(jīng)歷了這次變故,她越發(fā)顯得瘦小。開始幾天,她還非常委屈地流淚,到后來,整個黑暗的世界終日籠罩著她,她倒顯得茫然和平靜起來。兒子媳婦草草料理她出院,重又出了攤子。
李小培成天怒氣沖沖的。每天忙完中午那一撥活兒,歇都不能歇一下,就趕天趕地往家里奔去了。肖婆婆問,這是回去給老老小小做飯呢?李小培就扯下白布圍裙,捋過垂在一邊的頭發(fā),歪著嘴無可奈何地哼一聲,眼睛斜瞪著在一旁假裝忙碌的劉飛超來。劉飛超從不看她,主要是不敢,他總還是有些氣短,有些心虛。本來日子過得挺消停的,誰料到竟出了這檔子事?可誰又愿意出這檔子事?娘又不是自個兒把自個兒弄瞎的,憑空里攤上這么個倒霉的事,娘心里也苦著呢!李小培現(xiàn)在脾氣大得很,動不動摔碗砸碟的。劉飛超知道李小培的心,他能體諒李小培。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和面,發(fā)面,餳面,搟面,給兩個孩子洗洗弄弄,伺弄完外頭又要伺弄家里,買菜,洗衣,做飯,現(xiàn)在又要伺候一個瞎眼的老人。本來是想讓娘來幫忙的,現(xiàn)在倒好,扒心扒肺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也全給娘做了醫(yī)藥費,她能不心煩嗎?可這怨誰呢?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沒好命。每次李小培把家里的東西弄得哐當(dāng)響,在屋里嗓門稍稍大一點的時候,劉飛超就先噤了聲,屏住聲氣。他見娘很委屈很小心地蜷在那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縮在一邊,心里很不是滋味。
賠付很不順。房地產(chǎn)商是外地人,聽說勢子很大,根本見不著人影兒。手下工程部的是武漢本地的,推推諉諉的,夾著個黑皮公文包,一副“你事小,我事大,我沒工夫和你談”的模樣,要么不理睬李小培的絮絮叨叨,要么吼一聲“你找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砸瞎你婆婆的”,拿著手機(jī)一邊打一邊鉆進(jìn)小車,一溜煙跑掉了。
肖婆婆和李老板在旁邊給她出主意,可是也沒什么奏效的法子。猶豫了許久,李小培進(jìn)了“紅紅發(fā)廊”的門。
“紅紅發(fā)廊”一般中午才開門。毛玻璃上是五彩斑斕的碎花,從外面看里面,人影綽綽的,模糊不清。門邊放置著一盞理發(fā)店特有的旋燈,疲懶地,無精打采地旋轉(zhuǎn)著。李小培遲疑一下,叩了叩玻璃門。
玻璃門隔了許久才拉開,一個描著深眼影的女孩開了門。洗發(fā)?剪發(fā)?她眼神懶洋洋地朝向李小培,很放肆地把李小培從頭到腳來來回回地看了幾遍,她揚起的胳肢窩下竟然沒有一點腋毛,這讓李小培非常驚訝,她盯著那個部位看了許久,想著這女孩可能就是老人常說的白虎星吧。
女孩的左胳膊有一圈藍(lán)色的刺青,像一串精雕細(xì)刻的手鐲。她仍舊冷冷地看著李小培,說,師傅今兒個不在,你去別的理發(fā)店吧。她的身體擋在玻璃門拉開的縫隙里,黑幽幽的發(fā)廊里有絲絲的冷氣從她身體的空隙處朝李小培撲來,在室外熊熊驕陽和這陰冷涼氣的夾擊中,李小培突然覺得一陣眩暈。
誰呀?女老板的腦袋探出來,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你啊,小云,讓她進(jìn)來。
李小培終于走了進(jìn)來。外面陽光的刺目讓她一下子不能適應(yīng)發(fā)廊里昏暗的環(huán)境,只覺得忽地涼爽了許多。發(fā)廊里的冷氣開得很足,女老板給她倒了一杯冰水,李小培謝著接過了,摸著身后的旋椅坐了下來,眼睛才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黑暗,看得清屋內(nèi)的陳設(shè)了。
紅紅發(fā)廊里如一般理發(fā)店一樣沿著墻裝了幾面大鏡子,也有電吹風(fēng)、洗頭液、梳子、剪刀什么的,可是比起一般專業(yè)理發(fā)店來,設(shè)施太顯簡陋了些,雖然在墻角它一樣有洗頭池,有熱水器,可是它沒有燙發(fā)焗油用的烘干機(jī),沒有懸掛的一排排染發(fā)色板,沒有琳瑯滿目的一堆堆洗發(fā)染發(fā)的瓶瓶罐罐,沒有放置的各種吹風(fēng)機(jī)和夾直板。除了那左胳膊上有刺青的女孩,屋里還坐著另兩個面無表情的姑娘,一樣與年齡不相稱的倦怠的臉,一樣露胸露背的裝束,一樣不曾好好梳理的頭發(fā),一個女孩抬起胳膊重重地伸了一下懶腰。李小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兩腋同樣是干凈得沒有一絲毛發(fā)。李小培有點納悶地想,又是一個白虎星嗎?
老板娘倒有些親熱,你怎么來了?有空往我這兒逛?忘了告訴你了,我叫紅紅。
李小培點點頭,我叫李小培。
紅紅拉過一把椅子靠著李小培坐下。是要理發(fā)么?我們這兒不理發(fā)的,只洗頭。你要理發(fā)就去前街的標(biāo)異發(fā)廊。
李小培忙放下手中的冰水,一個勁地?fù)u頭說,不是不是,我想,我是想求你幫幫忙的。
旁邊的幾個女孩各自對著鏡子照,一遍遍地用唇掃抹嘴巴,用眉鉗夾眉毛,打開粉盒使勁地往臉上涂厚厚的粉,并不理她們兩個的對話。
紅紅愣一下,要我?guī)兔??那你說吧,什么事?
李小培就把自己和工地上交涉的事說了。我婆婆好端端瞎了一只眼,賠付先不說了,醫(yī)療費就花去不老少的錢呢!我們怎么就那樣倒霉呢?說著,李小培就撲簌簌地掉眼淚了。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跟肖婆婆李老板說的時候,她一滴淚也沒掉過,碰到這一街人沾都不敢沾的紅紅姑娘,她卻是那么委屈,瞬間淚眼滂沱了。
紅紅姑娘眼睛涂著深藍(lán)眼影,很空蒙地看著她。李小培坐著就有點僵,她這輩子,很少求人辦事,這次卻和這些發(fā)廊女?dāng)囋谝黄穑哪樎鼐陀行崃?,甚至有點后悔到這里來了。
過了一會兒,李小培正想開口道別的時候,紅紅發(fā)了話,唉,你也怪倒霉的,攤上這種事,我想個法子,替你找個人,去和那承包商談。
李小培道了謝,拉開玻璃門,徑直回去了。
回了家,婆婆正坐在小凳上,瞎著眼睛去擇小培早起買的一捆白菜,聽見房門開動的聲音,兩個娃兒沖過去叫“媽媽”,婆婆就沖著那方向有些討好地說,妮兒,你回來了?李小培不搭腔,騰騰騰地走進(jìn)里屋,開了電扇,歪在床上閉著眼睛想心思。自從婆婆眼瞎了以后,李小培走路說話做事的動靜就有點大,她真的越來越心煩了。
現(xiàn)在的李小培又和婆婆來之前一樣忙了,比那時還要忙。每天起早,買汰燒,出攤。可李小培突然覺得多了一項特大的負(fù)擔(dān),家里多了個人,無用的人,她心里堵得慌。李小培現(xiàn)在常發(fā)呆,一發(fā)呆就胡想,一胡想就回憶著家鄉(xiāng)從前的事,想著兩個嫂子什么便宜都占了,什么油水都榨光了,就她李小培倒霉,多了事把婆婆接來。她心里越想越覺得委屈,醫(yī)藥費花去不少了,現(xiàn)在連個打官司的對象都找不著。那工程部經(jīng)理每回見著她,似躲避瘟神一樣,又如打發(fā)叫花子,聽他那語氣,倒好像錯的不是他們,而是她!這個世上,還講個什么理呢?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劉飛超回來了。聽他在外屋和他媽叨咕了一下子,就匆匆忙忙來里屋了。
咋?你不舒服呀?劉飛超跑過來,摸摸李小培的額頭,李小培閉著眼睛假寐,她懶得說話。
劉飛超起身把電扇給關(guān)了。雖然已經(jīng)過了立秋,可中午還是熱。停了一會兒,李小培覺得悶,就又爬起來開了電風(fēng)扇,劉飛超討好地笑笑,我看你睡著了,怕你著涼。
我病了能有多大事?挺一挺也就過來了。高燒四十度也不用打針吃藥,你管我那么多閑事干什么?李小培有點賭氣地說。
劉飛超愣一愣,沒敢接茬。
李小培就又叫起來,我回來,你怎么也回來了?這生意還做不做呀?三天打魚兩天撒網(wǎng),怎么才能掙上錢?。窟@屋里一家老小都得靠我們養(yǎng)活呢,這城里又不像鄉(xiāng)下,走一步路就得花錢呢,再這樣下去,怎么活呀?趁早回家種田種地算了。
劉飛超看了一眼李小培,還是不吭氣,就又去了外屋,幫他娘擇菜去了。
李小培的火氣愈發(fā)大了,劉飛超怎么也不接她的招,不由得她不上火。她氣沖沖地跑到外屋,看見婆婆摸索著擇小白菜,擇好的菜葉里,一條肥白的大青蟲正蠕動著在葉子上滾爬。李小培一陣惡心,一腳就把那盛菜葉的網(wǎng)籃踢翻了,還擇什么菜呀?眼睛又看不見,泥呀、蟲呀、爛葉也分不了,瞎操什么心呀?
劉飛超“騰”地起了身。他看一眼那可憐巴巴的娘,又看一眼滿腹怨氣的老婆。老婆脾氣原是好的,當(dāng)初和她處對象時她從來都是低眉順目的溫柔個性,結(jié)婚這么些年,小培是很少和他拌嘴皮子渾扯皮的。如今小培成了這個樣子,也怨不得她,擱誰身上受得了?小培是勤勞的,儉樸的,掙多一分錢都放在男人和孩子身上花。劉飛超他們村,漢子打老婆也是常有的事,可劉飛超是講道理的,他能體會李小培的苦衷。李小培這樣踢了娘擇了一早的菜,論理,他劉飛超應(yīng)該給她來一頓拳頭或一頓耳刮子的,可是,這有什么用?娘的心里只會更難受,老婆的心里只會更委屈。
劉飛超攙起娘,把她扶到自己的小床上去,一邊說,娘,小培她也是心疼您,您眼睛看不見了,就歇著吧,要是再不小心崴著了,燙著了,豈不讓我們更操心?他把小培踢翻的一籃子菜葉重新揀回來,一根一根地,仔細(xì)地抹去了土,摘掉了蟲葉和爛葉,整齊地碼在塑料網(wǎng)籃里,拿到廚房里,在水龍頭下沖洗。
李小培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撲在床上“哇”地哭起來,正在看動畫片的小根和小丫害怕了,來到床邊,也不明所以地跟著大哭起來。
生意總還是得做,攤子得照樣出。李小培的臉上從此多了一份愁容。肖婆婆說,李小培,你還是笑起來好看。李小培就咧開嘴苦笑一下。肖婆婆說,你婆婆的事,你就準(zhǔn)備這樣不了了之,自認(rèn)倒霉了么?
劉飛超接了話,有什么辦法,找不到主,誰肯認(rèn)???
肖婆婆說,你們是法盲不是?冤有頭,債有主,看過《秋菊打官司》沒有?人家秋菊是個大肚子也要到鄉(xiāng)里、縣里、市里告村長的,就為討一個說法。你們倒好,眼睛就這么瞎了,就這么白白地自認(rèn)倒霉了?!
李小培說,您說說,我們能有什么法子呢?
肖婆婆胖胳膊一揮,說,鬧呀!在他們工地上鬧呀!不給個說法不讓他們再拆下去!這是什么國家?這可是有法的國家!是你有理呀!他們理虧呀!他們怕你呀!唉,說你們農(nóng)民就是農(nóng)民嘛,弱勢群體!為什么叫你們?nèi)鮿萑后w?就是理在你們這里也不會把握自己呀!我跟你說,可別太拖延時間了,越久越對你們不利的!他們不是還在拆么?總找得到主的。
李小培發(fā)著呆,開始尋思肖婆婆的話。旁邊的李老板也過來說,這個世上,狠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你越是厲害,他們越是怕你!你總那么個秀氣樣,逆來順受的樣兒,別人不欺侮你們才怪呢!
李小培!有人叫她。李小培一抬眼,火辣辣的日頭下,紅紅姑娘很耀眼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我?guī)湍愦蚵犃?,房地產(chǎn)商是浙江的,一般不在武漢,負(fù)責(zé)拆房子的是他們工程部的徐經(jīng)理,倒是本地人。他可能今天中午就要來查看工地的,那個時候,我陪你去找他吧!
李小培像拽救命稻草一樣地拽住了紅紅。你陪我去一趟?。磕侵x謝你了,我該說什么呀?李小培著急起來。
那你到時候跟著我就行了。紅紅還是冷著臉說,似乎世界是踩在她腳下的。李小培有點喜不自禁,甚至手忙腳亂了,趕緊巴結(jié)地問她要不要吃一塊千層餅,使喚著劉飛超給她下碗刀削面,要肉絲的,再多放一個雞蛋。紅紅揚了揚手,很堅決地拒絕了,隨手丟給肖婆婆一枚一元的硬幣,拿了一杯豆?jié){就徑直去了。肖婆婆收了她的錢,一邊有點不屑地撇了撇嘴,什么東西?!李小培低了頭,裝作聽不見肖婆婆的話。李老板色迷迷的眼光粘在紅紅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上,還是嘆了一聲,這年頭,小姐也還有講義氣的。
中午時分,紅紅發(fā)廊的小云姑娘跑來叫李小培,哎,賣蔥油餅的,紅姐叫你趕快去工地,那輛白色霸道的車,就是徐經(jīng)理的,你快點過去!李小培便趕緊脫下白布大圍裙,跌跌撞撞地朝工地上跑去。
紅紅站在工地上,大熱的天,她長長的卷發(fā)整個一囫圇地披在肩上,陽光把她的周身裹成了古銅色,在耀眼的光芒下,她亭亭玉立地倒像尊銅像了。她瞇縫著眼,右手在前額上搭了個涼篷,左手叉在露出一截子肉的小蠻腰上,慷慨激昂地在跟一個男人說著什么話。那男人三十多歲,穿著小白襯衣,筆挺的西褲,腰間夾著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很不屑地背對著紅紅,偶爾回過頭來,手臂動作幅度很大地解釋什么。李小培認(rèn)清了,就是那個狗仗人勢不講情面的徐經(jīng)理。小云在一旁說,是不是他?李小培點點頭,就是,就是他。小云用手狠勁地推一下李小培,還不快去拽住他?死活賴著他!可別讓他跑了!
李小培像一頭小獅子一樣奔過去。徐經(jīng)理還在跟紅紅理論著,一邊裝腔作勢地叫工頭過來,安排他們再拆哪一段的房。工頭在跟徐經(jīng)理解釋,這一片的工房拆得很順的,就是那六樓那兩戶人家。他指一指已成了殘垣斷壁的一處樓房,依稀看得見還有人煙。那兩老太太說,回遷方案不合理,她們就是不搬。徐經(jīng)理頭有些大,怎么搞的,這種釘子戶還沒拔掉?讓我們工程部怎么下手干活?又對著紅紅叫道,又不關(guān)你的事,大熱的天,哪里涼快去哪兒待著去吧!就是這個時候,李小培瘦小的身軀猛地朝他撲了過來,那看似羸弱的女人卻有著鐵鉗般的一雙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他聽見那女人撕心裂肺地叫著,你賠我婆婆的眼睛,你賠我婆婆的眼睛!
沒人見過李小培的這種架勢,徐經(jīng)理死也掙不脫她的雙手,只好拽著她在磚塊和瓦礫上拖行。紅紅看得呆住,連番茄街前來湊熱鬧的其他街坊鄰舍,肖婆婆和李老板都被駭住。眾人對女人跌在地上拖著前行的畫面有了極大的憤怒,大家圍著徐經(jīng)理罵。
徐經(jīng)理掙不了這女人的手,只好說,你起來,你拽我干什么?有話好好說。
李小培仍歪在地上,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管,我就找你。我婆婆的眼睛瞎了,是你工地上石頭砸瞎的,就要你賠!
徐經(jīng)理很無奈地說,你,你這不是蠻不講理嗎?
紅紅就叫起來,誰不講理?你講理你怕什么?這個事情你必須解決!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要是再不管不顧,你看你的房子還能不能拆?新房子還能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厣w起來?!
徐經(jīng)理說,你這是什么話?這地產(chǎn)我們老板買下了,是他的私人地界了,你有什么權(quán)利不讓我們拆房蓋房?我管不了你們,自有法律管得了你們。
紅紅就冷笑道,太好了,你也終于知道有法律了,我們就要和你打官司!官司一天不打,我們就一天坐在你的工地上不走,你不解決問題,你的工就一天也開不了。
徐經(jīng)理氣得直哆嗦,點著紅紅的鼻子道,你……你,你看你是個什么東西!浪貨!
肖婆婆也沖上去,你嘴巴放干凈點,沒把你媽眼睛砸瞎吧?把你媽眼睛也砸瞎,你試試!
紅紅一步一步地逼近徐經(jīng)理,說,我告訴你,我誰都不怕!她一屁股坐在那輛白色豐田霸道的車頭上。太陽把車頭曬得灼燙,紅紅身子被燙了一下,她“唉喲”了一聲跳下車來,圍著的人全都笑了,她有點輕蔑地看著這一群不知好歹敵我不分的街坊鄰舍,復(fù)又站在車頭前,不讓徐經(jīng)理開溜。
徐經(jīng)理只好拿起手機(jī)打起來。李小培仍蜷在地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徐經(jīng)理不能動彈,只好說,你總得讓我打電話問問我們老板怎么處理吧?你這樣死拽住我干什么?我是不會跑的,你的朋友都霸住我的車了,我能怎么跑?
李小培很疑惑地看看周圍的人。肖婆婆過去攙她起來,她這才歪歪斜斜地站起來,腿已被磚石硌出道道血痕。肖婆婆嘆了口氣,這個劉飛超,死哪兒去了,讓老婆在這兒遭罪!
徐經(jīng)理踱到一邊去了。在一片碩大的工地上,到處是殘磚斷瓦,他的身子在光影里蠕動著,像皮影戲里的小人兒,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一直點著頭哈著腰,畢恭畢敬的。然后他掛了電話,點了一枝煙,眉頭緊皺著看一下圍觀的人群,李小培和肆無忌憚地攔住他車頭的紅紅,再看一下那尚未動手開拆的最后一處樓房,再看一下準(zhǔn)備破土卻遲遲不能動工的這一大片平展得有些突兀的土地。
李老板叫起來,還在耗什么呀?電話也打了,還不給別人一個說法?徐經(jīng)理也叫起來,急什么急?我又不是直接給大老板打的,我是給我的老板打的,他還得請示匯報呢!你們有點耐心好不好,那么多天都等了,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
沒過多久,徐經(jīng)理的手機(jī)終于響了起來,大家跟著他一起叫起來,他一邊不停地答應(yīng),好,好,是,是。那就那樣。大家就跟著他的聲調(diào)揣摩對方說話的意思,終于,他掛了電話。一圈的人圍著他,看如何處理這樁事。徐經(jīng)理跑過去對工頭說,老板說了,這兩天不管想什么法子,一定要把這兩個釘子戶給拔了!還出鬼了,兩個老太太還威脅我們起來了?她們再不搬,別說面積的事,回遷都輪不上她們的了。別人都是有房子住,看她們住哪里?就這兩天,一定要把這房子拆了!
工頭很無奈地說,你說得輕松,你去試試看?
徐經(jīng)理就叫起來,我去?你是做什么的?給你錢是叫我?guī)湍阕鍪碌??你的婁子給我捅得還不大?
周圍的人發(fā)覺這個電話跟他們企盼的并不是一碼子事,受騙了似地又嚷起來。徐經(jīng)理很不耐煩地?fù)P揚手,你們圍在這里做什么?不怕中暑?又不關(guān)你們的事,操什么心?
肖婆婆說,路不平,眾人鏟。你少胡說八道,不管怎么樣,你得有個說法這事才能了斷。
徐經(jīng)理走過去對李小培說,我們老板說了,出了這種事,我們確實有責(zé)任,那個傷你婆婆的民工跑了。我們既然是事主,肯定會賠償你。你讓你婆婆到傷殘鑒定部門鑒定一下,結(jié)果出來后,我們按價賠償。你放心,你原來花的醫(yī)藥費、鑒定費也都?xì)w我們出。這樣總可以了吧?我們也是按法律程序來辦的。照我說,其實私了簡單些,用不著那一出出的事了,但我們老板總是怕私了的事有后患,不想在小陰溝里翻船,不想讓別人揪他的小辮子的。不過,你放心,你花的錢都要把發(fā)票保管好,鑒定書一下來,我們一定按價賠償?shù)摹?/p>
李小培看一眼紅紅,她覺得紅紅雖比她年輕,到底主意大些,而且至少也算是個走江湖的,懂些規(guī)矩。紅紅就沖她點了一下頭,自己也扭過身子讓開了車道,還找徐經(jīng)理要了一張名片。徐經(jīng)理雖然滿不愿意,但還是搜出一張遞給她。紅紅終于笑了。徐經(jīng)理盯著她的乳溝放肆地看了一會,終于開了車門發(fā)動車子走了。
李小培說,謝謝你了,紅紅姑娘。
紅紅拍拍她,你也算是個女中丈夫了。你老公呢?夠熊的!這種事就讓你這么個娘們兒出面了?!他縮到哪兒去了?
李小培想說,他是個孫子!但話沒說出口,她再怎么瞧不起劉飛超,也不會在別人面前貶損他的。她還是朝紅紅笑笑,很感激地笑笑。
回到家,婆婆仍可憐兮兮地蜷在墻角里。聽見孩子們叫著“媽、媽”,忙討好地喚了聲,妮,你回了?小培看看婆婆。婆婆的眼始終閉著,臉上仍是一脈菜色,眉毛疏疏的,眼睫毛也快落光了,眼皮耷著,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像地圖上交織盤結(jié)的路線。小培心里有點不落忍,迎上去,叫了聲娘。然后就在婆婆身邊坐下,把人家答應(yīng)賠付的事說了。
婆婆的臉上驀地就放了光,捉住了李小培的手,驚喜地叫道,妮兒,真的嗎?這下可好了,咱們的醫(yī)藥費可不冤枉花了,你們就快有補償了,多好?。?/p>
李小培笑起來,是啊,是啊,人家終于答應(yīng)了。兩個孩子看見媽媽多少天來陰霾的臉終于一片晴朗,也受了感染,歡叫起來,家里的氣氛頓時好了起來。
李小培停了一陣,就趕緊做飯做菜,婆婆跑過來抖抖索索地說要幫忙,李小培難得有這么好的心情,說聲不用了,自己忙活起來。婆婆側(cè)耳聽聽,媳婦今天真是高興,連做活的動靜都透著歡樂,忙喚著小丫收起晾曬的衣服,自己摸摸索索地疊起來。
李小培高興地淘米洗菜的時候,終于回過臉來,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眼滿臉喜滋滋的婆婆。這老太太,眼都瞎了,還為著我們能討回的醫(yī)藥費高興呢!好像我們中了獎似地高興呢!便心酸起來,娘總怕我們在她身上花了錢,自己都瞎了眼了,也沒一點為這事抱怨的。
劉飛超快三點的時候,收了攤子回來了,進(jìn)門也喜孜孜的,小培,我聽人家說了,咱的賠償費有著落了?
李小培鼻子哼一下,算是答應(yīng)了。
劉飛超又討好地說,一街的人都在議論你,小培你真是個女中豪杰,抓住他死都不松手,直到他們答應(yīng)了為止。晌午他們好多人都在我那兒吃的面,你知道賣了多少?他伸一伸手指,這個數(shù)!忙得我暈頭漲腦的。
李小培就叫起來,真的?有這么多?然后又一下子故意作弄起來,你呀,讓你女人出外討公理,是個男人不是呀?你!
我……我一個大男人,人家誰同情我?動手人家也不怕,反壞了事,你出馬,人家更憐惜你些,你說是這個理不是?劉飛超有點嚅嚅囁囁地說。
李小培也不再窮打猛追了,就轉(zhuǎn)了話題,說,明天帶娘去鑒定鑒定,看能賠多少錢。
劉飛超應(yīng)道,好的,明天就去。然后就愣愣地冒出一句,再咋樣,娘的眼也瞎了。說得李小培也黯然起來。
鑒定很快就下來了,按傷了一只眼和傷者年齡的規(guī)定,理當(dāng)賠付兩萬多元,再加上鑒定費,前期醫(yī)療費,還有路上的打的費,加起來就有四萬八千六百多元錢。李小培劉飛超晚上算賬的時候,加了好多遍還是這個數(shù),兩個人于是將所有的單據(jù)貼在白紙上,裝在信封里,準(zhǔn)備明天打電話約徐經(jīng)理出來面談了。一直蜷在一旁的娘終于說了一句,孩子,他們怎么按一只眼瞎了賠付呢?我本來就剩這一只眼看東西的,全指著這一只眼干活做事的,我這一只眼就是人家的兩只眼,我瞎了一只眼也是全瞎了的啊!我可是指著一只眼過日子的呀!
劉飛超就說,娘,人家能賠給咱就不錯了。您瞎了一只眼,總不能讓人家按瞎了兩只眼來賠您吧?
娘平??偸遣缓卟还?,這回反倒嘮叨個不休了。怎么能這樣說呢?人家瞎了一只眼,可另一只眼還能干活做事,我瞎了這只眼,可等于瞎了兩只眼,兩眼一抹黑,什么東西看不見,什么事也不能干的了,我的一只眼可是人家的兩只眼呢!你今天難道沒聽那鑒定部的人說嗎?一只眼是按殘了的算,那兩只眼瞎了的,可是按……那叫什么來著,可我聽著賠的可是一只眼瞎了的好幾倍算的呢!
劉飛超叫了一聲,娘!
李小培愣了一下,也說,娘說的可是個理,人家瞎了一只眼,可也沒影響什么事,咱娘瞎了一只眼,就等于全瞎了,完完全全失明了!咱的情況特殊些,怎么能按照普通情況對待呢?找著徐經(jīng)理,我還得和他討個說法。
李小培把單據(jù)給徐經(jīng)理的時候,他很仔細(xì)地翻看了幾遍,然后把單據(jù)很慎重地放進(jìn)自己的黑皮包里,對她說,既然都辦妥了,我回去就找財務(wù)給你拿錢,你記得金額吧?要不然再核實一遍?
李小培搖搖頭,不用核實了,我都算好了的,我文化不高,算賬還是算得清的。
徐經(jīng)理忙說,那是,那是。起身就準(zhǔn)備走了。這時,李小培冷不防又拽住他的衣袖,徐經(jīng)理趔趄了一下,他很怕這女人鉗子般的手,他有點疑惑地看著她。
有一件事還得跟你說一下。李小培說,我娘早先一只眼就沒用了,白內(nèi)障,摘早了,眼力也就完了,以后全靠這一只眼看東西,做事情,現(xiàn)在,這只眼被你們砸瞎了,可是全瞎了,什么事也干不了的,每天窩在床上,整個就是一廢人了。
徐經(jīng)理覺得這女人又有什么事了,忙警覺地問,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你們可不能按照瞎了一只眼來賠償,你們可要看到我娘的后果,她現(xiàn)在完完全全是個瞎子,你們得按兩只眼全瞎來賠償?shù)摹?/p>
徐經(jīng)理很憤怒地甩掉李小培的手,點著她的鼻子說,我告訴你,你不要太過分了!拂袖鉆進(jìn)他的那輛白色霸道車中,絕塵而去……
肖婆婆問,賠償?shù)腻X拿回來沒有?
李小培說,徐經(jīng)理講了,把單據(jù)給他們財務(wù),我們立刻就能拿到錢。
李老板也道,那這件事還算順呢,錢到手了總好些,要不然你們也真背時。
李小培又說,可是我想了一下,我婆婆不是瞎了一只眼的問題,我婆婆本來就是靠這一只眼看東西做事情的,她的這只眼可是相當(dāng)于人家的兩只眼,她一只眼瞎了也等于人家兩只眼瞎了,怎么傷殘鑒定只按一只眼瞎來賠付呢?
肖婆婆想一想,也道,你說得有道理呀,那你跟徐經(jīng)理提了沒有?
李小培就氣惱道,提了,沒用。
賠償金很快就送到了李小培手上。拿了錢,簽了收條,徐經(jīng)理想趕快走,李小培擋住了他的路,我上回給您講的事情,就是我娘一只眼瞎了等于別人兩只眼瞎了的問題,你跟你們老板匯報了沒有?
徐經(jīng)理鼻子哼出一股冷氣,說,這件事門也沒有,你少胡攪蠻纏了!
李小培就叫起來,怎么是我胡攪蠻纏?我婆婆的眼是徹底瞎了,什么事都干不了,生活都難自理!
徐經(jīng)理冷笑道,我們是按傷殘鑒定的賠償額來辦的。這樣吧,你要是覺得對你不公,你就到傷殘鑒定部再去一趟,如果他們說你一只眼瞎了按全瞎來賠付,我們就按全瞎給你賠,我們只認(rèn)傷殘鑒定的結(jié)果。想了一想,又折過身來,取出一撂錢甩給李小培,差點忘了,我們老板聽說你婆婆的事,也覺得怪可憐,就說再額外加五千元給你們,算安撫費吧。你別太過分了。要李小培簽了收條,他忙夾著公文包鉆進(jìn)他的小車?yán)?,一溜煙跑了?/p>
李小培拿著那錢,呆呆地立著,劉飛超說,小培,算了吧,人家也夠可以的了。肖婆婆和李老板也勸道,這老板算不錯了,你就算了吧。
李小培倔倔地道,不管怎么樣,我婆婆的眼是全瞎了呢!
第二天,李小培陪婆婆又去了一次傷殘鑒定部。
傷殘鑒定部的兩位工作人員聽完陳述,交換了一下眼光,彼此苦笑了一下。其中一個過來給她們一人倒了一杯水,和顏悅色地說,婆婆,話不是這樣說,您的那只眼早就沒了光感了,后來一只眼就當(dāng)兩只眼用了,情況確實如此,可是您的那只眼不是別人給弄瞎的,是您早先自己就失明了的,這責(zé)任不能算在別人頭上。我們鑒定部門也是國家法律附屬機(jī)構(gòu),不可能把您瞎了的一只眼都算成兩眼失明,您的情況我們很同情,可我們不能濫用我們的權(quán)利呀!
婆婆就閉著眼睛對著她們說,妮兒,(她一向管比自己年幼的女人叫“妮兒”的。)你們通融通融,我兩眼都瞎了,我是個廢人了,兒子媳婦的忙我是一點也幫不上了,我才六十多歲,有手有腳,總不能拖累他們吧?
一個工作人員“咦”了一聲,說,都六十多了,那還不在家享清福么?你兒子媳婦也該養(yǎng)著你了。
婆婆的兩行濁淚就順著瞎了的眼眶流下來,妮兒,他們也苦著呢,孩子也小,負(fù)擔(dān)也重,我一把老骨頭,夠拖累他們的了。
工作人員說,眼也瞎了,再怎么賠錢,您不還是什么也不能干了的么?
婆婆就說,多賠一點錢,我心里就舒服些,總還是我為他們掙了點的,不至于連累他們的,您請行行好,按全瞎的給鑒定吧,你不知道我們農(nóng)村人,年紀(jì)大的也沒什么保障了,眼瞎了完全成了廢物了,我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討他們嫌。
年紀(jì)大一點的那個工作人員就很深地看了李小培一眼,李小培覺得臉上有些臊臊的,仍舊說,您看看,我們情況總是特殊些,真得特殊些。
年輕一點的工作人員公事公辦地說,對不起,我們也很同情你們,但是法律就是法律,我們也不能不按規(guī)定辦事。然后,就沒有人再理這婆媳倆了。
劉飛超不太贊成李小培的做法。他說,錢也賠了,人家還額外補償了五千,我們也別太得寸進(jìn)尺了。
李小培叫起來,李小培現(xiàn)在的脾氣越來越大,原來細(xì)聲細(xì)氣說話的她現(xiàn)在就像個火藥桶,一不小心就爆了。怎么是錢的事?娘的一只眼瞎了就等于全瞎了,人家一只眼瞎了還可以看東西做事情,娘的一只眼瞎了就什么也不能干了,娘的情況和別人不一樣,鑒定傷殘當(dāng)然要考慮這些因素!那五千塊錢你當(dāng)他們白送給我們的?那本該就是賠償娘的!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你懂嗎?你想過沒有,娘瞎了,什么也看不見了,什么也做不了了,廢人一個了!她不光不能幫咱們,咱們還得伺候著她!這個理你不懂嗎?他們怎么能按一只眼瞎了來賠付呢?一只眼瞎了還算是個好人,就像娘原來一樣,還是個有用的人,而現(xiàn)在,是廢人!你懂嗎?廢人了!我們要爭回這個理,拿回自己該得的錢!
小丫小根很害怕地窩在自己房里,娘也很小心地蜷在床上的墻角里,娘很想把自己蜷得很小很小,藏起來,隱身起來。她現(xiàn)在是廢物一個了,她不光不能幫孩子們,還得讓孩子們照顧她,孩子們但凡過得不錯也罷了,可是孩子們過得也并不怎么好,雖說有他們的一口就總少不了她的那一口,可她的那一口吃著太窩心了,手又沒癱,腳又沒折,愣要讓孩子們照顧自己了。
李小培現(xiàn)在不出攤子了,她每天就拉著瞎眼的婆婆往鑒定部門跑。鑒定部門的工作人員也不理睬她們,任婆媳倆怎么哭嚎也不過問。
后來的日子,婆婆就隨了李小培上番茄街來了,見了人就嘮嘮叨叨她的事情了,有點似祥林嫂一般了,不停地嘀咕,我是一只眼看天下,做事情的,被人砸瞎了就按一只眼瞎給賠了,這不是個理啊!
開始還是有人同情她的,不多久,很多人也厭棄了,就有人嘀咕說這山西來的一家子人不地道,見錢眼開,太不知足了。李小培整日里愁眉苦臉的,人一點也沒了往日的機(jī)靈勁,生意也差了很多。
肖婆婆說,李小培,你不能老這樣下去,總哭喪著個臉,人家都不愛買你的東西了。
李小培還是聽得出肖婆婆怨氣的,本來她的蔥油餅和肖婆婆的豆?jié){豆腐腦兒一干一稀,相輔相成,生意挺好的,現(xiàn)在,她的淡下來了,勢必也影響了肖婆婆的生意。終于肖婆婆冷著臉對李小培說,李小培,你也說說你婆婆,一天到晚來了個人就不停地訴苦喊冤,弄走了多少生意!
李小培低了腦袋,不吭聲。婆婆來就是她慫恿著的,她總想,公道自在人心!一個月前還硬硬朗朗的老人,健健康康地幫她拉扯孩子的老人,就這樣瞎了,什么事也干不了了,是個人總會同情他們的??墒?,這條街上的人,非但不幫著他們,甚至連憐憫也不給他們,反而充滿了厭惡之情,人家也許以為他們太貪了,可是,在這個世上,有賠償總比沒賠償要好得多!他們從來就沒想過要訛人家的錢,他們的話放到哪兒也是個理,也是讓人同情的,這些人不知道李小培的處境,兩個賣早點的外鄉(xiāng)人,拖著兩個孩子,還帶著一個瞎眼的婆婆,這日子怎么才能過下去啊。
那不肯拆房的六樓老太太,僵到最后只剩下孤家寡人一個了。另一個老太太終于被動員著收拾家什搬走了,只有六樓老太太小孩子似地倔住了,坐在張竹椅上怎么也不肯挪窩。徐經(jīng)理一頭一臉的汗,要她的家里人把她搬下樓去。家里人說,她就是這么個脾氣,誰敢不依她是要拼命的!徐經(jīng)理看著老太太歲數(shù)畢竟大了,本想叫工頭手下的人連人帶椅把她抬下去的,到底不敢造次,就在日頭底下看著發(fā)呆。
那天晚上就出了事。老太太夜里自個兒從六樓栽下去了,人趴在滿是磚瓦的地上,從背面看,白布襯衣仍舊雪白干凈,灰布長褲依舊熨服整,花白的頭發(fā)整整齊齊地梳了一個圓髻,血在她身下凝固成了,和工地上殘敗的磚土混和在一起。整個尸身被抬起時就像拎著一塊支離破碎的皮影,沒有人敢看她正面的樣子。老太太家里人把徐經(jīng)理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是工地上的人攔著,徐經(jīng)理怕要被憤怒的家人活活打死。
這事兒很快得到了調(diào)停。傳言說老太太的房子回遷面積要比別人大許多,可是她的家人沒有一個出面承認(rèn)的。喪事辦得挺熱鬧,酒席就在工地上擺的,殺雞宰羊燉牛肉,一股股鹵香蕩漾開來,守夜的打麻將喝酒唱卡拉OK,喧囂非凡,一種久違了的充滿人情味的熱鬧氣氛洋溢在整條番茄街上。街坊鄰舍看著這場景,嘖嘖感嘆,死了一個土埋脖頸的,換了一套大房子,這家也太值了!這話當(dāng)面是不能說的,否則披麻帶孝的喪家是不能依的,不定又鬧出個什么命案來。不過,出殯的當(dāng)天房子就拆了,一片塵土揮揮揚揚,幾十名民工全力拆除這最后一處殘垣斷壁。徐經(jīng)理似乎不在了,看著這最后的房子在如血的夕陽中一層層扒掉的,是一個操著下江口音的胖家伙。
李小培的家事沒人再提了。一條老命換得一處大些的住房,成了整條番茄街的大新聞。有人嘆道,這老太太,太血性了!以自己的身軀成全了兒女的將來,真讓人感慨。
那時候,利比亞的戰(zhàn)局已經(jīng)快塵埃落定了,北約六個月的轟炸,讓反對派一下子突突突地占了卡扎菲的老巢。工地上已開始轟隆隆地打夯了,發(fā)出山崩地裂的聲響。
李小培說,把娘送回去吧。
劉飛超說,這怎么好呢?她人瞎了什么也干不成了,把她送到哪里呢?
李小培本是壓低聲音和劉飛超商量,這下子火藥桶又被點著了,騰地一下火就躥上來了:送家去!山西夏縣!這兒不是她的家!
劉飛超使勁地要李小培放小音量,你輕點,輕點,娘眼瞎了,可耳朵卻不聾!
是啊是啊,老家有你大哥二哥,他們刮盡老人,總不能讓我們老小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我們在這里不比鄉(xiāng)下,多一個人就多一份開銷,再怎么著,伺候老人也輪不上我們呀!
劉飛超忙按住了李小培,行行行,明兒我去給他們打電話,和他們商量商量。
有什么商量的?我要是得著公婆的房子,公婆供我上了學(xué),公婆幫我伺弄著生意,我是不會撂給別人這種挑子的。
可娘是你給叫回來的呀?
是啊是啊,可娘現(xiàn)在瞎了,廢人一個了,不是我們不伺候,是伺候不起啊。李小培說著號啕大哭起來了。
劉飛超看看也勸不住了,就由著她放大嗓門嚎起來。
電話給大哥二哥打過去,聽說娘的眼瞎了,哥倆心里也毛焦火辣的,嘴上不敢太埋怨弟弟,聽說娘想回家,口上也應(yīng)承了下來。過了兩天,又含糊起來,劉飛超知道,還是兩個嫂子在作祟,也就不好再逼他們了。
李小培家事沒搞定,整日里哭喪著個臉,一臉愁容。在家里,她拿了劉飛超的手機(jī)打給兩個嫂子。大嫂不吃那一套,大嗓門透過手機(jī)震耳欲聾地傳來,娘的眼瞎與我什么相干?在誰那兒弄瞎的誰就得管!你倒好,好好的一個人給你弄去做長工,現(xiàn)在人廢了倒要我們擦屁股!二嫂到底上了幾天護(hù)校,有點文化,說話直指要害:瞎了?工地上的人給砸瞎的?那總還是有賠償?shù)陌??你們得了錢就想甩包袱給我們,你們也太毒了吧?
李小培沖劉飛超又哭又鬧地叫道,又不是我們一個娘,憑什么就該我們倒霉?你給我回家說清楚,就是養(yǎng)娘,也得三家輪著養(yǎng)!這是我的底線,我是不能讓步的!否則,這日子沒法過了!
娘仍舊蜷在角落里,越發(fā)瘦小了,她面無表情地點著頭,妮兒說的是,說的是呀!
工地進(jìn)展得很快,都挖出了好深好深一截大坑,開始灌水泥埋鋼筋了,一根根螺旋狀的粗鋼筋愣愣地杵在那里,番茄街的居民說,這不像是住宅小區(qū)嘛,哪有打那么深的地基的?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就說了,是商住兩用樓,就是有裙樓的那種,下面幾層做商場呢!
商場?有人就叫起來,想著自己的住地從此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足不出戶就可大宗購物了,心里多少有點憧憬了。
小丫已經(jīng)上了學(xué)前班,每天背著個書包雄赳赳氣昂昂的,小根到了九月就跟了李小培,仍舊一起出攤子,守著媽媽在番茄街上亂逛。李小培囑道,可別到工地去,那兒地基太深了,鋼筋水泥看著怪瘆人的,小心摔下去,可就沒命了。小根挺聽話的,站得老遠(yuǎn)地看建筑工人在工地上忙活。
肖婆婆問,李小培,你婆婆很久沒見了。
李小培不耐煩地道,還不是那樣,窩在家里。
李老板就過來嘆一聲,老人可憐呀,你看對街那老人,那么個死法,家人把她供得成仙了一樣,說她積了大德呢,沒拖累家人,反給家人掙了幾十平米!
李小培說,這就是個人的運氣了。
肖婆婆總還是上了年紀(jì)的人,聽了這話滿心地不舒服,老了臉,但終究沒做聲。劉飛超一聲不吭,認(rèn)認(rèn)真真地削他的面,工整而糯軟,簡直像在秀一門絕活。
那個晚上,月朗風(fēng)清,李小培的婆婆悄沒聲地開了房門,徑直走出家門。事后大家都覺得奇怪,一個瞎眼的老太太,又不熟悉這街上七彎八拐的房子,怎么就能摸到了工地上的呢?她就是那樣摸索著出了家,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工地上,站在那杵了許多鋼筋鋪了厚厚的結(jié)實的水泥地基旁。有人看見她了。那是個深夜打牌晚了的人,急急地趕回去準(zhǔn)備挨老婆一頓罵;還有兩個高中生,正抱在一起暈暈乎乎地啃著……老太太站在地基深坑旁,一動不動。最后,當(dāng)深夜?jié)獾孟衲粯雍?,像她再也看不見的世界一樣黑的時候,她縱身一躍,終于像一只疲憊的黑鷹展翅掠下,空蕩蕩的坑里傳來骨頭摔在堅硬水泥地上的一聲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