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兵,男,1972年12月生。小說作品散見于國內文學期刊。安徽作協(xié)會員。安徽文學院第三屆簽約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陌生人》。馬鋼工人。
1
徐小兵是被樓梯口一陣瘋狂的鞭炮聲給炸醒的。他看了看時間,早上五點十八分,他知道他又將迎來一位新鄰居。
他的鄰居總是更換不停。短則三個月,長則一年,他的鄰居就要更換一遍,以至于他已想不起對面那間房子,最初的房主是哪位了。
對面鄰居的朋友很多。透過貓眼,徐小兵看見鄰居家大門開著,門口橫七豎八放著款式不一的鞋子,各色人等在屋里走來走去。他一時無法分辨出誰是男主人,以及女主人。
直到傍晚,鄰居才鎖上大門,率至愛親朋奔飯店去了。夜里九點多,徐小兵聽見樓道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聲。他趴到貓眼前,借著昏暗的走廊燈,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背影,隨后是重重的關門聲。
徐小兵在客廳站了一會兒,然后對妻子說,嘈雜的一天總算過去了。
2
徐小兵與妻子在這個小區(qū)里住了近十年,從未動過要換套大居室的念頭,這間七十二平米的屋子充滿了生活氣息,很養(yǎng)人。徐小兵與妻子結婚近十年了,兒子在寄宿學校上學,半個月回來一次。雖然他早已想不起他是怎么認識妻子的,但他還是一直覺得他的婚姻是幸福的。
妻子與鄰居相處的狀態(tài),如同這個小城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早上出門晚上進門,碰見了就點點頭,面帶微笑,彼此不問姓名,但她非常羨慕婚姻幸福的家庭。而徐小兵則不同,雖然表面上與妻子一樣,但他羨慕每一個所有在婚姻狀態(tài)的家庭,比如更換不停的鄰居,他們向他展現(xiàn)出了婚姻中的千姿百態(tài),因此他對鄰居們充滿了探索的欲望。
新鄰居很安靜,基本聽不到有什么大的動靜。其實這棟十六層的居民樓始終很安靜,偶爾能聽見電梯抵達時,那聲“叮”的清脆聲響。
那天晚上,徐小兵首先聽見的就是這聲“?!?,緊接著就是自家的大門被人擂的“咚咚”響。他讓妻子去看看是誰,妻子在貓眼里瞅了瞅,然后打開了門。
徐小兵從房間里走出來,看見門口站著一個氣喘吁吁的女人,她說她是他們對門的鄰居,并急切地要求進門。他瞄了一眼這位女鄰居,又看了看妻子,然后讓她進了門。
妻子給女鄰居倒了杯水,又熱情地招呼她在沙發(fā)上坐下,徐小兵則走進房間看電視。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這位女鄰居的言辭變得憤怒,又過了一會兒,伴隨著妻子勸慰聲的還有壓抑的啜泣聲。徐小兵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于是裝作去喝水來到客廳,女鄰居見他出來,抬起頭朝他勉強笑了一下,徐小兵也看了她一眼,連忙說了聲“你好”,然后繼續(xù)看電視去了。
徐小兵看了女鄰居一眼,也就是這無意中的一眼,讓他對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失去了興趣。女鄰居長發(fā),及肩處的頭發(fā)染成了淡黃色,呈波浪狀。穿著一條寬松的多袋褲,平底的暗紅色皮鞋放在門口,這是他喜歡的裝束。
女鄰居大約又坐了半個小時,然后在妻子“沒關系沒關系,都是鄰居嘛”的客氣聲中離開了。一俟鄰居出門,徐小兵迫不及待地想問妻子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妻子會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的,就像徐小兵每天都在收拾她留下的垃圾,而她同樣每天也在收拾徐小兵留下的垃圾。
但這次,妻子并未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而是問他,幾點了?徐小兵看了一眼手表說,九點半。妻子狐疑地抓過他的手腕,又仔細地看了一下手表上的指針,因為是反著看的,所以她的頭偏轉了一下,看完后她放下他的手腕。徐小兵再次看了一眼手表說,沒錯,是九點半。
你的表,準嗎?妻子問。
當然準。他說。
這塊表我怎么沒見過?什么牌子?妻子問。
江詩丹頓,才買的。
貴嗎?
不便宜。
手表不是越貴才走得越準。妻子說,結婚時我買的那塊浪琴就挺貴的,可是它總是走得很快,越來越快,而且表扣不知何時脫開了,結果就跌壞了。
嗯,我知道。徐小兵說,沒有手表是不是覺得手腕上少了點東西?
時間的快慢對我來說無所謂。再說手機上也有時間,但手表人為摔壞了終歸不好,是吧?妻子說,但我們對面的那個女鄰居剛才告訴我,她覺得時間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折磨。
徐小兵忽然想起,他本已遺忘了的話題,不知不覺被妻子繞了回來。于是他問道,那個女的怎么了?妻子說,她急著擂我們家門,是因為……我慢慢說給你聽吧——晚上,她與她丈夫以及幾個朋友在一起吃飯,席間她們夫妻倆為一點雞毛蒜皮之事發(fā)生了爭吵,她丈夫當著眾人的面抽了她一耳光。她也沒示弱,把一杯啤酒倒在了他身上,然后沖出飯店打車跑回來了。車一啟動,她看見他也走出飯店站在路邊招車。接下來,她躲進了我們家,向我這個還不熟的鄰居,一邊哭一邊倒苦水。弄得我倒是很不好意思。
徐小兵平靜地說,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
妻子驚訝地說,你好像幸災樂禍呀?
徐小兵說,她在我們家坐了有一個小時吧?這期間你是否聽見她丈夫開門的聲音?
妻子說,咦,好像是沒聽見她丈夫回來呀。
徐小兵說,她可告訴你她叫什么名字?
妻子說,告訴了,好像是……奚曉梅。對,是叫奚曉梅!
徐小兵淡淡地說,她是我小學同學。
妻子平靜地說,我看出來了。
徐小兵驚訝地說,你怎么看出來的?
妻子淡淡地說,一秒鐘之前我通過你的表情看出來的。
徐小兵轉過身說,這鬼天氣一到夜里就冷得不行,我睡覺去了。
妻子說,暫時也只能這樣。
3
徐小兵一躺到床上就后悔了,后悔不該告訴妻子奚曉梅是他的同學。年近不惑,他不愿自己的生活再發(fā)生一丁點兒的變故,只想在平靜中把日子平淡地過下去。以他對妻子的了解,鄰居奚曉梅的出現(xiàn),日后肯定會在他們的生活里呈現(xiàn)出這樣一種狀態(tài)——一塊大小適中的石頭投進了波瀾不驚的湖水中。
關于奚曉梅,徐小兵撒了謊。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同學。而且這個謊沒有深思熟慮,可能是乍一聽見“奚曉梅”的名字,他心里那種本能的掩飾。他有點擔心以后他要捏造更多的謊,來解釋最初的這個謊言。
夜逐漸變得安靜,窗外有來路不明的燈光,在窗玻璃上不時劃過。徐小兵躺在床上,沒有開燈,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而記憶此刻卻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懸停在頭頂上方,直直地照亮了他心底那些幽暗的角落。
奚曉梅不是他的同學,也不是他的初戀,是他結婚前結識的最后一個女人。也就是說,徐小兵在與現(xiàn)在的妻子已經到談婚論嫁時,他也未曾放棄過她。結婚前的一個晚上,奚曉梅還特意跑來找他,她在房間里,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房間里,走來走去,然后靠在婚床上,盯著墻上掛著的巨大的結婚照。那晚,奚曉梅沒有回去,而徐小兵也丟失了最后的勇氣。
記憶并未褪色,關于她的一切都未曾褪色。
而現(xiàn)在的妻子,十年后,徐小兵才意識到,這個女人是他的命中注定。其實妻子與奚曉梅,他幾乎是同時認識的。至今他都記得那個夏日黃昏,他站在樓梯口,剛目送著奚曉梅從自己家中離開,現(xiàn)在的妻子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里,她們前后間隔只有一分鐘?;楹蟛痪茫形唇Y婚的奚曉梅約過他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那天,徐小兵與她坐在酒樓的卡座里,他端起杯子正想表白點什么,卻猛然看見妻子和她的幾個朋友,出現(xiàn)在了酒樓的大廳里。那頓飯他吃得膽戰(zhàn)心驚,只能與奚曉梅草草結束,各奔東西。
無數(shù)這樣的事實證明,只要徐小兵泛起一點點亂想的漣漪,妻子總是精準地出現(xiàn)。要知道,平時妻子根本就不管他,就算徐小兵喝死了也不會多問一句。直弄得徐小兵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偶然還是必然。無趣的徐小兵最后得出一個結論,生活就是這般離奇,而婚姻可以使一個人乖乖就范,美好的愛情只能繳械投降。
躺在床上的徐小兵一邊回憶自己的過往,一邊在妻子的鼾聲中,期待著電梯抵達時的那聲“叮”。大約半小時后,那聲脆響傳來,接著就是“嘩啦啦”摸鑰匙與笨拙的開門聲。徐小兵把耳朵貼在臥室的墻上,努力想聽到一些動靜,可是一墻之隔的那間臥室,始終很安靜,沒有發(fā)生他想象中的爭吵打罵。
一切都太安靜了。徐小兵想,即便鄰居發(fā)生了爭吵,他又能做什么呢?現(xiàn)在的飛蛾早已不再撲火。他扭轉頭,又看了一會兒窗戶上劃過的燈光,漸漸合上了眼睛。
凌晨,徐小兵醒了,他是被叫床聲喚醒的。起初他確認了一下聲音的來源。當確定聲音發(fā)自墻的另一側后,他側耳聆聽了一會兒那古怪的聲音。那聲音像是女人在哭泣,準確地說,像是一只貓在春夜發(fā)出的,嬰兒般的叫聲,那聲音忽而壓抑忽而激烈,但即使是在叫得最響時,它也顯得遙遠與柔和,仿佛這聲音出自一首低沉舒緩的歌曲和聲。或者,來自曠野。
聽到最后,徐小兵感到了憂傷。
4
徐小兵睜著眼,看著窗外的夜幕一寸一寸地褪去。等他能看清防盜窗的隔柵時,鄰居的動靜大了起來。先是爭吵,接著有物件砸地的聲音。而此時,無數(shù)的男人和女人都從夢中漸次醒來。
徐小兵搖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接著他去廚房燒開水、洗漱,然后走出家門去買菜。等他返回從電梯里跨出來時,迎面看見奚曉梅的家里走出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兩人互讓了一番,結果誰也沒給誰讓開路,于是徐小兵站著不動,朝他笑笑,點點頭,那個男人也回以點頭和微笑。
徐小兵打開門,妻子正在梳頭,他把菜拎進廚房,又去冰箱找冷凍的肉和昨晚的剩飯。妻子看著毛豆米說,下次你買帶殼的毛豆,反正周末我們都有時間。徐小兵沒說什么,他知道那句話的關鍵是帶殼毛豆便宜,而不是他倆都很閑。
他倆剛湊合吃完早飯,就有人敲門了,門敲得很溫柔。徐小兵拉開門,是奚曉梅。奚曉梅站在門口,歪著身子,目光繞過他,尋他妻子去了。她對妻子說,這么巧啊,姐姐也在家。妻子臉上樂開了花,連忙招呼奚曉梅進門。
奚曉梅說,姐姐家可有扳手?
妻子說,有呀。東西壞了?
奚曉梅說,嗯。跑步機上一個螺絲松了。
妻子對徐小兵說,這種力氣活,你去幫她修一下吧。
徐小兵近十年來第一次邁進了對面鄰居的家。跑步機在陽臺上,徐小兵找到那顆螺絲,很快就擰緊了,還順帶著把其他的螺絲也緊固了。出門時經過臥室,他朝里張望了一下,張望了一下那面墻和那張床。那面墻的背面就是他的床,那面分隔著兩個家庭的墻,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的正反面,可以互為正反的一面鏡子,又連接起了兩個家庭。順著鏡子往下,徐小兵就看見了那張床,心里莫名有點難受。
于是,他在邁出門的那一剎那,問道,奚曉梅,你可記得我?
奚曉梅愣了一下說,不認識呀。你見過我?
徐小兵說,沒見過,可能是我記錯了。不好意思。
奚曉梅關好門,跟在他后面,一起返回了徐小兵的家。妻子熱情地說,這么快就修好了?奚曉梅說,是呀。咦,姐姐今天買了芹菜?我?guī)湍銚癜?。妻子說,哎呀,別叫我姐姐了,咱倆還不曉得誰是姐姐呢。
徐小兵一聽這話,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意思。這話不僅虛假而且無趣,他朝妻子笑了笑,妻子嗔怒道,去,哪邊涼快到哪去,玩你自己的。
徐小兵無趣地捧著茶杯走進臥室,看電視劇。
她倆擇完芹菜,又嘀咕了一陣子,他很想偷聽一番她們的談話內容,但又擔心被發(fā)現(xiàn)。一集連續(xù)劇放完,徐小兵終于聽見了開門和關門聲。
妻子關上門說,你猜隔壁的大清早為什么吵架摔東西?
徐小兵說,你也聽到了?
妻子說,我又不是聾子。我清醒著呢。
徐小兵說,他們?yōu)槭裁闯常?/p>
昨夜奚曉梅不是來我們家,說什么她丈夫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她把酒潑在了他身上了嘛。昨夜她丈夫回家后也沒提這事。早上他換衣服后,讓她洗一下衣服。奚曉梅死活就是不洗,結果兩個人就打架了。妻子肯定地說,換了我,我也不洗!
徐小兵說,這不是舍本逐末嘛。
妻子說,聽起來像是小說里發(fā)生的事。
徐小兵說,昨夜她丈夫是什么時間回來的?
妻子說,不知道。
徐小兵說,那……昨夜你是否聽見了什么異常的響聲沒有?
妻子說,沒有呀。什么異常聲響?
徐小兵說,我也什么都沒聽見。
妻子狐疑地看著他,突然像記起了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似的,說道,徐小兵,你這個騙子,盡騙我。
徐小兵說,我又有什么事情騙你了?
妻子說,你不是說奚曉梅是你小學同學嗎?
徐小兵心里一驚,但依然輕描淡寫地說,我說過嗎?
妻子說,你說過的!
徐小兵拍拍妻子的肩膀說,是嗎?
他知道,接下來,他們還是會平靜如初,一切都會像什么也未發(fā)生過一樣。發(fā)生過的都在他心底,從妻子口中得知奚曉梅還是說不認識自己,這讓他感到安全,但更多的是讓他感到凌亂和無盡的虛無。
5
奚曉梅與妻子越來越熟,兩個家庭越來越熟。徐小兵與奚曉梅卻再也沒多說過一句話。這在妻子的眼中,恰恰是穩(wěn)重與懂得分寸的表現(xiàn)。而他現(xiàn)在心里卻盼望著奚曉梅,這個鄰居,能與以前的鄰居一樣,在若干周后搬離。
他們兩家經常在周末時,相約去公園打羽毛球。當徐小兵和奚曉梅的丈夫廝殺時,徐小兵的扣殺動作都很兇狠,而且聲音夸張,令男鄰居猝不及防。徐小兵最喜歡看的就是他接不到球時的尷尬樣,特別是羽毛球砸在他臉上時。雖然徐小兵覺得自己有點陰暗,但還是能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高興。
男鄰居滿頭大汗地說,技不如人丟死人。不過,你扣球的聲音也太夸張了。
徐小兵說,這也能稱得上夸張?你家里有口罩嗎?
男鄰居說,有啊。怎么了?
徐小兵笑著說,晚上記著戴上。
男鄰居也笑了兩聲。
徐小兵說,再小聲,有些事也會讓人知道的。擾民啊。
男鄰居坦然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有些肆無忌憚?嗯,但這就是愛啊。
徐小兵說,往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男鄰居說,這不是廁所廣告嘛。
徐小兵說,你以為不是在上廁所嗎?兄弟,書上說,只有當你閑著的時候,性才是個好東西。
男鄰居狐疑地看了看徐小兵,沒再說什么。
可是一到深夜,那種讓人欲罷不能的聲響,就會隔三差五地從墻那邊傳來。而且次日早晨,必定會有爭吵之聲。徐小兵實在無法理解,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生活。
他不知道別人的生活,卻知道自己內心非??释撤N東西,卻又不愿真的去爭取來,有種愛不起的絕望。他開始在夜里時不時地醒來,并開始回憶?;貞浘拖袷菚缫爸心承┲辉诤诎抵芯`放的花,悄無聲息卻又驚天動地。
有天夜里,徐小兵夢見自己走進了奚曉梅的屋子,那面像鏡子似的隔墻不見了,那間屋子變成了一間密閉的屋子,沒有窗戶卻有窗簾,還有滿地雜亂的電線,他很驚訝地聽見自己在追問一個女人,追問她為什么要對他假裝陌路。答案隱約從空氣中傳來,聽不真切。徐小兵大喊了一聲,四周的墻壁轟然倒塌,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一片曠野。他追隨著飄浮在空氣的答案,飛奔起來,飛奔在無邊無際的曠野之中。
醒來后的徐小兵發(fā)現(xiàn)外邊下雨了,已經是冬雨了。他走到另一個房間的門口,他知道黑暗中躺著的是妻子。愣了一會兒,他走到陽臺上,輕輕關上了窗戶。
雨可能下了很久,現(xiàn)在還在下。沒有閃電沒有雷鳴,也沒有風,就這么直直地從天上掉下來,顯得枯燥、機械,仿佛是下了一夜的春雨,讓世界充滿了淫蕩的氣息。徐小兵站在窗前,看著雨水不規(guī)則地在窗玻璃上留下的痕跡,仿佛是淚水劃過了臉龐。
這場雨不僅沒有讓徐小兵安靜下來,反而讓他感到泥濘不堪。他決定給奚曉梅寫封信,用這種古樸的方式,他不是為過往表達歉意,也并非想重溫舊情。他只想弄明白她是不是真的已經失憶。
信寫完后,徐小兵從書櫥里找出信封和八角的郵票,貼好封口,放進內懷口袋,往郵局而去。
郵局里空空蕩蕩,柜臺后邊兩個工作人員相對而坐,柜臺前有一張桌子,桌上擺著老花鏡、粗細不同的水筆和漿糊。那個郵筒與桌子連在一起。徐小兵把信朝郵筒的開口處塞了進去,同時他看見開口的上方貼著幾個字——開箱時間16:45,徐小兵看了看表,離開箱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他退后幾步,盯著那個開口看了一會兒。那個開口漸漸變得深不可測,像個黑洞,正在吞噬一切。
他后悔了,后悔貿然做出寫信的決定。真是一時糊涂??墒牵攀侨〔怀鰜淼牧?。只要進了這個黑洞,所有的信件都將義無反顧地奔向目的地。
又過了一會兒,郵局門口來了輛綠色小貨車,下來兩個郵政員,熟練地開箱、裝袋、簽收,最后揚長而去。徐小兵像名跳水裁判,看著他們完成這一系列的規(guī)定動作,心里給他們亮出了“零分”。
徐小兵悻悻地往回走,恰好看見奚曉梅拎著面條,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一起站在電梯口。
與不愿單獨見面的人擠一部電梯,是人生最尷尬的事件。徐小兵這樣想著,說,晚上吃得簡單嘛。
奚曉梅說,晚上就我一個人,湊合一頓。
徐小兵望著電梯轎廂,說,電梯可像是這棟樓的風箱?
奚曉梅說,是。是有些像。
徐小兵說,上上下下的人就像是風箱里的老鼠。
正說著,“?!?,電梯到達了他們的樓層。
電梯里見到奚曉梅,這愈發(fā)讓徐小兵覺得,寫信是個極其錯誤的方式。挽回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明天守在樓前,等待郵遞員的到來,然后劫走那封信。
他知道,郵遞員一般都會在早上九點左右,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
次日早上,徐小兵早早地等在樓前,急切地看著郵遞員站在樓前,取出幾份報紙和小廣告,分插在對應的門牌號上,但就是沒有他寄出的信。一連等了三天,他還是沒等到。他心里暗罵郵局的工作效率,一封市內的普通信件居然三天都未送達!不過這樣也不錯,信丟失了更省事。他這樣想到。
可是等到了第七天,徐小兵下樓時,無意中看見那封信正斜插在自己的門牌號上。他緊張地取下信,是他寄出的信,沒錯。沒錯,是他的字體。只是信封上戳了一枚黑色的退信印章,在退信緣由的第二欄前多了一個勾號,勾號后面有四個字——郵資不足。
6
妻子與奚曉梅,儼然已是一對好姐妹。她倆愈是熟稔,徐小兵的焦慮就愈增加幾分,感覺自己處處都身在危險的包圍之中。如果妻子知道了他與奚曉梅之前的關系,會有怎樣的反應呢?在他這個年紀,他自覺已經不起任何一絲風吹草動了。捅破那層窗戶紙的,往往不是手指,而是從風中飄來的那根柔軟的小草。
其實,他跟奚曉梅之間又有怎樣的關系呢?不過是昔日的戀人,而且是奚曉梅已不愿去面對的一段感情而已。對徐小兵來說,奚曉梅就像是一只飛走又飛回的小鳥,而他就像是一只半舊的籠子。他撞見了她。當鳥看見籠子開始躲閃時,籠子還能相信什么呢?
他真正的焦慮來自妻子,妻子是一只半新的鳥籠,而他是那只鳥。因為這只籠子更加了解鳥,所以鳥無法逃脫。因為無法逃脫,這只鳥更加感到自己不安全。
這些情緒把徐小兵弄得很疲憊,每當他看見奚曉梅的丈夫時,他都想把他揍一頓,為他令人憤怒的長相,以及深夜生產出的聲響。
次日傍晚,徐小兵先聽見的是爭吵聲,夾雜著一些很沉悶的聲響,最后是巨大的關門聲。他趴在貓眼里,看見奚曉梅的丈夫正在等電梯。
接下來的幾天里,對面的鄰居很安靜,聽不到再有什么大的動靜。這反而讓徐小兵不適應,仿佛突然喪失了聽力,使得生活也改變了方向。
直到第七天的上午,他的大門再次被人敲響。
敲門的依舊是奚曉梅??匆娝煨”椭鲃油说椒块g里。他竊聽了一會兒妻子與她的談話,但聽不真切。約莫半個小時后,他聽見妻子喊他。他走出房間,坐在沙發(fā)的拐角處。妻子說,現(xiàn)在奚曉梅有件事情需要你幫忙,你看你可愿意?
奚曉梅說,這件事情讓我煩死了,你可一定要幫我這個忙呀。
徐小兵說,你說吧,什么事?
奚曉梅說,一周前,傍晚時,我和我家他吵了一架。他跑出去找人喝了一夜的酒,天快亮時,我接到他一個朋友的電話,說是他酒喝多了摔了一跤,腳踝骨折,現(xiàn)在醫(yī)院。其實吧,這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吵一架就去喝悶酒,還骨折。真算不了什么。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他住在醫(yī)院已經七天了,死活就是不愿出院。住院費也太貴了。
徐小兵心里先笑了一聲,然后笑著說,找我能幫什么忙呢?
奚曉梅說,想請你去讓他出院。
徐小兵說,我最不善于勸人了。這點我老婆了解。
妻子接過話說,不是讓你去耍嘴皮子。剛才我和她商量了一番,你稍微犧牲一下。
徐小兵說,犧牲一下?什么意思?
妻子說,那家醫(yī)院的骨科主任是我表姐夫,我們計劃把你化裝成比她丈夫更嚴重的病人。
徐小兵說,什么意思?糟踐我?你還有個表姐夫?
妻子說,你按計行事就是。
第三天早上,徐小兵被表姐夫包裝成了一個渾身多處骨折的病人。當他被推進奚曉梅丈夫的病房時,徐小兵看見她丈夫眼里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但立刻又化為極大的同情。男鄰居說,你這是怎么了?此刻奚曉梅與妻子恰到好處地走進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跟你一樣,喝酒摔的。
男鄰居立刻杵著拐杖走到徐小兵跟前說,兄弟,不幸啊。說完又對奚曉梅說,幫我馬上辦理出院手續(xù)。
臨走的那一刻,男鄰居悄悄對徐小兵說,我要為你唱首歌。徐小兵說,為啥?男鄰居說,你知道她最恨我什么嗎?徐小兵搖搖頭。男鄰居說,她最恨我的一點就是——我從未為她唱過歌。
等鄰居辦完全部手續(xù),徐小兵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對妻子說,我們馬上也出院。妻子笑著說,你這不能稱為出院,只能叫離開。徐小兵說,你們女人總是不計后果。
7
冬天已經接近了尾聲。對面的鄰居沒有搬家的意圖,徐小兵也很平靜地過著日子。是的,我們是兩個已婚家庭,一切都不會改變,一切也都達到了某種平衡。他想。
奚曉梅自始至終都未承認,她與徐小兵的過去。在徐小兵看來,這樣也很好,但心底總有些不甘。他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
徐小兵注意到,小區(qū)的大門口掛上了一條橫幅——舊小區(qū)出新工程。隨后,小區(qū)就來了一支工程隊。
小區(qū)主干道被攔腰挖斷,開始鋪設新的下水管道,所有的綠化帶都被蕩平,鋪上了水泥,以便停放越來越多的私家車。小區(qū)主道路也因此中斷,所有的人和車都要繞道而行。
徐小兵在一片灰塵之中遇見了奚曉梅。
奚曉梅手里拎著菜,徐小兵手里也拎著菜。徐小兵喊住她,一起在一棵樟樹下站了一會兒。徐小兵說,你真不認識我了?
奚曉梅說,你怎么還糾結在這個問題里呀?
徐小兵心一橫,說,你的生活也真有意思。晚上叫床白天爭吵。
奚曉梅臉紅一下說,你真是個孩子,這兩者有什么關系嗎?
徐小兵說,我實在不能理解。
奚曉梅說,這是我和他的生活習慣。
徐小兵說,這就是愛?
徐小兵明白,這樣的對話毫無意思,奚曉梅變得狡猾多了,比起以前。于是,他指著眼前被挖斷的道路說,其實對大地來說這僅僅是條微不足道的裂縫。說完他拎著菜,從那條近一米寬的溝上飛跨了過去,徐小兵覺得自己在空中停留的那一刻,很有身輕如燕的感覺。
在越過那條溝之后,他頭也沒回,然后一溜煙跑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