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xiàng)麗敏,1971年生于安徽黃山區(qū),1990年代初駐足于黃山腳下的太平湖。多年來的湖邊生活中,用融身其中的方式對自然進(jìn)行細(xì)致的觀察、拍攝和描寫,以詩性優(yōu)雅的文字表達(dá)著皖南的自然之美與民俗風(fēng)物之美。
創(chuàng)作以來,有近百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在《美文》、《青年文學(xué)》、《十月》、《中國詩歌》等期刊發(fā)表。作品集《金色湖灘》獲2007—2008年度安徽文學(xué)獎二等獎?,F(xiàn)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2012年被黃山市政府命名為專業(yè)技術(shù)拔尖人才(文學(xué)類)。
1.烘籠
“烘”是它的功用,“籠”是它的外形,合在一起就是它的名字——烘籠。
烘籠的外殼是竹匠用細(xì)竹篾編出來的。在我小時候,每個村子里都有一個竹匠,也只有一個,村子里五十多戶人家,每家做幾天,一年的日子便填得滿滿的了,除了年節(jié)幾乎沒有空閑。竹匠常編的物什有竹籃、竹簟、竹筐、竹畚斗、竹背簍,還有烘茶葉的整套器具——皖南是茶區(qū),而烘茶葉的器具差不多都是竹制的。
烘籠當(dāng)然也是竹匠常編的物什。村子里每戶人家都有烘籠,通常是有幾口人就有幾只烘籠,皖南的冬天是冷的——冰針般直往人骨縫里刺的陰冷,就算待在屋里也和屋外一樣冷,除非抱起一只烘籠。烘籠里有炭火,炭火盛在一只鐵火缽里,火缽下面先墊上厚厚的灰,再鏟入柴禾燒出的火煤,把一根木炭用火鉗敲成幾節(jié)鋪在火煤上,很快炭心就一跳一跳閃出紅焰來,“啪”地爆出一串火星——就像一個鬧小脾氣的人,驚得人往后一仰。炭點(diǎn)著了,得蓋上一層灰,不然那炭火很快就會煬掉。蓋了灰的火缽這時可以放入烘籠里去了。
烘籠上有一個鐵絲蓋——是套著烘籠的大小編的,竹匠的活計(jì)如何,單從那鐵絲蓋的工藝上就能分出高底。烘籠蓋就像一只馬虎的蜘蛛結(jié)出的亂網(wǎng)——想必是半桶水的竹匠或徒弟編的;烘籠蓋中間有細(xì)密圖紋,邊緣結(jié)實(shí),那編它的竹匠也就稱得上心靈手敏了。烘籠蓋翻過來成凹狀,翻過去成凸?fàn)?,兩面皆能穩(wěn)穩(wěn)地蓋住烘籠。
烘籠最大的好處是攜帶方便,可以拎著到處串。讀書的學(xué)生冬天上學(xué)時必拎一只烘籃,腳冷了,就踏在烘籠蓋上——那時穿得都是布鞋,不會把鞋底烤出膠皮味道,當(dāng)然了,腳臭味道是難免的,時常也會溢出布臭的味道,焦烘烘的,鼻子尖的老師便從黑板前轉(zhuǎn)過身,大聲問:誰的布鞋烤煳了?
有嘴饞的學(xué)生會在口袋里裝一把黃豆或生花生米,下課的時候在烘籠里烤著吃,操作程序是這樣的:用細(xì)鐵絲圍一只螺旋形小勺,把烘籠蓋掀開,用火筷將埋著的炭火從灰里撥出,放一粒黃豆或生花生米在小勺里,再將鐵絲小勺置在炭火上,不一會香氣就出來了,細(xì)細(xì)的,在教室飄來蕩去,等“砰”地一聲爆響后,就可以把勺中之物倒入掌心,塞入齒間——香酥焦脆,真是無上的美味啊。有時那勺中之物爆勁太大,蹦出烘籠,滾到地上——沒關(guān)系,揀起來,吹吹,揉掉外面的一層衣子還是可以吃的。
記得有一次,是過年后開學(xué)不久吧,我穿著過年的新襖,外面罩著水紅色的細(xì)燈心絨罩褂,手里拎著烘籠,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走山路去學(xué)校。有一截下嶺的山路,每走到那里我們就會像被人轟趕的麻雀一樣,嘴里尖叫著瘋跑,不知道是因?yàn)槲掖┑锰窟€是腿腳太笨,總之我跌倒了,烘籠里的炭火和灰潑撒了一地,有一半被我壓在身下。
小時候的我總是愛跌跤,一雙膝蓋幾乎從未完好過,瘀著血,青一塊紫一塊,仿佛有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小精靈故意跟我使壞似的,但我并不覺得跌跤有多么疼痛,爬起來就忘記了。之所以把這次跌跤記得那樣清晰,念念不忘,是因?yàn)槟羌匦碌乃t色細(xì)燈心絨罩褂給燙了幾個窟窿,臉和手也蹭破了——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破了皮的地方過幾天就能長好,一點(diǎn)疤痕也沒有。若是細(xì)燈心絨褂子能像皮肉那樣,破了之后可以自己復(fù)原就好了……真是可惜啊,真是可惜,要知道并不是每個新年我都能穿上新罩褂的,除非舊罩褂短得實(shí)在不像樣,母親才會在年前咬牙給我做一件。
村子里的老人到了冬天是片刻也離不了烘籠的。系著圍裙的老奶奶把烘籠放在圍裙下,一只手挽著烘籠提把,一只手放在烘籠蓋上,側(cè)面看去,腹部像隆起了一座小山,熱氣被打著很多補(bǔ)丁的圍裙牢牢罩住,攏在已松弛的胸口和肚皮上,暖乎乎的。老頭子則喜歡將兩手背在身后提著烘籠,外褂的后擺蓋住烘籠口,炭火的熱氣順著腰桿往上爬,往上爬,直爬到背心,再一絲一絲滲進(jìn)去,將骨頭縫里久積的酸疼慢慢熨平。
2.火桶
兩年前的冬天,陪北京的朋友嚴(yán)黃去宏村游玩,在一戶人家堂前看見一個圓木桶狀的器物,兩個童花頭的女孩臉對臉坐在里面,膝上蓋著一塊薄棉毯,你拍一我拍一地玩著游戲?!斑@是什么?你們怎么在這里面坐著呢?”嚴(yán)黃走過去,扶著桶沿問那兩個孩子?!笆腔鹜鞍?,阿姨沒見過?”其中大一些的女孩掀起棉毯,讓嚴(yán)黃看清桶內(nèi)的乾坤。生活在北方的嚴(yán)黃當(dāng)然從沒見過,把手伸進(jìn)桶內(nèi),探了探,明白了這個看起來很像浴桶的家伙是用來取暖的。
在皖南山區(qū),冬天御寒之物除了烘籠就是火桶。烘籠小而輕巧,可以拎著到處逛,火桶就顯得笨重了,要移動它須兩人合力抬著走?;鹜暗臍v史要追溯到什么朝代何人發(fā)明?已無從查尋,也無關(guān)緊要,總之一戶人家再怎么貧窮不會沒有火桶,皖南的冬天很長,從十一月到來年三月,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結(jié)冰掛霜的,臘月正月更是滴水成冰,屋內(nèi)也是,一杯水放在桌上,過了一夜就變成一坨冰塊。在這樣的天氣里,火桶的存在就像是山民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一個暖和洞穴。
火桶是桶匠做的。桶匠屬于木匠的行列,又有別于木匠。桶匠制作的器具主要是澡盆、腳盆、飯甑子、火桶、馬桶、糞桶之類,木匠制作的器具有床、柜、桌、椅,同樣是木器制作,桶匠和木匠卻有涇渭之分。
桶匠是“圓”的工藝師,他需要把長條的木頭刨成光滑的弧形木片,再把每一片弧形拼在一起,在橫切面鉆眼,用竹釘連接,合攏后就是一個完美的圓筒。
給圓筒安底是整個制桶過程中難度最大的工序,對工藝尺寸要求之精確容不得半點(diǎn)馬虎——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想想看,一塊由木片和竹釘拼接成的圓木板成為桶的底部,不松垮,不掉脫,不漏水,就像天然生成的那般嚴(yán)絲合縫,這得需要多么精細(xì)的心思才能完成。
桶做好了以后得打上箍?;鹜坝邪肴烁撸騼傻拦浚簧弦幌?,這樣火桶就不會散板了。桶箍須用青竹篾來編,青竹篾的韌性強(qiáng),不易斷裂,有的人家不講究,用黃竹篾編桶箍,沒多久那箍就咔嚓成兩截了。
箍好的桶或盆在使用前還須涂上桐油。桐油是木頭的防腐劑,也防漏,上了桐油的木桶用個幾十年是沒有問題的,有些老人大半輩子用一只馬桶,竹箍換了好幾副,外面一層紅漆磨損光了,照樣用著。
和烘籠一樣,火桶里面也擺著一只鐵火缽。也有用舊搪瓷臉盆做火缽的,火缽下面要先墊兩塊磚隔熱,這樣就不會把桶底烤成焦木了?;鹜皷攀腔鹜暗牧硪粋€組成部分,有木制也有鐵制,其作用等同于烘籠蓋,能承受兩個成人腳踩的重量。
在皖南,入冬前須要做的事是儲備足夠的柴火,足夠的木炭。新劈開的柴火散發(fā)著木頭特有的香氣,整齊地碼在門前,看著就覺得心里安穩(wěn)。木炭則盛在竹簍里的,存放在閣樓上,一簍一簍排列著,不小心碰著了,一臉黑。清晨,我還在暖和的被窩里迷糊著呢,耳邊卻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噔,噔,腳步聲上去了,到了天花板,幾乎就在我的頭頂,停住了,然后是啪啪的敲炭聲——那是早起的父親為家里大大小小的火缽準(zhǔn)備喂食呢。等我起床,火桶里準(zhǔn)保有了新起的炭火,烘籠里的炭火也滿登登的,就算外面刮著大風(fēng)、下著大雪,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是臘月,屋檐下掛著一溜半寸長的冰凌,太陽一出就閃出瑩亮的光。幾只麻雀在雪地里一起一落,啄了幾下,又飛到柴火垛上去了。大人們一早起來就把門前的雪掃了個干凈。老人拎著烘籠,找了個有陽光的墻角蹲下,從懷里掏出煙桿,就著烘籠里的炭火吃黃煙,瞇眼深吸一口,吐出。放了寒假的孩子們把火桶搬到院子的太陽地里,偎著火桶坐下,嗑南瓜子,看小畫書,或在火缽里埋兩只山芋,等香氣溢出,趕忙從火缽里刨出山芋,還沒拿穩(wěn)又丟開了,手指捏住耳垂大嚷:哎呀好燙!好燙!
3.木碓
木碓在民間器物里算得上大件了,得用一間泥墻草頂?shù)奈葑觼砣菁{,那屋子就叫碓屋,通常坐落在村莊與村莊的交界處,是公有的,兩三個村莊百十多戶人家共用一間碓屋,青石板鋪就的一條小路從碓屋門口伸出去,經(jīng)過一道老石拱橋,分成三股岔,或翻山,或涉水,向著各自的村莊蜿蜒而去。
通往碓屋的小路并不是四季都有人走,春、夏、秋三季走的人很少,而一到臘冬時節(jié)這條小路就繁忙起來,行人穿花一樣絡(luò)繹不絕,婦人和小孩最多,也有年輕的大姑娘小伙子,一對一對的,胳膊彎里挽著竹兜籃,或挎著竹畚斗,一路打情罵俏,也不怕背后那些猜測的目光和嘁嘁喳喳的議論。
皖南過年有做米粿、糖糕的風(fēng)俗,多的人家要做幾十斤米,用加了鹽的冷開水浸著,一直吃到開春。把米碓成粉是一件費(fèi)時費(fèi)力的活,孩子們并不覺得這活煩人,跟在大人后面殷勤地幫襯著,想著很快就能吃到糯軟的米粿,心里興奮著呢。碓米粉之前要把洗好的糯米和秈米用水浸泡,過了一夜,泡酥了的米撈起來,晾一下,半干的時候就可以拿去碓粉了。
最先碓粉的人家會把閑置很久的木碓用水洗凈,碓屋也是要打掃的,四面倚墻的粗木墩也要抹干凈,供后來等待碓粉的人坐。木碓在這個村郊的屋子里寂寞了不少時日,蓬頭垢面,清理起來可不容易,光那埋于地面鍋狀的碓臼就要費(fèi)去兩擔(dān)水來擦洗。
碓臼是整塊青石鑿磨而成,內(nèi)壁有一道道斜紋,手摸上去涼而光滑。木碓的木杠粗壯結(jié)實(shí),一頭裝著碓頭、對準(zhǔn)碓臼,一頭嵌入“井”字形下面的橫梁正中,穿梁而過(橫梁是活動的)。碓杠上可以騎跨七八個小孩,當(dāng)然有大人在場的時候孩子是不敢騎上去的——大人不讓騎,不知道為什么。為什么不能騎?為什么不能騎?有孩子不甘心,追著大人問,大人被問得煩了,就編個鬼故事糊弄孩子,孩子明知道那是假的,還是會害怕,心里有了恐懼也就不敢騎了。碓頭是錐形硬木做成,嘴子上安著生鐵坨,黑黑的鐵坨泛著暗沉的冷光,看上去也有些不寒而栗。
碓粉這件事至少要兩人合力才能完成。一人站在“井”字里面,兩手撐住兩邊的木梁,一腳踩地,一腳踩在碓杠的尾端,腳下力氣大的,那碓頭就抬得很高,下落的重力也就越大;另一人蹲在碓臼邊上,碓頭抬起的時候,伺機(jī)伸出木瓢,翻動碓臼里的米粒,將擠到邊上的推到中間——這個場面看起來有些危險,然而沒有出過差錯,碓頭從沒砸到過翻米的手,合作的倆人對木碓起落的節(jié)奏有著默契,從容著呢。
臘月里碓米粉的人家多,得排隊(duì),先到的人家先碓,后到的人家坐在木墩上等著,也不是干等,女人手里套著頂針納著鞋底子,男人一口口地吸著煙卷,或幫那正在碓粉的人家踩一陣木碓,嘴里也是不肯閑著,東家長西家短,七葷八素地彼此打趣,這樣有說有笑地嬉鬧著,干活的不覺得累,等著的也不覺得煩。大人的話里究竟藏著什么樂子呢?為什么平常很少開笑臉的母親這時會笑得直揉肚子?孩子們聽不明白,就結(jié)伙兒玩他們的游戲去了,直到聽見大人喊叫著乳名,說快過來幫忙拿東西回家,才哧溜一下鉆到大人身邊。
碓屋里的人走了一撥來了一撥,天黑下來了,還有人在候著——一個小伙子在哧哧地給汽燈打氣,很快白亮的光焰就噴了出來,把身邊大姑娘的臉照得像朵白山茶。汽燈掛在屋梁上,夜深以后才暗掉,天不亮,又有趕早碓米的人家把它給點(diǎn)上了。
4.桌盒
桌盒就是果盒,是過年或家里辦喜事時請出來裝糕點(diǎn)的器皿。
年歲久遠(yuǎn)一些的桌盒有藤編的,朱漆紅木的,粉彩瓷和青花瓷的。我小時候看見的桌盒大多已是鋼化塑料所制了,桌盒里面通常有七個格子,也有五個格子的桌盒,中間的格子是四方的,邊上一圈格子為菱形。盒蓋微凸,描著丹鳳朝陽或喜鵲登枝,嵌金鑲紅煞是喜氣。
在中國傳統(tǒng)的禮儀文化中,桌盒如茶具一樣,是擺在臺面上的角色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大年三十的晚上,吃過年夜飯,大人在廚房里忙著收拾碗筷,接著準(zhǔn)備好年初一待客的食物——五香蛋,再找出一對久已不用的油燈擦洗,添燈心,加煤油——這是年三十的夜里要點(diǎn)的守歲燈,堂前的壁桌上擱一盞,廚房的灶臺上擱一盞。哥哥放下碗筷就摸了幾掛小鞭炮溜出去了,場院里不停響著的啪啪聲就是他和鄰家男孩點(diǎn)的。我不敢放鞭炮,看都不敢看,遠(yuǎn)遠(yuǎn)站著還要捂上耳朵。這個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裝桌盒。
桌盒閑置在櫥柜的角落里已經(jīng)很久了,如同被光陰遺忘的一枚硬幣。然而每年臘冬最后一天的某個特別時刻,會有一個孩子想到它,伸出熱呼呼的小手,在櫥柜眾多的雜物里搜尋它,把它搬移出來,讓它置身于一個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息的世界。
桌盒若是有感知的話,一定會覺察這雙小手比上次搬出它時又長大了些,力氣也明顯的大了一些。這雙手會揭開它的盒蓋,用一塊干凈的毛巾擦拭每一個格子,就像一種儀式,細(xì)致周到,柔軟的指尖上跳動著歡喜的韻律。
桌盒擦好了,接下來的事就是把糕餅筒打開,把盒里的每一個格子裝滿。
裝桌盒這件事讓我小小的支配欲得到很大的滿足,也因此覺得幸福。那四四方方穿著大紅衣服的頂市酥是桌盒里的主角,得把它放在中間的格子里,要放六包。萬字糕是萬事如意的意思,桌盒里是一定要放的,盡管它并不是我最愛吃的糕點(diǎn)。我最愛吃的是琥珀蜜棗,又甜又糯(先吃一顆再說吧)。芝麻花生糖和凍米糖是父親做的,把芝麻、花生和凍米炒熟,再熬麥芽糖的糖稀,糖稀熬成金黃色、濃稠如漿時,倒入凍米或花生芝麻,攪拌勻了,倒在刀板上凝固,用刀面拍平,冷卻一下再切成長條、切成片。明心糖是裝在一個四方長紙盒子里的,要把紙盒子拆開才能取出糖條——拆紙盒子這件事也是我喜歡干的,就像解謎語一樣令人興奮?;漳终娴暮芟衲V啊,據(jù)說吃了以后會長學(xué)問,那么,要不要吃一塊呢?
桌盒裝滿了,我的肚子也裝滿了,蓋上盒蓋,把桌盒端到堂前的八仙桌上。
桌盒擺到八仙桌上以后才像是過年的樣子了,明天一早就會有拜年的客人來家里,到時得請客人坐,揭開桌盒蓋說吃糖吃糖,拜年的人會客氣地推辭,主人就取出一包頂市酥來,把紅紙包一層層解開,捧到客人面前。
桌盒擺到八仙桌上以后大人就不允許孩子再碰它了,到親戚家做客也是這樣,要想吃糖果糕點(diǎn)得由大人拿了遞過來——這是規(guī)矩。我是個守規(guī)矩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而只要一背開大人,我就趴到桌上把盒里的東西塞滿口袋。
過了正月半,桌盒里的格子差不多就空掉了,也不用再添滿——來家里拜年的客人都已來過。我負(fù)責(zé)吃完桌盒里剩下的最后一顆蜜棗,擦洗和收撿的事就由母親去做吧。桌盒重又回到櫥柜的角落,年也就算是過完了。
5.竹椅
有些年頭了,那兩把竹椅,在老家堂前一小片斜照里泛著油紅的光,靜默安然,看起來就像是一對在塵世里過了半生的夫妻——不,是母女。
是的,那是一對母女椅,在我六歲的時候,它們經(jīng)由一個扳匠的手進(jìn)入人間,來到我和母親的生活。我的母親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皖南多山,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山的褶縫和凹處,仿佛叢林里任意生長的蘑菇,一條山路盤山繞水串連著村子,除了天空旋飛的山鷹,沒有人能看到路的盡頭。母親就在這樣的村子里教著書,從十八歲到五十八歲,用四十年的人生腳步丈量著這條路的曲折與長度。
我是在母親三十歲的時候出生的,仿佛一個意外,其實(shí)是冥冥之神有意的安排,母親太孤單了,在那樣深的山里教著書,一個人,長年累月的一個人,除了腳邊的影子再也沒有個伴兒,于是命運(yùn)就給她派了一個做伴的人——另一個酷似她的小影子。母親對于我的到來并不喜悅,甚至很懊惱——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尚在學(xué)步、需要喂養(yǎng)和照料的男孩子了,沒有精力再照料一個更小的嬰兒。在我還是顆脆弱的胚芽附著在母親子宮里的時候,她曾用從山坡上往下蹦跳和挑重?fù)?dān)壓迫的方法試圖擺脫我,擺脫這個給已經(jīng)夠麻煩的生活增添麻煩的意外,只是上天的意志并不以她的意志改弦易轍,秋天的時候,我像熟了的果子從她的枝椏上落到地面。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頻繁地夢見小小的自己走在那條彎來彎去沒有盡頭的山路上。山路是寂寞的,少有陽光,也少有行人,除了正在草叢里生蛋的野雉和樹冠端坐的獼猴,大半天碰不到一個路人。我和母親大概是這條山路最常見的身影了,每到周末,母親會挑著擔(dān)子走在前面,我背著小小的布包跟在母親身后,從正午走到暮色四合才能到家。家里住著哥哥和奶奶,父親不在家,父親在更遠(yuǎn)的山那邊工作。
我和母親就是在山路上遇到扳匠的,先是聽到扳匠的腳步聲,那腳步聲跟在我們的身后有一陣了,咚,咚,每一步都很重,甚至還有回音。母親把擔(dān)子換了一個肩頭,回頭看了看,催著我快些跟上。我也隨著母親的目光回過頭,只看到山尖的日頭快落下去了,沒有看到人影——那腳步聲是隔著幾道彎傳來的。我在母親催促的聲音里感覺到了不安,母親是害怕那很重的腳步么?這條路上經(jīng)常會有奇怪的聲音,隱藏在路邊的灌木叢里,窸窸窣窣,對這些聲音母親并不害怕,母親說那是野兔和山貍在捉迷藏呢。
當(dāng)腳步聲接近我們身邊的時候,母親終于忍不住把擔(dān)子從肩上卸下,停在路邊,回頭對我說,“麗敏往邊上站,讓一讓路”。這時我們就看見了一個背上扛著刀、鋸、銼之類高大得出奇的人走了過來。
“是個扳匠?!钡饶侨俗哌^去消失在路彎上的時候,母親舒了口氣。
“扳匠是什么???”對不懂的東西我總是喜歡問。
“扳匠就是做竹椅的師傅?!蹦赣H說。
“做竹椅的師傅不是竹匠么?”
“竹匠是竹匠,扳匠是扳匠,不同的?!蹦赣H不耐煩再給我多講了,把擔(dān)子放在肩頭招呼我快一點(diǎn),趕著腳向家的方向走去。
長大一些以后我才知道扳匠和竹匠的區(qū)別。竹匠是把竹子剖成篾片和篾絲,編制成竹籃、竹簍、竹篩、竹席等日用器物的師傅;扳匠是把竹子剖開后用火熏,再以臂力將熏得微黑冒汽泡的竹節(jié)扳彎,彎成九十度直角,以榫銷連接,制成竹椅、竹床、竹搖籃等家具類器物的師傅。
后來我們經(jīng)常在這條山路上見到那個扳匠,有時是面對面的遇見,扳匠其實(shí)有副很和善的面目,喜歡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我們就憨憨地咧開嘴,有時會指手畫腳地比畫著什么——原來他是啞巴。遇見的次數(shù)多了便仿佛成了熟人,如果順路,扳匠會幫母親挑一截路的擔(dān)子,那么沉的擔(dān)子一到他的肩頭就變得輕了,母親拽著我,小跑著才能趕得上。
半年后,扳匠扛著他的工具到母親教書的村子里做事,地點(diǎn)就在教室的隔壁。那教室原是一間老祠堂的房子改成的,老祠堂很大,有三層院落,另兩層院落派了別的用場——一層住著八旬的老五保戶;一層堆了雜物,并空出一半地方專給外面來的手藝人干活用。
啞巴扳匠不會說話,每天卻有很多人圍在他身邊看他干活,七嘴八舌地評論他的手藝,一只竹椅扳出來,小孩們便搶著坐上去,我總是搶不到,母親也不讓我搶,母親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女孩子的樣子是什么樣子?”我問,“就是斯斯文文的樣子?!蹦赣H說。
扳匠歇?dú)獾臅r候會走到教室這邊來聽母親上課,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子上,那么小的座位坐著那么高大的人,就像一只駱駝卡在小樹里,簡直有些可笑。扳匠臉上的表情完全不像個大人,有些羞澀,聽課的態(tài)度很認(rèn)真的,把黑板上的字一筆一劃用手指寫在課桌上。
扳匠在村子里做了一段日子,臨走的時候拎了兩把新嶄嶄的竹椅放在母親面前,漲紅著臉用手比畫著,指指小竹椅指指我,指指大竹椅指指母親,又指著大竹椅的椅背讓母親看,椅背上端端正正地刻著四個字:教書育人。
母親收下了兩把竹椅,拿錢給扳匠的時候卻被扳匠狠狠瞪了一眼,扳匠氣呼呼地?fù)]舞著手臂,像是自尊心受了很大的傷害,臉都變形了。母親趕緊收起錢,指著大竹椅上的字對扳匠挑出大拇指,扳匠立刻咧嘴笑了起來,靦腆地低下頭。
扳匠走了以后我們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他,大概是去了別的地方了吧,皖南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山路,游走異鄉(xiāng)的手藝人不會總是走在一條山路上的。
6.鍋熗爐子
十歲以前我跟著母親在她任教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里生活著。教室是一間舊祠堂改建的,東南角用木板隔開一個四方小間,算是臥室,西北角則用磚塊搭了一個簡易鍋灶,每天早晚,母親便在那個灶臺上升起四處奔突的炊煙。這灶臺也不知是哪個馬大哈搭的,除了煙囪不通,熏得人直流眼淚外,竟然只有一個灶洞,煮了米飯就不能炒菜,幸好母親還有一只鍋熗爐子。
鍋熗爐子就是黃泥小炭爐,半尺高,下有爐洞,中間隔以蜂窩形的爐眼,仰天敞著爐口,笨拙又憨厚的樣子。
鍋熗爐子以灶膛里燒出的火煤為燃料,添進(jìn)幾塊結(jié)實(shí)的木炭,便可把湯缽或火鍋?zhàn)先?。別看鍋熗爐子體形小,煮湯燉菜的功夫一點(diǎn)也不亞于土灶。
母親的鍋熗爐子有一些年頭了,爐身已裂開好幾道縫,若不是有一圈鐵絲緊箍著,早就七零八落了。母親用這只鍋熗爐子煮飯——抓幾把米在一只白鋁鍋里,淘凈了,加水,坐到已冒出火星的爐口上,遞給我一把小蒲扇,吩咐我對著爐洞扇風(fēng),讓黑黑的木炭躥起火苗來。我很喜歡母親交與的這項(xiàng)工作,不,這不是工作,而是很有意思的游戲,是我與炭火玩的火焰游戲。那些火焰很聽我的指揮呢,我用力扇風(fēng)的時候,它們就爆出火花,呼地躥出長長的火舌,幾乎要把白鋁鍋給吞下去,而當(dāng)我停止扇風(fēng)時,火舌就不見了,縮回炭心,仿佛一個有魔法的妖怪躲進(jìn)山洞。等白鋁鍋的鍋蓋被熱氣頂?shù)绵坂壑表憰r,母親一把奪走了我手里的蒲扇:“好了好了,不要扇了,再扇鍋底就要焦了。”
下過霜以后,母親會用鍋熗爐子燉蘿卜湯給我喝。這時候的蘿卜是甜的,不用去皮,洗凈了切成片,加水,煮開后再加鹽,加米湯,任它慢慢地?zé)踔?。鍋熗爐子擅長的就是慢功,細(xì)火苗在炭心里靜止般地燃燒著,不動聲色地舔著鍋底——時間長著呢,日子長著呢,只要那炭火不滅,就不用著急什么。等蘿卜湯燉得如同牛奶一般濃稠時,母親便用碗舀起,讓我喝?!岸嗪忍}卜湯,冬天就不會感冒了?!?/p>
母親也用鍋熗爐子熬過一些古怪的草葉樹根。一只陶罐坐在爐子上,黑沉沉的,悶聲不響,那炭火看起來也是無精打采的樣子,覆著一層灰,灰越來越厚,看不見一點(diǎn)火星子了,這時母親會把醬黑的湯汁倒進(jìn)碗里。我聞著那復(fù)雜的氣味,有些害怕,母親怎么了?怎么會一口一口喝下那樣難聞的東西?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著,臉色又那么蒼白?
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母親的鍋熗爐子離開了那個舊祠堂,回到了自己家的房子里。這房子是父親和母親把老屋拆掉后新筑的,有前院后院,后院里有柴棚、雞房,甚至還有一口很甜的水井。父親請磚匠在廚房里筑起有三個灶洞的吸風(fēng)灶,燒水、煮飯、炒菜,互不耽誤。
每天放學(xué)我丟下書包就進(jìn)了廚房,在母親回家前先把煮飯的灶洞燒起來——一把引火的細(xì)竹絲點(diǎn)著放在灶膛心里,架上幾根細(xì)柴,等細(xì)柴燒著了再架上劈柴。灶膛里的火苗真旺啊,嗖嗖地舔著鍋底,有幾只勢頭很猛的火苗甚至要竄出灶洞,然而在接近洞口時卻被一股風(fēng)力吸住了,牽進(jìn)煙囪。很快,吐盡火苗的劈柴變成了火煤,紅艷艷的,灶臺下的我把一只火鏟伸進(jìn)灶膛,將火煤鏟出,運(yùn)送到鍋熗爐子那張總是仰天敞開的大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