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介紹:祁陽巫蠱,凡人死后七日內(nèi)可引接魂術(shù)使其復(fù)生。為救活自己的愛人,墨長卿求人為柳洛接魂,可是為什么醒過來的,卻是她的妹妹?
【縱然復(fù)相聚,非我所愿兮】
墨長卿趕到偏院的時候,柳嫣的半邊左臉已被上了藥,一道劃痕從額角一直蜿蜒到唇邊,翻出大半皮肉,這張有著傾城姿色的臉,算是毀了。
大夫哆哆嗦嗦想要給她包扎,被柳嫣一把推開,卻是仰頭死死盯著墨長卿的眼,攥著簪子的手又緊了緊,簪尖上還落著血痕。
墨長卿卻是不去看她,只顧問那大夫:“可是會落下疤?”
尚不待大夫答應(yīng),柳嫣已冷笑出聲:“留不下疤我便再劃一道,你可以試試是你治得快還是我劃得快。”
墨長卿的臉色陡然陰沉下去。
“你到底要怎么樣?”將下人全數(shù)趕出去后,墨長卿氣得直接將手邊一件青瓷花瓶拂落到了地上,幾乎要壓制不住怒氣,“還是你真以為我不敢拿你怎么樣?”
“你當(dāng)然敢?!绷虛嶂约耗樕系难劭嘈?,“可是你舍不得?!?/p>
他自然舍不得,只要她還頂著這張臉。
這話戳中了墨長卿的軟肋。柳嫣頹然坐倒在椅子里,將八仙桌角放著的涼茶一飲而盡,方才稍稍平靜下來。
“我聽說你要成親了?”
聞言,墨長卿挑起半邊眉毛,似是想要辨別她話里的情緒,卻見柳嫣悠然一笑:“那我呢?”
墨長卿小指輕輕抖了一下,嘴邊有些發(fā)苦:“柳嫣,這是圣上賜婚。”
“如果是柳洛在,你也會這么答她?”她輕輕將傷口上的藥拂開,便又露出殷紅的血印,那尖細的簪頭緊緊抵在面上,卻已是在逼他,“要么你娶我為平妻,要么,我劃爛這張臉?!?/p>
曾幾何時,祁陽城中,唯一能和東城墨家比肩的,就只有南街的柳氏。自從上月初柳家因擬丹軍糧案滿門獲罪,墨氏一族遂獨占官道,成為大慶第一糧草商。
傳聞捕風(fēng)捉影,而新任家主墨長卿聯(lián)合朝廷陷害柳家一說卻像長了翅膀,傳于大街小巷,隨后柳家兩位千金于獄中上吊的消息更是將這傳聞推向高潮。
等到墨長卿買通了獄卒想要救出柳洛的時候,卻已經(jīng)晚了。
他抱著柳洛冰涼的尸體坐在牢中,幾日不吃不喝。
祁陽臨近苗疆,巫蠱之術(shù)可窺一斑,經(jīng)人提點,墨長卿著人尋了接魂的老人,只要頭七沒過,在人原來死去的地方,還是可以把身體的魂魄給招回來。
等到老人用盡辦法,柳洛終于悠悠轉(zhuǎn)醒,然而她剛一開口墨長卿就愣住了。
這根本就是柳嫣的魂魄。
他愛著的那個人,早已魂飛魄散,再也醒不過來了。而一同死去的柳嫣,占了她的身體。
可是柳嫣說得對,只要她還頂著這張臉,他便不忍傷了她。
半晌,墨長卿放下?lián)瘟祟~頭的手,微微嘆了口氣。
“如你所愿。”
【洞房昨夜停紅燭,薄暮恩情或可無】
傾城十里,艷錦紅裝。
祁陽首富之家的少爺同日娶兩女為妻的消息傳遍大街小巷,百姓無不駐足而觀,一邊感慨著他的齊人之福,一邊對平行兩家的嫁妝指指點點。
被圣上賜婚給墨長卿的是帝君年輕時收養(yǎng)的義女,那嫁妝連綿從城門抬入,箱首入了墨府,箱尾還在城外,大紅妝奩的漆木紅盒,最最上等的工匠手藝,不知撐開了多少人的眼界。
然而反觀另一趟隊伍,沒有娘家,只身棲息在墨府,又豈止是相形見絀能形容得了的?
孰輕孰重,一眼即可分辨。
柳嫣就這樣坐在轎子里,紅蓋頭被她拿在手上,臉上的劃痕已經(jīng)淡了下去,唯留下一道凝白的痕跡,仔細看了,確實有些駭人。
柳嫣卻是一定要嫁給他的。
單不論自己的感情,便是家中突逢大災(zāi),她也必須要確認,到底是不是墨家亡了柳氏。
她愛墨長卿,在柳洛還沒死的時候。只是那樣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站在祁陽的最頂端,又如何能看得見身為庶女的她?
轎子入了墨府,兩人平行自正門下轎子,由婆子相繼領(lǐng)入被紅綢覆蓋的大堂,交拜天地。男人一手握了一個,仿佛就是公平的,所謂平妻,自然同起同坐。
送入洞房。
柳嫣被人牽了入榴樟園,園子處在墨府最為偏僻的地方,她垂著頭沿著那紅錦看向另一端,牽著她的果真不是墨長卿。
夜色漸漸沉了,案頭紅燭有淚,一顆顆粘貼在鳳紋之上,屋內(nèi)冷冷清清只剩她一個人。柳嫣來路不正,公子第一夜又歇在別處,下人見風(fēng)使舵,自然都忙著去伺候新主子了。
柳嫣垂手將蓋頭取下,慢慢吹熄了燭火。
院內(nèi)暮色踉蹌而至,柳嫣至牡丹園停下,遠遠望向墨長卿的另一處新房。他,該是歇在那里吧,和他的妻子。而自己,在女人一生最最重要的日子里,到底又算什么呢?
柳嫣的指甲緊緊嵌進掌心,心上一陣又一陣地疼,她占了柳洛的身子,卻還是得不到他的心。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清晨拂露,墨長卿早早著人傳話過來,新婦須為墨家二老敬茶。
她在廳外遇見了相攜而來的新婚二人,墨長卿挽著他的新婚妻子云以沫,眼中柔情密密實實地流瀉出來,柳嫣側(cè)過頭去,匆匆行了個禮。
那云以沫卻是慌忙上前扶起了她,帶著皇家公主的大氣與為人妻子的溫婉,開口笑道:“早就聽說妹妹會和我一同嫁入墨家,我昨兒還在想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讓夫君不惜抗旨也要娶進門,今日一見,果然是傾城的姿色?!?/p>
她這話中有話,卻偏偏用了極為坦蕩的口氣說出來,饒是柳嫣聽了,也無從反駁。
“好了,進去吧,莫讓母親久等?!蹦L卿似是極怕柳嫣會對她做點什么,忙伸手拉了云以沫一把,又淡淡掃了柳嫣一眼,眼中隱隱含著警告。
許在他心里,她就是個為了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了。
墨家之人顯然都是極不待見她,先不說她差點讓墨長卿抗旨不尊惹來殺身之禍,再者墨長卿第一夜是歇在云以沫處,因而整個早上,墨家老太太直接將其當(dāng)做了柱子,連個好臉色都未曾給她。
而此日后,柳嫣在墨家就更成了可有可無的存在。
平日里對她冷言冷語,間或殘羹冷炙。柳嫣一人在榴樟園中,連留園的丫頭都不待見她。她卻也不過是冷眼旁觀著,她已經(jīng)死過一次,現(xiàn)在除了墨長卿的態(tài)度,誰也不能影響了她。
轉(zhuǎn)眼秋日過半,月亮慢慢圓了。
往日的團圓節(jié)中,家里必然會擺放數(shù)十桌,全家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而今,他們卻成了皇城腳下的一捧泥土。柳嫣垂下頭來,看著眼前的酒壺,靜默不語。
她在等,等他過來。
柳嫣姐妹與墨長卿便是相識在同樣一個月圓夜。
那時候柳家還是郡守,墨家人派了墨長卿來柳家賀節(jié)。柳家的千金小姐是從不露面見人的,那日自己跟了柳洛在花園賞月,忽而旁邊河里傳出撲通一聲響,卻是有人落了水。
“你還不快去救人!”
柳洛叉著腰胡亂指揮,她是柳家嫡出的千金大小姐,平日被捧在手心,柳嫣自是不能相抗,便匆匆跳入水中,將人救了上來。
倒不想是個漂亮的公子哥。
柳洛推開她將人扶好,竟是顧不得男女之別,俯下身子便以唇渡氣,男子終是悠悠睜開了眼睛。
落入滿天星子。
柳嫣站在一旁退出幾步,悄悄地看著,卻是自此沉淪入這雙眸子中。
當(dāng)月亮升入中空,墨長卿果然獨自尋路走了過來,身上帶了淡淡的酒香,一雙美目瀲滟如畫,都能醉了世人。
“你可是恨我?”
墨長卿撩袍坐下,一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不放過她任何一處細微的變化。
柳嫣隨手倒了兩杯酒,聲音干澀而淺淡。
“怎么會恨呢?就像是你不顧一切地愛她,我又何嘗不是如此?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嗎?”
他早就知道,柳洛更是清楚,只是夾在他們之間,她始終像個傻子。
“我這輩子能嫁了你,就了了一樁心愿,又有什么是值得恨的?”
心上人傾城姿色的臉,她淡淡訴說著自己的心意,似是沒有半分怨言。月光穿透樹梢靜靜灑下來,她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細紗,有什么,戳中了他心頭最為柔軟的地方。
伸手接過她倒?jié)M的酒盞飲下,墨長卿就又覺得有些醉了。
醉意上頭,眼前人開始不住地晃動起來,周身也泛著燥熱,墨長卿一愣,指間酒杯被摔了粉碎。
“我不恨你,可是你怎能不知道,我也是會痛的?!?/p>
她拂著他垂落石桌的長發(fā),一只手捂住自己心口。
【落紅無處,神情不古】
墨長卿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清晨,倒是神清氣爽,頭腦尚來不及反應(yīng),他便已觸到躺在自己身邊的一具胴體,忽而一愣。
昨夜的記憶瞬間翻滾而來。
是柳嫣。
墨長卿只覺心下翻騰的怒意頃刻便涌了上來,以至于柳嫣剛剛睜開眼,便挨了一巴掌。
“賤人!洛兒冰清玉潔,你就是這么糟蹋她的身子的?!”
他從床上翻下來,一眼掃過床上凌亂不堪的錦被綾羅,忽而一愣,頃刻之后,他的臉都青了,卻是一把將柳嫣從床上揪了下來,幾乎氣得要說不出話。
“你……你說,你還讓誰糟蹋了她?”
柳嫣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床榻,忽然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床上,根本就沒有哪怕一絲落紅。
“你還不知道吧?你口中所謂冰清玉潔的柳家大小姐,其實早就失身給別人了,你墨長卿,不過是她十?dāng)?shù)男人中的一個。”
“你閉嘴!”墨長卿攥著拳頭死死盯住她,幾乎瞠目欲裂,他下意識地蒙蔽了柳嫣口中的事實。是的,洛兒不會這樣,一定是這個女人,是這個瘋子干的!
這么大的動靜,沒一會兒就驚動了在外面伺候的婆子、丫頭,她們紛紛推門進來,一眼便看見了柳嫣臉上嫣紅的掌痕,有經(jīng)驗豐富的忙掃了一眼床榻,便也瞬間明白過來。
柳嫣被關(guān)入柴房,盡管墨長卿什么都沒說,一日不到,墨府新婚少奶奶不是完璧之身的消息就傳遍整座宅院。
柳嫣抱臂坐在墻角,頭發(fā)遮著臉,根本就沒人能看到她的表情。
就算墨長卿再不敢相信,她們也早就失了身,不僅僅是柳洛,還有她自己。
陰冷的監(jiān)牢,落難的世家大小姐,無人看管的獄卒,骯臟角落里無助的哭喊,她們之所以會在獄中上吊,不是因為家族的敗落,而是對于女子堪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已經(jīng)沒了。
可是他重新喚醒了她,明明給了她生的希望,又要如此殘忍地掐斷。
她在酒中下藥,讓他歇在自己屋中,卻是無人知道,他們只是平靜地躺了一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只是要讓他知道,柳嫣得不到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墨老夫人一得到消息便要招兒子過來,誰知墨長卿已經(jīng)離了府。十月初至,大慶邊關(guān)人心惶惶,軍糧缺失,墨長卿以散心為由,率領(lǐng)家族車隊入邊關(guān)送糧。
墨老夫人氣得將手中拐杖狠狠磕在地上:“好好給我看著那個賤人,等少爺回來再處置她!”
【家賊難防無處知】
柳嫣被關(guān)在院中最為偏僻的角園,除了一日兩次冷飯,就再見不到什么人。
正屋云以沫處前日傳出她有喜的消息,下人婆子更是趕著去道喜,如今更是連殘羹都沒了。
園中有處極為袖珍的小荷塘,加上人煙稀少,荒蕪了許久。柳嫣在假山處尋了個陰涼的角落,靜靜坐在那兒,一邊數(shù)著墨長卿歸來的天數(shù)。無論他有多厭惡自己,她還是想他了。
擔(dān)心他在路上會不會遇到擬丹劫糧的軍隊,擔(dān)心他風(fēng)餐露宿會不會吃不好,她本就是最最普通的女子,愛上一個人,就已經(jīng)是全部。
隱隱覺出了一些倦意,柳嫣斜靠在石頭上,有風(fēng)從耳邊發(fā)梢拂過,荷葉翻動間,送來一兩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
“初五……墨家……通敵叛國……糧草權(quán)……”
柳嫣一怔,困意頓時消散了大半。
她忙起身從假山后伸出半個身子,眼角余光處一抹云錦緞面的桃紅垂穗繡花鞋尖出現(xiàn)在視線里,以及那道自己閉著眼都能辨別的女音。
“父皇只消收回糧權(quán)就好了,為何還要逼得墨家滿門抄斬?”
隱藏處有男音譏諷而笑:“公主這是心疼那姓墨的小子了?難道你忘了陛下讓你嫁過來是為了什么?”
柳嫣大驚,順勢便想到了柳家的敗落,心緒不穩(wěn)之下,一頭撞在了石壁之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誰?!”
兩道風(fēng)只瞬間便移到柳嫣跟前,她這才知道,看似溫婉大氣的云以沫,是會武功的。
下一刻,柳嫣便被掐住了脖子,云以沫看見是她,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這是誰?”
“墨長卿的另一個夫人?!彼齾拹旱乜戳肆桃谎?,“別弄死她了,會打草驚蛇,弄啞了就好。”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點頭,然后手指驟然用力,柳嫣只覺喉頭一疼,喉骨瞬間就碎了。
有血自唇角慢慢溢出來,頃刻染紅了下巴。
遠處鑼鼓喧鬧聲接踵而至,柳嫣慌忙睜大眼睛,卻是明白,墨長卿回來了。
只要告訴他,告訴他云以沫是奸細,帝君是想要亡了墨家,只要告訴他……
她驟然用力推開了自己身前的一男一女,不顧一切地向著相隔一處的院子跑過去。
那男子一驚,手上暗器便要丟過來,卻被云以沫攔下:“讓我來?!?/p>
說著一拳打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便以我血,祭我真心】
柳嫣一路向著人群密集的地方跑去,從邊關(guān)趕回的車隊比肩停在院中,蜿蜒出很長一段距離,她卻是一眼就辨出了眾人之間那個如玉般挺立的身影。
柳嫣連滾帶爬地沖到他身前,死死揪住了他的袖子。
墨長卿剛剛回來,此次運糧雖遇到些小事,但總體尚算平安。剛剛卸車欲要回去休息,就給人拽住了袖子,他要發(fā)火便看見柳嫣半臉的血跡,瞬間就愣了。
“洛……你……你怎么了?”
“唔……唔……”柳嫣伸手握住嗓子,果然說不出一個字來。指間沾了一小攤鮮紅,她忙撕下一片衣襟,欲沾著血寫字。
身后忽然傳出一聲哭泣。
“來,來人?。》蛉诵‘a(chǎn)了!”
墨長卿狠狠震了一下,忙一把推開她,向著人群騷亂的地方跑過去,卻是剛剛柳嫣過來的方向。
云以沫慘白著臉倒在血泊里,身下被黑紅浸濕一片。
她的貼身丫頭咬牙指著柳嫣的方向:“都是這個女人,是她推了夫人一把!”
墨長卿夾著恨意的眼神陡然貫穿而來,柳嫣心口一陣陣地疼。
她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揪起自己的前襟,復(fù)一把甩開在地上:“毒婦!以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好看!”
柳嫣沒站穩(wěn),被他使勁甩開,身子重重撞在旁邊裝糧的牛車上,恰碰到下腰處,她只覺肚子一痛,便有熱流順著腿根蜿蜒滑下來,眼前頓時一片片昏黑……
這下周圍的人全傻了。
半邊臉上還流著血,她十指狠狠扣在地上,想要站起來,卻始終站立不得。血跡在身下蔓延出極大一片,染紅了泥土,嫣紅一片。
墨長卿心中鈍痛,腳抬起半步,又緩緩放下,始終沒有走過來。
柳嫣默默看著他,再不奢望,只雙手摳著身下泥土,緩緩爬著,一寸連著一寸,有血痕勾勒出她移動的距離。
她終于抓到了他衣襟的下擺。
柳嫣伸手,在他腳下用自己的血開始慢慢地寫,一筆一畫,好像是用盡全部力氣。
直到寫了一半,她陡然暈過去。
地上只剩一個扭曲的“女”字,除了云以沫,沒有人知道她想要寫的是什么。
【破云時,腸斷處】
墨長卿從云以沫房中出來后,在園口頓了片刻,轉(zhuǎn)身進了柳嫣的院子。
她靜靜躺在床上,尚在昏迷之中,這樣靜默地看著,就像是洛兒還在眼前一樣。
一天之內(nèi),明明該是喜事,氣氛卻因兩方夫人的小產(chǎn)而壓抑下來,盡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柳嫣懷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
“等她醒了,你就休了她?!?/p>
身后,墨老夫人平淡而夾著略微厭惡的聲音響起來,墨長卿忙轉(zhuǎn)身下拜:“母親?!?/p>
一邊又回頭看了柳嫣一眼,輕聲求情:“她……也小產(chǎn)了,都是孩兒不好,而且她是我光明正大娶進門的,怎能說休就休了……”
“光明正大?光明正大好人家的女兒會在出嫁前失了貞潔?長卿,你要養(yǎng)個青樓妓子母親不管你,但收做外室就好,何必要娶進來給公主添堵?明天你就把她給我送走,我墨家乃祁陽大戶世家,怎么能容忍一個風(fēng)塵女子為主母!”
“母親!”墨長卿頓時青了臉,慌忙辯解,“她不是妓子,她……她是柳家的小姐……”
墨老太太臉上的表情瞬間龜裂。
“柳洛?!”
墨長卿咬唇點了點頭。
卻不想后者身子直接僵硬了去,口中連連一聲又一聲的“報應(yīng)”:“你個傻孩子,那柳家明明就是你父親告發(fā)被圣上滿門抄斬了的,你、你……你要氣死我?。 ?/p>
墨長卿猛然抬起了頭,眼中滿是驚駭。
柳家,竟然真的是因為墨家才滅亡的。
害死洛兒的,竟然就是自己的父親!
他踉蹌了半步,只覺一口血涌上來卡在喉頭,身形頓時就晃了幾晃,再站不住了。
一片慌亂中,等下人抬著墨長卿離開之后,床榻上一直睡著的女子,緩緩睜開了眼。
血絲充斥了滿眼。
【愛至濃時恨且休】
柳嫣終究沒被休出墨府,只是墨長卿自此也再沒出現(xiàn)過。
南歸的雁兒再見不到蹤影的時候,墨府出了一件大事。
據(jù)說除了墨長卿,所有的主子都病了,先是手足冰涼,然后開始出現(xiàn)小片咯血的癥狀,直到臥床不起,包括云以沫。
府上找遍了大夫卻也看不出門道來,直到去南山的寺中求了大師來做法事,才被發(fā)下整整一府的人,竟都被下了蠱。
然而能詳知這些人生辰八字的,定是府中之人。墨長卿頓時怒極,忙命人徹查府內(nèi)所有人的房間,試圖找出緣由來。
然而當(dāng)下人自柳嫣床下找到那一沓用鮮血寫了生辰八字的黃紙之后,他卻不知該如何了。
“這是連命符,須以人血喂之,是一種以命償命的法子。如果不是通天的仇恨,幾乎沒人敢用?!?/p>
照著那大師的說法,卻是柳嫣用自己的命來祭蠱,如果靈驗,被她下咒的人死后,她也就活不成了。
“為什么?”
柳嫣垂眼,在紙上寫下字跡:“那天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墨長卿心頭忽然生出一陣心虛來,卻是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那我呢?你為什么不連我一起……咒死?”
“因為我愛你啊?!彼趺瓷岬米屗溃考幢闼弈?,恨得想要與他們同歸于盡。如今她只是孤單的一個人,沒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力量,她只有利用巫蠱來報仇,哪怕賠上自己。
“可是長卿,我現(xiàn)在真的開始恨你了。”
可是即便是恨,她依舊舍不得他死。
墨家少夫人陷害夫家之人一事徹底明朗,待那些黃紙被燒毀,臥床的人也一個個相繼醒來。
墨家,卻是再容不下柳嫣的存在。
而墨老夫人更是著人拖住了墨長卿,讓家中小廝將柳嫣綁了起來,直接押到她院角的荷花池旁。
“我不管你是誰,但你該死!”墨老夫人的拐杖狠狠戳在地上,有人上前在她身上綁了石頭,然后兩人將她拋進了池子里。
夾著深秋寒意的池水緩緩流入口鼻,臉上有淚痕混合在水里,柳嫣閉上眼,再不掙扎,心里有種解脫一般的輕松。
身子越來越沉,忽然岸上一片喧嘩,便聽見撲通一聲,柳嫣只覺自己被一雙手臂緊緊抱住了。
那人似乎不會游泳,只知道抱著她一個勁地下沉,旁里再次傳出接連不斷的跳水聲,漸次稀薄的空氣又再次涌入胸腔。
柳嫣陡然睜開眼,便看到墨長卿一雙夾著濃濃擔(dān)心的眸子。
盡管知道他看的不是自己,心,還是跳動了一下。
【自以了斷復(fù)家仇】
柳嫣緩緩轉(zhuǎn)醒,只覺身上沉沉的,泛著涼意,側(cè)頭卻是墨長卿倚榻而眠的側(cè)臉,她伸出手,想要觸摸一下。
屋內(nèi)幔帳已然不是自己看慣了的,柳嫣辨別數(shù)刻,猜想這該是墨長卿的屋子。窗外秋風(fēng)吹得布簾一陣陣地搖曳著,連帶旁邊的月份簽也被一頁一頁吹了起來。
十月初五。
初五……
那日云以沫說過的話,不經(jīng)意間便從腦中冒了出來。
柳嫣看著墨長卿熟睡的臉,心頭陡然一疼。
墨長卿是被面部的劇痛驚醒的,一張開眼便看見柳嫣指上拿著的簪子落了下來,狠狠在自己臉上劃下一道,又是一陣鉆心地疼痛。
他剛想要大叫,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被人堵上了,而四肢也被牢牢綁在床頭的柱子上,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柳嫣拿著簪子在自己臉上劃上一道又一道,直到被完全毀容。
墨長卿心頭的悔恨一陣陣翻滾而來。
這個蛇蝎毒婦!
天色很黑,守夜的婆子相繼睡去,柳嫣再次用藥讓他周身疲軟,這才架起他,一步一步向著白日里荷塘的方向走去。
她將他綁在身后,一點點向水下潛去,白日被浸河的時候她看得分明,那里有個暗道,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年月,被水草擋在后面。
墨長卿便這么暈暈乎乎地由她背著下了水,進了暗道,神志不清間她的手始終握著自己,那般柔軟的觸覺,仿佛往日里的記憶。
“是你……”曾經(jīng)救了我的,原來是你……
可是他得不到答案,一陣眩暈傳來,只片刻,他就再次昏迷過去。
天亮了又黑了,祁陽城里,卻再也沒有平靜。
墨長卿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日的中午,他全身靠在墻角,被一張破舊的草席包住全身,頭發(fā)凌亂在一起,就像是一個乞丐。
記憶翻滾而來,他一直以為當(dāng)日自水下救了自己的是柳洛,一直以為自己愛的是她,可是如今,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她說她愛自己,他做的那些混賬事不知傷她多深,順手撫上自己的臉,血痂蜿蜒猙獰著,提醒著他,柳嫣到底有多恨他。
她出了氣,還能原諒自己嗎?
城中人頂著烈日匆匆趕往城主府,一張張不同的臉上架著同樣的興奮與欷歔。
墨長卿忙拉住一人:“這位小哥,請問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
一看到他的臉,那人頓時嚇了一跳,忙后退了半步:“你不知道???昨晚墨家被查出來通敵叛國的證據(jù),已經(jīng)被抄家了,現(xiàn)在馬上要斬首呢。趕緊過去,說不定還能看看熱鬧……”
“墨家?哪個墨家?”
“還能是哪個墨家,咱祁陽不就那么一個大家族嗎?聽說帝君知道以后直接判了安顏公主和那墨家少爺和離。可能是覺得沒盼頭了,昨晚墨長卿直接放了一場大火,整個祁陽城都被照得通紅,聽說墨長卿和在他屋里的另外一位夫人都被活活燒死了。今天早上那火才熄滅,官兵找到的時候,骨頭都成了黑的。”
墨長卿一個趔趄,一幕幕就像是有了解釋,全數(shù)涌了上來……
原來她要寫的,不是女字,而是奸細的奸!
可是如今,她明明也能逃脫,卻要選擇這樣的死法……
【刀落風(fēng)起,黃泉再無舊】
城主府前開闊的空地上,上百墨家人身著囚衣跪坐在地上,身后木簽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囚字,每個人臉上都是隱忍而麻木的冰涼,比秋日更滄桑。
負責(zé)行刑的官員抬眼看了下日頭,兩指拈起了簽子:“行刑!”
場下一片騷亂。
墨長卿想要推開擁擠的人群趕上前去,卻不想被官兵趕回了原地,這須臾間百人脖子上的囚簽便被丟在了地上。
手起,刀落!
漫天血腥鋪天蓋地地宣泄下來,墨長卿僵直地站在原地,全然失了魂魄。
他還活著,卻也自此一個人,一無所有孤孤單單地活著……
她終是,報復(fù)了他。
卻也不知,到底是愛,還是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