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都城南莊
唐·崔護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詩詞賞析:這是一首情意真摯的抒情詩。崔護考進士末中,清明節(jié)獨游長安城郊南莊,他走到一處桃花盛開的農(nóng)家門前,一位秀美的姑娘出來熱情地接待了他,彼此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第二年清明節(jié)他再來時,院門緊閉,姑娘不知在何處,只有桃花依舊迎著春風(fēng)盛開,情態(tài)增人惆悵。
1、
唐貞元六年夏,東宮后院。
舒晴干完活回到下房時,已是亥時,早過了晚飯時間,她又只能挨餓了。舒晴打了水清洗完畢,正準(zhǔn)備休息時,麗妃的貼身侍女蘭香闖了進來,也不管是否會吵到別人休息,一把拽住舒晴的衣領(lǐng)大聲呵斥道:“想偷懶?忘了娘娘怎么吩咐你的嗎?干完活就立刻到荷塘里去采集新鮮的露水,準(zhǔn)備明日泡茶用!”
“是,奴婢這就去辦。”舒晴抬起頭看著蘭香微微一笑,然后背上竹籃、竹筒,提起燈籠,面色平靜地出了門。
自她誓死不肯侍寢而被太子貶為奴婢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劈柴、熬藥、清洗廚房、打掃院落……最臟最累的活,最苛刻最艱苦的待遇,以及眾人蔑視嘲笑的目光,但這是她的選擇,無論如何殘酷,她都會默默忍受。
東宮的夜是明亮的,石座路燈里的燭火煌煌地燃著,照著滿地的光。一盞盞紅色宮燈掛在廊檐下,如夜空里的繁星閃爍。就連浮月橋的兩側(cè)也是燈火輝煌,橋下的水面被照得波光瀲滟,遠遠看去仿佛一條銀河玉帶。
舒晴獨自走在燈火明亮的小徑上,平靜無波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厭倦。
這深宮內(nèi)院里的繁華熱鬧其實都和她無關(guān),她想要的,不過是長安南郊的一片桃林、一方小院、一間茅屋。
她沿著曲折石徑踏上荷塘里的小小蘭舟,解開繩子正準(zhǔn)備滑動船槳時,就見一行人提著燈籠往這邊走了過來,最前面的那個身影正是太子李誦。舒晴不愿讓他看見自己,輕輕放下船槳就往狹小的船艙里躲去,倉促中不知踩到什么東西,腳下一滑,她驚叫出聲,整個人就掉進了水里。
岸上立刻有人喝道:“誰在那邊?!”
幸好船還在岸邊,水并不深,她雖然沉了下去,掙扎了幾下,還是順著堤岸爬了上來。一團火光毫不客氣地打在舒晴臉上,她微微閉了閉眼,便拖著濕透的衣服上前,恭敬地跪拜行禮:“奴婢舒晴參見太子殿下?!?/p>
“是你?這么晚在這里做什么?”他冷冷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怒火。
她的衣服已經(jīng)全濕透了,此刻被風(fēng)一吹,只覺涼意滲進了骨頭里。她咬緊牙關(guān),極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變得顫抖:“回殿下,奴婢奉麗妃娘娘之命,在此采集露水?!?/p>
“冷嗎?”他的聲音依舊清冷,卻終于帶了一絲關(guān)切。
“謝殿下關(guān)心,奴婢不冷。奴婢是覺得今夜月色甚好,荷香陣陣,如此良辰美景,很適合下水戲耍,一時忘形而驚擾了殿下,奴婢罪該萬死?!?/p>
李誦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嬌小的身子柔順地匍匐在地,如瀑的黑發(fā)和濕透的衣衫上不斷有水珠滴答滴答濺落在地,她明明那么狼狽,聲音聽起來卻是該死的平靜。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似乎只是一瞬,他才開口說了一句:“還是這么倔?!?/p>
舒晴低垂著頭,沒有說話,忽然感覺身上一暖,余光一瞥,罩在身上的披風(fēng)金絲為線,祥云為紋,正是太子所有。她詫異地抬起頭時,只看到他已然遠去的背影,在燈火輝煌的夜色里依舊俊逸挺拔。
只可惜,她最初遇見的,是桃花灼灼的三月里,那個俊秀儒雅的少年郎。他在桃林里對她展顏一笑時,萬物都失了顏色。
2、
翌日,舒晴高燒不退,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著。辰時未到,蘭香就怒氣沖沖地趕了過來,看到她手里抓著的那件披風(fēng),臉色微微一變。蘭香幾步走到床前,用力搖晃著舒晴,見她清醒過來,指著披風(fēng)厲聲問道:“太子殿下的衣服怎會在你這里?”
“昨夜采集露水時偶遇殿下,殿下宅心仁厚,體恤奴婢辛苦,便將這件披風(fēng)親自賞給了奴婢?!?/p>
蘭香瞪了她一眼,看著她一臉淡然的樣子,心里就有氣。她就像團棉花,不管怎樣欺辱她她都不會生氣。明明她只是個下等的奴婢,那平靜淡定的神色卻總能讓人自慚形穢,仿佛她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
蘭香奪過她手里的披風(fēng)往正殿走去,同時不忘警告舒晴:“你好好在這里待著,沒有娘娘的吩咐不要亂跑,待會兒要是找不到你可有你的罪受?!?/p>
“是,奴婢知道?!笔媲缧χ痔闪讼氯?,心里卻明白,迎接她的,肯定又是一場疾風(fēng)驟雨。
芳華殿里,麗妃聽了蘭香的話,啪的一聲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漂亮的眼里閃著嫉恨的光芒。明明是他親口將她貶為最下等的奴隸,厭惡地將她送給自己處置,為什么又會深更半夜地給她送披風(fēng)?是看到她受苦動了惻隱之心嗎?可惜,即便他現(xiàn)在想后悔,她卻不會再給他這個機會。想到這里,麗妃面色一冷,露出陰狠毒辣的神色:“蘭香,我不希望她再出現(xiàn)在太子面前,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是,奴婢明白?!碧m香笑著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就帶著兩個太監(jiān)走進下房,指著舒晴命令道,“這個人偷竊太子殿下的專用物品,罪不可恕,把她綁起來給我?guī)ё?!?/p>
緊閉的房門砰的一聲被撞開,李誦的身影出現(xiàn)在偏殿最深處的小雜屋里時,兩個正在用刑的小太監(jiān)嚇得跳了起來,手里的夾板撲通一聲掉在地上:“太……太子殿下……”蘭香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李誦看都沒看她一眼,徑自走過去,在舒晴面前蹲了下來。舒晴軟軟地昏倒在地,渾身血跡斑斑,一向淡定的臉色蒼白如紙。她發(fā)絲散亂,少了那種倔犟,反而更顯得柔美嬌弱,讓人憐惜不已。
李誦皺眉,伸出手將神志不清的舒晴抱了起來,她的身子很輕,比他第一次從長安南郊抱她回來時還輕,像完全沒有了重量一樣。李誦看著她凄楚的模樣,心里很疼很悶,他咬牙道:“我承認,這一次,我又輸給你了?!?/p>
聽到他的聲音,舒晴勉力睜開眼睛,了然一笑:“你來了?!?/p>
舒晴知道,以麗妃的性格,如果知道太子殿下還關(guān)心她、牽掛她,必會生出嫉恨之心。他是故意要麗妃折磨她,想磨掉她的棱角、她的堅持,然后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安排。即使這一次麗妃沒有發(fā)狠,以后必然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所以她如他所愿,故意讓蘭香看到他的披風(fēng),甚至言語上模糊不清,引人遐想。
聽到她的話,李誦無聲地嘆了口氣。這個女人,總是能這樣平靜地戳穿他的偽裝,看清他深藏于心的安排。表面上她一步步走在他的計劃中,實際上她卻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著他——從沒見過像她這樣對自己也可以這么狠心的女子,就算被打得遍體鱗傷,她也依舊笑得云淡風(fēng)輕。這樣的她,叫他如何舍得放手?李誦心里久久不能平復(fù),抱著她的手卻溫柔了許多,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
只是,到底要怎樣才能留得住她?
3、
舒晴被太子抱回了暖晴閣,這是他從南郊將她帶回以后,特意為她修建的庭院,院外翠竹挺立,十分清靜。李誦沒有像往常一樣,專斷地給她妃嬪的封號,但不管多晚,不管多忙,他每日必會來一趟暖晴閣,這樣的體貼和寵愛,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
他的用心,舒晴并非不知,卻只能故作不懂。午時陽光正烈,李誦依舊頂著炙熱進了暖晴閣,他躺在內(nèi)殿的軟榻上,任宮女輕輕地按壓著太陽穴以緩解疲勞。窗外是蒼翠欲滴的竹林,風(fēng)吹過的聲音都格外清新,他不禁說了一聲:“這整個東宮,只有你的暖晴閣讓人心神寧靜。”
舒晴淡淡接了一句:“殿下錯了,這暖晴閣本就是殿下的,與民女無關(guān)。”
“你就一定要讓本王心里不痛快嗎?”他的聲音陰沉而冰涼,卻在看到她瘦削的臉龐時,又壓下了心頭的怒火。
她修養(yǎng)了一個半月,傷勢終于痊愈。清風(fēng)拂過,殿外樹葉沙沙作響,幾片青黃斑駁的葉子飄進了內(nèi)室,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浸染了整個長安城。這日天氣晴好,艷陽高照,樹靜無風(fēng),舒晴突然起了性子,一路出了暖晴閣,沿著白玉石廊慢慢散著步。
轉(zhuǎn)入花園時,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鼻而來,她抬頭看到濃綠中點點金黃的小花,便笑著對身旁的宮女說:“這桂花開得真好,跟我采一些帶回暖晴閣里釀點桂花酒吧?!北娙思娂娊泻茫腥税醽淼首?,有人取來剪子,唧唧喳喳地采起桂花來。
太子李誦正和幾位文人名士自議事廳走出,經(jīng)過花園時,遠遠看見桂花樹下圍了一群人,鶯聲燕語的好不熱鬧。幾個年輕的文人不禁好奇地停步觀望,其中一白衣少年朗聲笑道:“都說秋風(fēng)蕭索,秋意闌珊,但太子這里仍是一派春意盎然啊?!?/p>
舒晴剛剪下一支開得異常熱鬧的桂花,雀躍地轉(zhuǎn)過身正要開口說話,忽然看見不遠處太子身邊含笑而立的白衣少年,手上的花枝頓時掉落在地。她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但那失措也只是一剎那,轉(zhuǎn)眼她又恢復(fù)如常,笑著招呼宮女過去扶她跳下凳子,隔著距離跟李誦行了個禮后,便轉(zhuǎn)過身往回走去。
白衣少年看著舒晴遠去的背影,饒有興致地問了一句:“這女子雖沒有絕世風(fēng)華,卻有著超脫塵世的淡然清雅,一舉一動都像是一幅清新自然的書畫,真是難得的氣質(zhì)佳人。她也是殿下的姬妾之一嗎?”
李誦眉頭皺了皺,沒有說話,抬起腳繼續(xù)往殿外走去。少年又望了一眼看不到頭的白玉回廊,這才起身跟了上去。
暖晴閣里很靜,明亮的光線隔著珠簾照進來,給屏風(fēng)上的桃花鑲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邊。舒晴看著如霞似錦的桃花,想著那少年微微含笑的臉,心里又開始躁動不安起來。那是在三月灼灼的桃花樹下,跟她許下一年之約的崔護啊。沒有想到,他們的再次相見,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她轉(zhuǎn)身之時,似乎看見他的笑意有一絲凝滯,他是誤會她成了太子的女人嗎?
不,她雖身在東宮,卻堅定地守著他們的約定啊。
晚間,太子來到暖晴閣時,舒晴親自泡好茶,笑著端到他面前:“后日是中秋佳節(jié),民女想上街看看花燈,望殿下恩準(zhǔn)?!?/p>
李誦定定地看著她,燈光從右邊照過來,剛好看到她的半個剪影,那彎彎的柳葉眉下,是長而卷翹的睫毛。雖然她在他面前,總喜歡低垂著眼睛,看看似恭敬的神色下,卻有一分說不出的淡然自若。而此刻,那淡然中似乎帶著一絲憂傷,淡淡的,幾乎察覺不到。
李誦眼中的復(fù)雜之色一閃而過,半晌,才沉聲道:“你決定的事,便不會輕易改變,就算我不答應(yīng),你也一定會想出其他辦法逼我點頭的。晴兒,我說的對是不對?”
舒晴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尊貴的男子,他的確是越來越了解自己了。
李誦自暖晴閣離去后回了書房,獨自在窗前站了很久,終于拍了拍手,招出兩名隱衛(wèi),沉聲吩咐道:“以后你們就到暖晴閣幫我看著晴兒,她見過什么人做過什么事,統(tǒng)統(tǒng)都要向我稟告。”
“是。”隱衛(wèi)答了一聲,矯捷的身影轉(zhuǎn)瞬又融入了無邊的夜色里。
4、
中秋之夜星空晴好,碩如銀盤的圓月周圍鑲嵌著璀璨的繁星,顆顆晶瑩明亮,好似天宮仙女不慎撒落的明珠。夜風(fēng)帶著桂花香徐徐吹來,把這個夜晚也熏出一種莫名的詩意來。舒晴站在客棧的窗前,看著白衣少年推開房門翩然而至?xí)r,一向淡定的臉上有著燦爛又羞澀的笑容。她疾走幾步迎了上去,輕聲喚道:“崔郎!”
“阿晴,真的是你!”崔護握住她的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待清醒過來,他又趕緊松開她的手,不自然地笑了笑。舒晴偏著頭笑看著他,又固執(zhí)地伸出手緊緊握住他的,任他掙扎了兩下就是不肯放開。
“阿晴。”崔護的臉微微有些泛紅,雙手輕輕一帶,她便柔順地依偎在他懷里,一時只覺得心中一蕩,像是溫酒入口,又溫暖又醉人。
她與他的第一次相見,是在桃花灼灼的三月。那日是難得的晴朗天氣,屋外桃花盛放,燦如云霞。她持一只橫笛,在桃花樹下吹著曲子,突然聽到一個干凈清澈的聲音高聲說道:“請問屋里有人嗎?在下踏春路過此地,想向主人求一杯水喝。”
笛聲停了下來,她踏著滿地落花,自桃樹后走了出來,就見一個眉目俊秀的白衣少年斯文有禮地站在門前。大約是聽到了腳步聲,少年轉(zhuǎn)過身來看到她時,有片刻的失神。然后他展顏一笑,戲謔地問她:“姑娘可是桃花仙子?”她記得,那時他的眼里是說不出的溫柔,在他的笑容下,繽紛的落英都失了顏色。
她嫣然一笑:“公子真會說笑。茅舍簡陋,公子不嫌棄的話,請隨我入室飲一杯粗茶?!?/p>
她奉上茶水后,又取出棋盤,笑著問道:“公子如果不趕時間,可否與我對弈一局?”他笑著點頭,抬起修長白皙的手,將棋子分開。室內(nèi)一派平靜淡然,黑白棋子也透著柔和的光,如凝玉、如曜石,一剛一柔配合融洽。他們明明才認識不久,言行舉止卻總能讓對方會心一笑,仿佛是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一樣,一抬眉、一轉(zhuǎn)眸間都有一種特別的溫柔。直到日薄西山時,崔護才起身道別,舒晴倚在柴扉上看著他慢慢走出去,在走到院門前又回過頭來,躊躇了一會兒,終于快步走回她面前,低語道:“阿晴,等我一年,明年這時我定親自上門提親?!?/p>
她抬起頭,笑得欣喜又嬌羞:“好,我等你回來?!?/p>
那時,她和他都沒有想到,三個月后,太子李誦也會出現(xiàn)在那片桃花林里,在見到舒晴時,李誦堅定又霸道地對她伸出手:“跟我回東宮。”在她拒絕時,李誦鳳眸冷冷一笑,“你若不隨我回去,我便一把火燒了這里?!?/p>
舒晴靠在崔護胸前,輕聲說:“崔郎,我不是太子的女人,我一直在守著我們的約定?!蹦且蝗?,她可以為了周遭的百姓隨他回到東宮,但在東宮里,他對一個連性命都不在乎的女子卻毫無辦法。
“我知道?!贝拮o溫柔地看著她,眼神中都是笑意。在東宮見到她時,他曾試探性地問太子她是否是他的侍妾,太子皺著眉頭沒有說話,那時他便知道了答案。只是,一想到太子看著舒晴那復(fù)雜的神色,崔護又有些擔(dān)憂地皺起了眉頭,“太子好像很在意你?!?/p>
舒晴看著撲騰的燈花,語氣堅定地說:“我會想辦法讓他放我走的。崔郎,這一次,你一定要等我?!?/p>
“好?!贝拮o眼里是濃濃的笑意,抱著她的雙手將她摟得更緊了。
5、
舒晴才出了暖晴閣,就看到麗妃帶著一群侍女在逛園子,她恭敬地行過禮想往別處去時,麗妃卻拉著她到園中的八角亭里歇息。她才坐下,麗妃就喚人上了精致的糕點,并倒了一杯香甜的桂花釀遞到她面前:“殿下說妹妹在這宮中無親無故,要我平時多加關(guān)照。殿下還說妹妹非世俗之人,所以我特來賠罪,以前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妹妹不要放在心上?!?/p>
“娘娘客氣了,民女惶恐。只是民女身體不好,大夫曾告誡民女不宜飲酒?!?/p>
“不宜又不是不能,你就喝一口讓我寬心,喝一點點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的。”麗妃熱情地端著酒杯勸著,突然手一松,琉璃杯掉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你……你不原諒我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打碎御賜的琉璃杯呢?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誰也擔(dān)當(dāng)不起!”麗妃笑著招來幾個太監(jiān),“來呀,把這個藐視天威的罪人拖下去,重則三十大板!”
舒晴被太監(jiān)押下去的時候,依舊神色如常,沒有吵鬧,沒有喊冤,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這笑容落在麗妃的眼里就像是嘲諷一般,她嫉恨地看著舒晴從容不迫的背影,惱羞成怒地吼道:“杖斃,將她給我杖斃!”
李誦出現(xiàn)在后院時,舒晴已經(jīng)被打得昏死過去了,因為她緊咬著牙關(guān),有鮮紅的血漬順著嘴角流下來。她的后背已經(jīng)皮開肉綻,鮮艷的紅色襯著她蒼白如紙的肌膚,是那么刺眼。李誦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走過去將她抱回了暖晴閣。
“為什么總是不肯好好照顧自己?”她明明是聰慧沉穩(wěn)的女子,每一次,她都非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狽。該說她對自己太狠心,還是說她太會算計他的用心?
“殿下如果憐惜我,請放我出宮?!笔媲缇o抓著被單,用微弱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殿下應(yīng)當(dāng)明白,皇宮大院內(nèi)的斗爭永遠不會停息,這種生活并不適合我?!?/p>
“如果我不肯呢?”李誦坐在床前,緊握著她的小手,臉色卻越發(fā)深沉。
“那么下一次,也許民女真的就被杖斃了。殿下日理萬機,不可能永遠都能護得我周全……”
“夠了!”李誦打斷她,目光清冷,“你這是在以死相逼嗎?你就那么急切地想要離開我?很好,我就如你所愿,看看你在外面能過得有多好!梁思、梁成,即刻把這個女人送出東宮,她想到哪里就將她扔到哪里!”
兩旁的宮女嚇得撲通跪倒在地,李誦怒沖沖地摔簾走了出去,風(fēng)帶起帳幔上的流蘇,搖搖擺擺,像他雜亂又受傷的心。
“殿下,舒姑娘這里……”跟隨李誦多年的小祥子最明白主子的心思,他很清楚這位舒姑娘在殿下心里的地位很不一般,剛剛殿下雖然氣憤地撂下了狠話,但他相信主子心里一定另有安排。果然,就聽李誦很快地吩咐了一句:“找個好一點的醫(yī)館讓她安置下來,暫時不要讓外人知道她的消息。”
“奴才明白?!?/p>
揮退眾人后,李誦負手走在回廊上,一根樹枝橫在面前,他伸出雙手一個對折,咔嚓一聲,枝丫就斷了,輕輕飄落在地。夜色下,他的眼神頓時變得冰冷又犀利。晴兒,是不是一定要徹底擊垮你,才能將你留在我身邊?
6、
舒晴緩緩挪到床邊,探出大半個身子,想要去拿桌上的茶杯,一個沒注意,身體失去平衡,人就從床上摔了下去。她無奈地閉上眼睛,預(yù)想中的疼痛卻并沒有到來,她反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睜開眼,她就看到崔護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以后這種事情我來就好,你只要安心地養(yǎng)傷?!贝拮o俊秀的眉目映在陽光之中,閃爍著灼人的光彩,看在舒晴眼里只覺得無比溫暖。
“崔郎,你怎么會知道……”舒晴不愿他為自己擔(dān)心,也不愿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所以離開東宮后,她并沒有立刻就和他聯(lián)系。崔護倒了一杯熱茶遞到她手上,一向清俊的笑容透著一點憂愁。
“你只要知道,我待你的心,與你待我的是一樣的?!贝拮o只是一個小小的文人雅士,沒有滔天的權(quán)勢背景,無法將她從東宮里帶走,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她為自己受苦,這種委屈和無奈,這份心疼與酸楚,旁人是無法理解的。
但是舒晴明白,所以她笑著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在他尷尬地轉(zhuǎn)過頭時笑著告訴他:“有你這句話就夠了?!?/p>
她要他以學(xué)業(yè)為重,不許他前來探望,以書信交流即可。冬日里的醫(yī)館藥香濃郁,舒晴站在窗前看著崔護的來信,仿佛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眉目含笑,娓娓道來,今日又念了何書、做了什么文章、見過了哪些人、談?wù)摿耸裁词虑?,每每這時,她清麗的臉上總會有格外幸福的微笑。誰說要朝朝暮暮、耳鬢廝磨才算相守?他們這樣也是相守,他在哪里,她的心便跟著去了哪里。
轉(zhuǎn)眼已是年底,舒晴想繡一對香囊,她選了銀白軟緞,描上桃花的式樣,忽然聽見外頭鼓樂喧天,異常熱鬧。她心頭猛地一驚,走到醫(yī)館門前,問了一聲是誰家在辦喜事,看熱鬧的小廝笑著答道:“是崔護崔公子娶親?!?/p>
舒晴一時只覺得茫然,怔怔地站在路邊,看著他穿著大紅喜袍坐在高頭大馬上,依舊俊秀儒雅得讓人心動。那艷麗的紅色灼灼如火焰,她卻只覺得光影沉沉,這天與地似乎都陰暗得厲害。
“為什么?”舒晴知道他看見了自己,所以她無聲地問了,但他卻什么也沒說,無悲無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傷。
“為何不點燈?”李誦推開門走進來時,室內(nèi)一片漆黑。借著窗外的月光,他看到舒晴正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梳著如瀑的青絲,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用力扯著,假若遇到阻礙,便更加用力地扯著。他走上前,輕輕按住她的手,拿過梳子,動作小心翼翼又極為輕緩。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誦把梳子放在妝臺上,輕輕地將她攬入懷里,又問了一遍:“為何不點燈?”
“要燈何用?”第一次,她柔順地任他抱著,沒有任何反抗。
她曾經(jīng)固執(zhí)地反抗他,不怕吃苦、不怕煎熬、不怕受傷,只因為她的心里有一個朗若星辰的少年。但在崔護穿著大紅喜袍和別人拜堂成親時,她所有的堅持和夢想,就一寸一寸地完全破滅了。
要燈何用?再也沒有人能照亮她以后的人生了。
李誦抱著她走到床邊,沉聲道:“既然不喜歡,那舊的燈扔了就是,本王自會為你換一盞新的?!彼┫骂^,托起她的臉,重重地吻了上去。在黑暗之中,在崔護的大婚之夜,他卻在小小的醫(yī)館里和她成為了一體。
他不介意乘人之危,也不介意她的恍惚游離,他相信,只要留得住她,這冬日再漫長再寒冷,也終會過去。
7、
舒晴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四周的環(huán)境,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院子里都是青蔥的翠竹,完全擋住了外面的視線,翠竹之外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有幾個侍衛(wèi)守在外面,沒有太子的命令,誰也不許私自上島。
她和外面的世界,徹底隔離開來。
李誦并不常來,因為她對他說,恩寵即是危險,而她只想平靜地度日。他點頭應(yīng)允:“只要你肯留在我身邊,什么我都應(yīng)你?!?/p>
早春的風(fēng)還帶著點點寒意,拂得衣帶裙角翻飛不已。宮女捧著羽緞披風(fēng),在舒晴旁邊小聲說道:“主子是想殿下了嗎?其實殿下說過,如果主子悶了,可以上岸去書房找他,還可以出宮到街上轉(zhuǎn)轉(zhuǎn)?!?/p>
舒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這樣就很好,我這一輩子都不打算離開這個湖心小島了?!?/p>
小宮女還想說點什么,卻見幾個人圍著李誦走了過來,忙道:“主子,是殿下來了。”
兩個小太監(jiān)抬著一盆東西,看起來很是沉重,人還未到跟前,卻先聞到一股清幽的異香,沁人心脾。李誦一向冷峻的面容帶著笑意,多了幾分隨和親近,他大步流星地走上臺階,笑吟吟地道:“怎么站在風(fēng)口?小心不要著涼。”
“是?!笔媲鐟?yīng)了一聲,欠身跟著進去。
“我知道你不喜歡熏香,特意挑了這檀香木雕給你送了過來,你聞聞這味道可還好?”他吩咐小太監(jiān)放下東西,伸手掀開紅錦,露出一塊造型精致的香料來。
“只要是殿下送的,自然都是喜歡的?!彼?。
看著她如今淡雅柔順的笑容,李誦的笑容微微一滯。他也不知道這樣到底算不算好,她安心地留在他身邊,而但凡是她想要的,不論多難得、多不易,只要他能做到的,都會盡力去做好。但他卻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他與她的相遇,也是在那花瓣紛飛的桃花林里。他看見她穿著素凈的白衣,不施脂粉的臉龐清麗脫俗,宛如一朵春風(fēng)中的桃花,一瞬間便怔住了他的心神。那是他第一次像個孩子一樣,在她拒絕時專橫霸道地威脅她。抱著她回到東宮的那段路,他恍恍惚惚的,總覺得不太真實,仿佛是在做夢一樣。那時他才明白,原來幸福竟是這樣一種感覺。
“晴兒,你可有喜歡上我?”李誦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殿下累了吧?我替殿下捶捶背。”她抬起頭,正迎上他深邃復(fù)雜的目光,里面含著執(zhí)著和堅定,也有惱恨和無奈。
“好!”他笑著躺在軟榻上,聲音似有一絲憂傷,“總有一天,我會融了你這鐵石心腸?!?/p>
舒晴沒有說話,看著他的眼神卻帶了一絲溫柔。若自己真是鐵石心腸,又怎么會被舊情所傷,又怎么會再次隨他回宮?不然找個僻靜的山村,自自在在的豈不更好?她暗暗想著李誦惱恨的樣子,嘴角不禁浮上一絲淡淡的笑意。
也許這樣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好。
8、
大紅的被子,大紅的喜服,大紅的龍鳳燭。
這一天崔護也曾幻想過,但此刻看到這滿室的紅,他卻只覺得格外刺眼。
看著一臉端莊坐在一邊的新娘,崔護的心里一陣一陣地疼痛。身著盛裝的新娘子看上去很美,她的美和舒晴的清麗脫俗不一樣,是一種小家碧玉的美,是長輩們最中意的宜家宜室的模樣。
他拿起酒杯,兀自喝了一杯,心里卻更加難過。
那日,太子對他說:“你是想她生還是想她死?你若帶她走,她便只有死路一條;你若聽我安排,以后仕途順暢,官路亨通?!彼钦娴膼鬯热粢陨鼮榇鷥r,那他寧愿背負負心的罪名,以換取她的平和安寧。
貞元七年三月,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崔護獨自出了城,一路步行向南,在一處偏僻的山坳停了下來。那里依舊是桃花灼灼,一方小院,一間茅屋,但院門落了鎖,灰塵積壓了很久,早就無人居住。
他與她的最后一次相見,竟是他大婚那日,在街頭的遙遙一瞥。自此以后,他就再也打探不到她的任何消息。
崔護伸出手輕輕摸索著生銹的鐵鎖,想起他們相遇的種種,黯然提筆寫了四句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