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的眼睛，會傷人。

無妄山，陡峭的懸崖上，那男子的墨色長衫迎風招展，攀爬的身影輕盈得宛如一只蝶。山頂上桃花盛放，漫天桃花如雨飄墜。我坐在最高的枝椏上，在這場花雨中，看到了他的眼睛，深邃的，清冽的，冷漠的。

他似乎也看見我了，墨瞳里神色復雜多變，卻獨獨沒有求生。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蘇止言，也是我十幾年波瀾不驚的生活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震撼。

因為那雙眼睛，會傷人。

他踩落巖壁，如蝴蝶般跌下懸崖的時候，我從樹上跳了下去。一揚手，便有藤蔓穩(wěn)穩(wěn)纏繞著他的身體，將他從懸崖邊托了回來。

抬頭去看他的眼睛，閉著，表情平靜，沒有恐懼。只是，眉心卻是皺的。俯下身，正欲探看清楚，他卻低喚出了一個字。他喊，娘。

有風拂落了滿樹桃花，他微微嘆息，似是要醒轉(zhuǎn)。我悄悄地退到樹后，隱了身形?？粗櫭计鹕?，疑惑地環(huán)顧四周，爾后收拾好散落的藥簍，翩然離去。我看到他的藥簍里，裝滿了碧色泛著幽光的草。那是生在崖壁頂端的仙草，常人是不敢輕易攀折的。我猶疑了幾秒，踏著風，隨著他下了山。

朱門大戶，燙金匾額上寫著：蘇府。

有人出來迎他，管家模樣。他俯著身子稟報著什么，蘇止言聽后卻只是微微皺眉，盯著手中的藥簍片刻后，毫不眷戀地遞交給了那個人。然后，我便看見那個人神色為難地拿著藥簍出了府。

我躲在廊柱后，看得很分明，蘇止言對那人說的是，拿出去扔了。

我不解地望著他的墨色長衫，恍惚間又想起了那雙傷人的眼。若是不在意，又怎么會不顧危險去采摘碧幽草？若是在意，又如何會輕易地丟棄？我搖搖頭，想不明白，西沉的日暮照得他越發(fā)冷峻。他和蘇府，竟叫我莫名地周身發(fā)冷。不再多想，我斂了袖，踏著暮光朝無妄山飛去。

2.在我心里，娘當是這世上最美的人

夜半回到無妄山的時候，娘正坐在桃花林中喝酒。那是去年我和娘一起釀的桃花酒，娘總喜歡對著夜色，執(zhí)杯獨飲。每當這時候，我都會覺得，娘是這世上最美的人。

我走到娘身邊坐了下來，對她說起了今晨的趣聞。我說我看到一個人，千辛萬苦摘了碧幽草，卻在門口就命人丟棄了。娘聽后，執(zhí)杯的手頓了頓，淡淡說道，你是不是救了他？我點頭，娘便幽幽地嘆了口氣，接著問，那個人是不是住在山下蘇府？我詫異地望著娘，再一次點頭。娘卻不再說話，仰頭飲完最后一口酒后，起身離開了。

我站起身，想追上去，繼續(xù)問。卻不知道為什么，在看到月色下娘單薄的身影時，止住了腳步，她的身上有種讓人不忍靠近的落寞。

落寞？我不明白，可是腦海里卻浮現(xiàn)了那雙眼，清冽的，冷漠的。

不知不覺，我竟拾了無數(shù)的碧幽草。幽碧色的光芒在夜色里，泠然生光，卻讓我，亂了心神。關(guān)于蘇止言，關(guān)于娘，關(guān)于那個需要靠碧幽草續(xù)命的人，她們似乎有著什么我不知道的過往。

再次下山，往蘇府而去時，我化身成了一個尋常的女子。背著藥簍，靜靜地站在蘇府外，等候傳召。因為，我悄悄打聽過，蘇府的老夫人，常年患病，求醫(yī)問藥，卻無人能醫(yī)。而今，我正是扮作醫(yī)女，前來一試。我的背簍里，裝的皆是碧幽草。

蘇止言出來，神色清淡，那雙眼卻是如常的深邃。他親自領(lǐng)著我，進了蘇府，游走在蘇府曲折的回廊間，之前那種怪異之感，再次襲來。我仔細地環(huán)顧四周，這才發(fā)覺怪異之處。偌大的蘇府，竟沒有一花一木。蘇止言似是看出了我的疑問，淡淡解釋，有算命瞎子路過，曾為蘇府掐過一卦。卦文上說，逆天行命，桃煞四方，因而蘇府不生寸草。我點點頭，不再多心，跟著他，推開了一扇鏤花木門。

3.若是你想，我當為你種出滿園春色

吱呀聲過，有風拂起房間里層疊的紗幔，綽約的光只照亮了昏暗的一角。屋子里燃著說不出味道的香，明滅的幽光從鏤著花紋的檀木屏風中透出，伴著幾聲低咳，在昏暗的屋子里盤旋。蘇止言說老夫人因為久病，不喜見光，所以這里掛滿了帷幔，我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隱約便看到那個躺在床上的人。眼窩深陷，毫無生氣，顯然是被病痛折磨已久。

我走近幾步，站在床邊細細地打量，心中悚然。那個老夫人的病，是怨氣久積于身的翳癥，確非尋常藥石可醫(yī)。這世間，只有碧幽草方可清心續(xù)命。忍不住側(cè)眸望向蘇止言，若非高人指點，他又是怎么知道碧幽草的呢？

沉吟片刻，我出聲詢問，這病多少時日了。蘇止言皺眉，面有不忍，從我記事起，母親便一直纏綿病榻。我看了他一眼，點點頭，當著他的面，從背簍里取出碧幽草。沒想到，他卻神色如常命人接了，拿下去煎藥。隨后恭敬作揖，煩請姑娘費心照顧我娘。我抬頭，便對上了他的眼睛，慌亂地別開眼，我點頭說好。

如此，我便在蘇府暫時住了下來，專心為老夫人醫(yī)病。這碧幽草藥性奇特，我本不擅醫(yī)術(shù)，只能靠真氣渡引，于是每醫(yī)一次，我的真氣便要耗損三分。所幸，老夫人的病開始漸漸好轉(zhuǎn)，只是，我越發(fā)想不明白，蘇止言當日為何會棄草如敝履？

因了老夫人的好轉(zhuǎn)，蘇止言對我越發(fā)殷勤，那些疑問便慢慢被我拋諸腦后。他常常會從外面帶些漂亮好玩的小東西送給我，亦會找城里最好的裁縫，為我縫制新衣。他甚至會選了合適的朱釵佩環(huán)，悄悄放進我的妝奩里。他知道我喜歡詩經(jīng)香箋，會搜羅四方城最好的箋紙給我書寫。十幾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一個人妥帖看顧的感覺。我漸漸忘記了，自己最初來這里的理由。我想，我會如此費盡心思的替老夫人治病，大抵是因為貪念蘇止言唇邊浮起的暖意吧。

得了空閑游園，看到蘇府荒蕪的庭院，腦海里又浮起了那日蘇止言說起家中不生寸草的事。心中一動，我聚了靈力，彈指間便有花木的種子傾灑于地。不過三日，那些花木便在我精心照顧下，抽出枝蔓，打出花苞。蘇府的仆婢們個個稱奇，蘇止言回來，在看到滿園蒼翠后，也是一愣。他問我，是如何能在這片土地上種出花草？我笑著回答，種花而已，并不難。沒想到，蘇止言在聽到這句話后，眼里竟浮出了淚光。他說，我以為此生再也無緣得見蘇府滿園春色的壯觀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聲很是蕭瑟，我抬頭，便可以看到他眉心疊起的皺痕，心里忽然疼痛莫名。我拉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若是你想，我當為你種出滿園春色。

4.我只是害怕，你不信我

我施展靈力，耗費了更多的真氣，讓一樹樹花盛開在蘇府枯敗的土地上。不過七日，整個蘇府便如同仙境，各色花枝朵朵明媚，傾軋出院墻外?；ㄏ銖浡?，艷了滿城芬芳。四方城的百姓們嘖嘖稱奇，而我，在看到蘇止言微笑的眉眼時，終于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蘇止言趴伏在床頭熟睡。如同初見般閉著眼，神色安穩(wěn)。我恍惚中有個念頭，企盼這一刻，就此成為永恒。我知道，蘇止言，悄悄地入了我的心，自此，再難拔除。

蘇府百花盛放的奇景很快便廣譽大街小巷，來蘇府的人絡(luò)繹不絕。蘇止言領(lǐng)著我站在門口，眉眼間皆是喜色。看到他開心，我便也覺得歡喜起來。

當那個人突然扒開人群，朝我沖過來的時候，我分明感到不同平常的氣息。護衛(wèi)很快涌了上來，蘇止言擋在我面前，皺著眉頭看他們拉扯著那個人。我躲在蘇止言身后，也探頭望著那個人，看到他枯瘦脖頸下突起的青筋，看到他灰白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我，看到他竭盡力氣地拿竹篙指著我，大吼著妖女妖女……我的心里騰起一股濃烈的不安，慌亂間我觸到了蘇止言的手，驚心的涼。

那些護衛(wèi)很快便將瞎子制服，蘇止言只是抬抬手，他們便拉著叫嚷的瞎子去了四方城的官衙。蘇止言轉(zhuǎn)過身來，問我可有受傷，我搖搖頭，想去看他的眼睛，卻只看到一片暗色的深沉。

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寧。夜里睡不著，我舉了燭燈去花園，沒想到有人卻先我一步。馥郁的花園里，蘇止言端坐在石桌邊，他的墨色長衫上落滿了盈盈的月光，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我娘。

走近了，才發(fā)覺他腳邊四散的酒壇，我有些著急地找了件長衫為他披上，他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微醺的眼里帶著淡淡的傷，他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疑惑地掙開他，想問清楚，他卻徑直地躺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5.我是一只妖，這是我不管多么努力想要忘卻，卻始終無法改變的事實

那日之后，蘇止言再沒跟我提過瞎子的事。他對我，依舊細致關(guān)懷，體貼入微。我慢慢淡忘了那日的事，老夫人的病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如今已可以下床走動。只是不知為什么，她始終不愿意去花園。

蘇止言拉著我的手，對我說，等老夫人的病全好了，便請老夫人做主，為我們主持婚禮。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神色很是溫柔。我以為，之于我，這就是幸福了。

碧幽草快用盡的時候，我又一次回了無妄山。山頂上的桃花依舊爛漫，沒有凋敗的跡象。娘不在，那埋在樹下的桃花釀倒是又少了幾壇。我想了想，給娘留了張字條后，帶著新摘的碧幽草回了蘇府。

蘇止言到了很晚才回來，模樣很是疲憊。我將碧幽草交給他的時候，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我沒做他想，抱著新裁剪的衣料回了房間，想要趕制嫁衣。然而推門的一剎，桃花香氣撲面而來，我手中的布料悄然落地。娘坐在昏暗的房中等我，神色不明，她摸著我的臉對我喃喃低語。她說，這世間只有一個人需要碧幽草清心，初塵，你不能嫁給他，我不忍心看你受苦，你跟我回去吧。

我手里的針，在那一剎，狠狠地扎入手心。有細膩的血珠沁出，我卻感覺不到疼。

娘走后，我徹夜無眠。從小跟娘生活在無妄山，我自然知道，娘說的，是對的。

我是一只妖，這是我不管多么努力想要忘卻，卻始終無法改變的事實。這也是為什么當初我聽到那個瞎子大喊妖女時，會那樣慌亂懼怕的原因。

蘇止言捧著鳳冠進來時，我正伏在窗邊出神。他說，初塵，你看，這是我娘親自督人趕制的。她也很喜歡你這個未來的兒媳……

我低著頭，雙手死死地絞著袖口，咬著牙，我用盡力氣輕輕說道，對不起，蘇止言，我不能嫁給你……話未盡，耳邊是鳳冠摔落在地的聲響，珠玉四處飛散，一聲聲，絞在我心上，鮮血淋漓。他背轉(zhuǎn)身，低低地問，那你是要離開了么？我沒有回答，只覺得有淚，滑進了嘴里，苦澀的。

我想我終于明白了什么是落寞，因為，看著蘇止言離開時，我竟覺得，他的背影是那樣的落寞。

我想為他做完最后一件事再離開，我想醫(yī)好老夫人的病。

6.你的冷漠，是這世間最狠的利器

也許，連老天都容不得我的奢望，所以才會讓老夫人的病，再一次莫名惡化。那日之后，老夫人的病一日重過一日。我費盡心思，卻再也凝不起一絲真氣去渡引藥性。幾次三番失效后，我看到的，再不是蘇止言的笑容。他拂袖離去的背影，如刀，凌厲地劃在我心上。他深邃的眼睛，亦如同冰封的湖面。

夜深露重，我悄悄地躲在花枝中哭泣，我知道，我和蘇止言，回不去了。我想試試最后的法子，承接花木的靈氣。有幽微的熒光淡淡的匯聚在我的指尖，像水流一樣慢慢淌過我的四肢百骸，悄悄隱沒進我的身體里。就在我聚精會神的注意著手上的熒光流動時，蘇府陡然亮起一片火光，有喧鬧的人群朝我藏身的花叢涌來。我詫異地望著那群人，不明所以，他們卻是手里拿著利器，神色戒備的樣子。我稍微動一動，他們便嘩然后退一步。有人越過人群而來，竹篙一聲聲，極有節(jié)奏地劃開了一條路。那個瞎子站在我面前，俯首間，皆是厭惡。他說，你這個妖孽，還不束手就擒？

我抬頭，便看到站在他身后的蘇止言，墨色長衫，面容冷峻。他說，初塵，我原不相信你是妖，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你可有解釋？

周遭的人也都開始竊竊私語，若不是妖，怎么能種別人種不出的花，若不是妖，怎么能輕易拿到碧幽草，若不是妖，又何以夫人病情會加重……指責，質(zhì)問如同潮水，將我壓得透不過氣來。

我愣愣地看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不管說什么都是徒勞。

他見我不言語，一揮手，便有家丁模樣的人舉著貼滿符咒的繩索朝我走來。我想逃，卻聚不起一絲靈力。那些花木的靈氣太過微薄，而我的真氣，早已隨著那些碧幽草，隨著這滿園的花，消耗殆盡。

7.要如何說，你才相信，我從沒想要傷害你

我被綁上了高臺，耳邊是激憤叫嚷的人群。他們在喊，燒死她，燒死她……

我麻木地看著祭臺下攢動的人頭，冷冷地笑了。不過一死，何懼？只是為什么，心還是這么痛呢？

那些人將火把扔在柴堆之上，腳下大火漫然而起，我卻并不覺得疼。皮膚在火光中一寸寸皸裂成灰，愀然脫落。我聽見四周抽氣聲此起彼伏，他們指著我驚恐地大喊，看，快看，她的頭頂長出了一朵花，她果然是妖怪。仰著頭，我瘋狂地大笑起來。蘇止言卻在此時，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咬著牙，對他狠狠道，蘇止言，我若成魔，那亦是你逼的。

他靠近我，將一卷畫展在我面前，他說，初塵，你可知，這畫中人是誰？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又是一驚。那畫上，分明是娘在百花叢中婀娜起舞的身姿。那畫旁，還題了一句話，鳳凰于飛，和鳴鏗鏘。右下角的簽章已模糊，但依稀可辨清是蘇修二字。

他貼著我的耳朵，狀似親昵，可他的聲音卻是冷硬如刀。他說，初塵，你可知，我的心有多痛。我在無妄山上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人。摘草棄草，引你入甕，都是我和娘精心計劃的局。為的，便是幫我娘報仇?？墒俏覜]想到我會喜歡上你，原本，我真的準備放棄，不計較?？晌艺嫘拇?，你又待我如何？若非我娘再一次病重，是不是下一次躺在床上的，就是我呢？你和你娘，可當真是狠心的妖精。

蘇止言說罷，一揚手，便將畫卷拋入了火堆之上。我望著他的背影，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要如何說，才能告訴他，我真的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他呢？

娘，娘……到底發(fā)生過什么，會讓蘇家這樣的恨呢。

腳下的大火越來越盛，我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只覺得周身輕飄飄的，似乎隨時要融化了般。耳邊似乎還有誰在絮絮叨叨地說話，喊著我的名字，初塵，初塵……

8.原來，我的悲情，是早已注定的

恢復意識的時候，夜色清涼。我從沒有想過，會是以這種方式回到無妄山。

沒有手，沒有腳，我像是一縷輕煙附著在無妄山從不凋敗的桃樹上。娘就坐在樹下，依舊執(zhí)著杯，陷在陰影里，身影格外落寞。

她沒有抬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她說，初塵，你醒了？我想出聲，可是卻沒有辦法，于是我只能用盡力氣抖動桃樹。娘便笑了，她說，初塵，你還是這樣聰慧呵，你可知，你并不是一只妖？

低低地嘆了口氣，娘絮絮叨叨地講起了一個冗長的故事。

最初的最初，娘并不住在無妄山，她是百花園里的桃花神，深受天帝喜愛。千百年來，她一直司掌著人間桃花的衰敗，心如止水，從未遺漏?？墒悄且惶?，她伏在云端，看到那個撿拾落花的男子。她看到他小心翼翼拿玉針在花瓣上雕琢珠璣，而后放逐到流水中的輕柔時，忽然就覺得心動了。她一揚手，那些帶著墨香的桃瓣便紛紛揚揚地落在她身邊。桃瓣上的字極小，但字字都是吟詠桃花之美的。她從不知道，有人心思細膩至此，竟會以桃花為箋，珠玉為筆。

她為了去找那個人，化作凡間的女子與其相會。兩人都是心思雅致的人，很快便靈犀相通。那個人便是蘇止言的父親，蘇修。不知是有意隱瞞，還是無意透露，她并不知道，蘇修府中，已有良妻且身懷有孕。她沖動地去找玉帝，想要求得與蘇修相守一世，卻因仙凡有別，被剔除了仙籍。她失去了一切，去找蘇修，可是卻被一個算命瞎子指認為妖怪，受盡四方城百姓的凌辱欺壓，險些葬身火海。也是到后來，她才知道，那算命瞎子的出現(xiàn)，是蘇修的夫人一手安排的。

她心灰意冷地去了無妄山，日日清修，夜半?yún)s總是望著山下以淚洗面。百花園的交好的姐妹來看她，告訴她蘇修在她上山后沒多久，就抑郁成疾，病死了。她卻在聽到蘇修病死的消息時，昏厥了過去。她一直都不曾放下過，而今更是覺得生無可戀。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山崖邊，準備躍下無妄山時，忽然聽到了一聲啼哭。那是一株成活的桃樹幼苗幻化的幼嬰，躺在如茵的崖頂，正嗷嗷待哺。她記得，那是當日百花園園主隨手埋下的桃核，竟不想因了她眼淚的澆灌，幡然成活。

娘說，那個幼嬰，便是我。娘說到這些的時候，眼淚一直沒有停過，她伏在桌上哀哀的哭泣。她說，初塵，娘對不起你，你的生命得自于悲傷的眼淚，所以你注定一生悲情。

9.這世間事，沒有值得與不值得，只有甘愿與不甘愿

我問娘，那蘇母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娘笑了，笑容很是凄切。她說，她的病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病難醫(yī)，又積怨成疾。我又問，那她為什么會病情反復，碧幽草也失靈？娘執(zhí)著酒杯，搖搖晃晃地撫摸著樹干說道，若是有一個人，她寧可病著不愿意好起來，就算有大羅仙丹也是無用。

我終于有些明白，為什么蘇家會那么恨娘了。若不是娘的出現(xiàn)，蘇修也就不會落得拋妻棄子，最終病死的下場了。我也終于能有些明白，為什么第一眼看到蘇止言時會有那樣怪異的感覺，因為娘的眼淚里，一點一滴都是對蘇修的眷戀。腦海里那些不能解釋的過去，在一瞬間也串聯(lián)成線。老夫人大概沒有料到，蘇止言會重蹈他爹的覆轍。對花園的抗拒，病情的反復，瞎子的出現(xiàn)……一步步，都只是她為了斷絕蘇止言情根而使的伎倆。

也許，娘是對的，我真的逃不過命運，只能一生悲情?？墒牵也桓市?，好不甘心。

我搖晃桃枝，問娘，如何才能再次獲得人身。娘望著滿樹桃花低頭不語，只一杯接著一杯喝桃花釀。良久，她才抬頭，眼里瑩然有光，她說，初塵，你還想去找他？我點頭，我還有話要對他說。娘手里的酒杯便跌在了地上，娘說，初塵，你可知逆天行命，你最終會魂飛魄散，可值得？我低聲說道，娘，你為了蘇修放棄一切，守在這無妄山上，可值得？娘聽后，便笑了，笑聲震得桃花紛紛而落。娘說，這世間事，沒有值得與不值得，只有甘愿與不甘愿。說罷輕輕地嘆了口氣，初塵，我成全你。

娘只是一揚手，漫天的桃花便如雨飄墜，我就在這一片奢艷到極致的緋紅里慢慢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我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肉身完整，只是比以前更加松軟，且?guī)е奶一ㄏ?。有人來到我身旁對我微笑，她說，初塵，我是你的姑姑，與你母親曾同為百花園的花神。

我問她，娘去了哪里。她神色卻是一黯，你娘自有你娘的去處。話題一轉(zhuǎn)，她便接著說，初塵，你娘讓我告訴你，你的肉身是用新鮮的桃花捏合而成，日出之后桃花會盡數(shù)凋敗，那也是你魂飛魄散之時。我笑著點頭，喊她姑姑。她望著我，眼淚忽然滑了下來，她拉著我的手問我，你當真不后悔？我搖搖頭，說，姑姑，我同娘一樣，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走的時候，姑姑站在我身后，欲言又止的模樣，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說，只余下一聲聲嘆息。

10.若是有來世，希望我可以做一個普通的人。

再次見到蘇止言的時候，夜色正濃。蘇止言不知道為什么，獨自坐在花園里飲酒。我就這樣踏著月色，走到了他身旁。我執(zhí)起他的酒杯，微微一笑。我說，蘇止言，我陪你喝酒，可好？

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緣故，蘇止言的眼睛格外蒙眬，他看到我笑，竟也笑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坐在一旁，滿心歡喜地說，初塵，你回來了，你回來了。說罷又松了手，伏在桌上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一場夢，這肯定是一場夢，初塵，求你原諒我，原諒我。

我握緊了手指，滿腔的話語化為淚水頃刻間奔涌而出。

原來，并非只有我一個人不好過。

我扶起他的臉，輕輕問道，蘇止言，你可曾真的喜歡過我？蘇止言深邃的眼睛在月色下，溫柔如水，他的聲音許是帶了酒意，竟格外醉人。他說，初塵，從我第一眼見到你起，我就喜歡你。不管你是人，還是妖，我喜歡的就是你。說罷微微傾身，大片陰影拂住了我的眼睛，有冰涼的吻落在我唇邊，甜醉的。

我悄悄將睡熟的蘇止言送回他的房間時，他還喃喃地念著我的名字，似乎做了什么噩夢，眉心皺得極緊。我沿著他的眉目，將他的面容一分分描摹在心上。隨后便用盡最后的靈力，踏過花，躍過樹，往無妄山飛去。

我以為娘會在這里，卻沒想到，當初桃花林密的無妄山頂如今卻是一片荒蕪，只有幾壇桃花釀懨懨地埋在土里。那些從不凋敗的桃樹，都是娘用真氣一點點澆灌而出的。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娘……不在了。腦海里電光火石的滑過一些破碎的片段，飄搖的桃花，姑姑悲傷的眼……我恍惚明白了自己的真身從何而來，那是娘用自己的骨血捏合桃瓣做成的。我再也忍不住了，終于伏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我抱著僅剩的桃花釀悄然回到蘇府的時候，已近天明。我抱著酒壇含了口酒，一點點渡到了蘇止言的口中。娘說過，這酒叫桃花釀，一杯桃花，叫人斷腸忘情。從今以后，蘇止言將再不會記起，曾有一個人，叫做初塵。

晨光翩躚而起的時候，我將已漸稀薄的身影藏進了花園的草木中。蘇止言如往常一樣，起得很早，他一襲墨色長衫，站在蒼翠的園中，顯得格外冷峻。晨起的風拂落枝葉上的珠水，穿過我虛無的身體，嘀嗒而落。他聞見聲響，一雙眼直直地看了過來。還是如初見般，深邃，清冽，冷漠。

我抬起手，想要再摸摸他的臉，卻只看到凋殘的桃瓣，在這風中片片而落……

蘇止言，若有來世，希望我可以做一個普通的人，與你相知，相戀，相守一生。

只是，沒有如果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