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來
“爹爹說我出生的時(shí)候,皇城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居然就停了,是暮色將至的黃昏,天空放晴,出現(xiàn)了瑰麗如火焰的晚霞,所以,他就給我取名字叫晚晴?!?/p>
他從榻上支起腰,伸出手來,不置可否的神情,他說:“過來?!彼檬痔鹞业哪?,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忍了半晌,有一個(gè)清淺又似忍耐已久的吻落在我的頰上。我不敢睜開眼睛看他,我隱約聽他在耳邊長長地嘆息。他吩咐宮里執(zhí)事的人熄了長明的青玉燈,絲滑冰涼的錦被覆上來,還有一個(gè)灼熱霸道又帶著掠奪的懷抱。
那樣的一夜,溫情而又纏綿,整整一夜,上窮碧落,天涯海角,被大天王朝的歐陽莫言皇帝這樣開恩的寵幸,是一個(gè)罪臣的女兒無邊的榮耀,可是,將曉的夜色里,聽著枕邊酣沉的呼吸,我卻笑不出來。我一直記得,他抱著我歡愛無邊的時(shí)候,那樣深情地喚著另一個(gè)人的名字。楚楚。
爹爹說的沒錯(cuò),救全家人的方法只有一個(gè),只有犧牲他最寶貝的女兒?!巴砬?,你恨爹爹嗎?要不就不要進(jìn)宮去,隨著爹爹流放到苦寒的邊疆?!彼业念^,身形有些佝僂,鬢邊的發(fā)也斑白了些。他說他是愛我的,傾其所有的愛,我從他眼里那一點(diǎn)混濁的淚中似乎看到舔犢的情意,可是,我竟然真的記不起,記不起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合家團(tuán)圓共享天倫父女情深?!澳且粓霾≌媸前涯銦苛耍砬?,你看你都忘了,那么多的往事,就真的一點(diǎn)也記不起來了嗎?一點(diǎn),都記不起來?”
那時(shí)皇城的風(fēng)正吹得春寒凜冽,我不免心酸:“爹爹,記不起來有什么要緊,我知道自己是爹爹的女兒就好。唐晚晴?!?/p>
爹爹說桃花開的時(shí)候就是我的生日,十八歲的生日,那一天宮廷的御花園里桃花開得異常鮮艷,爹爹將我送進(jìn)了大天王朝的后宮,無論怎樣獲罪,先時(shí)那些花錢結(jié)交的關(guān)系明里暗里的起了作用。
我在桃花下漫步,粉色的長裙冉冉飄起,宛如拂過青草的新云。李公公說他會來的:“晚晴小姐,成敗看此一舉,可是,老奴相信,皇上會喜歡您的?!?/p>
我不免失笑,皇上三宮六院,朝朝暮暮伸長了脖子盼著皇家雨露的弱水三千哪一個(gè)不是傾城的絕色。我?我不能明白李公公神色復(fù)雜的笑容里隱含的意義。
枝上的黃鳥踏落了幾片桃花,落在我仰望著的額頭上,我聽見一個(gè)聲音在我的身后說:“你是誰?”
我轉(zhuǎn)過了身。
我看見他。
明黃的服飾,年輕而又俊朗的身形,天顏是不能任意窺視的,不及撞上他的臉,我驚慌地跪下,除了歐陽莫言,這個(gè)天下,誰人敢穿那樣奪人而又至高無上的顏色。
他走到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問我,聲音卻含著一絲壓抑的顫抖,他說:“你是誰?”
“民女唐晚晴,萬死冒犯了皇上?!?/p>
有一陣天荒地老般的沉默,我在想,我是不是已經(jīng)失敗了,我再也救不了凜冽春寒中含淚看我的父親和惶惶的一家。
“抬起頭來?!?/p>
很多年以后我還是忘不了我看見的那個(gè)人,那張讓我無限陌生又倍覺熟稔的臉,就那樣狠狠撞進(jìn)茫然無措的心里,像是千百年前,上一世里,每一個(gè)我記不起來的長夜的夢里,我都那樣看過的人。
“楚楚。”他蹲下來拉我的手,抑郁著的劍眉就一下子揚(yáng)起,玉一般的臉上燃燒起笑,那一雙三月春草一樣青青的眼眸,就深得想要把人淹沒了去。
長夜未央
我惶恐。
我掙脫著我的手臂,我說:“罪臣之女唐晚晴?!?/p>
那時(shí)桃花好像在風(fēng)中落了,我額上的花瓣也飄落下來,貼在他明黃的衣袍上,明媚而又無端凄美的顏色。
他不再說話,只是打量我,看了又看:“唐晚晴?”
爹爹官復(fù)了原職,一家老小也免受了流離之苦,后宮有了一個(gè)尊貴的夫人,唐家晚晴,大天皇帝歐陽莫言的桃花夫人。
他是寵我的,不動聲色卻也是費(fèi)了心思,臨水的樓臺植滿桃花,小橋碧水,還遣人急制出了華麗的畫舫,泊在宮側(cè)。
某一日我在他批閱奏章的案旁無心地說了一句我是喜歡水的,花妍麗水明秀,與陛下蕩舟湖上,也是快樂事。
他停了朱砂的筆就那樣深地看我,眼睫在青玉宮燈的氤氳里銳利而又疼痛,一瞬似要看穿了人的肌膚深入到靈魂骨頭里去。
我總是會忘了我的身份,我總是在那樣的剎那荒唐地想,我是先前就認(rèn)得這人的,認(rèn)得,并也深深愛過。
轉(zhuǎn)眼他會又執(zhí)了筆“刷刷”批閱,只有折子翻動的聲音,溫暖的春風(fēng)拂過空闊寂寥的大殿,我移了步在向南的窗前,明月當(dāng)空,花影搖曳,我在想什么呢,為什么我總是像那明月也照不到盡頭的黑夜,我想不起我的過去,我也看不到我的未來。
日理萬機(jī),夙興夜寐,做一個(gè)年少有為勵(lì)精圖治的君主也是難的,我看他伏在案上,已經(jīng)睡著了,手里猶自捏著筆。
桌上滿積的奏章里,有新展開的宣紙,朱砂瀲滟,含情回眸的女子在落英繽紛中巧笑靚兮,我只看一眼就已如雷擊,是我,可是,畫上的女子卻有著每夜的夢里那人嘴邊輕喚的名字,楚楚。
爹爹說伴君如伴虎,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懼怕過他,只是有那樣說不出的感覺。我顫抖著手摸過他緊蹙的眉,他英挺的鼻子,他薄薄抿著的唇,青玉燈下他的面目清晰,卻又是那影綽在夢里苦苦糾纏的模糊影子。
爹爹的要求是怎樣的無理和過分我并不知道,只是,他很久沒來了,宮中的人勢利又慣于見風(fēng)使舵,碧水的樓畔,九曲的回廊里我便常常徘徊著眺望他的身影。
“皇上近日很寵一個(gè)新晉的貴人,正流連得很,夫人還是早些安歇吧?!崩罟珡澭嫱讼氯?,那眼神,竟看得我萬分的悲憫。
這便是以色事人的命運(yùn),青春還正當(dāng)好,就已經(jīng)愛弛,那往后漫長而又久遠(yuǎn)的歲月,我望著暗夜里的虛空,真的不敢想。
五月天已乍熱,水邊菖蒲芳香,盈盈兩三點(diǎn)螢火,我解舟離岸,竟想在這碧水里遣懷寂寞。
皇上是不會有愛情的,如果有,也該是那個(gè)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楚楚”,斯人寡情,卻也長久,只是念的不是我這一個(gè)。
波心蕩,一片冷月無聲。我這樣掛心,難道是愛上了他嗎,不過是一個(gè)籌碼而已,各取所需,我為了爹爹的官位,他為了那一點(diǎn)新鮮的不同以往的樂趣,這樣想著,兩眼竟淌下淚來,仿佛不是唐晚晴,不是我自己。
醒來時(shí)在桃花宮的錦帳里,我很疑惑,畫舫的長夜一宵聽別宮歡聲笑語,不知不覺睡過去,又是誰抱我來了這里。
“皇上四更時(shí)分抱夫人回來的,說是湖上風(fēng)大,要奴婢們小心照看?!睂m人們殷勤地服侍我穿衣。
真是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呢,在蘭花宮,遠(yuǎn)遠(yuǎn)地隔著一簇花影,就看見那個(gè)人,耀眼的明黃,身側(cè)有小鳥依人的美人,新晉的貴人是吧,眉眼清秀婉約,氣質(zhì)娉婷如蘭,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在心里苦到發(fā)澀地問自己,是為著什么來這里。
“晚晴姐姐,怎么不進(jìn)來坐坐,快,你們怎么招呼人的,還不快請夫人進(jìn)來。”
欲退卻已是不能夠,我彎下腰去行著大禮:“晚晴見過皇上,皇上萬福?!?/p>
執(zhí)著水晶杯的人笑而不語,嘴里又塞進(jìn)那雪白纖手剝過的葡萄,不賜“平身”便只能這般跪著,是給新貴人長著志氣吧,也讓唐家的人知道不能貪得無厭,朝堂上的升跌總是關(guān)聯(lián)后宮的事,汗已涔涔,屋內(nèi)似乎悶熱,膝蓋也鈍痛。
“起來吧?!彼粠Ц星榈穆曇簟?/p>
我只是更深地彎一下腰,帕子拭上額頭的汗,也捎帶掖一下眼角,哭總是會讓人恥笑的,這是后宮,從來就不相信眼淚。
回去時(shí)碧水上起了涼風(fēng),風(fēng)吹皺一湖心水,是絕望嗎?臉上卻只有苦笑。
他來時(shí)我正在寫一幅字,宮人或許是被他事先阻止,也沒有通報(bào),直到身后那人站到不知是何時(shí)的境地,我寫得極為用心,甚至沒有聽到那綿長清淺的呼吸和咫尺的心跳。
“年年月月對君子,遙遙夜夜宿未央。你是思念朕嗎?“他的手從身后摟過來,一手卻拿了案上墨跡未干的字。
他從來不叫我的名字,任何時(shí)候都不叫。他說“你”,或者是用語言和眼神示意。
那胸膛寬厚,有芳香灼熱的氣息撲在我的耳邊,勒在我腰間的手用力收緊。
心狂跳,是思念著的吧,日日夜夜的思念,不知道是從什么時(shí)候就埋伏在記憶里的氣息和味道。
他呢喃,咬著我的耳朵輕喚:“楚楚?!?/p>
不知道落空的是什么,心就一下子冷掉,殿外的涼風(fēng)從碧水上吹來,吹進(jìn)心胸里,在那個(gè)被掏空的地方回旋,發(fā)出“霍霍”的聲響。
像是迫不及待的饑渴,像是要找回什么證明什么一般的用力和急切,繁復(fù)精美的錦帳放下來,順手就撕去那些華麗的宮裝,一遍又一遍,狂亂和癡迷里,有汗水滴在我的臉上,他低啞地喊:“楚楚,楚楚……”
當(dāng)愛已成往事
“皇上是不留宿在妃嬪寢宮里的,無論是誰,多晚皇上都會回玉離宮安歇?!崩罟f這話時(shí)帶著笑,似乎是想要告訴我,這個(gè)桃花夫人到底是與眾不同的。
更漏在屋外發(fā)出悠長的回聲,一聲聲滴在壺里,一更又一更,夜未央,夜那么深沉。
我在枕上看他的臉,那般英俊那般柔情,同床共枕到天明,多么可笑,卻不是因?yàn)樘仆砬纭?/p>
爹爹說,晚晴你要不要幫爹爹呢,爹爹大功告成指日可待,一切就仰仗你啊,我的晚晴,爹爹知道你委屈,爹爹成功了就會補(bǔ)償你。
送進(jìn)來的信在青玉燈上燒成了灰燼,一點(diǎn)點(diǎn)焦糊的煙飄在桃花宮綺麗的熏香里,一轉(zhuǎn)眼就沒有了蹤跡。
“今天陪我去游湖好嗎?”他立在窗前,看滿庭將來的煙雨。
他是用“求”的語氣,難得的驚心,他是皇上,說的話就是圣旨,天下誰敢不從,可是他說好么?陪我,好么?
“好。”我笑:“皇上要我去哪里都可以。”
楠木的畫舫,夏日的煙雨,滿湖碧水,漫天蓮葉芙蓉相接。
和他依偎著在船艙里看雨,細(xì)雨“沙沙沙沙”地打著篷頂,滿湖漣漪,“皇上?!薄敖形夷??!彼寄咳绠?,明黃衣裳早已換下,清衫素帶,憑欄而望,湖面風(fēng)來,芝蘭玉樹,說不出的俊朗風(fēng)采。
“你到過長留山嗎?”他攬著我的肩,目光卻看向很遠(yuǎn)。
“沒有?!蔽以缫巡挥浀檬四昵暗娜魏我粯妒?,怎么會到過這虛無縹緲的山。
“我到過,我在那里生活了五年,學(xué)習(xí)做一個(gè)帝王應(yīng)該有的,能夠承受一切的孤獨(dú)。哈?!彼D(zhuǎn)頭笑看我:“你不知道那五年我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我父皇要我做一個(gè)最偉大的君主,他說帝王天生就要習(xí)慣寂寞的,他將我交給常師傅,山上就我們兩個(gè)人,還有一個(gè)不會說話的啞仆燒飯做菜,你知道嗎,我在山上學(xué)習(xí)兵法,勤練武功,常師傅是圣人,他知曉天下所有的事,他那樣博學(xué)?!?/p>
五年,一千多個(gè)日日夜夜,那是會寂寞的吧。
“山上四面環(huán)水,每月有人按時(shí)送東西來,倒也不覺難過。”他的眉眼笑著,那神情分明是沉醉。
“其實(shí)我常常在想,我這一輩子長留在長留山也是好的,你不知道,那山上,長年開著明媚的桃花,長年歡笑對著一個(gè)人,常師傅什么都懂,可是,他還是不懂像她那樣的人上天是怎樣生出來的,她總是笑,又溫柔又可愛,滿朝的文武大臣都說我母后是大天王朝最美麗的女子,可是,你是沒有見過她,她比最嬌艷最溫潤的桃花都美,我再沒看見過她那樣的人。”
我不覺微微退縮兩步,我突然自慚形穢。
“我們天天在一起,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伙伴,最好的女孩子,也會是最好的妻子,我想,只要有她和我在長留山,我根本不在乎回去做那個(gè)萬民膜拜的皇上,常師傅都說她是上天賜來給我們的禮物,你是不知道,那天我在岸邊讀書,破敗的小漁船上漂過來落水昏迷的她,我救下她,她睜開眼睛看著我的樣子?!彼⑽u頭,又是歡喜又是嘆息:“她的眼睛那么亮,她問我你是誰,我說我是莫言啊,她就笑,喊我莫言哥哥,你知道嗎,”他轉(zhuǎn)過頭看我:“再沒人喊我莫言哥哥了,這世上,除了她。”
雨突然下大了,打得篷頂“噼啪”作響,湖上起了風(fēng)浪,他攬一攬我的肩,無奈地笑著說:“我就知道的,她是長留山上的精靈,我只要一失去她就再也不會找到她的,我就不該答應(yīng)父皇回宮的,母后說,我們選定的是南宮將軍的女兒,這是大天王朝整個(gè)國家的事,哪里容得了你兒戲。我兒戲么?我十八歲了,我知道我喜歡的是誰,這一生除了她我再也不會喜歡第二個(gè)人,父皇和母后說我兒戲?!?/p>
“她怎樣了?”我寂寂地問出這一句,湖上有風(fēng)卷起的冷雨打濕了我的面頰。
“父皇說她死了,帝王的命終將孤獨(dú),有了心愛的東西就會受人牽制,所以,毀去是最安全的,母后說,你是大天王朝未來的皇上,要任何東西都可以,女人只是工具和玩物,我看著母后,我好笑地想,母后不是女人嗎。我再沒見過她,長留山踏平,每塊巖石都翻遍,我再沒見過她?!彼D(zhuǎn)頭看我,目光絕望而又憂傷:“常師傅說親眼看見她死了,親眼看見的?!?/p>
他是英武的,雄霸一方的天之驕子,擁萬里江山享萬民膜拜的帝王,此刻,那寂寞的,孤獨(dú)的,痛徹心扉的目光看著我,那么柔弱,像一個(gè)要哭的孩子。
“她是楚楚吧,皇上?!蔽铱嘈χ_口,只覺天涯海角,萬水千山,浮生種種都在心里一一歷遍。
“叫我莫言?!彼哪抗庾谱频乜炊ㄎ?。
“莫……”還沒等下一個(gè)字出口,唇就被他狠狠吻住?!俺?、楚楚、楚楚……”斯人薄情,可是真的長久。
心字已成灰
爹爹說,晚晴你怎么還不動手呢,三軍集結(jié),只要桃花宮一有什么信號,攻城掠地,這大天王朝,歐陽家的天下,就會是我們唐家的了,晚晴,爹爹只有你這一個(gè)女兒,以后謀得帝位,這千萬里的江山,爹爹老去之后還不都是留給你。
我說頭痛,他特意叫宮人給我送來安心息神的妙靈香,焚在鎏金的瑞獸爐里,一陣絹紙的異樣氣息就湮沒得無聲無息。
蘭貴人扶著丫頭搖搖擺擺走進(jìn)來的時(shí)候,我正朦朦朧朧地睡著了,才瞇著眼?!巴砬缃憬?,蘭兒都不曾過來拜望姐姐呢,姐姐一向可好?!?/p>
她真是出色的美人,能夠把一個(gè)再也不會愛上第二個(gè)人的皇上留在身邊恩寵連連的人果然不可小覷?!敖憬?,這是我昨天親手做的一些小點(diǎn)心,不成什么敬意,姐姐就多少用些算個(gè)心意吧?!?/p>
“那怎么成,這樣勞煩妹妹?!蔽沂疽馍磉叺娜丝床琛?/p>
“蘭貴人有喜了,大夫說不讓喝寒涼的荷花茶。”
杯蓋“咣當(dāng)”一聲磕在杯沿上,我慌忙笑著命人換下去。
“姐姐,我都還沒給皇上說呢,就怕還做不得準(zhǔn)?!彼πΦ卣酒饋?,一時(shí)又不穩(wěn),一手撐過來撩在我的茶杯上,怕燙到她,一杯沸水就這樣潑在身上,杯子滾下去碎了滿地。
盈盈地笑著:“我就不叨擾姐姐了?!边b遙遠(yuǎn)去。
“不用收拾了,都下去吧。”我神色平靜,用袖子籠了燙出水泡的手。
青玉燈燈影搖曳,就這樣伸出手掌張開五指怔怔地看著,痛嗎?不痛,已經(jīng)麻木了,只是心里有悲哀的感覺,那么強(qiáng)烈。我撿著那些散落在地下的碎瓷片,每撿一片都故意要去割傷一下手指,一道一道宛如凌遲,我要自己記住的,記住這些疼這些痛,記住了,用鮮血記住了,就不會再有希望,就下得了那樣殘忍的決心。
“你干什么?瘋了嗎?”他看著我滿手的鮮血,沖過來。
他要過來奪那些碎瓷片。“放開。放手?!?/p>
我冷笑。我偏不。我用力按下掌心,痛到眼淚流出來,這樣痛,這樣絕望,就不會下不了手。
“你——”他氣急敗壞地拉開我的手,“你生什么氣?你是氣朕嗎?氣我嗎?是要我疼吧!好!我讓你滿意!”他掰開我的手,那些鋒利的碎瓷片就放在掌心中,滿滿一握地用力攥緊過去。“你滿意了?”
他是練過功夫的人,力氣也大,這樣氣急之下的認(rèn)真,有幾片,竟是鉆到了肉里,嚇得李公公尖聲地叫:“快來人啊——叫御醫(yī)——”血肉模糊,他那樣摸上我的臉,擦去眼邊那一行淚滴。
我怔忡了一下,我突然覺得一陣恍惚,天旋地轉(zhuǎn),我說:“莫言……”人就軟軟地暈過去。
夢里影影綽綽的影子,長留山中對月對花對碧水的日日夜夜,五年,眉目清朗風(fēng)姿卓絕的少年,那些破敗的小木船和落水昏迷,電光石火,我竟是哭著尖叫著醒來。
爹爹最后一道密信送進(jìn)來的時(shí)候,是秋天了,桃花宮外的桃樹都落光了葉子,碧水上日夜鳴響呼嘯著西風(fēng),我拔了頭上的珠釵連同回信都叫人帶回去。
桃花香里日月長
八月十五日,大天皇帝大宴群臣的時(shí)候,順道犒賞鎮(zhèn)邊的三軍,午門外兵士們戰(zhàn)甲鮮明,槍鋒如雪,爹爹也來了,威名遠(yuǎn)揚(yáng)的鎮(zhèn)國將軍寶刀未老,席上談笑風(fēng)生,大宴過后的家宴特意請了爹爹上玉離宮,天寒似水,一輪明月,我盈盈地斟酒,我說:“爹爹,孩兒該做的事都已經(jīng)做了,請爹爹滿飲此杯?!?/p>
彼時(shí)倒在階前的歐陽莫言已經(jīng)昏沉過去,爹爹豪氣干云。“晚晴,晚晴,你真是爹爹的好女兒?!?/p>
“爹爹可以出去傳令三軍了,有兵符在,三軍莫敢不從,爹爹,大天的江山要改姓唐了。爹爹坐鎮(zhèn)玉離宮吧,我出去,歐陽莫言最寵愛的桃花夫人,天子駕崩,說來也合情合理,沒人會懷疑到爹爹頭上。爹爹滿飲此杯吧,晚晴先干為敬。”
“好。好。哈哈哈,還是我的晚晴能干?!?/p>
我踉蹌著抓過兵符:“爹爹,爹爹,”我忍住眼里的淚水大笑:“爹爹該不該叫我一聲楚楚?”
不異于晴天霹靂,面色死灰的人用手怒指著我:“你給我喝的是什么?你喝的是什么?”
“爹爹不知道嗎,斷腸草啊,爹爹要我放在皇上酒中的,爹爹說只要是我下的毒皇上就一定會喝,是不是,爹爹?!毖蹨I終于滾下來,摻著唇邊的鮮血。
“為什么,晚晴?”
“您該叫我楚楚是嗎,唐楚楚,被您收養(yǎng)為義女的流浪兒,請人教我琴棋書畫,如珠如寶地養(yǎng)著,就是為了有一朝用得上,十二歲時(shí)送我去長留山,故意讓我扮作漁家失事的孤女,日日夜夜陪著那時(shí)的太子未來的皇上,不是嗎?爹爹,沒有想到吧?”
地上的莫言爬起來,瘋了一樣地抱著叫我:“楚楚,楚楚?!?/p>
“你——原來你沒有給他下藥?你騙我!”
“我有啊。”我嘆息著笑:“我下了迷藥,不然莫言怎么能如同死去一樣。那一年,爹爹不是你先一步趕來長留山要我服下這聲息皆無的假死藥,我也活不到今天,不是么,爹爹?先皇要?dú)⑽遥煾狄沧柚共坏?,沒想到我已經(jīng)自盡了呢,爹爹的好方法真是……”我吐出一大口鮮血,只是看著鎮(zhèn)國將軍大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叫人給你下了永遠(yuǎn)失去記憶的藥?!闭媸菞n雄啊,這樣的謀劃,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爹爹,你不知道嗎,你忘了我小的時(shí)候你給我講過的,這樣的往生水只有情人的血合著眼淚才能化解嗎,爹爹,你從來也不會料到世事這般的巧吧,是莫言的鮮血,讓我記起了一切呢,爹爹?!?/p>
“李全,去叫太醫(yī)。叫太醫(yī)院所有的太醫(yī)都趕過來。去??烊ァ?/p>
“楚楚,別說了。求你?!彼е遥瑩е以絹碓胶涞纳眢w,“你怎么這么傻,楚楚,你為什么也要喝那杯酒?!?/p>
“莫言哥哥,我爹爹是世界上疑心最重的人,我不喝,他也不會喝的?!蔽疑斐鍪置哪?,摸他臉上撲簌簌的淚。
“我可以應(yīng)付,我會保護(hù)你,楚楚,我能夠保護(hù)你了?!?/p>
少年天子,甫一登基的江山總是飄搖動蕩的不穩(wěn),我也不想看到你夜夜總是皺著眉頭嘆息的樣子。
“我對不起爹爹,他收養(yǎng)我十幾年,我讓他失望,讓他功虧一簣,我只好,只好,用這條命來賠給他?!?/p>
“不。楚楚,不。我們在長留山說好的,我們要永遠(yuǎn)在一起的。楚楚,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失信了一次,怎么能夠再失信一次,楚楚。”他用力抱緊我,攥緊我的雙手,仿佛是要跟死神搶奪這分分秒秒的時(shí)間,這越來越從身邊流逝的氣息。
鎮(zhèn)國將軍終于在桌子上趴著睡過去,青桐的兵符,在明月下蒼涼得如同一滴巨大的眼淚。
“莫言哥哥……莫言哥哥,你別……哭啊……”我努力地抬起手去擦他臉上的眼淚,我總是喜歡看他笑著的樣子,在長留山上睜開眼,那個(gè)一臉關(guān)切微微笑著的少年,御花園里一身明黃服飾蹲下身來叫著“楚楚”的人?!澳阋Γ矚g你……笑呢……”
手無力地墜落下來,大天王朝的帝王歐陽莫言笑著吻上寂滅的臉,可是洶涌的眼淚流出來。“楚楚,楚楚……”他一遍遍抱著不放地喊。
很多年以后,桃花宮的桃花依然開得如火如荼,碧水一波一波如涌浪,畫舫早已陳舊,不見當(dāng)年的華耀光彩,那個(gè)孤獨(dú)的帝王,還是會在煙雨渺渺中獨(dú)自泛舟湖上,遠(yuǎn)遠(yuǎn)伺候著的小黃門不敢靠近,但總是聽到,湖心那人一遍遍對著天地滄桑喊:楚楚,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