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衰老中的曠野
一再錯過梅雨來臨的季節(jié)
于是 我 放棄一塵不染的飛越
不再錯過身邊的落葉 眼前的凋謝 以及迎面而來的風(fēng)雪
在這個 紅顏終究白發(fā)的世界
[01]
御駕回咸陽,扶蘇率留守文武與后宮妃子來接。數(shù)月不見,扶蘇瘦了些,也更精神了。就如夏日里一抹瞿麥花般,濯濯鮮明。
胡姬在一眾鶯鶯燕燕之前,艷麗的眉目中,有竹枝詞般的婉約。她抬眸之際,波光瀲滟。
嬴政對一眾妃子頜首,以示君威。眸光清淡掠過胡姬,突然又極快速地拉回去,我于他身邊,看到他滿臉震驚。
他遲疑著將眼光拉回我臉上,似是十分困惑。
一眾粉色艷妝之中,一青衫女子長身玉立,長發(fā)如一瀑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在頸后松松束住,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她仰起臉望過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她安靜如一塊上好的碧玉,溫潤而堅硬,氣品高雅。她看著嬴政,嘴角彎起一道婉約溫存的弧線,有一梨渦淺淺。我看到她用唇形無聲地向嬴政打了個招呼,別來,無恙?
嬴政如遭雷殛,失聲喚出,韓……非?
他快速地踏前一步。
他這一步踏出去,我被他撇離身后,突然間如墜冰梏。
是真的轉(zhuǎn)世韓非,回來了么?
夜色里,我挽個松慵的發(fā)髻,著件單色的宮裝,抱膝坐在臺階上賞庭前的花,不是賞枝頭俏麗綻放的,而是看夜風(fēng)中被碾進塵土的。
秋末了,花期已至尾聲,滿樹烈烈如荼蘼。遍地錦紅重重。
這是石榴,但又不是一般的石榴。它花開一夏綿紅,到秋卻不結(jié)果實。即便有果,里面也沒有子。滿樹紅花,就白白開過一夏。如此凄涼得可惱。
我的愛情,也會如此嗎?
沉沉月色。阿梅在身后細(xì)聲地喚,夫人,夜深了,皇上不會來了,您進去安歇吧。
我啞然失笑,說,小梅,我不是在等他。
我等的,只是命運而已。
我孤意在眉,笑意在睫,即便我如此不想煙視媚行,命運仍然要給我道道考驗。
我除了期待,等待,還能做些什么。
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我仰起首,學(xué)著那些憤青,在階下張開雙手轉(zhuǎn)著圈。不意就撞到一堵墻。砰的一聲,我摸摸鼻子抬起頭,剛好看入他眸意沉沉的眼里。
是嬴政。
他扶住我的肩,低頭看我,問了一句,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嗯?
他眼中幾番明明滅滅,半晌卻只說了一句,朕乏了,歇了吧。
他擁著我往內(nèi)殿而去,如以前每個晚上那樣擁我入睡,只是少了熾熱與溫存。
一夜無眠,臨近天亮我才倦倦睡去。
醒過來時就看到阿梅臉色蒼白。我笑,什么事慌張?天要塌了?
阿梅嘟著嘴說可不是天要塌了。她期期艾艾許久,才說,剛皇上起身,吩咐了下面的人,等夫人醒了,就讓我們遷至風(fēng)華宮。
[02]
我一聲也不曾吭,沒有叫屈,沒有求情,居然也沒有想沖去嬴政面前大吼大叫,帶著水一般的面容,領(lǐng)著小梅,隨著宮人引路,一步步走進了那個偏僻冷落的宮殿。心底無喜無悲。看到小梅在那里嘟著個嘴,倒忍不住逗她,小丫頭為啥不高興呀?
小梅欲言又止,終于忍不住忿然,奴婢看不慣那些人。她們說,說皇上是真龍,夫人您卻是假鳳虛凰,欺君瞞上。說皇上本該將您……
我笑了,說,本該將我處死是吧?再加九族誅滅?好吧,我現(xiàn)在慶幸還呼吸著這人間空氣。那么,那只真鳳凰現(xiàn)在在何處呢?
小梅恨恨,皇上將她安置在明春宮了。日夜笙歌。
日夜笙歌?這倒與嬴政的個性不合呢。
我微微笑著,旋開衣袖時帶起一角青羅碧的裙角,翠如秋空湛湛顏色。
這日子卻就那般平淡如水了。一晃數(shù)月。咸陽的秋總是明媚,坐在飄著落葉的庭院中,喝茶,彈琴,揀幾捆竹簡細(xì)摸,感受微風(fēng)吹過,時光平靜得詭異,仿似停滯不前。
一天夜里夢回現(xiàn)代,老媽仍然強悍地押著我要我去健身俱樂部,說趁早獵個風(fēng)姿卓約的金龜婿,一世免愁。我笑得醒了。一室月華皎皎,滿窗繁星燦燦,似有弦歌破空而來。我那金龜婿不知臨幸哪個美人榻前。
這深宮偏僻,嬴政不曾踏足,卻仍有不速客至。
其時我在石榴樹下的竹榻上執(zhí)一束竹簡。半年前李斯受旨統(tǒng)一簡化天下文字?,F(xiàn)大秦天下書同文,用起簡略的小篆。這小篆雖簡化了,但還保存了象形字的遺意,畫其成物隨體詰,比較讓人難辨認(rèn)。
那美人到來時,纖云微卷,竹影掃過石階,絲塵不起。她挽起及地的雪白裙裾,如臨風(fēng)仙子。
她細(xì)細(xì)地笑著,懷清夫人真有閑情逸致。
我微瞇雙眸看她,這女子真好一種難以言喻的秀色。韓非子若真如史上那般慧黠,轉(zhuǎn)世女身也該如這般精靈剔透。不若一個我,愚昧俗氣。
我笑笑也打招呼,你好。
她眸意清澈地打量著我,下斷語,貶至此處,懷清夫人好似毫不在意。
我閑閑地說,此處風(fēng)景靜適,云自卷舒花自飄零,甚好啊。
她凝視著我,露出一抹明媚善意的笑,寵辱不驚,去留無意,夫人倒不像深宮里人。
我拂著竹簡微笑,說一下你的來意吧。此處風(fēng)景雖佳,卻風(fēng)重水冷,貴人無事不登窮鄉(xiāng)僻殿。
她微一沉吟,卻真不掩飾,夫人品性令人敬佩。夫人萬里尋夫,高風(fēng)亮節(jié),最是女子典范。夫人入宮也只是求全之計。今我欲助夫人離宮,從今爾后,天地遼闊。未知夫人意下如何?
我以目視她,微有疑色。她坦蕩自若,夫人風(fēng)華,非一般花色可比。你若不離宮,嬴政定仍有執(zhí)念。即便我是真韓非轉(zhuǎn)世。十年之隔,難保人心不變。只有你走了,我與他才能踐那十年之約,和美到老。
和美到老?我咀嚼著這話,明明是美好的詞眼,含入口中卻有一股苦澀。我驀然一笑,輕輕地問,你,當(dāng)真是韓非子的轉(zhuǎn)世?
[03]
她環(huán)佩叮當(dāng),身影漸去。姿態(tài)美麗,就像晚霞里寸寸淡薄的天藍。
我收回眼光,看向旁邊竹林,淡淡說,出來吧。
李斯素白的袍子與剛才的美人極是相似。膚色白膩,竟比衫兒還多幾分玉色。
他看著那曼妙身影,笑了一笑,說,傾城如此,不怪嬴政動心。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問,她確與韓非長得相似?
李斯淡淡地說,若真有轉(zhuǎn)世女韓非,模樣就該是這樣。
我又疑惑,韓非不是男子嗎?有長得這么嫵媚的男子?還像什么樣?
李斯冷冷看了我一眼,說,韓非子何許人也,任何的清麗到了他身上,都絲毫不會違和。史書只說他的睿智,不曾說他美若處子。
好吧。世上人人愛美女,嬴政啊嬴政,你也是外貌協(xié)會的么?
李斯對我的呲牙咧嘴,失笑,搖頭。環(huán)顧四周,假假地贊著,此處風(fēng)景靜適,云自卷舒花自飄零,甚好啊。
我一腳就踩在他的雪白靴子上。狠狠地印了枚清新繡鞋印。
他倒無怒意,凝視我手中的竹簡,略帶嘲弄,你也開始研討大秦青史了?想挖掘些什么呢?
我搓著手中竹簡,坦白地說,你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些小篆像蝌蚪一樣爬行,丑死了。
他毫不在意,那獄中的程邈快要現(xiàn)世了,書同文這一條本來就是為了他而設(shè)就。隸書才是大秦古書正統(tǒng)。他懷疑地看著我眼睛驀地湛亮,問,你興奮什么?
我傻笑。我覺得人性跟書法是共通的。那個程邈能創(chuàng)造出那么漂亮俊逸的隸書,肯定也是個漂亮俊逸的人。不像某人,只會創(chuàng)造彎彎曲曲的蝌蚪文,足見內(nèi)心陰暗啊……
李斯嘴角抽動地看著我,半晌淡淡一笑,說,是啊,那倒真的是個漂亮俊逸的……老頭子啊……
李斯離開時環(huán)視一院冷清落葉,終于問出口,后悔嗎?
我粲然微笑,悠悠地嘆,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命運,又哪來回頭之時呢。我看著天際,靜靜地說,其實愛戀不是時刻不離分,郎行郎坐總隨肩;愛戀也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和相濡以沫。愛戀是要讓他在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發(fā)蒼蒼,與我相逢不相識都好。只要他此生靜好,不被這亂世鋒煙湮沒。
李斯沉默,說了一句,十年前韓非子是這么說的,他說愛他是為他靖平四海,助他一統(tǒng)天下,圓他九五至尊登峰造極。
我笑,說,所以,我不是韓非。
[04]
作為一個怪獸,我的愿望是至少消滅一個奧特曼。
那作為一個深宮女人,我的愿望是什么呢?消滅一個隊的爭寵女人?
我與小梅早上不過是去偏僻的西宮墻角賞那新開的桂花,回來之時整個風(fēng)華殿已似經(jīng)歷一場兵荒馬亂的戰(zhàn)爭,殘桌斷腳,簾緯破裂,杯盤碎落,竹簡四散。
小梅眼淚汪汪收拾殘局,恨恨然說,夫人,她們也欺人太甚了。我告訴皇上去。
我捧著竹簡站起身,掩在鼻端,遮住自己嘴角淡淡一抹冷笑,說,這個時候告訴誰都沒用,能靠的,只是自已。
在十面埋伏中,我必須給自己沖出一條生路。
自正午至日暮,天色層層染染,一筆筆添彩著色,最后終于黑透了。月光溫柔如網(wǎng),漫天匝地鋪開。
她閃身而入時一身精短簡裝,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她手背立起如刀,往小梅后頸砍下去。
見我瞠然望住,她笑,夫人考慮清楚要離宮,妾心喜之。多余旁人,計較作甚。
我搖頭,把小梅扶到一邊凳上,生怕露重地涼凍到她。才說,我是想離宮沒錯,但也不希望傷害到無辜旁人。
美人凝目而笑,燈下嬌色如花。
她一把拉住我就往外走。宮闈深深,她卻輕車熟路,分花拂柳繞過道道彎徑,躲過重重宮哨,天明時候?qū)⑽宜偷揭黄m墻之下,墻高數(shù)丈。我站在墻腳問,這不是死路了嗎?
她笑,夫人此話差了。豈不聞絕處可逢生。此處墻高無人能出入,所以才少了防衛(wèi)。
她一把攫住我,說了聲夫人小心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借力往旁邊的桂樹上一踩腳,往上騰空而起。幾個跳躍,就將我?guī)蠅︻^。然后縱身而下。
落地之后,她從背上摘下一個包裹遞給我,說,夫人,就此別過。希望天地遼闊,夫人可覓安身立命之處隱下。
我拎過沉甸的包裹,還想說話,她已躍過宮墻。我望著深宮方向,那半邊天際,火光沖天,黑煙彌漫。如果我沒有猜錯,是“我”和我的風(fēng)華殿沒了。
我輕輕一嘆,轉(zhuǎn)首就見李斯站在不遠處,屐齒踏著青苔,白衣如雪,淡淡向我說了一句,你出來啦?
仿如問出獄之人。
[05]
我多久沒有見過嬴政了?三個月?四個月?不,是134個日夜又5個沙漏。
殿門洞開,夜風(fēng)細(xì)細(xì)。殿中,明珠溫媚,古琴一張,根根銀絲,似在訴說錦瑟般的年華。琴邊美人如玉,纖指微挑眼含笑意。有一種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看不真切。
嬴政坐在她不遠處,靜靜聆聽著。明珠泛光,淡淡在他身邊照出一道影。我恨得咬牙,我的風(fēng)華殿不是燒沒了嗎?“我”不是死了嗎?為何你能如此鎮(zhèn)定?難道我在你心中果真不值一提?
但他似乎瘦了,瘦了許多。臉色也很蒼白。一襲玄黑更襯出面如堅玉般冷峻??墒撬ζ饋?,仍有劃破寒冷的力量。
是的,一曲終了,他對停指罷琴的女韓非擊掌而笑,說,韓非的履霜較之前世,倒多出許多人間況味啊。
女韓非也笑,走到他身邊閃入他懷里,曼聲細(xì)語,畢竟轉(zhuǎn)過一世,如何還能與從前相般無二。人心一世都會變,更何況飲過孟婆湯行了奈何橋。
嬴政輕撫著她的臉,溫聲笑著,似是十分愛憐,是啊,竟是朕奢求了。哪里還能有一個完整如從前的韓非呢。但你這容顏,卻真是不曾改變。
她媚著眼,伸手探入他的衣襟,帶著閉月羞花的嫵媚,輕聲在他耳邊說了什么,就聽到嬴政輕聲笑了出來。
好吧我承認(rèn),我醋了!強烈地醋了!醋得我差點忘記我此一刻被李斯易成一個小太監(jiān),守著殿門,對主子的調(diào)情只能目不斜視。我兩眼如火地瞪著殿中那對廝磨著的男女,用力絞緊雙手,真想用這雙手把女韓非掐死,再掐活,再掐死,如此反復(fù)來回。
我死死地盯著,忽然眼角晃過一道亮光。我微瞇眼眸,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一把利刃,精光顯現(xiàn)。正正握在女韓非放在背后的那只手中。
狐貍果真露出尾巴了!我一身冷汗扣緊袖底正想發(fā)動,就見嬴政面向我這邊,一個手環(huán)過女韓非的纖腰,頭也沒抬地與她恩愛廝磨著。那個手,堪堪地豎起兩指,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就是一個勝利的V型,虛虛地朝我的方向晃了兩下。
我猛地一震。
這個手勢當(dāng)然是我教給他的。當(dāng)時只是想與愛人分享一些私密小暗號。他這是什么意思。難道……
我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就聽嗖的一聲,女韓非的那把短劍已經(jīng)亮閃閃地橫在嬴政頸下!殺氣騰騰。
[06]
為什么?嬴政一臉自若地望著拿短劍的女子。
女韓非哈哈笑了幾聲,恨恨地說,嬴政啊嬴政,你終于有今日。你知不知道為了這一天我等了多久費了多少心機。
嬴政淡淡地肯定,你不是韓非轉(zhuǎn)世。為什么?朕與你有何仇怨?
女子笑得妖嬈,我的確不是什么韓非子轉(zhuǎn)世,可惜你知道得太遲了。你很好奇我這面容怎么跟韓非子那么相似?也不怕告訴你,假的,這是易出來的容貌。她頓了一頓,聲音開始凄切,我本是大燕國的小公主,國破之時宮奴護著尚且年幼的我逃出國都,太子燕丹是我皇兄。我大燕偏居一隅民生安樂,可你偏來侵犯。你把六國都吞滅了,可知六國有多少人因你而妻離子散流離失所?你這個暴皇!我的皇兄,我的父皇母后……
她聲聲含淚,帶著刺骨的恨,咬著牙,手腕就欲催力。我再不及細(xì)想什么了,手指一扣,嗖的一聲,尖銳的黃金袖箭破風(fēng)而去,刺入她握著短劍的手臂。當(dāng)?shù)囊宦?,短劍落地。她未及反?yīng),嬴政已經(jīng)一躍而起反手一掃,那嬌弱的身子一下被掃飛出去撞在墻上,摔到了地上,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她捂著心口瞠目驚恐地望著跳將出來的我,顫抖著聲音,你……
我跳出來時太監(jiān)帽掉了,摔出一頭長發(fā),我毫不在意地攏了攏發(fā),對著她說,不好意思,我被你送出宮了,但我又回來了。
她猶有不甘……為什么……
我湊近她,說,可能是因為我不想放你跟嬴政和美到老吧……看她仍然瞪我,我不得不坦白,好吧好吧,其實是因為那天聽你說到這個詞眼,我嫉妒之余,卻發(fā)現(xiàn)你說這個詞時雖然滿面嬌羞,但眼里并無半分真心柔和的情意。你接近他肯定另有企圖。
我還想細(xì)說,身后一雙猿臂伸來,一下把我拉入一具熟悉的懷念的懷抱中。嬴政緊緊地?fù)ё∥遥馨г沟卣f,你還要跟不相干的人廢話多久。你不是應(yīng)該一跳出來就撲到我懷里敘說離情別意的嗎?
這聲音哀怨得如同深閨小怨婦。我一下就樂了,回身抱住他,鼻尖是他溫暖帶著冷冽淡香的氣息,我說,是你把我趕去偏僻冷宮想與我恩斷義絕好不好?而且人家的殿燒了,人不見了,你也若無其事的……
他說,韓非怎么會不明白朕這么做的心思為何呢。而且,他哼著,如果朕若無其事,也不會在聽到宮人報你的風(fēng)華宮著火無人救出時心神難抑吐出一口鮮血了。朕那一口血真的是白白地噴了。早知道要吐血也要在你面前吐才真切。
啊,我手忙腳亂,這個李斯沒有說呢,他說你相當(dāng)?shù)ā。悻F(xiàn)在有沒有事,要不要我用紅糖枸杞給你補回去……
侍衛(wèi)此一刻已趕到,黑壓壓地在殿外跪了一地請罪。為首的侍衛(wèi)頭子臉色蒼白地跪入房中磕著頭顫抖著說,臣等護衛(wèi)不周,讓刺客有機可乘,以致差點傷了龍體,驚了圣駕。臣等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嬴政面對著他們威嚴(yán)地說,爾等是有罪,但也是寡人有意放線釣魚。暫將罪人押入天牢吧。
是。侍衛(wèi)頭子應(yīng)了聲,站起身。
嬴政轉(zhuǎn)向我,伸長了兩個手,眸意沉沉,情意深深。
我笑,就想伸出我的爪子跟他勾搭上??墒?,我眼眸微瞇,嬴政背向著的那個站起身的侍衛(wèi)頭子,他的手,為什么正在慢動作地向自己的腰探過去……
我未及細(xì)想這姿勢有何怪異之處,我只是下意識地合身用力將嬴政狠狠一撞。跟著迎頭就覺胸前一涼,一把精光閃閃的刀,就那樣刺入了我的胸口!
痛,尖銳卻又感覺鈍重的痛。
耳邊,是嬴政的驚喊,春花!他反手一掌劈出,那名侍衛(wèi)頭子立刻飛了出去,摔到黑壓壓的侍衛(wèi)當(dāng)中,那班跪地的侍衛(wèi)終于反應(yīng)過來,紛紛刀劍出鞘蓋住了他。嬴政只來及回身摟住了我軟軟倒下的身子。
春花……嬴政的聲調(diào)一顫一抖的,我的血淌濕了他撫過來的掌,艷麗如同彼岸之花。我第一次聽到他如此驚悸的聲音,卻是喚著這么一個惡俗的名字。
我想笑,又笑不出來。一手指著蜷在另一邊嘴角淌著血絲明顯呆滯掉的女韓非,艱難地開口,留下她……不……不要殺……胸口一陣涼意,我就這么在他懷里閉上了眼睛。
[07]
春花!春花!
春花!醒醒。你醒醒。
我昏昏沉沉,突然想到那一晚,月移深殿春向后宮, 露濕晴花滿室香。好一番男歡女愛的追逐。最后倦極于他懷里沉沉睡去。半夜醒過來時看著他酣靜的睡臉倨傲不再,心中就柔腸百結(jié)。忍不住就以手細(xì)撫他的眉眼,竊竊與他私語,你知道現(xiàn)在這個與你在一起的女人是誰嗎?她不是什么韓非子,也不是什么孟姜女,她叫徐春花。徐春花哦……你不許說這個名字很惡俗,雖然是挺狗血的俗。但你一定要記住哦,你現(xiàn)在抱著的女人,是徐春花……
那一晚是多么美妙啊。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那么美好。有些人,一旦遇見,便一眼萬年;有些心動,一旦開始,便覆水難收。
可是,他是秦始皇呢。我真的能追上他的腳步嗎?他是那么的高大壯闊。他是泰山之頂那輪炎火烈日光芒萬丈,我要形成怎樣的深度與厚度才能與他同在這片歷史之上?
痛,真的是痛。古代多不好啊,愚昧,落后,在現(xiàn)代,至少有止痛藥有麻醉師啊啊啊!睡過去,就能在現(xiàn)代醒過來吧?醒過來就能看到爸爸媽媽了吧?老媽還會想押我去相金龜婿嗎?爸爸媽媽,我有沒有說過我很愛你們很想你們?……
春花!春花!別睡!不許睡!春花,朕令你快點睜開眼睛,朕不許你睡過去!你再不醒過來,朕不單殺了那個假韓非女,朕還要誅了全天下的人來給你陪葬!……
誰在咆哮啊。那聲音穿過鈍痛,就像一只手般緊緊抓住我四散的意識。
是嬴政呵……
你的一世燦爛,半生流離,我都知悉。我的愛人,我如何舍得了你,如何能讓你一個守著那千年的寂寞,面對那漫天的歷史風(fēng)霜?如何能舍得……嬴政!
眼睛睜開,面前影影綽綽,好一會兒才匯成一張清晰的面孔。憔悴,痛楚,憐惜,狂喜。他俯下身來貼著我的臉,春花,你終于醒了。
[08]
你真是一只貓。
為啥?
因為貓才有九條命。在這蒙昧落后的大秦一刀自胸膛砍入暈迷了半個月你居然可以活過來。
那是因為我福大命大閻王也舍不得收好不好。
沒有一部分,哪怕一小部分是因為我的醫(yī)術(shù)高明?
呃,好吧,謝謝你這個蒙古太夫又一次救了我。
李斯眼眸深亮地打量我,說,我更想不到你倒是真的扳倒了胡姬,斷了秦二世的后路??上部少R。
我垂頭喪氣,我怎么感覺不出這事兒有啥好值得恭喜?我本來就沒想把她逼入那般景地。
我也是在清醒之后才知道,原來假的轉(zhuǎn)世韓非雖然是衛(wèi)夫人帶進宮的,但事實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胡姬安排好的。是她設(shè)計好戲文讓衛(wèi)夫人在出宮求神祈福時在佛前巧遇了那個自稱韓非子轉(zhuǎn)世的女子。衛(wèi)夫人當(dāng)然是不喜歡我的,能將我扳倒自是樂意。胡姬的精明,在于她想置身事外卻又想鏟除異己??墒乔刭呛卧S人也?一眼就看中內(nèi)情。胡姬萬沒料到的是,她找來的這個假扮轉(zhuǎn)世韓非的人居然會是大燕余孽,居然差一點危了嬴政的命。她更沒想到的是,是我擋了那一刀,這一刀徹底讓嬴政狠了心,不單當(dāng)場賜死了衛(wèi)美人,而且將胡姬幽禁在她的碧霞殿。等同廢入冷宮了。如果不是胡亥求情,胡姬也難逃一死。
這些都是在我昏迷時發(fā)生的,由李斯口中說來更顯云淡風(fēng)輕。他輕描淡寫地說,他從沒見到嬴政如此暴怒,猶如魔鬼臨世。
李斯坐姿特別優(yōu)美,在桌前托著腮望著我,又問了一句,你真的就讓嬴政把那個假韓非女放走?
是啊,已經(jīng)放她走了。
為什么?
我其時正把玩著手中半枚斷開的圓形殘佩,漫不經(jīng)心地說,天下事了猶未了,不妨以不了了之吧,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他問,不是在為你以后的故事埋個伏筆嗎?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長,若有所思地把視線落在我手中那枚殘佩上,說,這玉成色不錯,圖紋似是大燕所有?
我抬眸看他,也笑,說,李斯李斯,聰明如斯,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所趨,難道不知道要深自韜晦,審時度勢,該仕則仕,該隱則隱嗎?
[09]
我的傷完全好了時,側(cè)身窗欞就看到漫天雪花紛飛,梅花綽約地開了一樹胭紅點點,冷香細(xì)細(xì)。
和著殿外雪落簌簌,殿中泥爐燃著文火焙煮著茶水,香氣慢慢騰起,猶如升起一爐歲月的沉香屑,訴說一種靜好的錯覺,讓人無端惆悵。
一件墨色絨絨的毛披風(fēng)從后面覆到肩上,嬴政低沉的聲音含著嗔怪,傷才好,也不添件衣服,著涼了存心讓朕心疼。
我回轉(zhuǎn)身,他玄黑的九龍穿云袍被風(fēng)揚起一脈袍角,紋飾的金線有凜冽的奪目。這個男人,他如史書所載一般的克勤朝政,日理萬機,“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墒谴艘粫r他正處于男人生命里魅力的巔峰,容光外映秀色內(nèi)含,挺拔昂藏就如蒼天松柏般俊偉。
冷不丁想起幾句小詩,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我居然有些癡住了。待見到他揶揄笑意從眼角布到眉梢,才臉紅回神。
怎么?朕看錯了么,剛韓非看朕的眼神,是一種美色當(dāng)前的垂涎呢。他笑得有些促狹。而我只能傻住地看他把玩笑開得神情自若。
會說這話的人還能是千古一帝的嬴政么?
他笑瞇瞇地湊上前幫我把披風(fēng)拉正,我想到一事,眨了眨眼睛,說,皇上,有件事……
他系好披風(fēng),順勢摸上我的臉,咫尺之間鼻息相聞,他眼神憐惜,說,就這一個月,就這一道傷口,你就瘦了許多。你放心,以后朕會好好保護你,不再教你受一點傷痛。一點都不許。
他拉住我的手引到桌邊,那里不知幾時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長條盒子,青銅鑄造,花樣很是精美,但看成色,應(yīng)該不是新造之物。
他說,這盒子朕新近才得到,據(jù)說里面有些物事很是稀有。但是……
我湊近去看時,一眼看到盒子的頂面除了那些繁復(fù)精美的花紋外,中間一朵金色的蓮花,栩栩如生,蓮花的蕾顯圓形微微突起。我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說,這好像有個機關(guān)吧。
嬴政說,是的。這個機關(guān)的打開也不難,見血而開。但這血……
我沒及聽完就很感興趣,笑著,古人就總喜歡玩這些滴血開關(guān)的事情。我來試試……嬴政還想說什么,我已經(jīng)把食指放到嘴邊一咬。痛。沒咬破,咬牙,再咬。擠出一滴血小心地濺到那個花蕾中間。然后抱著手在那里跳腳,大呼,啊,十指連心啊??梢詫懷獣税 ?/p>
嬴政十分無奈地看我,早有宮人眼尖送上一條干凈的白巾帕。嬴政細(xì)心地替我縛住那根手指,我蠻不在乎地說,一點小傷口,沒事。比起胸口這一刀來,簡直是大巫與小巫。
嬴政眼神一暗,把我擁入懷里死死摟住,說,你這是,存心要讓朕難受嗎你。
我啞然。還想說什么,就聽到有什么聲音輕輕嗒了一聲,回頭看時,那個盒子的蓋子已經(jīng)自動彈開,露出盒底。
呀!我訝然而笑,撲回去看盒底,一邊念著寶物寶物寶物,一邊伸手去盒底翻,卻只撈出一卷類似皮質(zhì)的東西,抖開來看,上面墨跡斑斑線條蜿蜒,竟似一張地圖。
我說,這哪是什么寶物啊,一張破圖。抬頭卻見嬴政火熱的眼神炯炯地看著我,一臉?biāo)仆捶峭?,似喜非喜的古怪神情?/p>
我嚇一跳,下意識去摸他的額頭,說,你怎么……
再次被他卷入懷里,他壓抑著聲音喊著,韓非,韓非,韓非啊……
我扭著身子,小聲嘀咕,我早就跟你說了我不是韓非。
他摟著我,呼吸急促,似是在努力平靜心情,半晌才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以前,朕總覺得你不夠馴良,不是以前韓非那種溫如水,暖如春的謙恭柔媚,你像是大雪過后傲立在冷風(fēng)中的一枝梅枝,我有時分明覺得這倔傲清驕極好,卻又覺得若是再柔媚些就更好了,想來想去,又發(fā)現(xiàn)是朕太過矛盾了。及至你替朕擋了那一刀,你暈迷在朕懷里,一身血衣,我……才感覺心魂都痛了。才知道,你是不是韓非女,是不是他的轉(zhuǎn)世,都不重要了。我要的,就只是這個你……徐春花也好,孟姜女也罷,韓非女也不拘,就只是一個你。
這是怎樣一番讓人心魂俱醉的話語啊。他摟著我,長長的眼睫在他眼窩下投下一汪陰影,我們鼻息相聞,肌膚相近,這種距離親密得仿佛天地間只有我與他兩個人。名利場,塵世恨,都擠不進來。他九五至尊,高貴無匹,縱橫青史,偉岸高大,我卻覺得都不若此一刻他低著眉眼那抹笑來得更動我心弦。
這,是老天對我的恩賜,對我感情的升華嗎?
嬴政傳了李斯進來,一起跟進來的還有一個青袍男子。這青袍男子與李斯在對嬴政躬身行禮時不意就看到桌上那個打開的盒子,一瞬時這兩人的神情都不約而同地驚悚。
李斯迅速地掃過我,更確切的是掃過我裹著白巾帕猶如一截胖蘿卜的那枚手指。
嬴政把那卷羊皮扔給李斯,李斯看了一下,扔給青袍男。青袍男看了一下,神情激動,這這這是從韓先生的盒子里拿出來的?這這這是一幅航海圖啊皇上,這是多么珍貴一幅航海圖啊……
他捧著那張羊皮差點就想親吻上去的神情。
嬴政神情淡淡問,你說這是你十年前與韓非同獄時他留給你的盒子,這十多年你想盡辦法都沒辦法打開?
青袍男神情稍平,恭聲說,是的皇上,韓先生當(dāng)時說,這個盒子是以他的血封印的,所以只有他的血才能再打開。當(dāng)時臣問他沒有他的血留下這盒子又能何用時,韓先生笑說造化之下這盒子總能打得開的。臣不信邪,無數(shù)次用不同人的血去嘗試,都打不開。沒想到,皇上您把它打開了……
嬴政清亮的眸子掃過我,不出意外地看到我張著大口半天沒合上,說,是朕的懷清夫人打開的。
嬴政說,程邈,你雖然獲罪入獄,但牢獄十年再大的罪過也可以抵消了。且你與韓非同牢之情,朕也感念。再者你還替這天下創(chuàng)造了隸書,現(xiàn)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這定書之功,你功不可沒。朕今賜你御史大夫之職,掌圖籍秘書,監(jiān)察百官。你尚有什么心愿要表?
程邈?我失聲驚呼,打量起面前這個外表毫不起眼的男子。一回神,就對上李斯似笑非笑的眼。我不禁朝他扮了個鬼臉。
程邈跪倒,說,皇上,臣當(dāng)初因不光彩之事被判終身為囚,現(xiàn)蒙皇上恩賜提前出獄。但這十年牢獄也已損了程家祖宗的清名。程邈已不配為程家子孫。御史乃為丞相副貳,任重道遠,臣自認(rèn)難以信任。師尊授我以天文航海一術(shù),我卻從未踐習(xí),甚是慚愧。臣剛看過韓先生留下的羊皮,應(yīng)是一幅航海圖。臣斗膽求皇上讓微臣再譽過此圖。若這航海圖真的是通往寶藏之地,臣愿為皇上先鋒,替皇上開這先路。
航海圖……我心微微一震,不覺就看向李斯,只見他低垂著視線看著自己交織在前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寶藏?嬴政清俊的面容上籠上了一層疏薄的笑容,朕要寶藏何用?但……他以目視我,似有輕嘆,韓非行事必有深意。他執(zhí)意留下這盒子,是想讓朕知道什么呢……也罷,你就去偏殿將這圖紙再譽一遍留用吧。你既不想在朝為官,朕就允你率眾出海以韓非航海圖為介,替朕宣揚大秦國威吧。你既不想再姓程姓,也罷。他看著我,說,不如夫人再為他取個名字吧。
我淡定地說,那就姓徐,單名一個福,字君房吧。
我話剛落,就見一向淡定的李斯腳下一個踉蹌,抬起頭看我時的眼神極不淡定。
我粲然朝他微笑。那邊嬴政擊掌而笑,連聲說好,而徐福,已經(jīng)下跪謝恩。
我望向窗外,不知何時雪已停了,白茫茫籠了整個天地。
好吧,就算這歷史真如一場天羅地網(wǎng),我偏就要從中挖一條縫隙帶著嬴政去逃生!
互動:
某只以為這一期就是最后了,于是很落力地填坑填坑,填得灰頭土臉,一度斗志昂揚地在Q簽名上雄糾糾地寫著:干掉韓非女!跟著填完了,主編大人說還可以再來兩期,于是某只極度興奮加極度糾結(jié)地把原簽名拉下來,換成:主編大人真素個好銀~然后于是原本都走得遠遠,遠到天涯海角的韓非某女又給偶召喚回來鳥,某只把坑里的新土又往外挖啊刨啊,繼續(xù)在大秦風(fēng)沙中灰頭土臉著,成一道不敗的風(fēng)景……(好吧,現(xiàn)在偶不想動,不想說話,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填坑,就算中國移動偶也不動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