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在回蓮花堡的路上,月兒回憶著和汝真過往的姐妹之情,她們一起看戲、分享彼此的秘密……在汝真被關(guān)進祠堂之后,月兒冒險給汝真送去食物,就在那個時候,汝真教會月兒使用一種秘密的語言??墒?,兩個人終于踏上了逃出蓮花堡的路,汝真卻出賣了月兒……
距那個火把之夜已三年有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早已消磨了月兒對汝真的恨。而上海的一切都如同一顆新鮮欲滴的果子,很快吸引了她的全部好奇,心中那一點點對汝真的怨,也在撲面而來的新生活里化成了一縷輕煙。
只是重新走回蓮花堡的黃土小路,當(dāng)年被背叛的疼痛便如已魄散的魂靈般,一點點重新聚集。這一條路真是難走,每踏過一步,便扯回一絲怨,每前進一點,便又生出一份恨。
撩撥舊恨,好比慢慢揭開已結(jié)痂將愈的傷口,那撕扯皮肉的疼痛比新仇更加錐心。一路掙扎、糾結(jié)的月兒,此刻,帶著一種莫名的,甚至是幸災(zāi)樂禍般的隱秘心態(tài),走向了祠堂,走向祠堂里要她去救一救的小姐姐。
[1]
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小路邊的露水打濕了月兒的黑皮鞋,她的步子很慢,很穩(wěn)。身邊的阿牛卻已經(jīng)急得團團轉(zhuǎn),一會兒跑到她的前面,一會兒耐著性子壓著腳步隨她走。心切的阿牛像一只隔著籠子看見一大堆骨頭的小狗,焦急地來回走動,不停地搖晃尾巴,一雙眼睛里全是眼巴巴的渴望和可憐。
突然,阿牛尖叫一聲,停止了所有的騷動,“完了,晚了!”月兒舉目去看,前面百十來步就是黑黢黢的祠堂。祠堂還是三年前她離開時的那樣——陰森冰冷,不同的是祠堂前面的空地,多出了幾捆高高的柴草垛。
月兒轉(zhuǎn)向阿牛,問他那是什么?阿牛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整個兒人都頹了,“他們要燒死汝真姐,嗚嗚嗚……”月兒驚得無法言語,甚至把持不住晃動的身體,就在剛剛她還帶著那樣一種隱秘的心態(tài),可她不過希望汝真受點皮肉之苦,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補償。但此刻,月兒開始后悔,后悔她曾在心底秘密地詛咒,她并不愿意咒語成真。真的不愿意。月兒一把抓過阿牛的肩,指甲幾乎透過布衣陷進他的皮肉,“到底為什么?!”
上天似乎從不過多地眷顧蓮花堡,在今年這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收之年,瘧疾卻突然肆虐。當(dāng)年汝真的爹爹用以毒攻毒的秘方制服這種傳染病,挽救了一堡子人的性命,可秘方隨著汝真爹爹一同深埋地下,如今就算他的女兒身染頑疾也是無可奈何。
阿牛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抽抽搭搭地說不成句子,“汝真姐一……一直住在祠堂里,是她發(fā)現(xiàn)了來祠堂燒香的紅姨有……有瘧疾的病癥,后來她就把染病的人留在祠堂醫(yī)治,再后來……再后來……嗚嗚……汝真姐也染上了病……”
看看,看看吧,這就是蓮花堡的鄉(xiāng)鄰,治病不成便要燒死你,你值不值得???月兒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飛奔起來,她在心里完成了三年來與汝真說的第一句話。
[2]
果然,七八個柴草垛上各躺著一個人。月兒從前走到后,卻認(rèn)不得哪個是汝真。柴草垛上的人個個瘦骨嶙峋,幾乎不見人形。月兒和阿牛瞅準(zhǔn)一個柴草垛就要往上爬,兩只腳剛剛離地,就被架了下來。
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把月兒和阿牛夾在中間,“小崽子,搗什么亂!耽誤了堡主做法事,吃不了兜著走?!甭犨@兩個奴才的囂張口吻,月兒便知道堡主一如既往地只手遮天。
月兒狠狠瞪了黑衣大漢一眼,拽著阿牛繞到了柴草垛的另一邊。草垛的那邊擺著香案火燭,堡主手里擎著三根香,閉著眼睛喃喃自語。月兒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走進了后面的鄉(xiāng)鄰。
一踏進蓮花堡,月兒很自然地把自己變成了堡子里的女娃,也很自然地走進了人群。她忘記了自己在穿著上已經(jīng)和蓮花堡的女娃有很大的不同,也忘記了自己當(dāng)年是因為什么被迫離開了蓮花堡。對傷風(fēng)敗俗的女子,堡子里的人天生保持著一種讓他們看起來更干凈的距離,無論是在心里上還是在空間上。
月兒的周圍閃出足夠站幾個人的空地,人們直勾勾地看著她怪異的衣服和頭發(fā),雜亂地竊竊私語。月兒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同,荷葉頭、水藍色的短襟小褂、黑裙白襪黑皮鞋,偏僻的蓮花堡怎會見過上海的女學(xué)生?月兒的目光倨傲地劃過一眾驚異的灰黃色的臉,最后落到了堡主的身上。
顯然堡主已經(jīng)聽到了身后的異樣,他還是穩(wěn)穩(wěn)地插好香,向天空拜了三拜,然后回過了頭。三年未見,月兒驚異于歲月在堡主的臉上留下的深刻的痕跡。三年前精神矍鑠、瘦小干練的老頭兒,沒入了一張神情倦怠、皺紋交錯的臉,絲毫尋不見當(dāng)年的影子。
然而端起水煙袋鍋,一堡之主的氣勢仍在。“月兒?”對月兒的出現(xiàn),堡主顯然也很驚訝,“誰讓你回來的?”“我既沒作奸也沒犯科,普天之下,我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月兒微微抬起圓圓的臉蛋,因為激動,泛起一陣潮紅。她再也不怕堡主了,她在上海的學(xué)堂里懂得了很多,此時,她甚至已經(jīng)在頭腦中飛速地回憶學(xué)過的那些關(guān)于自由、民主、法律的信息,她打算和堡主好好地辯一辯。
堡主卻沒有接她的話茬,轉(zhuǎn)回頭對手持火折子的幾個家丁說:“點火。”“不行——”月兒大喝一聲,許是太過于聲嘶力竭,嚇得一個家丁一哆嗦掉了手里的火折子。“他們還沒死,你們怎么下得去手,汝真是為了大家治病才染上瘧疾的,你們卻要燒死她,你們的心讓狗吃了嗎?!”月兒瘋了一般,一邊去拉那些人,一邊聲淚俱下地控訴。家丁們躲著她,繞過她,打開火折子,急急地奔向柴草垛。
“刺啦——”
火苗舔上干燥的柴草,發(fā)出令人絕望的聲響。阿牛拉住死命要沖進火海里的月兒,響亮地哭,“汝真姐——汝真姐——”人群里也爆發(fā)出一陣陣哀嚎,火海里是他們?yōu)l死的親人。
突然,喧鬧的哀鳴中混入了特別的聲音。有人“噓”了一聲,接著有人慌亂地喊:“匪子又來了!快跑啊——”
人們?nèi)鐏y竄的野獸,眨眼之間消失在四面八方??帐幨幍撵籼们爸皇O聨讏F越燒越旺的火,還有隱約可聞的馬蹄聲。
月兒和阿牛手忙腳亂地撲打火焰,“汝真姐——小姐姐——”月兒覺得喉嚨就要破了,濃煙嗆得她一陣咳嗽。忽然,旁邊柴草垛上的人好像動了動,一塊雪白的帕子從草垛上飄了下來。
月兒一個激靈,“阿牛,快!這個草垛上的是汝真!”
[3]
月兒從上海帶回的西藥十分有效,原本奄奄一息的汝真吃了藥的第二天傍晚,已經(jīng)可以喝一點水了,只是還未完全清醒。
月兒忍不住埋怨阿牛,若是早告訴她蓮花堡的情形,她多帶些藥回來多好。阿牛低著頭,囁嚅著,“汝真姐不讓說,她只說能見你一面就好,怕給你惹上麻煩?!痹聝喊琢怂谎郏辉僬f話。不是不想繼續(xù)發(fā)牢騷,只是這個時候,說話的風(fēng)險實在太大了。
三人躲進了地下室,而地下室的上面,也就是祠堂里,住進了匪子。
在月兒離開的三年,蓮花堡一直疲于奔命。汝真不久和堡主的二公子成了親,只是在結(jié)拜天地的時候,二公子的舊疾突然發(fā)作,終于不治而亡。經(jīng)歷喪子之痛的堡主一夕衰老,對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也就由著汝真這“半個兒媳”住進了祠堂。之后,山里的匪子流竄出來,經(jīng)歷了那年的大旱,他們幾乎沒有囤糧。開始還只是偷雞摸狗,后來竟明目張膽地搶奪,如今更為囂張,幾次三番到堡子里來,不但要堡主交出蓮花堡的大部分土地,還要鄉(xiāng)鄰們每年向他們繳納糧食?!鞍Α卑⑴iL嘆一聲,“再加上瘧疾,蓮花堡恐怕要亡了。”
汝真一陣清醒一陣糊涂,大多的時候處在昏睡中。有一次稍微清醒一些,微弱地說肚子餓。午夜時分,趁著匪子們都睡熟了,阿牛悄悄地爬上地面去弄些吃的。月兒再三叮囑他要小心,一顆心卻始終提著。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地下室的陰暗,借著磚縫間透進來的光亮,竟也能把周圍瞧得真切。
“小姐姐……你更憔悴了……”月兒在心里和汝真聊了起來。時至今日,月兒已了然,她的小姐姐從來都將最好的留給別人,火把之日的背叛,必是有她不得已的理由。只是為什么這許多的苦難都要小姐姐一個人來承受,她再堅強再倔強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最大的愿望也不過是想看看自己的親娘,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月兒的心塞進了滿腔的悲愴和柔情,她心疼她,更想守護她。
上面窸窸窣窣的聲響,打斷了月兒的思緒,她以為阿?;貋砹?,趕忙湊到地下室的入口。不料卻聽到了兩個男人的聲音……
[4]
轉(zhuǎn)日,月兒迷迷糊糊地被地面上凌亂的腳步聲吵醒。地下室上面似乎有許多人,烏泱泱地說著什么,偶爾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接著,又是一陣凌亂的腳步,然后一切歸于安靜。
詭異的安靜。這兩天祠堂里從沒這樣安靜過,一定發(fā)什么了什么事兒!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阿牛的聲音從地面上傳來,“月兒姐,出來吧,匪子走了。”
“怎么就走了?”“不知道,突然就走了!”阿牛一邊背起汝真一邊擦汗,“昨晚我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祠堂的燈亮著,就沒敢進來,今兒一早就看見匪子們騎著馬都跑了??此麄儧]再回來,我才來接你們……”阿牛后面的話月兒沒有再聽進去,腦海里卻不斷地回想昨晚那兩個聲音的對話,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月兒帶的西藥眼見沒了,好在汝真的身子越發(fā)好了起來,雖說還是虛弱,卻能歪在床頭說說話了。月兒按照汝真的吩咐,去抓了幾副藥,方子里有烏頭、斷腸草和砒霜。汝真說,她依稀記得爹爹的藥方,但有幾味藥記不準(zhǔn)了,她之前已經(jīng)搭配著試過,只有這一副沒試,應(yīng)該就是爹爹的藥方。即便如此,月兒還是不肯,汝真沒辦法,只好又寫下一個解這三種毒的方子,月兒才撅著嘴不情不愿地去抓了藥。
吃了這副毒藥,汝真的身子竟一日比一日好,瘧疾的癥狀也在緩解?!皯?yīng)該就是爹爹的藥方!”這些日子,汝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阿牛,快去把這個藥方告訴堡主,讓得了病的人喝下去?!?/p>
見汝真精神大好,月兒猶豫了幾番,還是將那日在祠堂地下室聽到的對話告訴了她。不想,汝真一聽便急了,怪她為何不早說。
月兒扶著尚且虛弱的汝真,踉踉蹌蹌地奔去堡主的宅院。聽完姐妹倆的敘述,堡主也是一驚,本就疲憊的面容立刻變成了青灰色。梨花木的水煙袋鍋在他手里微微地顫,“天要亡我蓮花堡??!”
月兒讓他們給弄糊涂了,她其實就聽到了兩句話,一句是,打賞給你的錢什么時候要啊?另一句是,中秋月圓之夜。“這不是簡單的兩句話,是暗語?!比暾胬^月兒的手,還是從前那樣,說話的語氣像對著一個長不大的小妹妹,“蓮花堡出了叛徒,這是叛徒向匪子通風(fēng)報信呢。蓮花堡的人再也受不了匪子們的搜刮了,于是我們決定偷偷地遷走,這樣至少我們還能保住隨身的一點細軟,還能掙扎著活下去??墒遣恢趺吹模俗泳尤恢懒讼?,前幾日他們來就是威脅鄉(xiāng)鄰們老實一點?!?/p>
汝真嘆了口氣,“難怪他們那么快就走了,原來是知道了遷徙的日子。月兒,你還記得那個人的聲音嗎?”
[5]
辨別聲音不是月兒的長項,彌補的方式是寧多勿缺。經(jīng)過月兒的辨別,將十三個可疑聲音的主人關(guān)了起來。接下來,便是提前出逃的日期。這樣的日子并不好選,之所以選在中秋,是因為匪子也要過節(jié),過節(jié)必要喝酒,喝了酒便會少了許多戒備,那么他們對山下蓮花堡里的動靜,便也不會那么留意了。
挑來選去,最終堡主把日子選在了八月初五,因為那一天是匪子的頭領(lǐng)大疤頭的生辰……月兒的思緒從緊張的討論中抽離了出來,這里,是堡主家的一間廂房,屋里坐著的是每家每戶的代表。從這里的窗戶向外看,堡主家的院落盡收眼底,天井中間的那口井又大又深,后院還有兩口一模一樣的井。曾幾何時,為了爭奪一口井水,汝真的爹爹枉死黃土之下,多少鄉(xiāng)鄰在毒日下排著隊領(lǐng)取那么一小瓢水……可是如今,那個四平八穩(wěn)地端著煙袋鍋、梳著油光水滑的長辮子的堡主在那里侃侃而談,他說,撤離的時候,大家動作要快,要輕,如果不幸被匪子發(fā)現(xiàn),他會上去拖延住時間……在座的各位頻頻點頭,眼中全是信服和依賴,就連汝真,她的眼睛里也閃著認(rèn)真的光。
到底是什么改變了跋扈的堡主?又是什么改變了這些曾經(jīng)被欺騙、被欺壓的鄉(xiāng)鄰?月兒不解地問汝真。汝真微微地笑了,“月兒,什么都沒有改變。一直以來,堡主的所作所為,不過自私罷了。如今,他肯舍己,其實也是為己,他始終以為蓮花堡是他的,他自己的。至于鄉(xiāng)鄰們,”汝真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指望堡主,又能指望誰呢?”
月兒常常會覺得,汝真的身上藏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她會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散發(fā)出來,一個動作,一句話,甚至可能是一個語氣,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曾留意過。
那天的夜,真美,風(fēng)兒輕月兒明,一對姐妹仿佛又回到了十七歲,油燈如豆,朦朧的光影里姐妹倆唱著歌謠,繡著絹帕。汝真還會把手指挽成花朵的形狀,在燈光下舞蹈,那時她還有一個夢,去見見如仙子般美麗的親娘……
“不過,現(xiàn)在也沒什么不好”,看著沉沉入夢的月兒,汝真抿著嘴溫柔地笑,“至少月兒代我看到了外面的繁華,也代我得到了夢梅的愛情……”汝真轉(zhuǎn)動著月兒中指上的訂婚戒指,像是轉(zhuǎn)動著命運之輪,她把一切好的都留給了她的小妹妹。只要月兒能幸福,也就足夠了。
[6]
遷徙在秘密地準(zhǔn)備著,每天每家都在偷偷地收拾行囊,表面上看不出明顯的變化,但實際已經(jīng)驚天動地。每個人的心里都翻滾著一鍋沸騰的水,隱秘地期待著八月初五的到來。
然而,八月的第一天,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就把每個人的希望攔腰斬斷了。
這次匪子幾乎傾巢而出,把蓮花堡整個兒圍了起來。人們慌了,難道新的日子又被發(fā)現(xiàn)了嗎?一番虛以委蛇的試探,轉(zhuǎn)彎抹角的刺探,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下了一半:匪子并不知曉遷徙的日子提前,只是來搜刮吃食的。
心里有了底,堡主的態(tài)度也稍微地強硬起來,他說,堡子里已經(jīng)沒剩幾只雞鴨鵝狗了,豬牛羊這樣的大牲口更是早就沒有了。大疤頭問,怎么沒的?堡主就答,這些年都給山上送去了。大疤頭忽然就怒了,沖著他的弟兄喊;“吃沒吃著這死老頭送的葷腥?”后面是震耳欲聾的回答:“沒有——”
大疤頭騎在高頭大馬上,精瘦矮小的堡主站在馬前,馬頭比他還要高一截。一大一小,一壯一弱,兩個人的對比更加顯出堡主的可憐和無力。堡主聰明精干一世,此時卻犯了糊涂。他絮絮地講起了這一年中,哪月哪日給了匪子什么東西……
隨著堡主的敘述,大疤頭前胸的起伏越來越急促,他一邊說著,“娘老子的,給大爺生日送點東西這么多廢話!”一邊摸出了腰間的匣子槍。大疤頭舉起槍的一剎那,堡主正說到,堡子的雞鴨最多也就十只……
“砰——”
血沿著堡主的額頭蜿蜒下滑,把他眼前的世界染成了紅色,他最后看到大疤頭的光頭泛著猩紅的光,他吹了吹槍口,擠出了一絲滿不在乎的笑。
堡子頓時亂了。表面上人們還是站在那里,不動也不驚慌,這是他們這兩年練出的本事,越動就越會成為目標(biāo)。但心里面,蓮花堡子的人亂成了一鍋粥,他們在說,完了完了堡主死了,我們怎么辦?八月初五還能不能跑?哪還想那么多,想想現(xiàn)在吧,大疤頭會不會殺了我們?堡主怎么了,今天這么多話?
是啊,堡主怎么了,一向沉穩(wěn)的他今天居然說了那么多蠢話。后來汝真想,也許是他發(fā)現(xiàn)守住了逃離的日子,心中突然的松懈讓他暫時忘乎所以;也或許,這就是命,冥冥中有一雙手操縱著一切。
堡主死了,他的命運卻還沒有結(jié)束。對掃興的人,就算死了,大疤頭也恨得牙根發(fā)癢,他說,他要給堡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個葬禮,就在他生日那天,吹拉彈唱,歡歡快快地送這死老頭上路。
這對死人是多大的不敬。
可大疤頭是一只驍勇的獸,兇殘無比,無所顧忌。
[7]
消息在族人中間隱秘地流傳,八月初五,趁著匪子們醉酒,分批逃走……
匪子在蓮花堡住下了。家家把除了人以外僅有的活物都獻了出來,果然如堡主所說,雞鴨不過十只。但此事已無需蓮花堡的人操心,匪子們不知從何處搶來兩豬三羊,還有數(shù)壇美酒。
八月初五的傍晚,堡主的葬禮和大疤頭的生日,同時開始了。
大疤頭居然還請了戲臺班子。他光著膀子,站在戲臺上說,“聽說那死老頭愛看戲,兄弟們可快活的給我演?!鞭D(zhuǎn)眼又換了一副惡相,“不聽大爺我的,就讓你們聽?wèi)?,這家伙,不是吃素的!”大疤頭腰間的匣子槍被拍得“啪啪”響,被初秋的風(fēng)傳出去老遠。
月兒捅了捅汝真,眼里全是膽怯?!安慌拢形夷?。”雖是這樣說,汝真的手已被冷汗浸得冰涼。匪子們的酒桌圍著戲臺一字排開,后面站著蓮花堡的鄉(xiāng)鄰,他們四周隔幾步有一個把守的匪子。逃跑并不容易。
戲,開始了。前面咚咚鏘的節(jié)奏歡快有力,不時逗得匪子們仰天長笑。聽在鄉(xiāng)鄰們的耳中,卻是一出群魔亂舞。這一邊堡主尸骨未寒卻遭此凌辱,那一邊是殘暴喜怒無常的土匪,前面是未卜的明天……在巨大的壓力下,有些人開始隱隱啜泣。
和希望比起來,絕望的情緒更容易傳染,很快人群中啜泣的聲音多了起來,仿佛接力一般。幾乎是可以預(yù)料的,用不了多久,脆弱的人首先崩潰,然后整個人群亂成一團,匪子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秘密。那么等待蓮花堡百十來號人的,是死,或者是生不如死的奴役。
汝真和月兒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打開了隨身的小包,里面全是繡著蓮花的帕子。原本,她們是想在逃跑成功后分給大家的,算是一份紀(jì)念,也是一份憑證。姐妹倆把蓮花帕子悄悄地傳給大家,隨著帕子還傳著這樣的話:一定要堅持住,過了今晚我們就自由了……蓮花是憑證,不管走到哪里,我們都是蓮花堡的人,是雪蓮花花神保佑的子孫……蓮花在每個人的手中默默傳遞,像是在傳遞著一份滾燙的希望。
人群緩慢地安靜了下來,緊繃的情緒得到了暫時的舒緩。人們開始向庇護他們的雪蓮花花神默默祈禱,漸漸地鄉(xiāng)鄰們的心像外表的一樣安靜,喧囂的鑼鼓、驟然爆發(fā)的狂笑,仿佛離他們越來越遠,已波動不了他們的情緒。
不知是不是祈禱有了作用,一個看守的匪子,突然醉得倒了下去。他本就站在大樹的黑影里,所以倒下了也沒有人注意。防守出現(xiàn)了一個被樹影遮擋的豁口,這算是上天對蓮花堡為數(shù)不多的眷顧吧?;砜谂缘泥l(xiāng)鄰躡手躡腳地跑了出去,基本做到了堡主所說的,要輕要快。
大概因為受到和別的匪子不平等的待遇,那晚防守的匪子特別能喝,怨懟頗多。約莫一個時辰之后,防守的匪子幾乎醉倒了一半。蓮花堡的鄉(xiāng)鄰也幾乎逃走了一半。
汝真捏著手指緊張地盤算時間,忽然,她發(fā)現(xiàn)前面的大疤頭居然毫無醉意,每次端起酒杯他只抿一小口。大疤頭眼睛瞄著戲臺,神情卻保持著野獸般的警覺,只是因為后面太黑他沒有發(fā)現(xiàn)人群變得稀疏。
[8]
大疤頭對著戲臺正看得起勁,那個花里胡哨的丑角逗得他無比暢快。此時他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了戲里,張著嘴蹬著眼,等著丑角抖出下一個包袱。突然,歡快的鼓樂戛然而止,丑角的跟頭正翻了一半,被鼓樂一嚇,腳下不穩(wěn),摔了個狗啃泥。
一個小丫頭走了上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驹诹藨蚺_中央,然后彎下身把丑角扶了起來。
臺下的鄉(xiāng)鄰騷動起來,那不是汝真么?傻姑娘,千萬不要鬧事??!月兒更是后悔,剛才應(yīng)該陪汝真一起去小解的。她的小姐姐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她怎么那么大意沒有看住她!每個人的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就怕汝真的倔勁捅出簍子。
大疤頭已經(jīng)站了起來,一腳著地,一腳踩在凳子上,“媽個巴子的,小丫頭膽子不小,誰他媽讓你上臺的!”汝真未惱,向臺下抱一抱拳,“大爺,今兒是你的壽辰,小女子斗膽給你耍個新鮮的。要是不好看,任憑大爺處置?!?/p>
月兒在臺下看著,好像又看到了當(dāng)年汝真抱著一口黑鍋站在堡主家門口的模樣。月兒常常搞不懂,汝真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就像此刻,她不是溫柔的小姐姐,也不是在陽光下把手指挽成花朵的少女,更不是思念母親的小姑娘。戲臺中間的汝真,遺世獨立,而潑辣和爽快讓她像一把剛淬出的劍,鋒利果決,光芒四射。
面對這樣爽利的女子,大疤頭也難以說出“不行”。他坐回座位,冷眼看汝真到底想耍什么把戲。
汝真竟然變起了魔術(shù)。沒有人知道她會這個小把戲,是柳時月教她的,這三年她已經(jīng)練得純熟??粗暾骜{輕就熟的手法,月兒心里一慌,原來汝真從未忘記過柳時月,那么她從前說的種種,都是……都是為了成全她!淚從月兒的眼中逼了出來,朦朧中看到汝真從一個絲帕中拽出一朵花,又把一朵變成了三朵……
匪子們?nèi)奂搅藨蚺_邊,他們從未見過魔術(shù),這神奇的玩意兒到底是怎么變出來?汝真笑著說,下面這個更有趣,大家再近一點。她一邊做著動作,一邊偷偷瞄著蓮花堡的鄉(xiāng)親。人群已經(jīng)撤退了多半,由于匪子們都躥到了前面,撤退的速度也快了起來。
在匪子的眼皮底下,汝真從空著的雙手中變出了一把彩色的糖果。匪子們被這神奇的技藝徹底征服了,連連叫好。汝真把糖果撒入人群,她本想讓匪子亂起來,如此鄉(xiāng)鄰們可以更快地逃脫。不料,匪子亂了,便無法控制他們目光的方向。一個匪子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身后空蕩蕩的,神色一驚,張口就要喊,幸好一個鄉(xiāng)鄰手疾眼快捂住了他的嘴,迅速把他拖到了黑暗處解決掉。
汝真看到了這驚險的一幕,同時她也發(fā)覺大疤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他有點不耐煩了。如果此時被發(fā)現(xiàn),不但剩下的二十幾個人活不成,就連剛剛逃走的那些鄉(xiāng)鄰也會被追回來。想到這,汝真咬了咬牙,忽然轉(zhuǎn)向大疤頭。
汝真敬的酒,大疤頭不但喝了,而且和匪子們一起喝了七八碗,因為汝真說,她的拿手好戲在最后頭,只有喝了酒才能表演得好。汝真說,她的壓軸戲是——大變活人,她要把自己裝在一個箱子里,把自己裝好后,匪子們往里刺刀,在刀刺進去的一剎那,她會把自己變沒。
此時,多數(shù)的匪子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剩余的十幾個人全都被汝真的大變活人吸引了,把她團團圍住。他們看著汝真走進箱子,看著她把箱子的蓋蓋好,然后等著汝真說,開始。
逼仄的箱子里傳來汝真沉著的聲音:開始。匪子們伸出長槍短刀,興奮地刺向箱子,他們期待著箱子在兵器的利刃中碎成木頭的殘骸,然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汝真完好地站在戲臺的某個位置。這個小丫頭說,這就是魔術(shù)的魅力所在。
十幾把鋒利的刀刃同時刺中了薄薄的木板……
祠堂的地下室里,月兒和阿牛忽然聽到一陣唱腔幽然響起:欲織金銀氣,多從黃白游,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此時,匪子們歪歪斜斜抽出了刀劍,飛濺的血花如拋向空中的糖果,星星點點全落到了匪子的身上臉上。
噴著酒氣的大疤頭怔了一怔,然后竄上戲臺,打開箱子。渾身是血的汝真,勉強睜開眼,淡淡地笑了。知是上了當(dāng),大疤頭一腳踹開箱子,再回身去看,身后哪還有蓮花堡的人,祠堂前只有空蕩蕩的秋風(fēng),凄涼地吹著。
擺弄著伸不直的舌頭,大疤頭把刀往前一指說,“追?!笔畮讉€匪子歪歪扭扭地上了馬,沒走幾步便有人醉得倒了下來。追,是追不上了。
[9]
當(dāng)汝真開始變魔術(shù)的時候,月兒就知道,她的小姐姐活不成了。她把自己暴露在匪子前,她又怎么逃脫呢?她忍住錐心的痛,趁著亂悄悄進了地下室,她不能留汝真一個人在蓮花堡。沒想到,阿牛竟在地下室里,他說,“我來送汝真姐……”
倆個人都不再說話,各自在黑暗里隱忍地悲慟。
汝真的墳在蓮花堡最高的黃土坡上,是迎著風(fēng)的方向,這樣她會不會離她向往的世界和自由更近一點?月兒坐在墳前,流著淚訥訥自語,小姐姐,你一直要離開蓮花堡,一直要離開,可是現(xiàn)在,所有人都走了,你卻留了下來……
“汝真姐,你就是……就是……我們的雪蓮花花神,你要不是牽掛全堡子的人,你……”阿??薜貌荒茏砸?。
牽掛全堡子的人……月兒心里一沉,淚便更加洶涌了。與其說她的小姐姐是牽掛所有人,不如說她了無牽掛,所以才選了這一條有去無回的路。月兒的心“噗通”一下墜了下去,原來,小姐姐早已一無所有,那個火把之夜,她把未來和愛情都給了自己,若不是她說謊,那么嫁給二公子的可能就是自己,要不是她說謊,自己和柳時月也不可能終成眷侶……
小姐姐——
對著闊大空蕩的黃土坡,月兒的心都要喊出來了。
初秋的蓮花堡五彩繽紛,紅的、黃的、綠的,在黃土坡上層疊交映。汝真小小的墳頭在蓮花堡最高的土坡上孤零零地佇立,一如她生前遺世獨立的模樣。月兒和阿牛的身影走下了土坡,越來越小,他們走向了未知的未來,那里有美好,也有無奈,有心酸,自然也有歡樂。無論怎樣,好好地活著,是汝真對他們,對蓮花堡的鄉(xiāng)鄰們最大的期待,而她,也終于逃脫,她沒能逃去上海,卻終究逃出了命運的負累。她更愿意讓月兒相信,她真的會那種魔法,她已從一個秘密通道逃走,逃出了瑣碎和無奈,逃到一個蓮花盛開的地方,和她的娘親一起輕舞水袖,唱一出婉轉(zhuǎn)動聽的《牡丹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