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周念安被一個紅衣小女鬼給纏上了,非說他就是她要尋找的前世夫君,并說兩人身上都有前世的印記??墒侵苣畎采砩喜]有什么印記,分明是這個難纏的小女鬼找錯人了……
{一}
周念安很確定,自己被那個小女鬼纏上了。
那天晚上十點,他同往常一樣下班回家。在經(jīng)過途中的那片荷塘?xí)r,他看到其中一片荷葉上坐著一個小小的紅衣女孩。那女孩看起來年紀(jì)很小,大約只有三四歲大,大紅色的絲綢衣裳在月色下泛著淡淡的光。她也不說話,就那樣坐在荷葉上,手指絞著衣角,看著從旁邊走過的周念安,嘻嘻地笑。
晚風(fēng)輕拂,滿塘荷葉如碧波蕩漾,他看到她身下坐著的那片荷葉——只是一片薄薄的荷葉,承載了一個孩子的重量,卻竟然沒有一絲晃動。
他看著那個坐在荷葉上沖他笑的小女孩,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周念安是個理發(fā)師,還是個孤兒。十歲那年,他從孤兒院跑出來,各處流浪,打過人,也挨過打。后來年歲漸長,在美發(fā)店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很珍惜。
他租住的房子在一條小巷的盡頭,環(huán)境很冷清,晚上幾乎沒有行人。每次經(jīng)過荷塘?xí)r,周念安都會放慢腳步,吹著口哨,踏著淡淡的花香緩緩而行,想象著那個常來他店里的女孩的模樣。女孩是附近大學(xué)的學(xué)生,很溫婉,笑起來會有淺淺的酒窩。
有時侯,他看著大片亭亭如蓋的荷葉,會突發(fā)奇想,猜測著荷塘下會不會埋著不知什么原因死去的人,他們的尸身化作泥土,滋養(yǎng)著這些開放在水中的花,但也只是猜想而已。
然而那天晚上情況卻有些不太一樣,周念安看著那個紅衣小女孩,頓時覺得頭皮發(fā)麻。
“柳郎?!彼牭剿谏砗蠼兴?。她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分明是小孩子的聲音,卻夾雜著一絲別樣的味道。
他沒敢再看她,繼續(xù)快步向前走。蛙鳴聲漸漸遠(yuǎn)去,已聽不太分明,卻偶爾有一兩聲異常清晰,落在他的心頭,伴隨著心臟一起跳動。
——他的心臟并不是很好,情緒有較大起伏的時候,會跳動得很激烈。
腳步匆匆,他一路向前走去,直到熟悉的橘色燈光出現(xiàn)在眼前時,才舒了口氣。就在他拿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的一剎那,他愣住了。
門邊的角落里,紅衣小女孩抱膝坐著,似是等了他很久。她的手指絞著衣角,仰頭望著他,嘻嘻地笑。
{二}
從那天起,周念安的生活中便多了一個人,更確切地說,是一個鬼。
無論他走到哪里,她都會跟著他。她見不得陽光,白天他去美發(fā)店上班,她就在家里等著他。晚上他下班回家,每次走到荷塘邊,就會看到她。她要么坐在荷葉上,要么蹲在荷塘邊,有時還會踩在蓮花上跳舞,咿咿呀呀地唱些他聽不懂的歌。
是的,除了他,沒有人能看得見她。
她喚他柳郎,經(jīng)常和他說當(dāng)年的舊事。通過那些零星的片段,周念安大致拼湊出了當(dāng)年事情的輪廓。
當(dāng)年說起來,也應(yīng)該是百年前的事了吧。
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是她的夫君。她是貧家女,一次外出游玩時無意中掉落了錦帕,她本來沒有多在意,沒想到那錦帕過了幾天竟被一個年輕男子送了回來,上面多了兩行清秀挺拔的小楷——
只緣感君一回顧, 使我思君朝與暮。
她沒想到,在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竟有一個人如此思念著她。面對她,他竟似乎有一絲女子般的羞怯,垂下頭去沒有看她。
正是從那一刻起,她的生命便跟眼前這個捧著錦帕的男子聯(lián)系到了一起,自此千絲萬縷,不可斷絕。
他出身豪門,對于這門親事,家中自然萬般反對,但他心意已決,為了她不惜與家族決裂。他脫掉錦衣華服,穿上粗布衣衫,同她一起攜手離開,隱遁于田園之間。
但是,他們卻忘記了那一句話——貧賤夫妻百事哀。
起初,他對這種新生活抱有一種向往的態(tài)度,還能安然地與她過日子,但時間久了,本性便漸漸顯露,終于有一天,他對她說:“我們回去吧。”
她看著他,想到初次見他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垂著頭,語調(diào)有些怯然,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之前的畫面與眼前的一幕交疊,落在她的眼中,破碎成滴滴晶瑩,從臉頰滑落。
他慌了,忙為她擦去淚水,連聲哄說不走了。然而,心念一旦萌發(fā),就難以消失。
那個午后,當(dāng)他們從田間勞作歸來的時候,一片火紅灼痛了他們的眼,火焰熊熊燃燒,將他們的小屋漸漸吞噬。
濃煙滾滾,她沖入了火場,憑感覺辨認(rèn)方位,終于找到了箱中那個東西,它已被燒了一半。她將它上面的火熄滅,緊緊護(hù)在胸前,自己卻倒在火海中。她的視線漸漸模糊,耳邊是若隱若現(xiàn)的呼喊聲,那是他的聲音,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那么熟悉,卻那么陌生。
“柳郎,我真的找了你很久很久……”
那樣憂傷執(zhí)著的神情出現(xiàn)在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大的小女孩身上,令他心頭一顫。癡情女子死后不去投胎,執(zhí)著尋找戀人的轉(zhuǎn)世,這樣的故事他聽過,但如今竟發(fā)生在了他的身上,簡直難以置信。
“我不是他。”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很輕緩,雖然他知道說出的話一定會讓她傷心。
“你是,你就是。從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就算你忘了從前的事,可是你身上有一個印記,是無論如何也抹不掉的?!毙∨淼哪抗鈭远o比,“你不記得了嗎?那個印記,我們倆共同的印記……”
她挽起左袖,潔白的手臂光滑細(xì)膩,卻有一道寸許長的疤痕,觸目驚心。周念安完全蒙了,心口掠過窒息般的疼痛,轉(zhuǎn)瞬即逝。
他嘆了口氣:“我身上沒有任何胎記,也沒有這樣的印痕,我不是你的柳郎。”
小女鬼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
{三}
這天,周念安心情大好,從店里一直吹口哨吹到了家。小女鬼依舊在荷葉上等他,手指絞著衣角??吹剿^來,她高興地站起來,牽著他的衣擺跟在他身后回家。
她的個子太矮了,即使伸直手臂,也只能夠得到他的衣擺。
周念安租的房子在二樓,準(zhǔn)備上樓的時候,住在一樓的房東太太叫住他。
“念安,你最近氣色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再累也要注意休息啊?!崩先艘笠蟮囟谥床坏綘恐陆蟮募t衣女孩。
周念安腦子里想著別的東西,隨口應(yīng)著上了樓。
“你口袋里的是什么?”小女鬼個子矮,眼神倒不差。
周念安拿出了口袋里的東西,是一方潔白的絲帕,邊角繡著一枝梅花。這是那個女孩的,今天她來他們店里做頭發(fā),走的時候忘記拿了。
“誰的?”小女鬼飄在半空中,有些質(zhì)問的意味。
“你想做什么?”周念安警覺起來。
“絲質(zhì)不細(xì),繡工也不太好,比起我們那時候一針一線做的差遠(yuǎn)了?!?/p>
周念安不在乎這些,他寶貝一樣地捧著絲帕,眼里滿是溫暖的笑意。
“你是不是喜歡上別人了?”她問他。
周念安沒有回答。
“有什么大不了的,喜歡她就告訴她,一個人在這里傻笑什么?!毙∨砥财沧?。
周念安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愣了片刻,悶悶地說:“要是敢告訴她的話,我還用得著在這里傻笑嗎?”
“不敢當(dāng)面說,那就換一種方式?!?/p>
“比如?”
小女鬼狡黠地眨眨眼:“寫詩?”就是在絲帕上寫情書。
周念安忽然想起來,小女鬼和她的柳郎就是以這種方法相識的。
但寫什么詩,是個問題。
周念安沒上過什么學(xué),對古詩詞知道甚少。小女鬼生前喜歡讀詩詞歌賦,對這個到是信手拈來,她說了很多,但都被周念安否定,她一氣之下飄到了天花板上,氣鼓鼓地縮成一團(tuán)倒掛著,不再理他。
周念安撓撓頭,有些歉意:“那個……你說的那些都很好,可我總覺得似乎少了些什么……”
小女鬼沒有理他。
“對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和你的柳郎認(rèn)識的時候,他給上面寫的那兩句詩是什么?”
天花板上那一團(tuán)小小的紅色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依然沒有說話。
“那……我去洗澡了……”周念安訕訕地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進(jìn)浴室。
“等一下。”她出聲了。
“什么?”他轉(zhuǎn)過身來。
小女鬼從衣服中伸出頭來,聲音細(xì)細(xì)的:“你洗澡的時候,再注意看一下自己身上有沒有那個印記?!?/p>
周念安看了自己身上一眼,又看了小女鬼一眼,臉?biāo)⒌丶t了,逃一般地躲進(jìn)了浴室。
門關(guān)上片刻后,嘩嘩的水聲響了起來,他沒有看到那一團(tuán)小小的紅色從天花板上飄了下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一邊已被燒焦的物體,淚水涌出眼眶滴落下去,卻在瞬間又消失于無形。
是啊,她本就是虛無的,淚水又怎么會有實體呢?
周念安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抬頭看了天花板一眼,小女鬼還是縮成一團(tuán)倒掛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蝙蝠。
他笑著搖了搖頭,坐在沙發(fā)上擦干濕漉漉的頭發(fā),視線無意中落在桌上的那方絲帕上,他拿起來,看到上面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行雋秀的小字,整齊地排列在那枝梅花的邊上——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瞬間,他的心臟仿佛有電流擊過,清晰而尖銳的疼痛驟然襲來,讓他幾近窒息。他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臉色蒼白,嘴唇泛著青紫色,手緊緊地捂著心臟,身子微微顫抖,許久后才恢復(fù)過來。
周念安嘆了口氣,看來自己心臟的問題越來越嚴(yán)重了,要盡快去醫(yī)院看看,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躺在床上,對那團(tuán)小小的紅色說道:“謝謝?!?/p>
天花板的角落里,小女鬼沒有說話,只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原來鬼也會睡覺?周念安愣了片刻,然后輕輕地笑了起來。
{四}
那天晚上,周念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依稀是百年前,在重重的朦朧之中,他看到了她,還有她的柳郎。
那時的小女鬼還不是鬼,她是一個很溫婉的女子,梳著整齊的發(fā)髻,純白的梔子花戴在鬢邊,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成月牙形。她靠在身旁那個男子的肩頭,柔柔地喚他,柳郎。
柳郎,多么輕的兩個字,卻讓他心頭一窒。
然而他明白,那不是在喊他。
她身邊的男子笑著回應(yīng),眼里的溫柔好像月光下的湖水,泛著粼粼的波光。
陡然間,物轉(zhuǎn)星移。
眼前是滾滾的濃煙,火光連天際都映成了紅色。她沖進(jìn)火海,身體被嚴(yán)重?zé)齻?,他帶她回到家中,雖然有郎中診治,然而她的臉終究毀容了,而他也漸漸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他。
那天天氣極好,病中的她精神也出奇的好,她讓他陪她去后花院散步。他們走了很久,走累了,他就陪她坐在井邊的石臺上。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問他:“柳郎,現(xiàn)在我是不是很丑?”
她的臉上包著層層紗布,只露出兩只眼睛,眼睛已經(jīng)被煙火熏灼失明,唯有那一對漆黑無神的眸子。
聽到她這個問題,他卻沉默了。
女子沒有在意,輕輕地笑著,她取下發(fā)簪,說:“柳郎,再為我梳一次頭好嗎?”
他應(yīng)了聲好,然后解開了她的發(fā)帶,輕輕地為她梳頭。她閉上眼睛,感受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發(fā)絲,帶著暖暖的溫度。
周念安站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手指緊捂著心臟,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很累了,我很想睡……”
周圍是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周念安不知道自己身處在哪里,只聽到有熟悉的聲音縈繞在耳畔,讓他覺得莫名地安心。
那是她的聲音,她在繼續(xù)說——
“后來我睡了過去,睡了很久……當(dāng)溫暖逐漸散去,冰雪般的寒意將我包圍,周圍是一片黑暗,我沒有身體,什么都看不到,只聽到水的聲音,我覺得自己浸在水里。又過了很久,陽光灑進(jìn)來,我以為我終于可以出去了,然而卻有什么東西掉了進(jìn)來,伴隨著稚嫩的哭聲,接下來又恢復(fù)了長久的黑暗。我這才發(fā)現(xiàn),被扔進(jìn)來的竟然是個小女孩……”
他聽到她的嘆息,仿佛穿越了經(jīng)年的悲傷,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獨自在黑暗中待久了,真是寂寞啊……那個小女孩神智已經(jīng)不太清醒,發(fā)著高燒,她很怕,一直在哭,哭累了睡著后在夢中喊娘親,求娘不要丟下自己。我感到她的生命在一點點流逝——就像我這樣。我問她,你愛你的娘嗎?她看不見我,但她聽得到我的聲音,也感覺得到我的存在,于是她點點頭。我又問,那你恨她嗎?她忽然不哭了,和之前判若兩人,很久之后,她慢慢地點點頭。我告訴她,她快要死了,肉體對她已經(jīng)沒用了,與其留在這里腐爛,倒不如借給我用,作為報答,我從這里出去后,可以替她做一件事?!?/p>
“是什么事?”周念安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絲絲涼意。
她沒有回答,或許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繼續(xù)說——
“那些長久以來的空虛和寂寞仿佛有了著落,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晴朗的夏夜,我抬起頭,可以看到夜空中的星星,我感到自己有了身體,它像蓮花一般生長著……”
周念安的心跳得很快,他看到幽深的古井里面溢出水來,水越來越大,淹沒了早已傾頹的院落和房屋,形成一片湖泊,湖泊上霎時間長滿了碧綠的荷葉,亭亭如蓋。
紅衣小女孩坐在荷葉上,手指絞著衣角,看著他,嘻嘻地笑。
{五}
周念安醒來的時候是在醫(yī)院里,周圍是一片刺目的白,白得沒有絲毫生機(jī),房東太太坐在他的病床邊,滿眼焦急。
早上,她看他沒有去上班,以為他睡過了頭就去叫他。屢次敲門不應(yīng),打電話又無人接聽,她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看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不省人事的他。
周念安問護(hù)士他的心臟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她搖搖頭,告訴他檢查結(jié)果還沒有出來,讓他好好休息,不要有大的情緒波動。他抬頭看到病房里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
他嘆了口氣,習(xí)慣性地望向天花板,心里卻陡然一空。
沒有那個紅色的身影。
他這才想起來這是醫(yī)院,不是他家里。
他催促房東太太早點休息,看到困倦的房東太太在旁邊空病床上睡著后,才松了口氣。他坐起來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想到那個奇怪的夢,還有百年前的那些光景。
眼前浮現(xiàn)出她的笑靨,周念安看著自己的手,那是一雙理發(fā)師的手,他閉上雙眼。
這雙手……真的是曾為她梳過頭發(fā)的那雙手嗎?
夢境依稀浮現(xiàn),他記得初次見她的第一眼。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明明沒有見過她以前的樣子,但那個女子出現(xiàn)的時候,他知道那就是她。他開始相信小女鬼對他身份莫名的篤定,他想知道她第一次在荷葉上看到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
周念安的心里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疑問,前世他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在哪里,為什么會讓她一個人孤獨地沉睡了百年?而那個她篤定的印記究竟有沒有,要是有的話,又會在他身上哪里呢?
沒有人回答他,除了掛鐘滴滴答答的聲響,還有拂過窗邊的風(fēng)聲。
他的手無意中碰到衣袋,那一方雪白的絲帕上,兩行娟秀的墨色字跡如小小的花骨朵,在夜色中緩緩綻放。
他的心,忽然顫了一下。
房東太太已經(jīng)睡著了,呼吸平穩(wěn)均勻。周念安輕喊了她幾聲,確定她熟睡后悄悄起來,向病房外走去。
醫(yī)院有急診,二十四小時都不會關(guān)門。
時值初秋,夜里已有了些許涼意,可城市的燈火依然通明。
他知道,鬼本來不該待在人間,只是因為本身極強(qiáng)的執(zhí)念,才湊巧出現(xiàn)。即使這樣,它們依舊不屬于這個世界,早晚有一天會走的。小女鬼應(yīng)該也是這樣,她說她來到這里就是為了尋找她的柳郎,一旦找到他,她的心愿已了,或許就會離開了吧。
他忽然慶幸起來,慶幸自己的身上沒有那個所謂的印記。他甚至希望自己不是那個柳郎,這樣那個印記就永遠(yuǎn)找不到,而她對他那樣篤信,或許會一直留在他的身邊吧……
夜風(fēng)吹來,周念安打了個寒戰(zhàn),被腦海中這個忽然閃過的念頭嚇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忽然想到這個。耳邊有隱約的蛙聲,他抬起頭來看看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到了每天都會經(jīng)過的那片荷塘邊。
然而,荷葉上,卻沒有坐著那個紅衣小女孩。
周念安加快了腳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路燈將他的影子拉長,縮短,又拉長……
不知為什么,他的心好慌。
終于到家了,他跑著上樓打開門。然而,眼前所見的一切,仍是令他失望了。桌子、椅子、衣柜……所有的家具一樣不少,但整個房子卻顯得空蕩蕩的。
只因為少了那一團(tuán)小小的紅色。
周念安找遍了屋子所有的角落,仍沒有看見她。他急了,想喊她,然而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猛然想起,相處了這么久,他從來都沒問過她的名字。而她卻對他的喜好一清二楚,他喜歡什么食物,喜歡什么花,喜歡什么人——
雖然她知道他喜歡的人,不是她。
周念安的心慌了起來,記憶中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初見小女鬼那天。這兩種心慌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是都是因為害怕,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害怕她出現(xiàn),而這一次,卻是害怕她消失。
他頹然地跌坐在地上,心口又疼痛起來,額上冷汗涔涔,浸濕了額前的碎發(fā)。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細(xì)小的聲音鉆入耳朵,很輕,若不是在這樣安靜的夜里,他一定注意不到。
“柳郎……”
周念安心頭一顫。他屏住呼吸仔細(xì)傾聽著,聲音來自床下,似乎顯得很虛弱,他怕燈光會對她造成什么傷害,于是關(guān)掉燈,掀開了床單。
那一剎那,他的呼吸陡然凝滯。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荷花——緋紅色的花朵,沒有莖葉,只是一朵花,靜靜地飄浮著。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觸向了那朵荷花。荷花竟緩緩飄到了他的掌心。
那是怎樣一種冰涼的感覺?。?/p>
仿佛冬天的雪落在井水中,溶化后透出刺骨的寒意,由手掌漸漸蔓延,直至心臟。
“帶我去荷塘……”他聽到她說。
沒有絲毫猶豫,他托著荷花就要沖出去。但是他沒有想到,門卻在這一刻忽然打開了,房東太太站在門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那一瞬間,周念安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懼意。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了他?!崩先说穆曇羝届o如水,聽不出一絲喜怒。
周念安愣住了,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放了他,這不關(guān)他的事?!彼俅沃貜?fù)著,閉上雙眼,“我和你走……”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晚風(fēng)吹動窗簾,淡白的月光灑落在地板上,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有動。
忽然,周圍的景象發(fā)生了變化。所有的家具都開始變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石頭砌成的墻壁,濕潤而光滑,有些地方覆著暗綠色的青苔。
這是一口古井!
眼前是瀲滟的水波,那朵荷花從周念安掌心飄了出去,浮在水面上。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周念安覺得荷花的顏色越來越紅,紅得甚至有些發(fā)暗,如鮮血一般。
——本來就是用鮮血澆灌出的花??!
{六}
“還記得這口井嗎?”
幽幽的聲音響起,透著刺骨的涼意。
周念安看到房東太太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但她沒有說話。
“娘,別丟下我,我以后會乖乖聽您的話,不吵不鬧,也不再惹您生氣……娘,這里好黑,我好怕,別丟下我……”
小女孩的聲音驟然響起,她開始哭喊,后面已變成了哀求。井底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小女孩,本是銀鈴般清脆悅耳的聲音,回蕩在這陰暗的古井中,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看到這一幕,房東太太終于頹然倒地,掩面抽泣起來。她雖然沒有說話,周念安已經(jīng)把當(dāng)年的情形猜了個七八分,房東太太應(yīng)該就是小女孩的娘,以他對她的了解,一定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把女兒拋到井里的吧……
“娘,這件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歡,我說這是娘親手給我做的,阿鮮阿福她們都好羨慕呢!可是娘只許我在過年的時候穿……”小女孩的聲音已經(jīng)細(xì)如游絲,她手指絞著衣角,“娘,今天是不是過年?不然為什么娘給我穿了這件衣服呢……”
她的聲音緩緩地低了下去,古井中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唯有房東太太低聲抽泣的聲音。周念安看到那個小女孩靠在井壁上,身子漸漸滑了下去,沒入冰涼的井水中,再無聲息。
房東太太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如雨下。
“那個時候,村里發(fā)生了瘟疫,死了很多人。我們家早已一貧如洗,連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根本沒錢給涼兒看病,卻又不能讓她傳染給別人,只能、只能……”她的話語幾次被淚水打斷,“這些年來,我失去了所有親人,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啊!”
房東太太頓了頓,對那朵荷花說:“我雖然看不到你,但從你一來這里,我就感受到了你的存在。我知道是涼兒來了,涼兒來找我了……我不知道你是誰,卻知道你是來為涼兒報仇的。鬼只能在陽間存在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一天是力量最弱的時候,也是怨念最強(qiáng)的時候。今夜,如果鬼能把一個人帶到它前世死的地方,就可以拉著那個人一起墜入陰間。從你出現(xiàn)的第一天我就在算,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九天?!?/p>
聽到這里,周念安的心頭一顫,剛才她叫他送她去荷塘,難道、難道……
他的心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按住心口,否定了這個猜測,不會的,她不會這樣做的!
“你要帶,就帶我走吧,罪孽是我造下的,就應(yīng)該由我來償還。念安還是個孩子,他以后的路還很長。”
周念安在一旁聽著,想說話,心口的疼痛卻讓他說不出口。
“你以為,死就能償還你的罪孽了嗎?”
過了很久,冬雪般冰冷的聲音從荷花里飄出:“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亡,而是活著。承受所有的罪孽和悲傷,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
她的聲音冰冷無比,卻透著一絲莫名的笑意。
“我恨你,可是她并不恨你?!彼穆曇艉鋈黄届o下來,她口中的“她”,是指涼兒。
對面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你……說什么?”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滿眼不可置信。
“在井底那么久,真是寂寞啊……我想在她死后借用她的身體,因此答應(yīng)她替她做一件事?!彼D了頓,“可是,我沒有想到,她要我做的事情,竟然那么簡單,卻又那么不可思議。”
須臾間,忽然回到了幾十年前。冰涼的井底,小小的紅衣女孩蜷縮在角落里,手指絞著衣角,沉默許久后,她終于下定了決心。
“你能答應(yīng)我,以后會一直穿著這件衣服嗎?這樣,在很久很久以后再見到娘時,她就能一眼認(rèn)出我了呢……”
女孩的聲音很小,臉上還帶著向往的笑容,那樣明媚而堅強(qiáng),然后緩緩地消失在了眾人眼前。
周念安看到那朵荷花上騰起緋色的煙霧,煙霧散盡后,一個身著古衫的女子出現(xiàn)在眼前,鬢角別著一朵純白的梔子花。
那個在他夢中出現(xiàn)的女子,曾經(jīng)和他朝夕相處的人,那個真正的“她”。
她走到周念安身邊,帶著深沉的嘆息:“對不起,我騙了你,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我很早就從井底上來了,我得到了自由。我在人世間游蕩,走了許多地方,我希望我可以遇到?jīng)鰞旱哪?,或者是轉(zhuǎn)世后的柳郎,他們一個是我的身體最牽掛的人,一個是我的靈魂最牽掛的人。雖然,他們都拋棄了我們……”
“當(dāng)年,你和我……”周念安說到這里,忽然眼睛一暗,隨即改口,“你和他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會在古井里?手臂上的那個印記又是怎么回事?”
“其實當(dāng)年的事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復(fù)雜,那時我因火災(zāi)而雙目失明,后來在井邊坐下小憩的時候無意中墜井而亡,手臂上的印記就是在墜落的瞬間磕碰在石頭上而形成的。后來,柳郎命人封了那口井,他不知道我的魂魄還在里面。我不甘心那么長久的孤寂,于是就幻想那個傷痕是我們共同的印記,或許這就是自欺欺人,時間久了,連我都以為是真的了……”
她的話中帶著些許調(diào)侃的意味,看似淡然的語調(diào)之下,卻隱匿了極深的孤獨。
“我曾經(jīng)以為離開了古井,就擺脫了黑暗和恐懼,但是在人間越久,那些灰暗的回憶就越來越清晰。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算什么,別人看不到我,聽不到我的聲音,除了旁觀之外,不能做任何事,甚至包括——”她微微一笑,說出了一個字,“死。
“在井底的時候,我求生不得,但是在人間度過了這么漫長的光陰后,我發(fā)現(xiàn)這兩個地方其實是一樣的……我厭倦了,我想離開這里,但是卻做不到……”
他說:“你說別人看不見你,那我……”
“我回到了自己死的地方,就是那片荷塘里,我毀掉了那朵蓮花,那是我意念的寄托。從那天起,我真正地變成了一個鬼,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就在那個晚上,我遇到了你。
“初見你的時候,我真以為你就是他,你們的眼睛那么像,身上有一種我極為熟悉的感覺,那是長久以來都沒有感受過的。所以我與你意念相通,使你看到了我,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她說得沒錯,今天是第四十九天,是我要離開的時候,可我從來沒想過要帶走你,或者你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人?!彼淖旖歉∑鹨唤z笑容,美得幾近凋零,“讓你送我去荷塘,我只是、只是想在相遇的地方與你分別,今晚是最后一晚了,只有在這最后的時刻,你才能看到我真正的樣子……”
兩行清淚緩緩滑過她的臉頰,最終滴落下去。
仿佛回到了那個夢里,周念安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帶著微微的顫抖:“那個印記……真的并不存在嗎?”
她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然后說:“如果存在的話,只可能在一個地方,那就是胸口??上銢]有……我不會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不是他……”
“我是不是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嗎?”終于,他說出了這句話。
她愣住了,看著他。
“與其說是那口古井困住了你,不如說是你困住了自己。那些百年前的往事,那個現(xiàn)在不知身在何處的人,那段悲喜交加的回憶,都是困住你的枷鎖,甚至直到現(xiàn)在你都沒有擺脫它們。你雖然身在外面,心卻從來沒有走出過那口古井,沒有忘記過那個人。我不是你的柳郎,我只有一個名字,叫做周念安?!?/p>
聽著他這番話,女子的臉上卻緩緩地綻開了笑容,如同蓮花綻放一般。
“謝謝你?!彼f。
東方的天空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微光,四周的井壁逐漸淡去,原先屋中的家具又出現(xiàn)在眼前。女子的輪廓漸漸變得很淡,他甚至不敢呼吸,怕輕輕一口氣就會讓她消散。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我會去哪里,如果有機(jī)會的話,我會回來找你?!彼龑λ?。
“我等你?!彼f。簡單的三個字,卻重如千鈞。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這是他最后想問的一個問題。
“我的名字……”她的身形越來越淡,聲音也越來越小,好像夢一般遙遠(yuǎn),“叫做……”
后面的話他已經(jīng)聽不清了,太陽從東方徐徐升起,他伸出手,想觸摸她的臉頰,然而就在剛要觸及的一瞬間,一縷陽光穿透了她的身體。仿佛輕煙消散,她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依然維持著伸出的姿勢,那一縷陽光透過指縫落在他的眼中,迷離了整個世界。
{七}
“念安,你醒了?!?/p>
房東太太的聲音把他從一片混沌中喚醒,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又是在醫(yī)院。心口處一陣陣地疼痛,那種空洞的感覺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仿佛有什么極為重要的東西永久地失去了。
他記得意識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著她消失在陽光下,然后他就昏了過去,不省人事。
周念安嘆了口氣,自己這樣的身體,不知能不能等到她來找他。
“周念安,你的診斷結(jié)果出來了?!弊o(hù)士推門而入,將一份病歷放到了床頭。
他翻開一看,幾個顯眼的大字刺痛了他的眼睛。
“先天性心臟瓣膜缺損,這是什么意思?”
“你有先天性心臟病,心臟瓣膜從一出生就有一處缺損,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大,病情也越來越嚴(yán)重?!?/p>
怪不得自己一出生就遭到父母遺棄,原來是這樣……他嘆了口氣,隨口問道:“那處缺損長什么樣?”
“豎直形,長度接近一寸?!弊o(hù)士放好了藥后就離開了,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他聽到她這樣回答說。
周念安愣住了,有什么溫暖卻又酸楚的東西從心底涌出。他看到初見她時她坐在荷葉上的情景,看到她飄在天花板上那一團(tuán)小小的紅色,看到她離去時眼中的澄澈和寧靜……
小女鬼,我還是想叫你小女鬼,你應(yīng)該也不會料到吧,原來我真的是他……
那個印記真的是存在的,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它會在那個地方——心臟。
從一出生開始,我的心臟上就帶著那個印記。那是從前世襲承下來的印記,是屬于我們兩個共同的印記。
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是夢是醒,在亦真亦幻中,周念安看到了她和他。
他在他們居住的茅屋后方,悄悄地告訴前來勸說他回家的仆人,在傍晚時分放火燒掉這座屋子,這樣就可以使她斷了所有念想,安心隨他回家過他從小便習(xí)慣了的富余生活。
他不知道,那時她就在不遠(yuǎn)處,聽到他們的話,然后無聲地流著淚。
火果然燒起來了,她心底最后的一點幻想也沒了。她拼命沖進(jìn)火場,只是為了救出他曾經(jīng)送還給她的那方錦帕。
須臾間,情景換成了豪門深宅之中。
草木蔥蘢的后院中,她坐在井臺邊,臉上包著紗布,唯一露出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取下了發(fā)簪,讓他為她梳頭,或者說是懇求。她的青絲從他的指間滑過,臉上滿是幸福的笑容,卻沒有看到身后的他眼神瞬息萬變。
這個女子,一直是他深愛的女子啊……
他想到他當(dāng)初決意娶她時父親眼中的怒意,想到和她在一起時的酸甜苦辣,想到她沖進(jìn)火場時心中的震驚,想到母親不久之前對他說的話。
“郎中說,她的臉已經(jīng)無法恢復(fù)了,即使我能接受這樣一個兒媳,你又能接受這樣一個妻子嗎?”
當(dāng)時他摔門而去,但是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質(zhì)問他:“你能接受她嗎?能接受這樣的她嗎?”
古井邊上,正在為她梳頭的手頓住了,他微微顫抖著用了一下力……
他沒想到她竟然這么輕,單薄得像紙一樣。他只是輕輕推了她一下,她就掉入了井中,一點掙扎都沒有,他甚至沒有聽到她落水的聲音。
就在他探頭去看的時候,一只手卻忽然伸了出來,胡亂地?fù)]舞著,手里握著的金簪劃傷了他的胸口,足足有一寸多長。
原來她竟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攀住了井壁……
胸口的鮮血汩汩而出,他腦海中僅存的一絲理智也崩潰了,他奪過她手中的發(fā)簪,掙扎中,發(fā)簪劃傷了她的手臂。他生生地掰開她攀在井壁上的那只手,然后聽到了她絕望的笑聲被淹沒在水聲中……
他驚呆了,不敢相信剛才那么瘋狂的舉動竟出自于自己的雙手。他跪倒在井邊上,顫抖著捂住臉,喉中發(fā)出困獸一般喑啞的低吼。
“安娘……”
安娘,念安。
原來如此,所有一切從最初的那一天起,冥冥中就已經(jīng)有了安排。
他的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并非病痛,而是那種沉寂在心靈深處已久的痛苦和愧疚,陡然在這一刻全部涌現(xiàn)出來。他想到他和她這一世的初遇,想到她蜷縮在天花板的角落里那團(tuán)小小的紅色身影,想到前世,他推她下去的那一瞬間。
心上的傷痕,是永世不可磨滅的印記,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伴隨著他,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那段前世的往事,痛苦與愧疚,直到死亡。
她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曾經(jīng)忘記了她,如今當(dāng)他終于想起她,她,卻已然離去了。
春光明媚,一陣風(fēng)吹過,幾朵桃花隨風(fēng)飄落下來,落入幽幽的井中,再無聲息,就像那個宛如荷花般美麗的女子一樣。
所有的一切,那些哭過笑過的往事,愛過恨過的人,都隨著落花悄然沉入了這口古井里,最終全都?xì)w于沉寂。
{八}
周念安病愈出院的那一天,是房東太太離世的日子。
他回到家里,看到一切依舊,唯獨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老人走得很安詳,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仿佛早預(yù)感到了死亡的來臨,在安然等待。
老人在遺囑中,說把這棟房子送給周念安。
料理完老人的后事后,周念安辭了原先的工作,開了一間小小的理發(fā)店。
他仍時常去荷塘邊散步,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紅色的身影。
她還沒有來,那么沒關(guān)系,他會一直等著她的。
想她的時候,他就會拿出那一方絲帕,看著上面兩行娟秀的小字無聲地微笑。
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原來這兩句詩里說的并不是那個時常來他店里做頭發(fā)的女孩,而是她。
他聽說那個女孩前段時間出了場車禍,生命危在旦夕,所幸挺了過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康復(fù)出院了,但性格卻好像變了個人一般,不再有以前那種傲氣,反而多了些溫婉。
他真心替她感到開心,她是個好女孩,理應(yīng)健康美麗。
身后是那片他來過無數(shù)次的荷塘,他的視線在每一片荷葉上巡視了一遍,希望不經(jīng)意間能看到一團(tuán)小小的紅色闖入眼簾,然而沒有。
雖是意料中的結(jié)果,他仍嘆了口氣,望著那一片荷塘發(fā)呆,卻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他心頭一震,聽清了是高跟鞋的聲音后,又不禁失望了。
不是她……
然而,腳步聲卻越來越近。不知為什么,他心里忽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腳步聲在他的身后戛然而止,四周很靜,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有呼吸的聲音。
“大晚上的坐在這里,不怕被蚊子吃了嗎?”
身后的人說話了,那不是她的聲音……
他神思松弛,仿佛心口上一塊石頭終于落地,卻有什么極其臨近的東西再次遠(yuǎn)去了。他揚了揚嘴角,掩飾心中的失落,轉(zhuǎn)過身。
是那個女孩,那個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喜歡的人。
“我在等人?!彼f。
“等誰?”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怎樣回答,沉默了片刻后,說:“一個故人?!?/p>
他又問她:“你的身體好些了嗎?”
“好些了,只是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疤?!迸⑿π?,周念安這才注意到她穿著長袖。
他正想安慰她,卻見女孩把袖子卷了起來,在她左臂上,有一道寸許長的疤痕,分外顯眼,讓他覺得莫名的熟悉。
心中剛才那種奇怪的感覺再次襲來,微風(fēng)陣陣,空氣中浮動著一種淡淡的芬芳,此情此景,多么像他初見她時的那個夜晚啊……
“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女孩笑著看他,手指絞著衣角。
“你……”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站在原地,不能言語。
“哎,就知道你一定認(rèn)不出我了,真是笨?!彼柭柤纾拔绎h了很久很久,最后也不知怎么就飄到這個剛剛失去靈魂的軀殼里了?!?/p>
“那你……究竟是不是她?”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著,伴著心跳的聲音。
“果然是笨死了,難道連自己說過的話都忘記了嗎?”她忽然笑了起來,眼里卻似乎氤氳著水霧,“我是不是她,真的有那樣重要嗎?”
“重要,當(dāng)然重要。”他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喂,等等我!周念安你這個渾蛋!”叫喊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周念安!我數(shù)三聲,你再不回來我就走了!
“一!
“二!
“二點五!
“二點八!
“二點九……”
數(shù)數(sh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她蹲下去,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嗚咽:“我真的走了……”
“走啊?!彼麙佅聝蓚€字。
“你……好!我走!”她擦干眼淚,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要走,“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走反啦,是這邊?!?/p>
“那邊?”她愣住了,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去哪里?”
“你說去哪里?當(dāng)然是回家了?!敝苣畎沧叩剿纳磉?,眼里蕩漾著笑意,“離開這么久,該不會連家在哪里都忘了吧?”
她站在原地,任他牽起她的手,像教訓(xùn)一個小孩子般數(shù)落她:“都這么大的人了,還是喜歡絞衣角,像個長不大的小孩似的……”
月光如脈脈的流水,靜靜地灑落在那兩個漸行漸遠(yuǎn)的身影上。沒有人看到,兩片荷葉的縫隙之中,有一朵緋紅的荷花正如一個最美麗的女子一般,在月色下緩緩綻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