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鎮(zhèn)上在接二連三地死人,一時間人人惶恐不安。梁生很擔心自己娘子紫岑的安危,可紫岑每次對他都是不冷不熱的。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因為愛他而留在這兒,還是因為他的真實身份……
鎮(zhèn)上又死了人。
喉嚨被一口咬斷,血液盡數放干,被撕得爛碎的衣服上則處處印著野獸的抓痕——一時間,消散近一年的妖怪吃人傳言,又在街頭巷尾流傳開來。
梁生說起此事時,紫岑正將切好的菜和著醬一起倒進鍋里,劇烈散開的白霧遮住了她的臉,梁生只聽到她淡淡地哦了一聲。
等到菜炒得半熟,霧里才傳出聲音,說:“出門自己小心,若不幸撞上了,記得護住頸項留一口氣,興許我還能救上一救?!?/p>
聽完紫岑的話,梁生不滿地蹦過去:“娘子你好冷淡,我這可是在擔心你啊,這十里八鄉(xiāng)誰不知近來死的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
“擔心我?”紫岑輕輕一笑,“你柴劈完了?”
聞言,梁生立刻矮了半截:“沒有……”
“那還不快去?”
垂頭喪氣地背過身,又聽見身后聲音如珠玉墜地:“快劈,我在百香樓買了燒雞,再過一會兒可就涼了?!?/p>
梁生眼睛一亮,立刻應得比誰都大聲。
“我馬上就回來!”
一年前。
秋風呼嘯著吹走落葉,殘絮漫天飛舞,漸漸同了深秋旅人落寞的心,獨自孤寂地在晚霞中蒼老,最后破敗不堪地墜落在青石板路面上。
大門啪的一聲在眼前關上,紫岑收回想再敲的手,拎著藥箱慢吞吞地朝外走去。
興許是因為鎮(zhèn)上接二連三地死人,此時誰也不愿收留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這已經是紫岑在兩個時辰內敲的第三十三戶人家了。
黃昏的暈色沉沉地打在她單薄的背上,紫岑陰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趕路……
梁生就這么突然而又注定地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
青年清亮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那么格格不入,他在簡陋的籬笆里追著一只雞,唇邊沾了幾滴血跡,額角還有一根雞毛,行為古怪奇異,卻一下吸引住了紫岑的目光……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
仿佛注意到外人的視線,青年的目光也從雞上移開,隨即就死死地黏在了紫岑身上,一雙泛著瀲滟水光的桃花眼,驀然像遇了春潮萬丈,翻涌著滿滿驚艷。
打量了兩眼紫岑,青年不由得微微一笑,露出的虎牙竟帶著幾分天真。
他開口:“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嗎?不介意的話,來屋里休息下吧。”
“大夫,大夫……”蒼老的呼喚聲在耳邊回蕩,紫岑顫抖了一下,回過神來,不由得抱歉一笑。
“我走神了?!?/p>
“沒關系?!崩蠇D人了然一笑,“看你這樣子,八成是想到了什么好事吧?”
紫岑如實以告:“是想到了和外子初遇時的一些事,不過也算不上什么好事,有點懷念罷了……”她抬手取下包好的藥,又囑咐說,“一日三劑,藥一定要喝盡,怕你苦放了點山楂,不要和藥材混淆一起煎了。”
老婦人笑瞇瞇地點頭,取了藥剛站起身,又聽紫岑說:“近來鎮(zhèn)上頗不安寧,你回去路上小心,千萬別走那些小巷暗路?!?/p>
老婦人嘆了口氣:“我一個老太婆能有什么事?只是可憐了那些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也不知是哪個殺千刀的干的,如此殘忍!”
紫岑心中一動:“不是傳言是妖所為嗎?”
“這誰又說得清呢?可惜了一年前上頭說要遣一個除妖人來,卻到如今還是不見蹤影,若此事真與妖有關,只怕那個無辜的孩子也慘遭毒手了吧!”
一年前小鎮(zhèn)接連有人斃命,一時間人心惶惶,鎮(zhèn)長不得不向上頭求助,豈知被遣來的除妖人還未見蹤影,殺人案就莫名淡下去,直到……如今,布滿野獸抓痕的尸體再次橫在大街小巷。
老婦人聲淚俱下:“那東街的王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又乖巧又討喜,眼看就要嫁人了,這一去……可讓她爹娘怎么活??!”
紫岑輕輕拍了拍老婦人的肩,寬慰說:“別想這么多了,這世間正氣浩然……不管犯事的是人還是妖,都定會有人替我們討回公道的?!?/p>
她聲音輕而縹緲,卻意外有著安撫人心的效果,老婦人只覺得心中一定,險些迷失在那雙黑而深沉的眸子里。
見她發(fā)愣,紫岑又說:“不早了,你再不回去,王大爺怕是要等急了……”
想到自家老伴,老婦人立刻變得喜笑顏開,口中又感謝了紫岑幾句,轉身踏門而去。
看了一眼天色,紫岑也收了招牌,背著藥箱朝西街走去。梁生在鎮(zhèn)上的一家磨坊做工,這個點,恰好可以接了他一并回家吃飯。
見到紫岑,磨坊小工嘻嘻一笑:“大夫是來找生哥的吧?他在后院呢,今天送來的米面有些多,所以耽誤了一會兒,大夫去找他吧,不礙事?!?/p>
梁生果然在干活,見到紫岑他眼睛一亮,手上動作不由得快了幾分,不一會兒就將一切收拾妥當。
兩人正要出門,卻又被小工喊住了。
“生哥!今天剩了些豆腐,老板讓我們帶回家吃,你等等,我給你去拿……”
梁生隨口應說:“不用了,你自己吃……”聲音在紫岑的瞪視下越來越輕,梁生連忙閉了嘴,轉過頭不敢與紫岑對視。
他有個壞毛病,喜歡吃肉,卻極其討厭蔬菜,紫岑沒來前,餐桌上往往是一月也見不上幾回蔬菜,直到娶了妻被紫岑逼著把薪資上繳,才有所改善。
好在也不是第一天嫁給梁生,紫岑并沒說什么,只是淡淡地謝了小工。
小工很快就取了豆腐出來,不料地上濕滑,他啊的一聲朝旁邊摔去,白花花的豆腐頓時散了一地。
“生哥,對不起!”小工哭喪著臉,說,“要不我把我那份給你吧!”
梁生倒也大度,扶起小工朝他搖搖頭,又問:“你腿沒事嗎?剛剛那一下摔得不輕吧?要不要讓我娘子幫你看看?”
小工方才摔倒時,腿磕到了一邊的搟面杖,發(fā)出砰的一聲,想來此時定是青紫一片。
梁生本是好心,不料小工卻拒絕了:“沒事,我小時候皮,磕碰慣了,一點也不疼。生哥,你快和嫂子回家吧,不然就太晚了?!?/p>
梁生看了一眼外頭,確實不早了,又想起鎮(zhèn)上最近接二連三出現(xiàn)的尸體,哪還敢多留,連忙扯了紫岑急急出門去。
回了家,吃完飯,紫岑才慢吞吞地朝梁生開口:“說吧?!?/p>
梁生愕然:“什么?”
“你是不是有話要和我說?”紫岑瞥了梁生一眼,回來的路上梁生抓耳撓腮,一臉苦悶,說是沒事瞞著她她也不信。
梁生想了想,臉色驀然嚴肅起來,他說:“娘子,我想過了,以后我每日做完了工會去醫(yī)館接你,以后我們就一起回來吧!”
“不行?!?/p>
“為什么?”梁生跳起來,“難道只準你等我,不準我等你?”
“不是這個問題?!弊厢櫭迹t(yī)館關門有早有晚,有時臨近傍晚來了要出診的客人紫岑也會去,往往一診就至辛時,梁生要來接她,也許根本就見不到人。
“總之就是不行,你擔心好自己就夠了?!?/p>
“那怎么行?這一個月鎮(zhèn)上都死了多少人了,你一個弱女子我怎么放心……”
“梁生?!弊厢曇舫亮瞬簧伲澳銘撝?,死的都是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我早已嫁作人婦,又走慣了夜路,能有什么危險?”
梁生還想再言,卻在紫岑的目光中收了口,每當紫岑用這樣又冷又深的眼神瞪著他時,就代表她生氣了。這一年來,梁生妥協(xié)過無數次,自然也無外乎這一次。
他心里泛著苦,默默地看著紫岑轉過身去,留下一句淡漠到飄無的話。
“即使是妖……這樣骯臟罪孽的生物,也必會被屠戮在天日昭昭之下,輪回報應,我并不害怕任何東西。”
鎮(zhèn)上還是在死人。
不過月余,竟又發(fā)生了數起命案,無一不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被撕裂了身體,慘死在街頭巷尾,瞪大的杏眼透著死前的驚恐萬分,讓人心悸。
與此同時,紫岑也忙了起來,不安的氣氛流轉在鄉(xiāng)民之間,大家漸漸開始閉門不出,需要出診的人數大大增加,想在天黑前忙完似乎已成了一種奢望。
這一日,在病人家耽擱了一會兒,紫岑到家時竟已近午時,西移的月兒在竹屋投下淡淡銀輝,她的腳步忽地頓住了。
窗邊矗立著一個黑影。
“紫岑?”
直到梁生熟悉的聲音響起,紫岑方才舒了口氣,她快步走進屋說:“怎么站在這里?”
以往她回來晚時,梁生有時也會等她,只不過不是坐在桌邊就是躺在床上,從未像今日一樣立在窗口,宛如在凝視什么東西。
梁生勉強一笑:“這不是擔心你嗎?而且……”他撫了撫肚子,聲音漸低,“我也有些餓了……”
“你又不是殘廢,餓了不會自己做東西吃嗎?”嘴上雖是這么說,紫岑還是熟練地開鍋燒火,不一會兒就弄了碗香噴噴的面出來。
梁生低頭喝了兩口面湯,正待夸紫岑兩句,不覺面上一涼,紫岑已伸了手來細細擦著他的臉。
“都幾歲的人了,吃個面還弄得滿臉湯汁?!?/p>
不知是霧氣上涌,還是紫岑的錯覺,梁生那雙明媚的桃花眼竟泛了幾分水意,他驀地握住了紫岑的手,柔聲說:“娘子,我愛你?!?/p>
紫岑怔了一會兒,才淡淡應了聲,抽回手說:“吃完快些去睡,明天還要做工呢,我洗了碗就來。”
梁生臉上浮起了失望,但還是三兩口吃完了面,乖乖走進里屋。
留下紫岑,默默地看著空碗發(fā)呆,眼中深沉望不見底。
她那替梁生擦過臉的手背,如今氤氳著一片鮮紅,俯首之間,幾縷血腥氣飄了上來。
翌日,街口又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一模一樣的死法,凄慘而凌亂的衣服蓋在少女嬌嫩的身體上,鎮(zhèn)長派了人來將尸體抬走,卻蓋不住人心的惶恐迅速蔓延。
小鎮(zhèn)更顯凄清,夜晚開張的店家屈指可數。
而紫岑在忙碌之際,也沒有忽視自家夫君的奇異.
梁生變了。
在他第三次將紫岑已經切好的菜弄得亂七八糟時,紫岑終于忍不住停下了動作,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最近怎么了?”
家里有什么活他總搶著干,每夜都立在門口等她回來,也不再像從前那么挑嘴了,紫岑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梁生搖搖頭,目光無比認真:“娘子你說什么呢,我對你好,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順手理了理紫岑因汗而略顯凌亂的額發(fā),說:“我以后會一直對你好的。我們……可是要白頭到老的,是不是?”
紫岑嗯了一聲,又聽梁生說:“鎮(zhèn)上又死了不少人,娘子也覺得都是妖所為嗎?”
“抓痕遍布,喉嚨咬斷……人類做不出來這些吧?!?/p>
“也是,只可惜了妖習慣于混跡常人之中,氣味全無,就算是資深的除妖人也無法在短期內將其抓出來……這鎮(zhèn)上,不知還要死多少無辜的姑娘?!?/p>
紫岑不答,只是揉著面團的手多用了幾分力。
梁生無意間問說:“娘子也和別人一樣,都認為妖是罪孽邪惡的象征嗎?”
紫岑還是不答。
“我聽說……有些妖也可以偽裝成普通人,一樣地娶妻生子,一輩子不讓人發(fā)現(xiàn)……這樣的話,其實他們也是可以不做壞事的?!?/p>
梁生微微一笑:“我覺得妖和人一樣,有兇殘貪婪喪盡天良的,也有秉性善良不愿害人性命的,娘子認為呢?”
他話音剛落,只覺一陣熱氣撲面而來,眼前有什么白花花的一晃,下意識地接住,才發(fā)現(xiàn)是個香軟白嫩的饅頭。
紫岑一邊將熟了的菜倒進碗里,一邊說:“饅頭還堵不了你的嘴,不知剛才是誰在叫餓?”
梁生嘆了口氣,終是悶悶地不再出聲。
日子繼續(xù)如流水般溫潤地淌過,只是不知何時,從前那個有幾分小孩天性的青年漸漸溫柔體貼起來,往往在紫岑的一個轉身之際,就能瞧見那雙桃花眸中流轉的深情。
學著切菜燒湯,頑皮的鍋碗瓢盆在梁生手下也慢慢有了同紫岑的乖巧。
而梁生也開始逐漸對鎮(zhèn)上發(fā)生的事來了興趣,仿佛明白紫岑對妖的排斥,話題到最后總是會不明不白地扯到妖身上,看他那樣子,到竟不全對妖有惡感。
每到那時,紫岑都會冷淡地應兩聲,當做沒有看見梁生臉上的失望和淡淡的憤怒。
直到那一日——
老婦人的女兒被人發(fā)現(xiàn)慘死在西街街口。
老婦人家是獨養(yǎng)女,老兩口相依相攜數十年才有這么一個女兒在膝下承歡,眼看就要及笄了,哪想就出門買一包鹽的工夫,就慘死在了家門口。
時近黃昏,老婦人心中忐忑,剛想開了門進去找,一具歪著脖子的女尸就倒了進來,老婦人一時受不了刺激,當場就昏了過去。
聽聞此事,紫岑也來不及收下招牌,拎了藥箱就跟在送信的人身后,又是扎針又是熬藥,月上柳梢才把老婦人的一條命救了回來。
將濃黑的藥汁倒進碗里,紫岑囑咐目光呆滯的王大爺說:“今夜一定要好生照顧,莫讓她再激動了,我明日再來,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了。”
“是我不好……不該因為是黃昏就放松了警惕,讓那丫頭跑出門去?!必E著背,王大爺一下下地撫著自己老伴的手,老淚縱橫。
紫岑聽他哭訴,久久沒有出聲,提著藥箱的手,不知何時捏出了一片紫青。
梁生最近乖巧不少,紫岑到家時他已把飯菜放置妥當,正端了碗去舀裊裊冒著熱氣的湯。
他沒有看出來紫岑心情不好,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地說著關于妖的傳說,他本以為紫岑定會像往日一樣一言不發(fā),不想她今天卻開口了。
紫岑冷冰冰地說:“以后不要說這些了?!?/p>
“為什么?”
紫岑不答。
梁生心里泛起些微怒意,說:“娘子不是都聽了這么久了嗎?怎么突然有意見了?”
紫岑還是不答,她低頭扒飯,面前的菜卻不見少。
梁生的嘴巴幾經張開,最后還是無力地閉上,他看著這個共同生活已經快一年的人,忽地有種深深的陌生感。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軟了不少:“娘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年前你背著藥箱來到這個小鎮(zhèn),我看著你站在籬笆外,白衣飄飄欲乘風歸去,第一眼就讓我神魂顛倒,兩個月后你說要嫁給我,我欣喜若狂,暗自告訴自己要一生對你好。
“可是,我到現(xiàn)在才明白,也許我根本沒這個資格吧……”梁生的聲音多了幾分苦澀,紫岑放下了碗,抬頭看著他。
“我說笑話時你愛理不理,我燒飯洗衣討好你你愛理不理,我努力溫柔體貼做個好丈夫,你還是愛理不理……娘子,你究竟對我有沒有感情?”搖搖頭,仿佛是害怕那個足以揪住自己心臟讓他窒息的答案,梁生說完竟轉身跑了出去,修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以一種詭異而讓人心碎的速度。
紫岑伸出了手,不到片刻卻又放了下來,只是盯著滿桌菜肴發(fā)愣。她喃喃地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滿室冰涼冷漠的空氣聽。
“你說你不知我在想什么,我又何嘗了解過你?”
翌日黃昏,寂靜已久的街口出現(xiàn)了幾絲生氣,興許是仗著人多勢眾,興許是耐不了寂寞,幾個半大的小孩在路邊玩起了鞠球。
“啊!”忽地,一個小女孩尖叫了一聲,鞠球飛離了她的腳,朝著小巷深處滾去。
“你踢飛的,你去撿!”
小女孩猶豫著沒動。
“快去??!磨蹭什么,大家都等著呢,還玩不玩了……”
受不住眾人的催促,小女孩只好鼓起勇氣朝里走去,她很快撿回了鞠球,正要飛速跑出去時,一道黑影猝不及防地攔在了她面前,略一低頭就朝她頸項咬來。
小女孩臨危不懼,隨地一滾就躲過了致命的一擊,與此同時,一枚石子斜里飛來打中了黑影的手腕,小女孩乘機從黑影腋下跑了過去。
幾聲喧嘩,剛才還聚集在一起的小孩瞬間散得連影子都不見了。
梁生背著手從小巷深處走出來,他看著臉上已經冒出幾縷灰毛的人嘆了口氣。
“果然是你?!?/p>
西街。
紫岑一邊給躺在床上的人下著針,一邊看著王大爺忙里忙外,一會兒將做好的飯菜端到床邊,一會兒又拿著熱毛巾給老婦人擦腳。
她不由得感嘆道:“你們感情真好?!?/p>
“不好。這些事啊以前都是丫頭做的,現(xiàn)在她……”抹了抹眼角,王大爺的表情黯淡了不少,手上動作卻是沒停,“不過這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老太婆沒那么容易恢復過來,我做男人的,理應多擔待點?!?/p>
他細細清洗著老伴的腳,眼里泛著懷念的淚花:“我十九歲那年,鎮(zhèn)上恰好鬧了大饑荒,我餓得不行的時候,就是老太婆賞了塊餅……我當時還詫異哪來的好心人,抬頭一看,嘿,她自己都餓得沒幾兩肉了!
“這一晃……就是四十年了啊,其實我們感情真不算好,有事沒事都要吵吵,老太婆家是有錢人,犯了事逃難出來的。她看不慣我那些粗鄙鄉(xiāng)民的陋習,我也受不了她那大小姐的脾氣,可那又能怎么樣,如果沒有老太婆那塊餅,我早就餓死在街邊了。
“嘿,誰說兩個世界的人不能在一起?這么多年我們也湊合著熬過來了,一直到后來還有了丫頭……”理了理老婦人凌亂的鬢發(fā),那灰白仿佛是深情的見證,王大爺繼續(xù)說,“只可惜丫頭沒那福分,我們一把年紀了還要給她送終,唉……”
王大爺又感嘆了些什么,紫岑全然沒聽清,不知何時她眼底起了一層淡淡的水霧,模糊間,仿佛那個昔日籬笆里的青年就彎腰站在她面前……
幼稚,可笑,明明就對那只四處亂飛的雞饞得要死,偏偏還要在她面前裝出翩翩君子的樣子,略微上挑的桃花眼始終映著她的身影。
紫岑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響起:“兩個世界的人……也可以在一起嗎?”
磨坊小工嘿嘿一笑,也不辯解,臉上灰毛陡然又多了幾簇:“你怎么知道是我?”他抬頭張望了一下巷外,心中明白了幾分,“那幾個小孩也是你雇來的?
“真是沒辦法……最近年輕姑娘都不出門了,有童子童女我也只能湊合了,若非如此貪吃,你怕是找不到我的破綻吧?”
“你錯了?!绷荷蛔忠活D地說,“我很早就知道是你了。”
“哦?”
“看樣子你還沒發(fā)現(xiàn)……”梁生笑了一聲,“我原本就知你非常人,可你一向老實,從來沒懷疑過你??赡侨漳惆讯垢f給我時不慎摔了跤,你自己都不曾注意自己的褲腳掀了起來嗎?”
小工臉色一變。
梁生繼續(xù)說:“當時我就看到了你腿上的灰毛,可時間太短我也不敢確認你是什么妖,所以我才想讓娘子替你診斷一下,哪想你卻拒絕了。
“從那時起,我就沒斷過對你的懷疑,直到那一日——你想不到吧,機緣巧合,我竟然看到你生生咬斷了王家姑娘的喉嚨!”
小工驚訝地說:“原來當日阻擋我獵食的人是你!”
梁生嘆了一口氣:“只可惜我動作太慢,終究來不及阻止。你逃跑之后我飛速去了你家……你果然不在。從那以后——”
“從那以后你就確認了是我?”小工冷笑一聲,眸子里驀地閃過一絲惡毒,“那你那個娘子,有沒有對你說什么呢?”
梁生皺眉:“我娘子?她能說什么?”
小工哈哈大笑起來:“生哥啊生哥,說我疏忽,你自己也小心不到哪兒去吧?你難道不知道你向我出手時,那個姑娘的喉嚨已經被我咬斷了嗎?你一動她的血自然就濺到了你臉上……怎么?你家娘子沒有告訴你嗎?你夜半三更滿臉鮮血地站在屋里等她回家。
“我老實告訴你吧!我早就懷疑你家那個陰陽怪氣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了,一年前上頭派了人下來除妖,嚇得我好一段時間都不敢亂動,后來謠言卻不攻自破,但你想想,一年前真的沒人來過這里嗎?”
梁生的身體驀地僵住了,他想起他初遇紫岑的那個黃昏,他嘴邊沾了幾根雞毛,正心急如焚地追著一只亂跑的雞。
那人深沉下來的目光,宛如一潭窺不見底的死水。
小工的話宛如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梁生的心,還狠心地轉了轉刀柄:“你想想,除妖人神出鬼沒,誰說過一定是男人?再說了……你了解過你家娘子嗎?她祖籍何處?家里還有幾口人?為什么來到這里?又為什么嫁給你?”
瞥了一眼呆弱木雞的梁生,小工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他繼續(xù)說:“生哥,你醒醒吧!說不定人家早就懷疑上了你,正尋個機會要把你的心挖出來交給上頭呢……嘿,不如你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往后有什么好貨色我一定分你一半!”
見梁生沒反應,小工以為他已經默認了自己的主意,得意地一笑,轉身就要走。
一顆石子打在他的腳前,入地三分,昭示著主人早已下定的決心。
梁生靠墻而立,一襲青衫及地,像極了行俠仗義的大俠,他看著這個和自己在磨坊里相處過無數歲月的人,認真地拒絕說:“你害了這么多人,我不能放過你。不然的話,我家娘子會不高興的。”
紫岑背起藥箱時,老婦人還在昏睡中,王大爺仔細地給她蓋好薄毯,又將暖爐移到床邊,方才起身送紫岑到門口。
看了一眼和進門時明顯不同的紫岑,王大爺奇怪地說:“大夫……是撞見了什么好事嗎?似乎比先前高興了許多??!”
紫岑搖搖頭,眸里卻罕見地帶了一絲笑意:“只是想通了一些事而已?!?/p>
“哦?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不了……只是有一個人,從很久以前起就掏心掏肺地對我,我卻抱著不可告人的秘密來到他身邊,我身負道義,猜忌他懷疑他,莫名冷淡,他也從來不介意,總是用那雙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眼睛躲在背后偷看我。”
紫岑面上多了幾分無奈,說:“或許,我早就已經心軟了吧?!?/p>
王大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這有什么好開心的。
紫岑淡然一笑,也不與他解釋,徑自說:“直到今日,我終于明白,無論那人是好是壞,我背負著怎樣的理由,都始終不可能對他下手……”
她深吸一口氣:“還不如帶他永永遠遠地離開此處,把人牢牢捆在身邊,就當用我的一世,去為他贖罪吧!”
反正作為那人的娘子,她總是有這個資格的。
王大爺糊涂了半晌,最后一句卻是聽懂了,他一下急了,心道這么高明的大夫怎么就要離開了呢?挽留的話剛到唇邊,卻見紫岑已轉身離去,飄逸的身影難得帶了幾分急切。
那方向,好像是百香樓。
王大爺笑著搖了搖頭,算了,他一個老頭子跟著瞎湊合什么呢?有什么話,明天再和大夫說也是一樣的吧。
磨坊小工倒在地上,抽搐著吐出兩口血,瞳孔暈散,看著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的人,顫抖著問:“為、為什么……”
為什么同樣為妖,卻可以毫不留情地對他下手?
梁生笑了,眸里是小工不懂的溫柔:“我說了,我家娘子會不高興的?!?/p>
他背過身,一步步堅定地離開,故意不看小工在他背后瞪大了眼,皮膚迅速干癟下去,露出一具丑陋而泛灰的狼尸。
一會兒他死了,也會變得這么丑嗎?
扶著墻走到小巷邊,梁生一個踉蹌,終是撐不住坐倒在地,捂住腰間的手慢慢移開,血像是決堤的河流般涌了出來,不一會兒就染紅了青石板路面。
那只狼妖吃了這么多的人,他早已不是他的對手,拼盡全力,也只是為了不讓他吞掉他的修為去害他娘子罷了。
是人是妖,或者是除妖人,其實都沒有關系。
他不會忘記那一日夕陽西下,白衣女子站在籬笆外的模樣,那清冷黑沉的眸子倒映著他的身影,撲飛的雞忽然就失了所有魅力,他手忙腳亂,只想給那人留下個好印象。
“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嗎?不介意的話,來屋里休息下吧?!?/p>
聲音漸遠,涌出的血無窮無盡,意識也在慢慢變得模糊,可梁生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濃。
他也不會忘記,那日紅燭喜帕,他挑開紅艷蓋頭,底下那張冷若桃李的臉朝他微微一笑時,屋內宛如開了朵朵春花,沒有證婚人,沒有主婚人,沒有聘禮嫁妝,瞬間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側身,細細地吻著那魂牽夢縈的所在。
然后,在心里悄然發(fā)誓——
這一生,只對她好。
百香樓里,老板將荷葉包裹著的燒雞遞給候了許久的紫岑,香噴噴的味道撲溢而出,點滴油亮沾染在荷葉上,讓見者食指大動。
“不是我夸口啊,我們這兒的燒雞在鎮(zhèn)上稱第二,還真沒人敢稱第一,它可是有歷史的!這秘方從我曾祖父那兒傳下來的……姑娘,味道確實不錯吧?”
紫岑微微一笑,凝視著燒雞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幾分柔情。
“是啊,我家夫君……最喜歡你們這兒的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