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一張成都地圖，你會看到兩條窄窄的綠色水帶，從西面和南面穿過城區(qū)，將成都核心區(qū)域包圍在里面，并在右下角交匯，向南邊流去；西邊、東邊，另有兩條細細的水帶。再仔細看下去，在地圖上沒有河流穿過的地方，卻有許多和河有關的名字——磨子橋、青石橋、小河街、洗面橋、金河路、西御河、東御河、跳蹬河。

再翻開一張光緒時期的成都水道圖，你才明白這四條水道組成的水系遠不是成都河網(wǎng)的原狀，曾經(jīng)的成都河流密布，除了數(shù)不清的支脈、渠道以外，還有金河、御河穿城而過，遠較如今的兩江穿城布局豐富。

這是歷經(jīng)千年形成的成都水網(wǎng)——中唐高驕修筑羅城之后，對鄲江河道進行遷移，使二江（郫江、檢江，今府河、南河）成為成都的護城河；唐末宋初，兩江抱城、四大干渠（府河、南河、金河、解玉渠）、八大溝脈縱橫交錯的河湖水系形成；明朝修建了環(huán)繞皇城的御河。據(jù)《成都通覽》載，清末時，全城還有塘二十余處，有以種過蓮藕而聞名的上、中、下三個蓮池和小淖壩，還有千秋池、龍堤池……亦有橋近二百座，既有拱橋，也有平橋，還有廊橋。

正是穩(wěn)定的水網(wǎng)系統(tǒng)奠定了成都一千多年來的城市格局——現(xiàn)今成都城市街區(qū)基本格局，形成于清代前期，也繼承了此前歷代打下的基礎，由“口”字形御河環(huán)繞的皇城位于正中，換成四周的四條河劃出城區(qū)界限，中間隨著水網(wǎng)的分割，形成一個個或寬或窄的條帶狀街區(qū)，金河兩岸是繁華的貿易區(qū)、九眼橋、安順橋等水漲之處則是繁忙的水碼頭，這樣的布局形成的河、橋、街、巷，相當部分一直維持到民國時期。但如今，這些以“池”、“橋”、“河”命名的地方大部分已看不到碧波蕩漾，一個城市的河流、湖泊網(wǎng)絡，以及在其基礎上蔓延而生的街巷，形成和完善用了一千多年，而迅速消逝，卻只用了不到一百年。

曾經(jīng)的水鄉(xiāng)

得知我想了解成都曾經(jīng)的水鄉(xiāng)景象是怎樣的，四川省水利研究所的水利史研究者馮廣宏對我說，你去看王士性的《入蜀記》，到處都是流水。于是翻開《入蜀記》，發(fā)現(xiàn)這位明朝中晚期來成都的旅行者的記錄中，成都處處都是水景，“江流繞雉堞如靛。即村舍扃扉、田塍溝瀆，無非流水”，“水上林木翳映，所在皆佳境”。

再看清末民初時西德尼?甘伯、威爾遜等人百年前所拍攝的老成都照片，成都東門碼頭浮滿了烏篷船，臨河的房屋修起高高的墻基，頗有幾分江南水鄉(xiāng)之感；九眼橋邊青草葳蕤，小船輕盈穿橋洞而過；萬里橋下婦女在濯洗苧麻，河流淺處孩子玩耍、女子洗衣，河岸的竹竿上晾著剛洗完的濕衣服。百年前的成都，頗有江南水鄉(xiāng)一般的景致。

如今站在光緒時期成都水道圖所標“九眼橋”之處，只看到一座現(xiàn)代化立交橋，車流不息，看不到一絲遠帆、也看不到一條船?？?，甚至連河水都沒有了漫天的氣勢，溫吞吞地慢慢流著。

但在20世紀50年代前，九眼橋旁白塔寺前面的河灘上，是熱鬧的水碼頭。人們要從水路出成都下重慶，都得從這里搭船啟程。而從外地水路運來的貨物，也得在這里上岸。每天天剛亮，密密麻麻的船只就停泊在那里，準備前往樂山。

再向前追溯，在1933年成渝公路建成之前，絕大多數(shù)成都人要走出盆地，都是從錦江這條黃金水道坐船到樂山，轉重慶，出三峽。到了民國時期，安順橋、九眼橋、望江樓等地仍然是重要的水運碼頭。成都人花十幾兩銀子就可以包一只木船直抵重慶。1938年出版的《成都導游》一書，在水路交通部分記載說：“灌縣以上只通木筏，灌縣至成都可以通小船，但需過堰。”

為了管理航運，還有嚴密的規(guī)章制度：成都的船業(yè)最早是由船行進行管理，到1909年時，裁撤成都船行，歸水道警察管理。水道警察對船業(yè)管理較為嚴格，“寫船者須在警局填寫船票，用經(jīng)開船過九眼橋洞外，即驗票放行，到江口即繳票矣。”

錦江在20世紀50年代初都還有載重10噸左右的木船通行到樂山，如果在洪水期，甚至可行40噸的木船。隨著河道日漸淤塞，公路和鐵路運輸逐漸取代了成都航運業(yè)的作用，江面上慢慢見不到來往船只了。1952年，成渝鐵路通車，錦江上的碼頭工人有300多人被安排到火車北站貨場，成為新的搬運工。50年代僅剩少許小船仍在使用較為廉價的水運，袁庭棟1957年到四川大學讀書時，在南河中曾看到彭山、眉山上行的貨船，裝著木柴和蔬菜。

南河徹底斷航是在1979年，雙流古佛堰將堤壩加高，錦江水位驟降，航運也便不再可行，成都水運興盛的日子，便真正一去不復返了。

人河共樂

1949年12月成都仍是這樣一個充滿水鄉(xiāng)景致的城市，而剛剛從戰(zhàn)爭中走出來的人們甚至享受了一段更加美好的與河流共處的時光——建國之初對河流體系的改造，更多注重于改善環(huán)境、供水系統(tǒng)方面。

1952年至1953年，成都市對御河進行了改造，這次改造并非填埋，而是清浚和整理環(huán)境，改造后形成繞皇城西、北、東三面的馬蹄形新河，全長21公里，由飲馬河引水經(jīng)西馬棚街、東門街、平安橋注入御河。改造后的御河碧波蕩漾，綠樹成蔭。御河通過一條小河和金河相連，這兩條河便是貫穿城區(qū)、人們生活和玩耍不可或缺的部分。從老照片中，可以看到20世紀50年代，金河曾經(jīng)成為中學生們比賽劃船的賽場，河邊隔一段插著小旗，孩子們穿著整齊的白襯衣，賣力地劃船。

1953年前，百花潭一段波深水綠，河南岸碼頭的錦官城舊址樹木、竹林高大茂密、有寬闊空地，學生們常常來到這里，坐船到南岸野炊、游玩。

1953年秋，錦官城舊址改造成為成都市第二代動物園，百花潭河上架起一座浮橋，后來參觀者增多，浮橋上還增設了穿白制服的水上警察維持秩序。1966年，在河水較為平緩，岸邊有沙灘的萬福橋一帶建成第一個天然游泳場就在這里，名為萬福橋天然游泳場，可惜“文革”的到來使得這個游泳場只使用了一個夏天。

這段時間因為供水而改造的是沙河——上世紀50年代初，由于成都要在東郊建設大型工業(yè)區(qū)，于是將用于農業(yè)灌溉的沙河改造成為工業(yè)用水專用渠。從1954年開始，全市人民大搞義務勞動，最早參加勞動的人數(shù)達每天13萬人，他們將都江堰水通過府河引入沙河，將原來的進水口從雙水碾上移到洞子口磚頭堰，將原來的出水口從下五桂橋下游改道入府河，將淤塞的污水渠擴大、拉直、加深。這一工程直到1957年3月才完工。擴建前沙河寬16米左右，擴建后的沙河寬幾十甚至近百米，幾乎是在廢棄的河道上開出一條新河。

1949年后的十多年是成都河流的好時光，但隨著城市的建設，落后的水泥路、老舊的石拱橋和木橋無法滿足一座飛速成長城市的需求，河流在高樓大廈的逼壓下，失去了生存的空間。

金河御河之亡

站在繁忙的天府廣場前，南邊的鹽市口，便是曾經(jīng)金河流過的地方，在遠東百貨和城市之心兩座大樓之前，曾是繁忙的水運碼頭，成都重要的物資集散中心。外州縣客船到達東水關，貨物行李皆換用小船運入城內，市民生活所需糧食、燃料也可水運入城，而現(xiàn)在則是只有汽車在公路上川流不息。

廣場北邊，曾在四川科技館和體育館的四周環(huán)繞的馬蹄形河流，則是御河。而現(xiàn)在，這兩條曾經(jīng)位于城市中心的骨干水脈無聲無息地埋于地下，蹤跡全無。

金河和御河的改造，是成都水網(wǎng)千年來最大的改變。金河又稱金水河，從都江堰兩河口引入磨底河，然后從成都西門入城，流經(jīng)人民公園、西御街、東御街、鹽市口，穿過臥龍橋街、青石橋街，經(jīng)東門，最后流入府河。御河則是明洪武年間開鑿的，三面環(huán)繞皇城的護城河，全長約2公里，通過一條名叫“小河”的溝渠與金河連通。

金河、御河的通暢，直接促進了沿河工商業(yè)的繁榮，清末創(chuàng)建商業(yè)場之前，金河沿岸一直是成都商業(yè)和手工業(yè)重要的集中區(qū)域。直到商業(yè)場建成，貿易繁華區(qū)才逐漸轉向春熙路附近。

然而1969年8月始，為備戰(zhàn)蘇聯(lián)侵犯，在全國廣泛地開展了群眾性的挖防空洞和防空壕的活動，而利用河道建造防空洞則是最便捷的方式。

1970年l2月，四川省、成都市革命委員會和成都警備司令部決定填埋金河、御河，改建成防空工事，當時成都市調動了124萬人次，消耗將近2000噸鋼材、1萬噸水泥，1200多立方的木材，用了8個月的時間，把金河、御河變成了地道。

就這樣，在成都城區(qū)流淌了1118年的金河、585年的御河，相繼消失，沉沒地下。當時在四川大學歷史系當教師的袁庭棟還記得，他們系到金河義務勞動時，河水已經(jīng)排干，旁邊堆放著許多從外地運來的建筑材料，他們整整干了一個月，把河底整平。當時金河的防空洞挖好后，僅能容一個人能站下。預料中的“大戰(zhàn)”最后沒有打起來，這防空洞也沒有派上用場。只是附近老百姓搭了一些棚子，街道辦事處、革委會借防空洞的地方搞了些車間、辦公室。

曾經(jīng)參與府南河治理工程的老專家張承昕輕車熟路地陪著我尋找老金河和御河遺址，從幼兒園旁邊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門走進去，便是通向地下的幾十階臺階，向下走幾步便感覺涼氣逼人，走到底后面前便展開一條長長的甬道，寬有將近10米，高有3米多，長上百米——張老說，我們現(xiàn)在就在御河底下了。只是如今的御河，成為紅酒公司的酒窖，借其陰涼，四周墻壁展覽架上擺著一瓶瓶紅酒，墻上的標簽顯示這是“拉菲”。

西御街南行幾十米，兩棟高樓之間有一排矮矮的紅磚房，其下就是金河。因為金河改造的防空洞較淺而小，無法過多承重，因此這個天府廣場邊的寸土寸金之地直到現(xiàn)在仍保留了這排破舊的平房。張老說，要找金河遺址，就沿著當年的河道位置走下去，高樓之間有一排矮房子的，肯定就是金河遺址。

我們問住在這里的一位白發(fā)老太太，可曾知道這里曾是金河遺址，現(xiàn)在是地下人防工程，在這里住了十多年的老者茫然不知。這也無怪她，變成防空洞的金河在地表毫無痕跡，在一個飛速發(fā)展的城市里，曾經(jīng)存在過上千年的河流，只在林立高樓間破爛的小平房上找到些許遺跡。

再走進天府廣場西南邊人民公園的大門，環(huán)繞公園一周的一帶彎彎靜水是金河僅剩的存在，但沒有了源頭活水，顏色是略顯渾濁的青綠色，沒有了以前的碧波，更不見魚的蹤影。

河流為道路讓路

更多河流的支脈的消失，是在城市建設過程中。1949年，成都建成區(qū)面積只有近18平方公里，城區(qū)道路86公里，絕大部分是泥結碎石路面；雖有橋梁45座，但都是木橋和少量石拱橋。

1958年，成都拆城墻、修通人民南路，其后五年內，成都市建設了東西干道總府路和大慈寺路段，新建、擴建橋梁7座，擴南河上流于河為清水河正流。到1980年第五個五年計劃完成為止，城市道路總長已達300多公里，城市橋梁大部分改造為永久性橋梁。這樣隨著一個個五年計劃的實施，馬路一條條鋪起來，高樓一棟棟拔地而起，河流的領域越來越萎縮。

這些河流的消失，和1949年后城市建設的主導思想有關——為了城市的發(fā)展，一切自然都為人讓道。

因此為了增加可用面積，便于建造機動車道，原本貫穿城市的細碎水網(wǎng)，許多支流甚至干流被填埋、改造。根據(jù)河流研究會的不完全數(shù)據(jù)，幾十年間，成都近300處河道被填塞或覆蓋。如今成都二環(huán)路內還“活”著的河流除了錦江、沙河外，御河、金河已改為人防地道，城內大小池塘已全部被填。城西尚存清水河、摸底河、飲馬河、西郊河、二道河、浣花溪、干河。三道河被二環(huán)路排洪河截斷，一環(huán)路以內尚存800米河道，其余被蓋；蔣家堰被二環(huán)路排洪河截斷，接近浣花溪處尚有百米河道，其余被蓋；在城南，肖家河尚存，龍爪堰一斗渠尚有近200米河道，其余被填、被蓋；城北沙河、排洪河、繩溪河尚存，而磚頭堰、低溝半數(shù)均被填埋，而城市內也已經(jīng)看不到活潑自然流動的河流。

一直為保護河流奔走的張老說，2005年，他主筆撰寫調研報告，呼吁恢復金河、御河與大小幾十處古河道，因此到處去尋找金河和御河的河道舊址。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金河、御河沿岸一些留有河的地方重又實至名歸，“如果能夠恢復，那就太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