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16歲離家之前,我們一家七口全睡在同一張床上,睡在那種用木板架高、鋪著草席,冬天加上一層墊被的通鋪。
這樣的一家人應(yīng)該很親近吧?沒錯。不過,不包括父親在內(nèi)。父親可能一直在摸索、嘗試與孩子們親近的方式,但老是不得其門而入。同樣地,孩子們也是。
小時候特別喜歡父親上小夜班的那幾天,因?yàn)橄抡n回來時他不在家。他不在,整個家就少了莫名的肅殺和壓力,媽媽準(zhǔn)確地形容是“貓不在,老鼠嗆須”。
午夜父親回來,他必須把睡得橫七豎八的孩子一個一個搬動、擺正之后,才有自己可以躺下來的空間。那時我通常是醒著的,我喜歡感受床板輕輕抖動,接著聞到一股檸檬香皂的氣味,一雙大手穿過我的肩胛和大腿,最后整個人被抱起放到應(yīng)有的位置。
那是來自父親的擁抱,是與父親最親近的時刻。后來與弟妹們交流,原來他們也在裝睡。
有一年父親的腿被礦坑的落磐壓傷,傷勢嚴(yán)重到必須從礦工醫(yī)院轉(zhuǎn)到臺北一家私人的外科醫(yī)院治療。由于住院時間很長,媽媽得打工養(yǎng)家,所以他在醫(yī)院的情形幾乎
沒人知道。
某個星期六中午放學(xué)之后,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沖動,我竟跳上開往臺北的火車,來到父親的病房。我看到了一個毫無威嚴(yán)、落魄不堪的父親,他的頭發(fā)沒有梳理,既長且亂,胡子幾天沒刮,打著石膏的右腿露在棉被外,腳趾甲又長又臟。我想幫他剪趾甲,護(hù)士沒有找到指甲剪,給了我一把小剪刀,我就在眾人的注視下,低著頭忍住一直冒出來的眼淚,小心翼翼地幫父親剪趾甲。
父親問, 媽媽叫你來的? 不是。你自己跑來?沒跟媽媽說?沒有。那你別回去了,晚上就睡我這里。到了晚上, 父親帶我去看電影。他一手撐著我的肩膀,一手拄著拐杖,小心地穿越周末熙攘的人群,走過長長的街道。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一個人到臺北、第一次單獨(dú)和父親睡在一起、第一次幫父親剪趾甲,卻也是最后一次和父親一起看電影。
這,一直是我腦海里最珍貴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