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太過于念念不忘,再次路過這屋檐下,單薄的夜風也會抓住些冷颼颼的親切。舊紅門上的扣環(huán)染了銹,布滿的大大小小的蛛網(wǎng)在風中顯得很結實, 一如她密封記憶的網(wǎng)。這是條老街,墻邊的路燈雖破舊不堪,但湊合著也能看得見,青石板上的深淺凹凼都還在,安靜的夜只是不太習慣她孤傲的高跟鞋聲。路的盡頭躲起來偷笑,她索性脫掉鞋,扶著墻,慢慢往前走。兩邊的墻上均畫了一個大紅圈,圈里一個字。她停下來低頭看,手上沾了一手的墻灰。
幾棵梧桐樹上掛滿的月色,搖醒幾分朦朧的睡意。一個醉眼朦朧滿臉胡楂的男人倚在樹下,嘔物泄了一地,他抬起頭,瞧見了她。兩眼深凹,臉色蒼白。她輕輕扶墻而立,在黑夜中從容地戴上一框墨鏡。殊不知她眼神早亂了陣腳。晚春的月光勾魂,恰恰也勾住他嘲弄的嘴角。
他起身,用醺紅的醉眼直直地盯著她走來,昏亂的腳步不帶任何節(jié)奏,跌跌撞撞差點被絆倒。夜風微涼,一位打扮妖艷的年輕女子從背后扶住他,抬頭,也斜眼望著她。燈光與月光交織著明亮,兩人的影子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映得怪異蜿蜒。
她提著鞋子安靜地繼續(xù)走。空氣突然變得寧靜,深邃的夜空瞧不見半點星光。時間像一條蛇,蜿蜒前進又咄咄逼人后退。
男人開始點煙,他從她墨鏡里看到煙霧繚繞,模糊了自己。
他玩弄著煙頭:“東墻還沒拆吧?”
“不,它早拆了” 。
“哦,謝謝”。
她輕笑一聲,依偎著風衣裙輕揚,獨自貼著墻,消失于夜色。
他身邊的女人不解,咂咂嘴,伸出五顏六色的指甲向后指,沒拆啊。男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掐掉手里的煙,眼里卻流淌著明亮。
舊燈里的嘲笑味加重,散發(fā)怪異的暗黃。有水滴滴答答從管道里漏出來,唱流傳已久的歌謠。
記憶更加的清晰,承諾也許總和年輕綁在一起,太不夠現(xiàn)實。她撐著膝蓋喘息,摘掉墨鏡,猛然自嘲起來。在這條老街還很年輕的時候,夜空是那個年代最忠誠的伙伴,而東墻只是一面比較高且干凈的白墻。高處不勝寒,她總是固執(zhí)地抱著自己發(fā)抖,就為了觸摸這滿夜的星。整夜都貓叫連綿,他能輕盈容易地爬上墻,故作碰巧地相遇,也正好解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她。彼此心里的憧憬撞在一起,便瞬間激烈得一發(fā)不可收拾。
“怎么還不睡?”她揶揄著微笑。
“瞧見了你”。
他低著頭,唇邊像綻放的鮮花,雙眼若黑夜里的星,晶瑩閃爍。
東墻上能看到太多風景,遠處的天邊漸漸泛白,遠處的燈漸漸亮了。她突然想唱歌,輕輕哼著調(diào)子,他默契地打著節(jié)拍,兩人相望,目光如水。云開始翻卷,他笑著撒下承諾,要帶她去遠方。月亮便是躲藏起來,天倒看得更真切了。
墻上有的地方長出棱角,她猛地縮回手,疼痛全漫延在鮮紅的拆字上。她也曾這樣想過,若他沒有走錯了道,自己與他還能坐東墻,唱細歌。眷戀交錯著縈繞些雞鳴,于是,這天算是跟著記憶一起亮了。晚春的墻上還能瞧見幾朵粉桃,這條老街也得以更親切了些。接著的是新的光滑的水泥路,她理理頭發(fā),穿上鞋。清晨送一絲涼風,穿過樹葉時仿佛有了聲音,嘩啦嘩啦幾次,再聽不見。
她笑著看一眼東墻,早該拆了。
明師點評:在儒家倫理文化中,“墻”是秩序和規(guī)范的象征。在元明及后來的許多戲曲中,男女主人公隔墻相戀,逾墻而從的故事情節(jié)反復上演,幾成才子佳人愛情敘事的一種模式。而此文作者巧妙運用“墻”的文化意象生成“東墻”的新意象。
曾經(jīng)在東墻處歡聲笑語,你唱我和的兩個年輕人卻在歲月的滔滔長河中分道揚鑣,生活迥異。偶然的月夜東墻相逢,“東墻還沒拆吧”“不,它早拆了”的簡單對話很有意思,只有文中主人公和讀者明白:“東墻還沒拆吧”是男人故意詢問,想知道女人是否還記得曾經(jīng)的愛;而“不,它早拆了?!笔桥藢δ腥耸チ诵判?,不再對過去有所眷戀;“哦,謝謝”這一句不是出于禮貌的用語,而是男人對女人曾經(jīng)與他相愛過的感謝,也表露出男主人公內(nèi)心的悲涼與心酸。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東墻該拆了,東墻的記憶也該刪了。與其掙扎于過去的泥淖中,不如走出昨天的陰影,向明朝的幸福邁進。這便是文末“她笑著看一眼東墻,早該拆了”告訴我們的生活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