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床上,哥哥和我并肩靠著枕頭,被子蓋在膝上。媽媽坐在床沿,手上一本敞開的《西游記》。她并不照著書本念,而是用講的。我們也不斷地七嘴八舌打斷她:“那孫悟空身上總共有幾根毛呢?”“豬八戒用鼻子還是用嘴巴呼吸?”她永遠(yuǎn)有辦法回答我們的問題,而且回答永遠(yuǎn)那么生動那么新鮮有趣……
十二點四十五分,終于到家。
村子里的維多利亞小學(xué)離我們家大概只要走十分鐘,但我通常需要兩倍的時間。十二點一放學(xué),幾個死黨就會討論:今天走哪條路?每天試不同的路線。我們走得很慢很慢,邊走邊玩。最“秘密”的一條路,是繞到學(xué)校后面,穿過一個墳場,半片無人的森林。
當(dāng)然,在小店“寫寫”逗留一番是絕對必要的?!皩憣憽笔菍W(xué)校附近唯一的小店,賣文具紙張還有玩具。我們每天去看有沒有新的“樂高”,然后算算還要存多久的零用錢,才買得起。所有維多利亞小學(xué)生都熟悉的那個女老板,總是用一種很不高興的眼光往下面盯著我們看,一副恨不得把我們都抓起來丟出去的表情。最奇怪的是,她的德文姓是“熱情”,我們禮貌地叫她“熱情太太”。
媽媽有花粉熱,她一直打噴嚏
一進門我就習(xí)慣地大喊,“媽,我回來了!”
樓上書房就傳來一聲“好”的回答,然后一定是打噴嚏。媽媽有花粉熱。
不情愿,但是沒辦法,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寫作業(yè)。一邊寫作業(yè),一邊聞到廚房里傳來的香味:好像是洋蔥炒豬肝,還有香噴噴的泰國香米飯。功課只有一點點,做得差不多的時候,飯菜大概已經(jīng)擺上了桌,這時哥哥華安也到了家,大概一點半,也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了。
飯桌上的談話,總是繞著學(xué)校。我很熱切地要報告今天老師教的我們的“村史”——村子里有條小溪,我們常到那條小溪里用手抓鱒魚?!按迨贰钡貓D把那條小溪畫了出來。
吃過飯之后,就真的沒事干了。我就跟著媽媽走進她的書房。我趴在她腳邊的地毯上畫漫畫,她在書桌上寫字(要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她是在寫“文章”)。
她一直打噴嚏。我動不動就去糾纏她,坐在她腿上,跟她說東說西,一看她又低頭寫字了,我就又要她下來,跟我一起趴著,看我畫的東西。
現(xiàn)在回想,真不知她那時怎么寫作的。
她說,德國教育有毛病!
時間慢慢走,總在這時候華安從他的房間大喊,“媽媽,作業(yè)做完了,我可不可以去踢球?”媽媽的反應(yīng)永遠(yuǎn)是大驚小怪:“怎么可能?你每天的作業(yè)只做十五分鐘都不到???人家臺灣的小朋友要寫三個小時呢,德國教育有毛??!”她就離開書桌,拿起華安的本子翻一翻,華安咕嚕咕嚕胡亂解釋一通,媽媽就準(zhǔn)了。
但是慢點,有條件:“你讓弟弟跟你一起去好嗎?”
華安太不情愿了,因為他覺得小他四歲的小鬼很煩人,很黏,很討厭。他跟媽媽磨來磨去,就是不肯讓弟弟跟著他。我呢,站在一旁,假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甚至于酷酷地說,“我根本不想去。”但是,唉,心里想死了:拜托,讓我去吧。
結(jié)果多半是哥哥讓步了,我們一高一矮就抱著球,出了門。
球場非常簡單,其實只是一塊空地,加一個老舊的門。一下雨就滿地黃泥。華安的伙伴們已經(jīng)在等他。我們開始死命地踢球,兩個小時下來,頭發(fā)因為泥巴和汗水而結(jié)成塊,鞋子里滿滿是沙,臉上、手上、腿上,一層泥??梢曰丶伊恕?/p>
在草原上放風(fēng)箏、飼養(yǎng)蚱蜢
有時候,哥哥鐵了心,就是不肯讓我跟,媽媽也理解他,不愿勉強。她就會帶著我,可能還有“小白菜”——我的小小金發(fā)女友,走到家對面那個大草原去采花。都是野花,采了的花,放在媽媽帶來的竹籃里,帶回家做植物標(biāo)本。媽媽還給我準(zhǔn)備了一個本來裝蜂蜜的玻璃瓶,她用剪刀在金屬瓶蓋上啄出幾個洞。草原上的草長得很高,蚱蜢特別多,蹦來蹦去。我就一只一只抓,抓到的放進玻璃瓶里。原來那些洞,是讓蚱蜢呼吸的。
玻璃瓶里裝了幾十只蚱蜢之后,我們就回家。我把蚱蜢再一只一只從瓶子里倒出來,倒到我們的花園草地上。也就是說,我開始飼養(yǎng)蚱蜢。
可是好景不長,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蚱蜢把我在花園里很辛苦種下的番茄都給吃掉了。
有時候,媽媽帶我們在草原上放風(fēng)箏。草原那么大,草綠得出水,我們躺下來,看風(fēng)箏在天空里飛。我覺得我可以一輩子躺在那里。
然后就是晚餐時間了。晚餐,通常是由我們的匈牙利管家煮的。她常做匈牙利燉牛肉給我們吃。
媽媽坐在床沿,手上一本敞開的《西游記》
吃過晚餐以后,媽媽準(zhǔn)許我和哥哥看一點點電視,大概半個小時到一小時,絕不超過。對這個她特別嚴(yán)格,一點不心軟。時間一到,媽媽就出現(xiàn)了。像個母雞一樣,把我們半推半牽帶到浴室。“刷牙”的儀式是這樣的:浴室有兩個洗手臺,她放一只矮腳凳在一個洗手臺前,那就是讓我踩上去的地方;我太矮,上了矮腳凳才看得見鏡子。她就靠在浴缸邊緣,看我們刷牙,洗臉,換上睡衣。哥哥轉(zhuǎn)身要走,她就大叫:“牙套——”哥哥矯正牙齒三年,我聽媽媽叫“牙套——”也聽了三年。她總是用德語說“牙套”這個字。
洗刷干凈了,接著就是“孫悟空時段”。我們坐在床上,哥哥和我并肩靠著枕頭,被子蓋在膝上。媽媽坐在床沿,手上一本敞開的《西游記》。她并不照著書本念,而是用講的。我們也不斷地七嘴八舌打斷她:“那孫悟空身上總共有幾根毛呢?”“豬八戒用鼻子還是用嘴巴呼吸?”她永遠(yuǎn)有辦法回答我們的問題,而且回答永遠(yuǎn)那么生動那么新鮮有趣。同時跟我們看圖,讓我們認(rèn)識故事里每一個人物的個性和造型。
聽到豬八戒“懷孕”的那一段,我和哥哥笑得在床上打滾。然后哀求媽媽:“再講一次,晚一點睡覺,再講一次……”
再怎么耍賴,睡覺的時刻還是逃不掉。講了二三十分鐘故事之后,她就把書合起來,一個人親一下,然后就關(guān)了燈,輕手輕腳帶上門。
搞得媽媽無法工作,給我們莫大的成就感
我們在黑暗中,聽她輕輕的腳步聲,走向她的書房(也要好幾年之后,我夠大了,才知道,每天晚上,這個時候她才能開始寫作)。
她一走,我們就從被子里出來,開始搗亂,“躲貓貓”的游戲正式開動。我們悄悄開燈,玩“樂高”積木,或者大聲講話,或者躲到衣廚里去,就是想等她發(fā)現(xiàn),等她來。沒幾分鐘,她不放心,果真來了。假裝生氣地罵人,把我們趕上床,關(guān)燈,關(guān)門,又回到她的文章。她一走,我們又像老鼠出洞,開燈,鉆到床底下,唱歌、說笑……等她來。
她又來,這回有點氣急敗壞了,把我們從床底下揪出來。
她不太知道的是,她愈是氣急敗壞,我們愈興奮。搞得媽媽無法工作,給我們莫大的成就感。
這樣來來回回好幾回合之后,都過十點了,媽媽會氣得拿出一支打毯子的雞毛撣子,做出很“狠”的樣子,“手伸出來!”我們就開始繞著房間逃。她怎么也打不到。見她老打不到,心里的得意到今天還記得。當(dāng)然,也要等到長大之后,才發(fā)現(xiàn),唉呀,她不是真的打不到啊。
最后,我們自己把自己給累倒了。倒在床上,筋疲力盡。
模模糊糊中,感覺有人進來,那是工作了一整天的爸爸回來了。他輕輕地推門進來,走到我床邊,摸摸我的頭,彎下身來在我耳邊很輕很輕地說:“晚安,孩子?!?/p>
(選自龍應(yīng)臺《孩子你慢慢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這本書里的龍應(yīng)臺是一個母親,作為母親的龍應(yīng)臺和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龍應(yīng)臺有著豐富、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而正是通過對這一沖突的訴說,表現(xiàn)出她內(nèi)心深處的母愛。但它不是傳統(tǒng)母愛的歌頌,是對生命的實景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