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一位中學生寫的讀《瓦爾登湖》的隨感,他寫道“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如梭羅般的生活。我甚至也在嘗試著那樣做,只可惜我生活在一個說不上繁華卻也絕非寂寞的小城。我無法弄到一塊屬于我的地,當然更不可能有一方真正的山水,除了把高樓的陽臺安置滿各種綠色植物。盡管我生活素淡,在簡單中體味著生命的純粹,但塵世中凡俗事物依然可以令我焦頭爛額;我喜歡山野,卻不一定能夠真正歸隱田園……”
字里行間表達了對梭羅的無比崇敬,十幾歲即開始玩味孤獨,一度想逃離校園和家庭約束,甚至為周遭找不到一處這樣的靜謐之地而抱憾,文字雖青澀卻熾烈。我想到了我少年時同樣對此書迷戀不止,但我的迷戀僅止于文本本身而非生活方式?!锻郀柕呛方o我們講述的是一個靈魂自由行走的歷程,是一種沒有羈絆的意識做著無規(guī)則的流動。在這本書中,梭羅似乎是站在了一個超然的高處——巨大的工業(yè)機器消失了,龐雜的社會也已隱去,“滿面塵灰煙火色”的人群彷佛原就不存在。只有一個手持一柄斧頭的靈魂,在這在最純凈的大自然里采擷精神的詩篇,然后把它們化成清冽的泉水,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一個至純至凈的深處,只有靈魂可以觸及的地方。
日后重讀,竟和當年感覺完全不同。梭羅的很多思想在這個已經被后工業(yè)熏染的社會中顯得多么一廂情愿,既然社會的進步都是以自然的毀滅為代價,那么成全自然豈不是以社會的進步為代價。我尊崇他所說的簡樸是最好的美德之一,以及對超自然的神性體驗等。而我思考的是梭羅在今天的現實意義是什么?
如果陶淵明有遁世的味道,那么梭羅的行為則更像行為藝術。一個人活著的最大意義在于找到最適合自己的那條路,世界上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人生法則。梭羅反對美食、反對一切甚至是合理的物質享受、反對過重的體力勞動,是因為勞動會讓人饑餓從而增加食量,這是否有點無稽之談?當然,“大隱隱于市”在現今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中就是一種理想主義,但是物欲未必就是壞東西,能夠抵抗欲的東西其實還是“欲”。梭羅在瓦爾登湖并非是嚴格意義上的隱居,他和世界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經常有人拜訪、交友,兩年后他返回了社會。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片瓦爾登湖。難得的不是梭羅證明了什么,而是他有勇氣去證明和體驗,并告訴了我們一些生活快樂豐盈的秘籍:對物質的要求盡可能的簡單,簡單得猶如湖邊的一片樹葉;對精神上的追求永不停歇,最大地豐富自我的靈魂。
讀書時我有一位美國朋友,他就來自梭羅的故鄉(xiāng)馬薩諸塞州康科德鎮(zhèn),他特別喜歡老子的《道德經》(當然是翻譯成英文的),我問為什么,他說,《瓦爾登湖》就是梭羅版《道德經》嘛。他告訴我他的家離瓦爾登湖不遠,梭羅的小木屋還在只是很少有游客去那里了,也許他以后會去。我說我更喜歡“境由心生”,他明白之后說“no,when you were born of a kind of person,it's difficult to change to another.”(如果你生來是某種人,就很難變成別人),呵,我想,他也一定會喜歡海子寫的“梭羅這人有腦子”。
回到篇首提到的來稿,我想這位同學在以后不同的人生階段都會不斷重復體驗和理解“孤獨”,這與是否去效仿梭羅無關,人生在不斷的重讀中完善,直至我們觸摸到那些睡著的神性,閱讀帶來的體驗也如此。閱讀,和孤獨、疾病一樣,我視為命運之一種。
我很理解文字中若遇到那種令人喪心病狂的激動太難得了。重溫年少時的“喪心病狂”,發(fā)現很多已經很難打動現在的自己,或者說我在不斷修正這種體驗,這也很好理解,就好比18歲時候喜歡的人現在站在眼前同樣沒感覺了一樣。人生確實是分段落的,有的段落就是一個回車鍵,第一行是梭羅先生,第二行就換人了。當然,要說后來的人生篇章都是“代筆”也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