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娃吃東西了”。
“噓,小點聲,別讓娃看見咱”。
在寒冷的大興安嶺的森林地帶,滿地的雪擠壓著這個孤寂的小村.兩個人影在小屋的籬笆墻外蠕動,那是兩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身著破舊的棉襖,他們在悄悄的張望著屋中的人。屋中的他,披頭散發(fā),臉上的一道道黑如同貓抓過的一般,他正狼吞虎咽的吞食肥溜溜的羊排,弄得滿臉是油,那賊溜溜的眼睛一直警惕的看著窗外,他不讓任何人接近他。屋外的冷寂與旁邊農(nóng)戶紅燈高照,鞭炮聲聲的除夕夜景格格不入。老人被寒風凍的瑟瑟發(fā)抖,他倆互相面對面依偎著,對視著,臉上寫滿了無奈和寒心。他們是在給自己的瘋兒子守歲。
同一時間,我在一座省會城市和家人守歲。
“在屋里干巴巴坐著多沒意思啊,還是早點睡了吧”。我有些不耐煩了。
“這你就不懂了,守歲是很有意義的,今天你得陪我一起坐著”。爺爺回答。
除夕之夜,萬家燈火皆明,城市上空被煙花爆竹渲染的通紅,每一個人的臉上也映得通紅。而除夕的一項不可缺少的活動則是守歲,守歲是很有意義的,據(jù)說會使眾神保佑親人在新一年里平安??蛇@些迷信的說法我才不信,無聊之余翻弄爺爺手機,看到這樣一條短信:
“今天上午一直在追他,他在山坡上亂跑,村里書記很照顧我們,給他安排了個小房子,現(xiàn)在很好,就是不吃東西,除此之外沒有麻煩,不必擔心?!?/p>
“追他?”“亂跑”哪兒跟哪兒啊。我有些納悶,我問爺爺:“這是誰?為什么發(fā)這樣一條短信?”
“一個朋友,他們兩口子原來跟咱們家關(guān)系挺好的,半年前到大興安嶺去了。”
“大興安嶺?為什么搬那兒去了?”
“因為他們的瘋兒子?!彼f。
“瘋兒子?怎么瘋的”?聽到“瘋”這個字,我開始打起精神來。
“是因為一件事腦子拗不過彎來。開始還好,只是語無倫次,后來就不行啦,跟媽媽還能見個面,說兩句,但一見他爸,就跟見到鬼一樣躲著,這是一開始的事呢”。
“后來呢?”
后來瘋兒子就往外跑,而且不管東西南北,隨便買張車票跑哪算哪。不過有一點,當他卡上沒錢時,準往他媽媽手機上打電話,讓往他卡上充錢。這樣一來,家里人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老兩口一面與當?shù)毓?、民政部門聯(lián)系,求得人家?guī)椭?。一面趕緊追過去跟蹤。就這樣,那邊不停地跑,這邊不停地追。
“你們怎么認識的?”
“我們很早就認識了,我跟他關(guān)系很好呢!早些年不是鬧過文化大革命嗎,那個朋友,就是那瘋孩子他爹,被打成了“黑五類”,是咱們家一直接濟他,他很感謝我,慢慢感情就深了。文革結(jié)束后,他的“帽子”也摘了下來,大概就在這時候生了這個孩子,這孩子很優(yōu)秀,大學畢業(yè)后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本來可以談婚論嫁了,可他卻……咳!誰能想到我那朋友,老了老了這么不省心!”說著爺爺使勁的扶按了下桌子,臉上盡是惋惜之情。
“沒有別的什么辦法嗎?”
“有人出過主意,強行抓捕送回省城精神病院。可他母親總是不忍心下手,盼望兒子有一天醒過來,跟他們一塊回。也許現(xiàn)在,他們還在冰天雪地里追兒子哩!老兩口的手腳早就凍壞了。哎!……”
窗外禮花爆竹之聲不絕于耳,而屋內(nèi)卻十分安靜,一想到那幅在雪地里追兒子的畫面,我的心里就有一種苦澀的感覺,之前浮躁的心情似乎平靜了下來。
“他們又來短信了”。
一連串的祝福后,是一句“他終于吃東西了!”的言語,不難看出父母當時看到孩子吃東西后的喜悅。
我盯著短信看了很久。
此時此刻的他們在干什么?
此時此刻本是親人團聚的時間啊!
我不由自主的對這條短信的發(fā)送者產(chǎn)生莫大的敬意,我想,他們才是真正合格的父母,遭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卻還時時對孩子抱懷希望。從溫暖舒適的樓房到孤村雪地的籬笆外,從燈紅酒綠的大城市到大興安嶺森林的邊緣地帶……
雖然,在兒子眼里,他們早已成為陌生的路人,變成瘋子眼中的惡魔。但夫妻二人用天使的大翼,時刻讓孩子遠離危險。他們拋棄了本應(yīng)得的尊嚴和財富,卻只為換得自己的骨肉。
新年的鐘聲已然敲響,家家都聚在一起吃熱乎乎的餃子,侃著過去一年的經(jīng)歷,而與此同時,另外一種守歲也在無息的進行著:除夕夜下,炫目而又迷離的煙火沒有為這個雪夜增添暖意,卻映刻出兩張蒼老的面孔,這面孔早已失去了年輕時的風華,它已被時間磨得千瘡百孔,漫天飛舞的雪花,似乎也有了靈性,精靈般的在兩位老人的身旁升旋跌宕——是遙遠天邊的眾神嗎?你們的眼里只有光云流影的仙境,是什么讓你們把目光停駐在這風雪孤寂的小村?又是什么讓你們齊聚在這老倆的上空?也許,那虛無縹緲的雪,就是你們的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