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場雨，一下就是一整天，天空愈發(fā)陰霾得可怕，叫人心里無端壓抑，仿佛隨時會塌陷下來一樣。黑色的小轎車慢慢停定在一幢三層樓高的仿歐式建筑物前。明亮的車頭燈光在一圈圈蕩漾起舞的水花中悄然熄滅。年邁的司機撐一把黑色的傘快速地下了車，然后拉開車后座的一扇車門。

柳子煙下了車，一張臉倦倦的，她忽然想起剛剛出門之際動作急切了一點，連妝都沒來得及化上。罷了罷了，反正也不是見什么達(dá)官貴人。她挑眉看了一眼越來越暗的天空，踩著緩慢的步子往前面走去。

她讓司機用自己的鑰匙開門。

才一只腳邁進(jìn)去，柳子煙便聽見一聲壓抑又歡愉的叫聲。她擺擺手，讓司機立刻出去候著。她倒不覺得尷尬，只是感覺疲倦像是從身體深處爆發(fā)開來，很快便蔓延至全身。她不慌不忙，坐在一張紅花木椅子上等著，抽出一盒別人送來的從國外帶來的煙，用火機點燃，兀自慢慢地抽了起來。

一圈又一圈的煙霧模糊了她的眼，她沉醉在這片灰青色的煙霧中，恍若有著醉生夢死的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粗重的喘息聲漸漸弱了下來。陌生的女子還披頭散發(fā)，衣衫不整的模樣，當(dāng)看見柳子煙就坐在不遠(yuǎn)的椅子上抽著煙，目光不急不緩地飄蕩過來的時候，兀自一驚，臉上的紅暈愈發(fā)明顯。

“冉楚。”

柳冉楚這時才看見柳子煙來了。他微微半瞇著眼睛，紅潤的唇角掛著一抹戲謔的笑。他一雙眼早就被濃濃的情欲點燃，此刻，無論看什么，都帶有一種如夢似幻的錯覺。他很快坐起身，隨手拈起一件衣服套到身上去?！靶〉?，你先回去吧，我姐姐來了?！彼沁@么跟新歡介紹突然出現(xiàn)在自家中的柳子煙的。

“嗯？”陌生女子還一臉猶豫不決的樣子，一臉尷尬，又頓感顏面全無。柳冉楚看她磨磨蹭蹭，本來還很好的心情頓時跌到谷底。他大手一揮，語氣冷冷地說，“穿上衣服，然后離開?！?/p>

叫做小蝶的女子咬了咬牙，終于還是順著他的心意，很快走出他的房子。

柳冉楚悠悠地嘆了一聲。他忙碌了一圈唯獨沒有找到那根皮帶。是柳子煙前不久才送的禮物。柳子煙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把那根厚重的黑色皮帶遞過去。柳冉楚笑笑，接過皮帶，然后迅速系上。

柳子煙淡淡一笑，看他衣衫不整的樣子，順手就幫他把白色襯衣上的兩顆扣子給扣上。她的手指纖細(xì)又柔軟，還帶著淡淡的清香。柳冉楚忽覺尷尬，不動聲息地吞了一下口水。喉嚨干得緊，眼睛卻不知道該看向什么地方，干脆傻傻地閉上了眼睛。

柳子煙看見，低眉笑了一笑。

扣子系好，柳冉楚的眼睛還是緊緊閉著。柳子煙便惡作劇地踮起腳，把自己一張紅潤的唇吻上他略帶青色胡茬的下巴上。

“姐姐！”柳冉楚氣急敗壞地睜開眼睛。兩邊耳根卻大火一樣地?zé)t了起來。

“哈哈，逗你玩呢。”柳子煙笑笑，轉(zhuǎn)身就把還剩下一小截的煙含在嘴上，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灰青色的煙霧縈繞著兩人，彼此都看不真切彼此。柳冉楚的目光卻一直緊緊追隨。

她卻沒有看見。

“冉楚啊，”她悶悶地叫了他的名字一聲，卻什么話也沒有說。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點像是槌子一樣砸落到玻璃上，砰砰砰砰，那聲音，叫人聽了直呼難受。

“是不是姐夫又……”柳冉楚痛苦地咬了咬唇，輕聲地詢問。

柳子煙緩慢地點頭。她手中的煙終于燃盡，燒著她的手指也渾然不知。她愣愣地站在窗前，那神態(tài)像在看雨一樣。

但，柳冉楚卻覺得她的背影仿似老了十歲的樣子。

他踩著極穩(wěn)的步子上前，安安分分地站在她的身后。模糊的窗前，是兩個人幾乎重疊到一起的身影。

拓在窗前，帶著一種朦朧的美感。

柳冉楚卻不說話，兩只手放在褲側(cè)，暗暗握緊拳頭。

2

京城闊少柳冉楚追求慕容家四小姐慕容曉芙的消息不脛而走。

有好奇的看客不禁會提出疑問：“這闊少柳冉楚不是才剛剛追求了永達(dá)戲院的千金么？怎么突然又追求慕容家的四小姐去了？”

然后便有另外的看客急著跳出來回應(yīng)：“這柳冉楚可是京城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哪家姑娘被他看上，他就會費盡手段不顧一切都要得到，得到以后又會無情地拋棄，真真一個可惡之極的大淫蟲！”

“可仍然有很多姑娘家愿意投懷送抱，誰叫他天生一副好皮囊！”是咬牙切齒的語氣，帶著不甘和憤然。

柳冉楚慢慢地?fù)u下車窗，把一切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阻隔在外面。他看上去很疲憊的樣子。柳子煙一夜沒睡，他就陪她不眠。像小時候那樣聽她說話，安安靜靜，細(xì)致得連一個語氣助詞都聽得入味。

自從柳子煙嫁了齊成坤以后，他便很少在她的臉上看到真心的笑顏。她總是疑心太重，總是懷疑齊成坤在外面金屋藏嬌，一有風(fēng)吹草動，整個人的神經(jīng)便會立刻緊繃起來，日夜茶飯不思。

他不愿意看到她這副模樣。

可是他很多時候都是無能為力的。

對于追求女孩子的把戲，柳冉楚自然是最熟悉不過的。他可以雇人做一場英雄救美的戲，也可以買很多很多的鮮花送過去。這一次，他卻感覺懨懨的，像是厭倦了這種沉淪又荒誕的游戲一樣，他只是讓人傳出風(fēng)聲，說自己正準(zhǔn)備追求慕容曉芙，然后便沒有了任何動作。

反倒是慕容曉芙那邊候不住，出了面，親自找人聯(lián)系上柳冉楚。

柳冉楚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他立刻把這個事情告訴給柳子煙聽。柳子煙笑了笑，眉眼的倦容還是那么明顯?！澳氵@小子，又有新歡呢?！绷匠]著眼，沒有看到柳子煙臉上閃過一絲的落寞。她忽然伸出手，撫摸柳冉楚的下巴?！叭匠?，你最近看上去瘦了一些。有空上來吃個飯喝個湯，我讓劉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菜?！?/p>

像是有一股電流通過柳子煙嫩白如蔥的手指傳入自己的身體一樣，柳冉楚神色一僵，心臟的位置卻有著擂鼓搏動的巨響。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過她家吃一頓飯，不是不想去，而是他不愿意以客人的身份去她和齊成坤的家。

盡管外界傳聞，齊成坤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柳子煙。

可是只要一想到眼前的女子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妻子，他就感覺難受，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無情地啃噬他的心臟一樣。

柳冉楚準(zhǔn)時來到一家法國餐廳。

讓他意外的是，慕容曉芙早早就等在那里。柳冉楚抱歉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來晚了”，慕容曉芙抬起亮晶晶的一雙眼，心無城府地對著他笑。柳冉楚不自覺地怔忪了起來，這么明亮的笑容，像極了十六歲時候的柳子煙。

飯桌間的氣氛還算融洽。慕容曉芙算是見多識廣的那一類人，不像柳冉楚從前遇到過的那種千金小姐，胸?zé)o大志，思想狹窄，猶如井底之蛙一般幼稚可笑。柳冉楚舉著紅酒禮貌地聽她講述她在國外游學(xué)的經(jīng)歷，眼神卻兀自漂浮不定。

他在想著柳子煙。

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柳子煙。

飯畢，慕容曉芙大方地邀請柳冉楚去跳舞，柳冉楚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下來。慕容曉芙大方地捏著柳冉楚的手，她細(xì)細(xì)地摩挲著他溫暖而寬厚的手掌，不時抬起眼睛朝他曖昧一笑。柳冉楚也笑，和以往蠱惑不同女子的笑容無異，慕容曉芙卻忽然把腦袋湊過來，嚇得柳冉楚的身子不禁縮了一縮。

眼前這個看上去柔弱無比的女子，果真和他之前所遇的截然不同。

大膽，開朗，熱情，聰穎。

“柳冉楚，你在躲什么？”她的眼卻忽然染上一絲哀傷?！澳憧芍溃铱墒亲龊靡磺袦?zhǔn)備功夫才來接近你的。”

什么意思？柳冉楚一時沒有聽明白她的弦外之意。

“只要你姐夫齊成坤和別的女子走近，你便會用美色勾引那些女子，”慕容曉芙對著柳冉楚的耳朵輕輕吹了吹氣，“我還知道，你一直愛著你的姐姐，柳子煙?！?/p>

3

柳子煙自然沒有料過，柳冉楚會這么快就把慕容曉芙給追到手。

齊成坤看到報道，看到柳冉楚和慕容曉芙一起出入公眾場所的照片，氣極了，憤憤地把報紙撕了個粉碎。

“他們，在一起了？”

“子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齊成坤失神地看著她一張精致的臉，愣愣地問，“是不是你讓柳冉楚去追求慕容小姐的？”

“成坤，你在說什么？”柳子煙不明所以地問。

“柳子煙，我和你成婚幾年，你總是疑心我金屋藏嬌，我是不是連一個女性朋友都交不得？”他大聲指責(zé)，怒發(fā)沖冠，很容易就驚動了只有四歲大的兒子。柳子煙連忙讓傭人把兒子抱過來，卻被氣在頭上的齊成坤給生生奪走?！傲訜?，你明知道我們的婚姻從來都有名無實，你又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挑戰(zhàn)我的底線？”

“成坤，我并沒有讓冉楚做這樣的事?！绷訜煹囊浑p眼盛滿了失望。

“可你幾年來所對我做的一切，讓我忍無可忍！”齊成坤是個名副其實的紳士，他很少動怒，能讓他如此大動肝火，事情必定是到了一個他再也無法忍受的地步?！白訜?，說到底，你愛我嗎？還是只是害怕我會和你離婚，讓你失去一個靠山……”

“夠了，請你不要再說！”

柳冉楚來到的時候齊成坤早就離開了，柳子煙蜷縮一團、呆呆地坐在皮沙發(fā)上。唱機好像壞掉了，跳針一直卡著邁不過去，辨不清是什么歌曲，那一個百轉(zhuǎn)千回的“愛”字一直重復(fù)又重復(fù)，突兀地卡在那里。

柳冉楚慢慢蹲下身，看著他最愛的姐姐。

“姐姐，你是怎么了？”

柳子煙聽見是柳冉楚的聲音，才凄然地抬起頭來。她看著他很久很久，慢慢地，慘白的臉色才慢慢恢復(fù)一絲正常的血色。小過還在哭，哭聲悲天蹌地，她把兒子抱在懷中，柔聲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柳冉楚不知怎么，忽覺一雙眼熱熱的，像潮水彌漫。

“姐姐，我是做錯了么？”他愣愣地問，“這一切，我都做錯了么？”他做錯了，自以為是去追求慕容曉芙，以為這樣姐姐就會開心一些。

他伸出手，用力地握著她還在顫抖著的雙手。

那一刻，他感覺他們的距離無比接近。

那一刻，他感覺他們是在一起的。

三天以后，柳冉楚被發(fā)現(xiàn)身受重傷地躺在一個陰暗的巷子里。他被人偷襲的事情自然又成了熱門話題。眾人都猜測他這次受傷一定是被他玩弄過然后狠心拋棄的女子所為，他不理巨浪滔天的輿論，只想趁此機會好好休養(yǎng)一番。

慕容曉芙特意前來醫(yī)院看望他。

看到是她，柳冉楚一張臉無驚也無喜，他悠悠地嘆了一口氣，然后禮貌地道一聲謝。慕容曉芙見他如此生分疏離，修長的眉毛微微一擰，口氣凄然道，“你看看，你出事了沒有一個人來看你，只有我?guī)е€有你鐘愛的食物來，你卻不給我一點兒好臉色看?！?/p>

“對不住，小生這廂賠禮好了?！?/p>

“我不要你賠禮?！彼戳丝此煤裰氐氖直圻€有腿上打著的石膏，心里不好受，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去，還親自給他剝了一個大而水潤的金黃色的橘子。“冉楚，我能請求你一件事情嗎？”

她忽然正經(jīng)嚴(yán)肅的口吻嚇著了他，他尷尬地看著她小鹿一樣純凈的眼，嘴唇微微半張起來。

“你從此修心養(yǎng)性做一個情圣好了，不要再扮演花花公子，”她頓了一頓，繼續(xù)說，“真不適合你。”

他低了低眼，沉思良久。

慕容曉芙不知道他到底在想著什么，橘子剝了一個又一個，十指都沾上馥郁的橘子香。

“好?！绷季?，他才終于慢慢吐出一個字。

4

轉(zhuǎn)眼天氣就急劇涼了下來。

這一周是柳子煙的生辰，齊成坤特意給妻子辦了一場生日宴。很多社會名流都紛紛出席，場面熱鬧非凡。柳子煙穿一襲枚紅色的襟花旗袍，嘴唇涂上濃郁的紅，雙頰也是紅粉菲菲，顯得青春靚麗。

她舉著一杯淡黃色的果子酒在賓客之間穿梭游走，活像一尾新鮮的魚，只是，沒有看到柳冉楚在，心神不安，眼角眉梢盡是落寞。

齊成坤一身西裝革履，就連領(lǐng)結(jié)也系得緊緊的，像他為人一樣一絲不茍。他舉著酒杯走到柳子煙的眼前，盡管夫妻兩人平日疏離得像是陌生人，可這一刻，她的生辰，他還是給了她很多面子。

盡管他知道，她最想見的人，還沒到。

“子煙，生日快樂?！彼e起酒杯，和她手中幾乎沒有喝過一滴的酒杯輕輕一碰，玻璃碰撞的聲音清脆悅耳，她輕輕地抿了抿唇，仰起頭，喝干杯中的酒水?！俺衫?，有時候我很恨你，恨你總是那么容易把我看透，恨你總是那個懂我心事的人?！?/p>

齊成坤沒有料到她會這么說，神色一僵。

“我自問無法做到八面玲瓏，也無法做一個賢淑的妻子，至少，這幾年，我都自以為是地做著一場戲，這場戲，讓我心生疲憊，也讓我看清，我是有多么幼稚?！绷訜熆谥兴傅膽?，就是她和齊成坤結(jié)婚的這件事，也是她讓所有人以為她都愛齊成坤的事。

齊成坤黯然地垂下眸子，心臟像是刮過一陣大風(fēng)，眨眼間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們，不如離婚吧……”柳子煙心里藏著這么一句話。

可是才剛剛說出口一句“我們”，她便看到柳冉楚牽著慕容曉芙的手腕齊齊亮相。柳子煙不知怎的，剛剛醞釀了多時的話很容易就拋之腦后，她的目光一直看著他們兩人，大腦卻霎時空白了下來。

柳冉楚環(huán)視了一圈，很快便看到了柳子煙。他快步朝她的方向奔來，臉上帶著她最熟悉的笑容。她本應(yīng)該感到開心，目光卻一直鎖在柳冉楚握緊慕容曉芙手腕的那只手上，再也移不開視線。

“姐姐，生日快樂?！绷匠岩环莅b得精美的禮物遞上，柳子煙接過，然后當(dāng)著他們的面拆了起來。

是一條棕色的絨毛圍巾。

柳冉楚微笑著從她手中拿過這條圍巾，親自給她纏了上去?！敖憬悖慵依镉幸路?，有帽子，有鞋子，也有很多名貴首飾，卻獨獨欠了一條既襯托你的氣質(zhì)又能幫你保暖的圍巾。”柳冉楚說得不假，她真的沒有一條好看的圍巾。“冉楚，謝謝你。”她輕聲呢喃，萬語千言卻無從說起。

柳冉楚卻只是愣了愣，然后雙手快速離開她的脖子。

生日宴會的第二天一早，齊成坤便坐上飛機去濟南洽談生意。柳子煙知道他是在躲避自己，唯一欣慰的，是他體貼地在她生日過后才離開，至少保全了彼此的面子，柳子煙百無聊賴，終于忍不住給柳冉楚撥打了一通電話。

卻是慕容曉芙接的電話。

彼時是清晨。熹微的晨光還沒來得及沖破厚實的云層，天空還是迷迷蒙蒙的青灰色。哪有女子一大早就上門拜訪？柳子煙很容易想到，昨晚，慕容曉芙并沒有離開柳冉楚的家。不知為何，聲音竟也變得顫抖起來。電話很快就被柳冉楚接了過去，他一聲聲地問，“姐姐，一大早打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其實，沒有什么事發(fā)生，她只是想聽一聽他的聲音而已。

見對方久久沒有回話，柳冉楚心一沉，飛快地說一聲，“我現(xiàn)在立刻去你家！”

柳冉楚很快就趕到柳子煙的家。甫一進(jìn)門，柳冉楚便聞到很濃的酒味。唱機一直吱吱呀呀地唱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讓人聽了心里難受，柳子煙醉著酒，一只手拎著空空的酒瓶子一只手抓著裙角，就著這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翩翩起舞?？吹搅匠等坏卣驹陂T口，她咧嘴一笑，雙頰漾著粉紅的光澤，恍如春花燦爛。

柳冉楚不禁看呆了。

她風(fēng)姿綽約，跳起舞來一板一眼，最后還索性脫掉鞋子，光著腳踩著地板，像個孩童那樣自得其樂。柳冉楚輕輕關(guān)上門，無聲無息地走到她的身后，他陶醉地閉上眼睛，她發(fā)上的清香猶如綿密的針一樣鉆入他的鼻腔，他用力一嗅，感覺眼前的世界如早春一樣美好盛放。

他是愛她的。

他的身體不知不覺便緊貼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很燙，燙得驚人。柳子煙終于察覺他的體溫，卻沒有推開他，反而，她抬起蔥嫩白皙的手指，撫摸上他一張清癯的臉。她醉了，嗯，她自覺自己是醉了，所以才會有如此大膽放蕩的舉動。可她又明明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自己該叫弟弟的人。

姐姐，姐姐……

為什么，她就是他的姐姐？

他們，明明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

柳冉楚體內(nèi)的欲火被點燃，他已經(jīng)辨不清方向，伸出手，狠狠地把柳子煙的臉扳到自己面前來，他看著她湖水一樣深的眼，看著她小巧又飽滿的嘴唇，看著她……柳冉楚痛苦地看著她，嘴巴上喃喃自語，“姐姐，姐姐，你可知道，我愛你有多深……”

柳子煙恍若聽見了這句話，她慵懶地抬起一雙晶亮的眸子，深深地看著他。

他們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不知道是誰做的主動，兩個人抱著彼此的身體很快地滾到了床上，柳冉楚的吻像火舌一樣燙得柳子煙欲罷不能。她抱著他的腦袋，一聲聲壓抑不住的呻吟刺激著柳冉楚全身每一寸神經(jīng)，他不知道可以怎么做，除了讓她更快樂以外。

可是這一刻的歡愉，都是偷來的。

柳冉楚的眼睛慢慢地紅了起來。

天明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灑了進(jìn)來，柳子煙慢慢地睜開了眼睛，枕畔的位置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可是他的人卻已經(jīng)不見。她患得患失地坐起身，腦袋很沉，她騰出一只手支著痛得不行的腦袋，目光卻徑自渙散了起來。

她不記得他是什么時候走的。

她只記得，他離開前的最后一句話，他說，“姐姐，我想要定下來了，我決定向慕容曉芙求婚?！?/p>

5

慕容曉芙做了一個噩夢，她夢見柳冉楚出了事，她夢見他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不知怎么，她驚得一身冷汗地醒過來，睜開眼，卻看到柳冉楚的臉近在咫尺。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來的，沒有打擾她，卻一直守在旁邊看她入睡的樣子，看了很久很久。

“怎么了？做噩夢了？”

“冉楚！”慕容曉芙緊緊地抱著他。剛剛的夢太血腥太可怕了，明知道是夢，卻還是止不住地全身顫抖，她把臉埋在他的肩窩上，聲音梗咽地問，“剛剛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我夢見你……離開我了！”

她終究不愿意把真實得不可思議的夢境說出口。

“不會的，我不會離開你?！?/p>

“真的嗎？”

“曉芙，如果我說，我想娶你為妻，你愿意嫁給我嗎？”

小過忽然生了一場大病。柳子煙帶著兒子去醫(yī)院治療，可是小過的病情卻反復(fù)無比，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他的病還沒有完全根治。柳子煙給齊成坤打了一個電報，讓他立刻從濟南趕回來，齊成坤看到電報以后立刻啟程。柳子煙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一臉憂傷，在兒子生病的這段時間里，她每一天都在無比想念著齊成坤，只是因為，他是她的丈夫而已?？墒沁@個時候，為什么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操心，沒有人來和她一起分擔(dān)？

“姐姐?！?/p>

柳冉楚趕到醫(yī)院來。

“小過病得這么重，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一聲？”

柳子煙愕然地抬起一張臉，然后愣愣地看著他。她該怎么告訴他，她該以一個什么樣的開頭來告訴他呢？她其實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告訴他，可是，話涌到嘴邊，統(tǒng)統(tǒng)說不出口。她緩慢地?fù)u頭，臉上的妝容早已掉落了，她失神地捂住自己的一張臉，不忍讓柳冉楚看到自己一張衰敗凋謝的臉。

“姐姐，你是不是還惦記著上次的事情？對不起，我……”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我那一天喝太醉了?！?/p>

“不不不，是我錯了！你醉了，可是我沒有醉，我不該……”

兩個人忽然陷入尷尬的沉默，沒有人說話，走廊上也沒有其他人在。柳子煙慢慢地站起身，背對著柳冉楚?！叭匠抑滥阕罱χ湍饺菟男〗愕幕槭?，所以我才沒有找你。”

“姐姐，你就這么……愛姐夫嗎？”

柳冉楚一直想問，卻一直不敢問，可是此刻，他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她到底是有多愛齊成坤？他不忍看到她如此擔(dān)憂如此憔悴，他就是在她結(jié)婚的那一天起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吧？最開始，他只是想讓她關(guān)心自己一下，于是夜夜笙歌，和不同的女子打情罵俏，但柳子煙的反應(yīng)總是淡淡的，仿佛對他的風(fēng)流韻事絲毫不上心。

他也就漸漸死了心。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不愿意浪費自己天生的一副好皮囊，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花花公子，成了有名的京城闊少。卻沒有人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睜著一雙眼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的時候，他的內(nèi)心有多難受。

柳子煙的背影微微顫抖了起來。

她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有好好睡過一覺，雙眼布滿清晰的紅血絲。“我當(dāng)然愛他。如果不愛，我又何必嫁給他？”

柳冉楚點了點頭，很快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齊成坤來到醫(yī)院的時候，柳子煙已經(jīng)淺淺地睡了一覺。她睜開眼睛，看到他裹著一件軍綠色的大衣站在自己面前，他投下的一抹修長的陰影覆蓋在她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間，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齊成坤忽然彎下身，伸出雙手圈住了她瘦弱的肩。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你愛他？！”

“不要說……”

“柳子煙！”齊成坤憤怒地叫著她的名字，他的雙手狠狠地?fù)u晃著她的手臂，“你愛的人，明明就是他??！”

明明就是他……

為什么卻不敢承認(rèn)？

“不會的，我怎么可能愛上他？”柳子煙既像在問自己，也像在問齊成坤。“他是我弟弟啊。”

可是為什么，有著什么溫?zé)岬囊后w順著眼角的位置慢慢滑落下來。一顆一顆豆大的淚滴，像破碎掉的水晶那樣跌落下來，止也止不住。

6

柳子煙并不是沒有想過她和柳冉楚之間的關(guān)系。

她不肯定柳冉楚是否還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宴會廳，一對窮酸的父母把十歲的柳冉楚帶進(jìn)來。柳子煙的父母殷勤地和他的父母說話，沒過多久，柳子煙便看到自己的父母把厚厚一沓鈔票硬塞到對方父母的手中。

柳冉楚就這樣成為了她的弟弟。

柳家在京城算得上是大戶人家，多少年過去了，盡管柳子煙小心翼翼地和柳冉楚保持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可她到底還是愛上了他。也許是某次她不慎跌下水而他奮不顧身跳下去的時候，也許是他尾隨她去上一堂法文課然后一臉正經(jīng)地糾正她一個發(fā)音的時候，也許是她告訴他她有了喜歡的男孩子而他一臉傷感柔聲對她說“姐姐，你是真心喜歡那個人嗎？”的時候……

太多太多了，他們一起長大，一起見證彼此的成長軌跡，而愛，就是在這些年里像顆種子那樣生根發(fā)芽，恍然回神，才發(fā)現(xiàn)這顆種子早已長成一片參天巨樹。

而事情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四年前。

四年前，柳子煙突然對外宣布她要嫁給一個齊姓華僑。柳冉楚聽到這個消息以后震驚了很久，他的傷心、落寞還有絕望都統(tǒng)統(tǒng)寫在臉上。柳子煙結(jié)婚的那一天，柳冉楚穿著合身的西裝來到婚宴現(xiàn)場。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才訝異他原來已經(jīng)長大了，這般玉樹臨風(fēng)，這般風(fēng)流倜儻。

他站到她和齊成坤的面前，禮貌地?fù)P起一抹微笑，他說，“姐姐，姐夫。”

但她終究還是有一件事隱瞞了他。

四年前的某一個晚上，在柳子煙決定嫁給齊成坤之前，她曾經(jīng)和柳冉楚喝得很醉很醉，然后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情……

柳冉楚卻一直不知道。他不知道，那是因為，柳子煙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藥。她事后懊悔不已，她竟然因為深愛著他卻失去理智地灌醉他和下迷藥……只為了，能偷得一宵的歡愉。

可是代價卻是慘重的。

小過，并不是柳子煙和齊成坤的兒子。

是她和柳冉楚的骨肉。

她并沒有想過這份愛會如此沉重，重得她已經(jīng)壓抑不住，重得她做出了讓自己一生都后悔的事情來。

所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懷上了柳冉楚的骨肉的時候，她才猛然醒悟，她犯下了滔天的罪過。

然后，她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選擇和一個剛剛認(rèn)識不到兩周的華僑結(jié)婚。

小過的病終于慢慢康復(fù)起來，柳子煙的身體虛弱得像是隨時會倒下的樣子，聽到醫(yī)生說只要再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日便好，她露出一臉驚喜的表情。她已經(jīng)幾天幾夜沒有合過眼睛，也沒有怎么吃過東西。齊成坤一直陪在她身邊，他的掌心還是這么溫暖，緊緊握著她冰涼的手，給她源源不斷的鼓勵。

“子煙，等小過的病好了，我們就離婚吧?！?/p>

“去告訴他，去告訴他，你有多愛他……”柳子煙雙手掩住自己的臉，透明的淚水卻沿著眼角洶涌地流出來。她看著齊成坤高大的背影，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無法說話。良久，她終于顫巍巍地問了一句，“成坤，你不愛我嗎？”

他怎么不愛她，這四年，他一直愛著她。

他愛著她，卻沒有一刻感覺到她的愛。

“你讓我感覺很累，很累……”他伸手捂住胸口的位置，那里，疼得厲害?！拔也恍枰粋€心里總是想著別的男人的妻子?！彼届o地說完這一句話以后，世界從此陷入一片靜得可怕的氛圍當(dāng)中。

齊成坤，甚至連轉(zhuǎn)身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醫(yī)院慘白的燈光把他的身影照得很長很長，他抬起腳步，慢慢地走了出去。

“成坤，謝謝你?！?/p>

齊成坤抿了抿唇，唇上落下一滴咸咸的淚。

7

“柳子煙，你在說什么？”

“子煙，你瘋了嗎？”父母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他們不可思議地看著柳子煙，仿佛看一個陌生至極的人一樣?！澳銊倓傉f的是……”

“爸，媽，我說我愛的人，其實是冉楚。我愛的人是他，就連小過，其實也是他的孩子……”

噼啪——一記響亮的耳光從天而降。柳子煙愣住了。她沒有想過，坦白，竟然會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

“我們柳家在上海的地位不容你做這樣出格的事情！冉楚要結(jié)婚了，他要結(jié)婚了，你絕對不能壞了他的事情！”柳子煙的父親讓人找來麻繩綁住柳子煙?！袄蠣?，你怎么了……”“這個不孝女，那是她的弟弟！她竟敢做出這般道德敗壞的事情來！”

“在冉楚結(jié)婚之前，你不準(zhǔn)離開這個房間！”

不，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可是沒有人會聽她的話，而柳冉楚的婚禮，就在兩天以后。

“柳少爺，你的禮服。”

有好奇八卦的看客問柳冉楚怎么會突然決定結(jié)婚，他是京城出了名的闊少，但大多人都會覺得，也許是他玩累了想安定下來，也許，他是真的愛上慕容家四小姐也說不準(zhǔn)。柳冉楚卻沒有回答他們。

他該怎么說，他只是做戲給他的姐姐看，他只是，愛她愛得太深，所以要另娶別的女子來打消自己的愛情。

同樣，也是斷送了自己的愛情。

婚禮當(dāng)天，天空下了一場磅礴的大雨。柳冉楚一直想找柳子煙，卻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父母卻告訴他柳子煙和齊成坤還有小過一家三口在外地趕不回來。他以為，他的婚禮，姐姐一定會親自到場的，也好，她不在更好，這樣，就不會看到他落寞的一雙眼，似天空陰沉沉的顏色。

他不知道，柳子煙在拼命地拍打著房間的門，一下又一下，十指都已經(jīng)紅腫難看，兩天兩夜，她滴水未進(jìn)，她嘶吼著聲音叫著柳冉楚的名字。她明明就在這里，就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卻沒有人敢違抗柳家老爺?shù)拿畎阉懦鰜怼?/p>

漸漸地，柳子煙感覺頭暈眼花，她全身酥軟，慢慢地跌坐在地……

柳冉楚上了開往教堂的車子。也許，從今天開始，他柳冉楚不再是所謂的花花公子了，盡管，就在昨天，一個叫做小蝶的女人才上門找過他，質(zhì)問他為什么會娶別人為妻。他已經(jīng)懶得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欠過這么多的風(fēng)流債，又不差這一個。于是他擺擺手，敷衍地讓這個女人離開。

“柳冉楚，我詛咒你不得好死！”

柳冉楚只是沉默地點頭。

從前的柳冉楚，已死，但也許，他一直以來都從未改變過。

車子很快發(fā)動，他穿著一身漂亮得體的西裝，然后，他慢慢合上了眼睛，嘴角掛著苦澀的笑。

沒有人看到，在這部車子發(fā)動以后，一個叫做小蝶的女人笑得癲狂地走了出來，笑著笑著，她的眼角滿是晶瑩的淚。

一個時辰以后，柳冉楚和慕容曉芙舉辦婚禮的教堂忽然發(fā)生了爆炸。

長長的火舌躍上暗沉沉的天空，明晃晃的光芒刺眼得過分。

柳冉楚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嘴巴上喃喃地道，“姐姐，如果我早一點告訴你，我愛你，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