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葉南郡第一場雨到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初夏。
夏九興致勃勃地摘了一片新生的干葉去接無根之水,誰知道雨才沒下幾滴,驕陽就又回到半空中。剛剛那丁點雨水仿佛是老天爺開的玩笑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九盯著手里的荷葉愣了半天,終于還是沒能忍得住心頭地憤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今年三百歲,葉南郡已經(jīng)三百年不曾下過雨了。
一個三百年不曾有過半滴雨露的城池還有多少個三百年呢?
侍女葵兒掀簾而入,遞上了一個白玉小碗:“九姑娘,您喝點水吧?!?/p>
“不喝。”
葵兒低嘆:“姑娘心善,見不得葉南郡的百姓吃苦,可是姑娘不比我葉南郡的子民。我們不喝水不過是身體欠妥,姑娘……”
夏九與她僵持片刻,終于還是認(rèn)命地接過了那個白玉小碗,一點一點地把碗里的水送進(jìn)喉中。
葵兒的神情微微一松,眼里有了一絲笑意。夏九卻忍不住心頭的酸楚,狠狠揉碎了手里的干葉。
她的確不比葉南郡里的普通人,他們是上古仙族遺落凡間的后裔,而她,不過是一株幾天不喝水就會干癟的草精,早晚要獻(xiàn)給十方城的祭品。
二.
十日后,夏九坐上了花轎。
郡外方圓百里都是一望無際地沙漠。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资鞘匠恰?/p>
葉南郡所有的水源依賴于貫穿城中的青河,而十方城正是位于青河的源頭。三百年前兩城交惡,從此青河便斷了源流,葉南郡一旱三百年。綠地變成了沙漠,月池也成了月坑。
她不記得自己在浮浮沉沉的花轎里顛簸了多久又昏睡了多久,直到一個輕軟的聲音響起:夏九姑娘嗎?”
到了?夏九小心地掀開轎簾鼓起勇氣朝外看,卻不想見到了一個素白云裳的漂亮女子。
“夏九姑娘,奴婢云錦?!?/p>
“……啊?”
“鳳君招待不便,還請姑娘見諒?!?/p>
夏九看著溫婉的云錦呆愣:“……哦?!?/p>
云錦瞇眼笑起來,欠身道:“九姑娘,請?!?/p>
夏九徹徹底底失去了方寸,她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一下轎子先不反抗作出溫馴模樣,如果他們非要綁……她就乖乖讓他們綁了先,來日方長,在真的成為什么祭品之前她一定能夠想辦法綁了那個鳳君,逼他放青河水!
可是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什么地方出了差池?
下轎,入府,請茶,換衣。她被云錦溫善的眼神所捕獲,迷迷糊糊地在鳳君府的廂房里。一切事畢,她依舊在發(fā)呆。
聽老人們講,十方城主是上古尊神鳳凰的血裔,傳聞十方城主喜陰澀且暴戾。傳聞他府上的隨便一個奴仆都是上古戰(zhàn)場上的驍勇神將,不論男女都是浴血而生……
那現(xiàn)在笑得一臉柔婉的人是哪里冒出來的?
“九姑娘,您先好好歇息?!?/p>
“……好?!?/p>
“半個時辰后會有晚膳送來,奴婢暫且告辭?!?/p>
“……好?!?/p>
房門掩上的一瞬間,夏九徹徹底底清醒了過來——好什么??!她是來當(dāng)祭品的,為什么會變成了座上賓?
夏九不可置信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門居然沒有上鎖——這簡直是挑釁。可是即便如此,她依舊不敢動。
第一夜在等待中逝去,傳說中的鳳君卻根本半步都沒有踏進(jìn)她的院落。
第二夜,她在房里點了蠟燭,險些燒了紗帳。
第三夜,伙食有顯著的改善。只是鳳君依舊沒有出現(xiàn)。
夏九從驚惶變成無聊,繼而是疑惑:莫非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鳳君喜歡把祭品養(yǎng)肥了再吃?
他在試圖……養(yǎng)肥一棵草?
三.
夏九的耐性在半個月后消亡殆盡。她趁著云錦送餐的時候逮住了她,問她:“云錦,我想見見鳳君?!?/p>
云錦一愣,笑了:“九姑娘不必焦急,鳳君過幾日會來?!?/p>
夏九活生生綠了臉:誰、誰著急了……
云錦道:“九姑娘若是閑暇,可以在府里轉(zhuǎn)轉(zhuǎn),只是切忌白日出門。”
夏九眼睛發(fā)亮,連連點頭:“當(dāng)然?!?/p>
當(dāng)然,不可能。
午膳過后,夏九默默溜出了自家院落。鳳君府里并沒有多余的人手把手,她在府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個把時辰,一個活人都沒有瞧見。
莫非這府里的人其實都是蝙蝠妖?白日統(tǒng)統(tǒng)吊在房梁上睡大覺?
半個時辰后,夏九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在一個偏遠(yuǎn)的小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影:那人背對著她趴在地上,素白的衣裳沾滿了泥濘,三千青絲有一半垂在了泥潭里,狼狽不堪。
殺人埋尸再挖尸而食的猛獸!
夏九一瞬間驚醒,腦海里電光火石劃過葉南郡的傳說,腿腳忍不住戰(zhàn)栗……
“誰在那里?”那個躬身的人影轉(zhuǎn)過了身,一雙火紅的眼睛直勾勾和她對了個正著。
夏九連連后退,砰地一聲撞在墻上——完了!
“誰在那里?”那個人猶豫著又重復(fù)了一遍,試探道,“云錦嗎?”
什么?夏九赫然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這個人的眼睛雖然血紅,卻毫無光澤。他是……瞎子?
借著他轉(zhuǎn)身的姿勢,她也看清了那些“尸體”,居然只是一些葉子。他居然是在種花?
她不吭聲,他又恢復(fù)了跪姿,白皙的手沾滿了泥漿,他渾然不覺,只是一遍遍地在地上摸索著。
“左邊?!毕木艣]忍住。
種花怪人聞言一愣,笑了起來:“多謝?!?/p>
“你在種什么花?”
“絳珠草。”
夏九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絳、絳珠草?”
“嗯。”他無聲地笑,纖細(xì)的手撫過那些種完的絳珠草的腦袋,目光柔和得仿佛能夠掐出水來。
種絳珠草?夏九抑制不住地代入他的動作,悄悄摸了一把自己腦袋,一陣惡寒。
瘋子,絕對是瘋子!她呆呆看了他半天,默默回了居處。不消片刻,云錦便上了門。
云錦只帶來了一個消息,卻足以讓夏九好不容易靜下來的心又懸到了半空。她說:“鳳君要見你。”
夏九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十方城。
無數(shù)個人在夜晚來臨時分從各式各樣的地方冒了出來,天真的孩童,慈愛的長者,他們仿佛是剛剛睡醒一般睡眼朦朧,悠閑地在城中玩賞。
明明是一座死城,卻在夜晚到來的一瞬間活了過來。
夏九揣著追逐不安的心跟著云錦進(jìn)了鳳君殿,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鳳凰血裔,風(fēng)清。
云錦款款欠身:“鳳君,九姑娘帶到。”
夏九只呆呆看著陰森森的殿堂盡頭那個雕像般的身影,心中劃過一絲怪異。
云錦輕飄飄離開鳳君殿,剩下夏九和殿上那一尊暴戾君相對。夏九悄悄握住了懷里一直私藏著的東西。
一把匕首當(dāng)然不可能傷得了鳳凰血裔,可匕首上抹的是千年的毒草汁,不管結(jié)果如何,她總得一試。
她來十方城可不是真的來當(dāng)祭品當(dāng)家養(yǎng)絳珠草。大不了……大不了把小命交代在這里,反正不過是三百年的道行。
“夏九?”冰冷的聲音從殿上響起,帶著忽然天成的威嚴(yán)。
夏九幾乎想發(fā)抖,狠狠咬了自己手腕一口才勉強(qiáng)出聲:“是,鳳君。”
“過來?!?/p>
“是?!?/p>
她暗暗咬牙,顧不得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十步,五步,再有幾步,她就可以放手一搏……
隔著珠簾,那個身影已經(jīng)越來越清晰。她屏息又往前了幾步,狠狠心一寸一寸地拔出匕首——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聲音打斷了所有的僵持。
那是鳳君的聲音,他道:“你……能不能幫我照顧草兒?”
什么?
鳳君輕笑出聲,纖長的手摸索著掀開了珠簾,他輕道:“你認(rèn)不出我了嗎?”
是那個種花怪人?!
夏九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早已停滯不了。匕首風(fēng)馳電掣一般落下,在他的手上劃過一道傷口,嫣紅的血霎時用了出來。
所有的呼吸頃刻間凝滯,夏九愣愣地瞪著那道傷口,傷口的主人來不及收斂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一臉的不可置信。
鳳君……鳳清?
她的腦海里轟鳴一片,手腳忍不住戰(zhàn)栗。明明是對的,明明是照計劃行事還超常發(fā)揮真的刺傷他了,可是……可是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啊……
鳳君暴戾成性,一夜屠盡數(shù)座城池十幾萬生靈,他還掐斷了葉南郡的水源——可是這個人只是個種花的盲人,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別怕?!苯K于,鳳清開了口。他摸索著找到了自己的傷口,用手捂住了輕道,“我不會罰你,也不會讓云錦知道?!?/p>
“你……”
鳳清輕笑:“你幫我照顧我的草,好不好?”
夏九呆滯。他的笑容明明是和煦得牲畜無害的模樣,可是……
昏暗的房間里,血腥味淡淡地彌漫著。夏九對著鳳清茫然無措,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殺鳳君,開水源,所有的事情都亂了。
四.
夏雨驟降的時候,夏九正替鳳清打著傘。
她來到十方城已經(jīng)整整一個月,沒有步步為營,沒有爾虞我詐,更加沒有以命相抵。十方城的白日寂靜如死地,城里只有云錦和鳳清。而現(xiàn)在,十方城里多了她。
白日種草,晚上看草,鳳君與傳聞中完全不一樣。他溫善,笨拙,眼不能視物,真要挾持他其實輕而易舉……
六月,該是葉南郡最為炎熱的時節(jié)了。
夏九日復(fù)一日心不在焉,心頭有萬千思緒盤根錯節(jié),如同萬千細(xì)針扎入心上:怎么辦?刺殺?下毒?綁架?還是哄騙……
“水夠不夠?”鳳清柔和的聲音夾雜在雨中。
夏九干瞪著眼看著那一方土壤里已經(jīng)快要糜爛的草兒,頓時無語。
瓢潑大雨淋一堆絳珠草,他是怎么想出來的?
沒有人可以想象高高在上的鳳君居然會在白日里做著些泥濘的無用功。他摸索著去觸摸那些快要被沖刷得露出根莖的,一點一點地扒過土壤去穩(wěn)固它們。
傻子。夏九不知為何心情大好,笑瞇瞇看著他在泥堆里輾轉(zhuǎn)。如果他一直是這樣的脾氣,那暴戾無常應(yīng)該是外界的傳聞吧?
好好跟他談,也許他能放開對青河的控制也不一定。
“水夠嗎?”鳳清又問。
夏九哭笑不得:“太多了,會淹死的?!?/p>
鳳清卻好像沒有聽見一般,微笑道:“原來它還渴,我再取些水?!?/p>
“太多了!”
“一會兒就回來?!?/p>
“喂——”
鳳清雀躍地離開了小院,夏九卻渾身冰涼。
他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他剛才……是和自己的幻覺在說話么?
“水夠不夠?”片刻后,那個呆鳳君又一副天真的神情問。居然有幾分可愛。
結(jié)果,夏九干了一件蠢事。
她幫著鳳清用頎長的青竹從水源連到了絳珠草田。從此以后,十方城的自動化澆灌從此拉開了序幕……
五.
夏九在殺鳳君與不殺鳳君之間犯了難。她看不清鳳清為人,直到一年之中最為炎熱的季節(jié)終于到來。
青河是被一個印封住了源流,她用半月時間在十方城里轉(zhuǎn)悠,總算是找到了封印所在。她術(shù)法雖然不精,可破壞一個陣法卻不是難事。
十方城的白日是沒有人的,鳳清終日種草,云錦忙碌不休,她偷偷前往封印之地并沒有收到絲毫阻攔,所有的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直到踏入陣法中心,夏九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個沒有人看守的陣法逼得葉南郡三百年干旱?
青河源頭,山崖之上,一個紫色的圖騰緩緩地運轉(zhuǎn)著,空氣中響徹的是巨大的水流被攔截的滔滔聲。
夏九在封印前呆呆看了良久不敢動彈,巨大的震驚幾乎要刺破胸膛沖刺而出——這就是讓葉南郡三萬子民生不如死三百年,害離玉耗費三百年神血的封印么?
只要把它破除……
她巍巍站立在崖頂,一點點地攀爬接近封印的中心,突然腳下一滑,緊接著是一陣暈眩!
水聲滔天,數(shù)不清的水灌進(jìn)口鼻,撕心般的痛瞬間襲來——但那不過是短短一瞬,下一刻所有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周遭宛若死地。
夏九不知道下墜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什么,等她睜開眼的時候只見著一片漫無邊際的汪洋。
……海?這是封印中心的……幻境?
她茫然無措地在沙灘漫步,片刻后遙遙望見了一對人馬。他們個個穿著銀色盔甲,舉槍把一抹纖瘦的白色身影圍在中央。
夏九本不愿接近他們,只是鬼使神差地瞥見了地上跪著的白色身影的面容,頓時呼吸都差點兒停滯。
……鳳清?
天空響徹巨雷,洪天巨響自云霄而來:“大膽鳳清,孤念你平叛有功,你不受封賞,意欲何為?”
夏九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腿一抖跪在了地上。天、天帝嗎……
鳳清卻不畏不懼,只是冷道:“我不要封賞,只求崖暖一命?!?/p>
天空頃刻間電閃雷鳴:“大膽!叛神之后,論罪當(dāng)誅。爾等一族立功,當(dāng)可位列三重天?!?/p>
“我不要什么三重天,求天帝饒崖暖一命,無他求?!?/p>
“好個無他求?!碧焐夏莻€威嚴(yán)的聲音冷笑,“叛神之后,論罪當(dāng)是挖心剜肉取目之刑,你可受得?”
挖心剜肉取目……
夏九渾身冰涼,眼睛酸澀,心跳漏了幾分。
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的神色,艷紅的眼里滿是血意,一柄長劍入地三寸,僵直的脊背透出七分桀驁。雨水雷鳴甚至是天帝怒意并沒有讓他露出半分退卻,艷紅的衣裳連同眼眸一起仿佛是被點燃的火。
這樣的鳳清讓她心驚肉跳,心臟仿佛要從胸腔里躍出一般。
不要答應(yīng)!她在心底尖叫,身體卻仿佛是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般絲毫動彈不得。不要答應(yīng),鳳清!
“好。”那一抹艷紅的身影仰頭看天,露了一抹滿足的笑。
夏九呆呆看著他,心被那抹與他氣焰格格不入的溫煦笑容撕裂。
夏九成了這個世界的看客,她可以看見許多人,許多事,卻獨獨不能從這個世界出去。
從來都沒有這樣一個人可以牽動她的所有。鳳清被關(guān)押入牢,她陪他坐在黑暗中;鳳清被施刑剔除神骨,她咬著自己的手腕陪他;鳳清上誅神臺,她……沒有敢去。
血跡斑斑的鳳清被丟回牢房的時候,夏九發(fā)現(xiàn)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暈迷不醒,口中卻含含糊糊喊著“阿暖”。
夏九發(fā)現(xiàn),不論是崖暖還是阿暖,都一樣的討人厭。那時候,她還不知曉那種討厭叫做嫉妒。
六.
七七四十九天,鳳清沒有一天不受刑。
夏九眼睜睜地看著驕傲的鳳君逐漸像傻子種草君靠近,直到有一天,他瞇著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他說:“阿暖,你來了?!?/p>
夏九抱著膝蓋坐在他身邊,默默地把腦袋塞進(jìn)膝蓋里。
“喂,那個阿暖真的那么好?”挖心剜肉去神骨,他沒有喊過一聲疼,他的眼里有著快要溢出暖意。
“喂,她知不知道你這樣做?”
“喂……你看,你看我好不好?”
你看夏九好不好?
其實她想問的只有這一句,只可惜鳳清根本聽不到。
夏九的思緒是活生生被滔天的水聲拽回到現(xiàn)世的。她不知時間過去多久,不知身處何方,入目的是漫天的水簾,腳踩的是紫色封印。
最為厲害的封印其實是人心,這里……居然是鳳清的記憶么?
封印的面前,她選擇了放棄。
一場大雨讓夏九染了風(fēng)寒。她慘兮兮地縮在房間里。一半是借病不外出,另一半是為了等云錦。
傍晚時分,云錦終于叩響了她那她幾乎是一下子從床上竄了起來,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問:“鳳君白天他……”
云錦眼色復(fù)雜,良久才道:“九姑娘發(fā)現(xiàn)了?”
夏九猶豫道:“他是不是不僅僅是眼盲……”
“是?!痹棋\嘆息,“九姑娘并非外人,云錦不想相瞞。鳳君三百年前與人動了干戈,十方城一夜成了半魂之城。鳳君……鳳君只有晚上有神識?!?/p>
夏九輕輕嘆了一口氣,輕聲問:“那他為何日復(fù)一日種絳珠草?”她迫切地想知道的是在他被挖心剜肉之后還發(fā)生了什么?
云錦道:“三百年前干戈,鳳君為叛神之女所傷。絳珠草……是她的本身。”
第一次,夏九沖動地想沖出去拔光那些絳珠草,一把火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燒成灰燼。
七.
整個六月,夏九都在醞釀著兩件事情。一件是想辦法讓鳳清打開對青河的攔截,另一件是讓這個癡呆早點兒恢復(fù)正常。
她愛上了看傻子種草。每每打著傘偷看鳳清在草地里狼狽地耕作,那個忙碌在大雨瓢潑里的身影與幻境之中海邊桀驁火紅的身影漸漸重合起來,心尖上仿佛被一根細(xì)線纏著饒了個圈兒,酸澀無比——這個笨神裔,實在……實在配不得鳳君二字。
云錦說,百年前他領(lǐng)了天帝的罰興致勃勃回到十方城,叛神女一杯毒酒就讓他失去了所有的神識。
從此之后她消失無蹤,他卻癡傻三百年,日日種草,攔青河而澆灌,只為有朝一日能夠把絳珠草培植育靈,再見那人。
可她根本不知,他為保她一命剜心割肉。
這個呆子!蠢貨!
“水夠不夠?”鳳清蹲在地上眼睫彎翹,語氣溫柔。
夏九呆呆看著,驟然間無明業(yè)火從心頭蔓延至指尖:“夠了!”
“我再去……”
夏九咬牙沖到了雨里,抓住他的手腕一把把他的手按到了土里:“它們已經(jīng)死了。”
鳳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慌亂,連聲音都變了腔調(diào),他道:“水,水太少嗎……天帝,天帝罰五百年……青河……死了嗎……”
他是個瘋子,一個沒有神智的人。不知是有心排斥或是他平常表現(xiàn)得實在太過正常,夏九經(jīng)常會忘記這一點??扇缃瘢麉s瞪著眼睛滿臉迷茫,一副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
“死了嗎?”鳳清小聲問。
夏九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被一個瘋子逼到手足無措。只是面對著他的神情,她就會心慌局促,胸悶氣喘手腳僵硬,否定的話怎么都開不了口。
鳳清的臉色越發(fā)蒼白:“死了嗎?水、水太少了嗎……”
“沒有。”夏九用最輕柔的聲音道,“它們活著。”
它們必須活著。
否則,這個瘋子怕是會再一次崩潰。
“活著?!兵P清笑了,“九兒你看,它們都活著。”
夏九眼眶酸澀,像是要流出淚來。
寧靜,安樂,呆傻的鳳君和溫柔的云錦。如果,如果生活一直是這樣呢?
八.
打破這一切祥和的是葉南郡的信箋。
送信的人嘴唇干裂地冒出了血珠,狼吞虎咽地把一碗水咽下肚才氣息奄奄道:“九姑娘……離玉城主……城主傷重。”
離玉傷重。
夏九險些腿軟,所有的旖旎情思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懊悔如同毒藥,慢慢滲入骨髓,痛不可言語。
信上其實只敘述了一件事:城主離玉無法負(fù)擔(dān)葉南郡印結(jié)。
不出一月,葉南郡將如同它周邊的百里沙漠一樣,成為一座死城。
解青河封印已經(jīng)刻不容緩。是夜,夏九鼓起勇氣闖了鳳君殿,對著高位之上的那位神智清醒的鳳君狠狠叩頭:“求鳳君放開青河源流,救葉南郡一城子民性命?!?/p>
“葉南郡?”
“是啊。”夏九小心道,“葉南郡距離十方城百里之遙,在青河下游。城中已經(jīng)三百年不曾落雨,全靠城主以血為印才茍延殘喘,如果鳳君肯放青河之水到葉南郡,城中三萬子民就能得救了?!?/p>
殿上那人的聲音并沒有第一次那樣的冰冷,她也不再害怕。鳳清性子溫和,即使是晚上的鳳清也是一樣的。她只怕開青河源流會還他傷上加傷。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寂。
“本君為何要解青河之封?”
“因為……”夏九干瞪眼,“因為鳳君心善……”
殿上響起一陣輕笑聲,“心善?你從哪里得知本君是個心善之人?離玉派你來之前沒有告訴過你,你的身份么?”
“我……”祭品。
她怎么可能忘記這兩個字呢?可是這三個月來她在十方城備受禮遇,與鳳清更是相處融洽……她早就把這兩個字背后的東西忘得一干二凈。祭品,祭誰?
鳳清冷笑:“闖青河封印本君還沒有和你計較,如今你倒好,擅闖鳳君殿,好大的膽!”
“可是葉南郡三萬人的性命……”
殿上靜得出奇。良久,才是鳳清低沉的笑聲:“三萬人性命又如何,與本君何干?”
夏九癱坐在了地上,腦海中尖銳地笑聲一遍遍地響徹,一個嘲諷的聲音不斷地在耳畔詢問:你真的認(rèn)識鳳君么?
傳說中的上古戰(zhàn)神之后,殺人飲血無數(shù)的鳳凰帝,真的只是日間飲水種草的傻子嗎?
她驀然記起,她與他真的見面不過一次,白日的他癡傻,幻境中的那一個半月——那半月他根本就沒有見過她。而她居然自詡與他熟稔?何其可笑。
不多時,云錦纖白的身影款款入到殿上,飄過夏九的身邊仿佛沒有見到她一般。她輕聲細(xì)語:“今夜是月圓?!?/p>
夏九茫然抬頭,她并不知曉月圓代表什么,卻沒有緣由地起了一身冷汗。再往后,是鳳清無謂的聲音,他道:“那就今日祭祀吧?!?/p>
九.
夏九第一次知道所謂祭品究竟是什么用處。
月初升時,她被一根捆仙索五花大綁到了青河的源頭,一把刀割斷了她的腕間脈搏,草精特有的熒綠的血潺潺而出,不斷滴落在封印之上。
血滴入封印,青河水滔天的巨浪漸漸平息。
她呆呆看著巨浪平息忽然沒有緣由地想笑,葉南郡為了討好鳳君送祭品,離玉定然不曾知曉,祭品是用來鞏固青河封印的。
“后悔么?”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
夏九吃力地仰頭,見著云錦站在鳳清身邊笑靨如花,臉上的笑容前所未有的明媚。而鳳清,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血越流越多,她卻越來越清醒。鳳君鳳清,他不愧是用兵如神的戰(zhàn)神之后,從她進(jìn)城的那一天就開始算計了吧,兵不血刃讓她自己放棄劇毒和刺殺……
后悔么?
“不悔?!彼肿煨Α?/p>
鳳清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變化,他玩味道:“不恨本君欺騙你?”
夏九咬牙道:“我本來就是根草,何來愛恨。不像你,一腔情愛付東水,枉費力氣!”
三百年前躺在沙里奄奄一息不曾怨,三百年后被離玉送到葉南郡時不曾恨,她本就沒有那么多愛恨計較,除了最近一兩次的“意外”。
一句話似乎激怒了鳳清,他臉色霎時陰沉,連緊閉的眼都猛地睜了開來,赤紅的眼眸像是燃燒的火焰。
滔天的浪花又翻涌起來。夏九幾乎能感受到意識漸漸被抽離——水聲轟鳴,有那么一剎那,無數(shù)嘈雜與畫面在腦海里炸了開來:
萬千鐵騎,八千天兵,身披火焰的鳳凰戰(zhàn)將……
她躲在綠葉下面悄悄看著父君與那人交戰(zhàn)。一戰(zhàn)而捷,那個人身上的火焰消失殆盡摔落到了海中……
她逃過崗哨溜下水,在海底找到那一只濕漉漉的鳥兒拖到岸上,扯了片樹葉替它擦火焰色的羽毛。
——我叫崖暖,你叫鳳凰嗎?
鳥兒扭頭不語,她按著它的腦袋笑:喂,你不許叫,暫且和小白一個籠子吧。我去抓蟲子給你吃……
夏九沒有死,因為她是一株草,還是一株修煉三百年的草精。
她知道自己被挪到了十方城的絳珠草田,每天的清晨,那個眼盲的鳳清都回引來最甘甜的青河水替她澆灌。一遍一遍,直到她再也不能承載一絲水分,他依舊不止歇。
那個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對他是憎恨還是追悔。
“水夠嗎?”鳳清低喃。
她在七葷八素中掩面哭泣,要被淹死了啊根都要爛了啊你這只傻鳥你還澆……
瓢潑的大雨沖刷著她細(xì)細(xì)的枝椏,她第一次抑制不住沖動想變成人形把這只悶騷的傻鳥掐死。
三百年前,她在人間等他一句道歉。他卻遲到了整整兩個月,沒有提天帝刑罰,沒有提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他只是對她說:你父君已經(jīng)身亡。
那一劍,她不想要他性命的。她只是……只是想找個理由,然后,他可以趕走她。
只有這樣,她才無悔。誰能料想這只蠢鳥居然呆呆地讓人刺?
“阿暖,你何時變成人?”
赤紅的眼眸盡是迷茫,讓夏九忘記了在大雨中掙扎。她突然很慶幸鳳清的眼睛不能視物,如是,他才認(rèn)不出夏九其實與崖暖有著同一張臉。
十.
變回人形那一日是晴天。
當(dāng)正午的日光投射在她的每一片葉子上,她伸伸懶腰舒展起一身的枝蔓緩緩變作了人形,無聲無息,沒有驚動累極沉睡的鳳清半分。
傻鳥。她輕手輕腳走到他身邊,找了片葉子替他遮去正午的月光。然后輕輕地離開。
“你是崖暖?”十方城門邊,云錦堵住了她的去路。
夏九不答,飛身而去。鳳清不在,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阻止她去解青河封印。
“你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的!”身后是云錦刺耳的尖叫。
那時候,夏九已經(jīng)到了青河源頭,凝神調(diào)動所有的神識——
陳舊的封印被解開的時候發(fā)出嗚鳴聲,奔騰的青河水一瀉而下嘶吼著沖下下游,水流過處萬木生輝,沙漠變成綠洲……
葉南郡,得救了。
三百年前救命之恩,三百年養(yǎng)育之恩,在這一刻終于償還。她終于可以不回去,可以陪著那只傻鳥,照顧那只沒有眼睛的老鳳凰一輩子。
可是當(dāng)青河封印塵埃落定,她回頭,卻已經(jīng)看不見十方城。
那個她生活了三個月的十方城如同鏡花水月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九在那一瞬間體會到了心如死灰的感覺。
夏九一生都沒有如此落魄過。她沿著青河一路尋找,卻始終沒有見到半點十方城存在的痕跡。過去的三個月如同幻影一樣消亡殆盡,直到,一處耕種的殘骸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那是……絳珠草田。
傻鳥……鳳清……真的存在過。然后他連同十方城一樣失蹤了,不知死活。
眼淚漸漸盈眶,夏九無力地蹲在田邊。
“你又害了他一次?!币宦暲湫懥似饋怼?/p>
云錦!
夏九忙擦干眼淚,卻只見著云錦越發(fā)嘲諷的神情,她道:“你知不知道,青河印是維系十方城茍延殘喘的封???”
“我……”
“你知不知道三百年前你一劍差點害了他性命?你知不知道他是靠著青河印才得以保住剩下的半條性命?你知不知道……”她冷笑,“青河印解開之時,就是他魂飛魄散之時?”
“他在哪里……”夏九慌亂地抓住云錦急道,“他在哪里?!”
云錦嘲諷地笑:“去找啊,窮你一生,你也休想找到已經(jīng)魂飛魄散的人!”
魂飛魄散。
夏九的世界只剩下云錦尖銳的嗓音一遍遍地回蕩,心跳連同呼吸一并被抽空。
鳳清……三百年前她害得他只剩下半條性命茍延殘喘,三百年后她讓他魂飛魄散了么?
她回來究竟是來做什么的?為什么要記起來,為什么要再遇到?
“你注定欠他一條命,他永世無法輪回,你永世都償還不了忘記不了?!?/p>
末了,是云錦幾乎惡毒的聲音。
終.
夏九漫無目的地行走。葉南郡中人已經(jīng)開始耕作,江南的荷葉已經(jīng)開始枯敗。她賞過極北之地皚皚白雪,看了南方奇花異草,最后的最后,卻是回到了青河源頭。
云錦說得對,她的確忘記不了欠鳳清的性命。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只在雨中給草兒澆灌的傻鳥,心痛夾雜著心酸幾乎要把她的胸腔撕裂開來。
欠債還錢,欠命……還命?
“你打算往下跳?”
鳳清?!
青河崖上,一襲白衣,眼眸如火焰的男人不是鳳清還能是誰?
“你……”夏九僵立在崖上,口齒不清道,“你還……”活著?
鳳清瞇眼笑了:“我等了你三月。”
“你的眼睛……現(xiàn)在是白天……輪回……”
她支支吾吾,眼睜睜看著那只笑得一臉溫柔的鳳凰把自己攬到了懷里,耳邊是他壓到極輕卻依舊帶著笑意的聲音:“阿暖,你有沒有聽說過……鳳凰涅槃?”
鳳凰涅槃,千年一遇。
夏九何其幸運,居然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