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nèi)ザ嗑??”丑妮兒問狗娃,猶豫著。
“等咱們長大了再回來?!惫吠蘼唤?jīng)心而又語氣堅(jiān)決地回答,然后回頭看丑妮兒一眼,打消了她的疑慮。
這時候狗娃側(cè)著頭在張望下一列火車的到來,倆人站在墊起的小土堆旁,之所以說是小土堆,因?yàn)樗拇_不夠高,只到狗娃的腰,上面散布著墊起枕木的石子,是有棱有角的那種。
丑妮兒低著頭,看見石子,就想起鐵軌剛完工從村邊通車的時候,很多村里的孩子都跑來看,蹦跳尖叫著跟著灰黑色的火車皮奔跑,一直從村子的一頭跑到另一頭,丑妮兒總是落在最后,因?yàn)榇蠹覜]有默許她的加入,所以她并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歡呼雀躍。倒是扔石子著實(shí)讓她興奮了一回,那天狗娃滿臉自信地叫她去火車軌那兒玩,她便什么都不說地跟著,倆人來到村邊,狗娃讓她在外面等著,獨(dú)自穿過雜草,一會兒兩手抓著石子出來了,把一手里的兩個給丑妮兒,自己留三個,一起走進(jìn)雜草,當(dāng)一列拉煤的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狗娃突然舉起右手跟著貨車跑兩步,張大嘴巴高喊一聲把石子擲向火車,這個動作讓他趔趄著差點(diǎn)摔倒,石子撞在火車皮上發(fā)出“啪”的聲響然后不知落到哪兒去了,狗娃讓丑妮兒扔,丑妮兒半信半疑,在狗娃一再慫恿下,丑妮兒舉起右手,身子后仰一下把石子投出去,彎下腰,聽見同樣的聲響,丑妮兒雙手拄腿,抿著嘴睜大眼睛看著狗娃,有點(diǎn)激動。那天下午時不時有貨車經(jīng)過,狗娃學(xué)著粗獷的聲音,丑妮兒發(fā)出孩子特有的尖叫,他們?nèi)恿艘幌挛绲氖印?/p>
而今天下午狗娃說要走,這個“走”是指離家出走,他問丑妮兒走不走,丑妮兒點(diǎn)頭,但她想到的是一個游戲所給她的好奇。而當(dāng)她由于跑在草叢里太急而摔倒,沒能趕上剛經(jīng)過的一列火車時,狗娃臉上的惱火跟背上的大書包讓她明白了這是一場真正的離家出走。說實(shí)話她沒有真正見過離家出走,只坐在爸爸的懷里聽人絮叨過,她認(rèn)為那是大孩子的事兒,起碼她叫哥哥的人才有可能有的事。此刻她低頭看著石子,想自己真要跟狗娃出走了,既焦急又有一些刺激和充實(shí)。發(fā)呆的當(dāng)兒,狗娃回頭看了旁邊的丑妮兒一眼,想她會不會拖累自己呢。張開口說:“要不你別去了,你回家吧!”狗娃說這句話的時候感到一絲孤獨(dú),也正是迫使他出走的那種孤獨(dú),父母的嚴(yán)厲讓他感到委屈又無處傾訴,因?yàn)楸砻嫔纤b得很乖,即使跟伙伴們也總是活蹦亂跳的。丑妮兒抬起頭,這句話讓她感覺狗娃也要像別的伙伴那樣拋棄她,想到要一個人走回家無所事事,就有些焦急地說:“我去!”跟別的孩子她是不敢用這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說話的,這只會招來譏諷和敵意。狗娃沒有說話,便是允許了。
這時候又來了一列車,“準(zhǔn)備好!”狗娃吼了一嗓子,丑妮兒一驚,有些不知所措,她仔細(xì)盯著狗娃兒,好學(xué)著他怎么做,他伸出雙手前傾著身子,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火車,火車踩著拍子經(jīng)過,惹起一股夏日和煦的風(fēng),車上窗戶映出幾個大人的臉,狗娃耷拉下雙手跟丑妮兒說:“這是客車,算了,咱們等貨車?!背竽輧赫f:“剛才我看見里邊有外國人了?!惫吠拚f:“那不是外國人,你看的那個是個老頭兒,外國人頭發(fā)不是白色的,有藍(lán)色的、有黃色的,而且鼻子很大?!惫吠迣ψ约旱幕卮鸷軡M意,因?yàn)樗闯龀竽輧合嘈帕?,而在伙伴群里他的發(fā)言是要經(jīng)過討論的,即使最終被承認(rèn)了,也是加上別人的觀點(diǎn)或去掉了一部分自己的觀點(diǎn)的。
狗娃在丑妮兒面前是有一種成就感的,他有當(dāng)哥哥的精神領(lǐng)袖權(quán)而又無須為此付出什么,確切地說他討厭有人跟他分享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如果那個孩子同樣受到父母的偏愛,他便更是難過得死去活來,幸好他沒有讓他這種嫉妒爆發(fā)的兄弟姐妹。
夏天的草正綠,顏色深淺相間得很舒緩。狗尾草十分豐滿,飽滿的顆粒支撐著小刺,簇?fù)碓谝黄鹈兹滓黄?。他抽掉一根銜在嘴里,于是把自己想象成電影上一個戴斗笠銜草的大俠。而丑妮兒用抽掉的一根草的穗子掃一個螞蟻窩洞口,狗娃看到丑妮兒把一只叼著食物的螞蟻掃了個臉朝天,食物從它嘴里掉了出來,螞蟻翻起身,搖頭晃腦急匆匆逃跑了。狗娃有點(diǎn)氣惱,他一向?qū)π±ハx富有同情心,看到丑妮兒虐待小昆蟲還咧開嘴笑,感覺她的動作粗糙笨拙極了,就上前制止了丑妮兒。
這時候又有一列客車呼嘯而過,先是一聲長笛然后是有節(jié)奏的“咕咚咚”“咕咚咚”和微微顫抖的土地,風(fēng)呼呼吸著倆人,丑妮兒很高興,沖稍縱即逝的模糊人影招手尖叫:“嘿!”。照常如若丑妮兒在他面前沒有經(jīng)過同意就如此高呼,就有自作主張自以為是自高自大的嫌疑,這會讓狗娃不高興。而此時,狗娃也被這鋼鐵機(jī)器嘈雜的噪音和強(qiáng)烈的風(fēng)惹興奮了,兩手放在嘴邊沖列車高呼:“嘿!”
客車甩著尾巴離開后,空氣顯得異常寧靜,然后是耳朵里若有若無的嗡嗡聲,最后又重歸死寂,高草在微風(fēng)里偶爾顫抖兩下,倆人似乎聽到了雜草里小蟲爬動的“刺刺”聲。丑妮兒瞪著大眼睛笑咯咯地看他,剛才的一幕讓他無法再表現(xiàn)出高高在上的樣子,他也只得看了看丑妮兒。他看丑妮兒眼里似乎又喜悅起來,丑妮兒說:“我看見你眼里有我?!惫吠蘼犃税l(fā)現(xiàn)丑妮兒居然不知道這種現(xiàn)象,便又自得地說:“人眼睛都這個樣,你眼里也有我?!笨沙竽輧簺]說信也沒說不信,喃喃自語:“跟小鏡子似的?!崩^續(xù)看著狗娃眼中的世界,沉浸在獨(dú)自的喜悅里。
這時狗娃聽到不遠(yuǎn)處的土路有自行車行駛的“當(dāng)啷”聲,就過來按著丑妮兒的脖子一起蹲在高草后邊,從縫隙里看是哪個大人,一位老人騎著高大的自行車經(jīng)過,后輪揚(yáng)起一片塵土,“是李老頭兒?!惫吠扌÷曊f。
狗娃心里不安起來,他想起和李老頭的一次談話,那次他和伙伴一同偷了李老頭兒家的青蘋果,李老頭盤問他說:“知道誰偷了我家的蘋果嗎?”狗娃自作聰明地說:“不知道,你把你家的蘋果噴上農(nóng)藥不就沒人敢偷了嗎?”老頭故作得意地說:“是啊,我的蘋果早就噴上農(nóng)藥了,是慢性毒藥,吃了慢慢就死了。”狗娃假裝鎮(zhèn)定,其實(shí)心里緊張得要死,他感覺自己中毒了,卻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
現(xiàn)在看到李老頭兒光著膀子騎車經(jīng)過的身影,心里的不安就又迅速膨脹起來,像是水底的暗涌突然浮上水面,惡狠狠地打著漩渦。他問丑妮兒:“如果我快死了,你還跟我玩嗎?”丑妮兒說:“跟!你死不了。”狗娃聽了很高興,說:“我讓你玩我的玩具?!背竽輧哼种靻枺骸八麄冋f你有一箱子玩具,真的嗎?”狗娃說:“嗯?!背竽輧赫f:“我告訴你個秘密?!闭f著把手放在嘴巴旁貼近狗娃,可是她的頭發(fā)把狗娃的耳朵弄癢了,狗娃用手指頭撓著耳朵躲開,丑妮兒咯咯笑著說:“老王婆兒家旁的槐花特別甜。咱們一起去吃吧。”狗娃說:“行,我家有長竹竿。”此時狗娃已經(jīng)放下了所有的架子,他想起自己這個夏天還沒好好吃過一些槐花,他還想和丑妮兒一起玩自己的一箱子玩具。
一列拉煤火車經(jīng)過,狗娃插兜站起來,丑妮兒兒蹲著問:“你書包里都裝的什么???”“一些餅干、半瓶子水和我最喜歡的幾個玩具,還有我奶奶給我的一點(diǎn)零花錢?!边@些是他為自己設(shè)想的荒涼戈壁之行準(zhǔn)備的,他感覺自己一定會獨(dú)自走一段炙熱的石子戈壁,大太陽會烤得他口渴,燥熱會使他像條狗一樣把舌頭吐很長,就像他家那條還未長大的小狗,他給它起名叫“虎子”。
貨車甩著尾巴離去,夕陽灑在狗娃臉上,鐵軌的影子拉到狗娃和丑妮兒腳下,倆孩子的身影拉到高草里,夏天是微黃色的。
早上狗娃聽到媽媽在院子里喊:“起床啦,小伙伴來找你玩了!”
狗娃翻個身,揉著惺忪的睡眼,睜眼看到丑妮兒咧嘴瞪著大眸子看著他,跟個小鏡子似的。
第二天他們又上路了,在這個和煦的早晨,小鳥從大太陽旁邊的樹枝里一躍而起,撲棱著翅膀扎進(jìn)晨曦里,院子圍墻被刷上了重重的金黃。
丑妮兒蹦蹦跳跳在前邊甩著手,狗娃跟在身后擺弄著自己破舊背包的背帶,一次次把尾隨他們的虎子往回趕,這個小東西像往常和你親昵一樣,調(diào)皮地往你的腳掌撲去,看到狗娃的腳猛地踩踏地面,激起一陣清土,就又轉(zhuǎn)身跳回原處,樂此不疲。打發(fā)完虎子,他跟上了丑妮兒的步調(diào),并肩走在去往村邊的小路,兩旁都是掛滿露珠的青草,葉子在晨曦的撫摸下,硬挺而生動起來,臉上卻掛著未干的淚痕,可憐楚楚地打動著兩個孩子的心。
丑妮兒像往常一樣不愛說話,只偶爾嘟囔一句,噘著粉嘟嘟的小嘴,搖頭晃腦甩著柔軟的頭發(fā),“只能長大以后再吃老王婆兒家的槐花了”。聲音很輕很細(xì),像是睡眠里朦朧的蛐蛐的鳴叫。狗娃默不作聲,簇?fù)碇诤诘拿济?,兩眉之間擠出一個小小的“兒”字,保持著自己的威嚴(yán)。
一個早起上地的農(nóng)民從他倆身旁經(jīng)過,光著被太陽熏得黝黑的膀子,像燒焦的黑炭,散發(fā)著煙袋油子的味道,他扛著鋤頭,用閑下來的粗糙手指頭彈了狗娃后腦勺一個響,“嘣”一聲,像是鋤頭砸在了光亮的硬土路,狗娃捂頭,鼓著眼珠子喊:“死啞巴,臭啞巴!”啞巴側(cè)著臉嘰里呱啦亂叫了一通,然后輕快地走掉了。
到了村口,樹開始多了起來,雜亂無章地在房后、道旁站著,姿態(tài)各異,爬滿青苔的陰涼墻角潮濕地能擠出水來,再往外走,視野變得開闊,雜草掩映著若隱若現(xiàn)的圍村土路,再穿過高草就是鐵軌了。
狗娃和丑妮兒橫穿圍村土路的時候,一列拉煤火車像是打鼻響的驢子,鳴著笛子,拉著一溜煙氣跑過來,丑妮兒兒喊:“快跑!火車來了?!眱蓚€小孩兒跑著往高草里鉆,這條巨大的蟒蛇在高草里飛速蠕動,土地微微顫抖。他們微瞇著眼,像是在享受風(fēng)的撫摸。
丑妮兒眼里少了往日的平和,多了份焦急,她認(rèn)真地跑著,時刻注意著身旁狗娃兒的舉動,狗娃兒似乎也無從下手,他倆就這樣隨著火車疾奔。充滿生機(jī)的早晨,兩個小孩兒在隨著拉煤火車奔跑,沒有往日成群孩童的喧鬧,他們吸哈著空氣,小蟲的蠢蠢欲動掩埋在火車的轟鳴里,然后,再沒有其他聲音。
狗娃突然跌倒了,伏在地上,丑妮兒急忙去拉他,喊著:“快起來,快起來!”狗娃站起來,腿磕破了,他緩慢地說:“不跑了,咱們不跑了?!背竽輧核坪鯖]聽到,依然在拉他,這一幕,像足了電視劇上的生離死別,他們又入戲了。丑妮兒頑固的邀請和希望使倆人又重新奔跑起來,她原本貼著酒窩的頭發(fā)飄在腦后,水草一樣舒展著。狗娃感覺有東西在拉他的腿,回頭是虎子,它又在玩自己喜歡的撲腳游戲,狗娃嚴(yán)肅的表情使虎子的動作看起來頑皮極了,狗娃沖虎子喊:“回去!”丑妮兒回頭看看虎子,然后繼續(xù)盯著火車,他們都沒有停下。狗娃看看丑妮兒兒、看看虎子,心一會兒飄向這邊,一會兒飄向那邊。
狗娃的步調(diào)越來越慢,他已經(jīng)明顯落后于丑妮兒,最終停下了腳步。丑妮兒也停下,回身瞪著水汪汪的眼睛,張嘴喘氣,看著他?;疖噹е胍綦x去,留下一條閃亮刺眼的鐵軌。狗娃低下頭,像是在看自己的影子。太陽升得更高了,個子變小,世界卻更明媚了,鳥兒在串門,成群在空中飄過,不時換著大樹,村邊有家似乎來了親戚,煙筒吐著炊煙,村子深處偶爾傳來狗吠,每叫兩聲虎子就警覺地抬起頭,然后又低下,四處亂嗅。
像是過了許久,如燥夏溜進(jìn)深秋,似掛淚的綠葉已經(jīng)干澀,莊嚴(yán)地共長天一色。狗娃終于抬起了頭,像是在公布一個秘密,又如偉大的牧師在教化他的子民一樣,說:“這個夏天咱們?nèi)ゲ涣?,回家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