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片段里的人和事。
青春是一場酣暢淋漓的酒宴,醉了,用下半輩子來醒一醒。
——題記
天氣開始轉(zhuǎn)冷,身體便提前做好冬眠的準備似的不再動彈,回憶卻愈發(fā)在腦袋里散著步,總是不免碰了壁,跌跌撞撞也不停歇。于是記錄下在腦中作祟的一點事,我便可以安心過冬去了。
狂人日記
那時天空的陽光總是不滅,沉悶的空氣壓著煙頭的煙氣原地打轉(zhuǎn),偶爾來了一場雨,土地又很快變干,我遇到一位詩人,這是件大事,發(fā)生在暑假。
即將畢業(yè),為了用忙碌覆蓋心底徒然而生的迷茫情緒,我決定暑假掙點錢花,于是打了一個沉重的包,在一個沒風沒雨,安靜異常,茂密的樹葉把空氣打上一層淡綠的午后,站在了一家工廠大門口,抬頭看一眼場內(nèi)樓房,咳嗽兩聲,然后走了進去。
后來我想通了那個問題,明白費盡心機追究問題的答案只會使內(nèi)心陷入空虛。“眼鏡”聽到這個解釋的時候,使勁眨了眨他那并不大的深藏于因歲月而風化隱約能反光的眼鏡后邊的眼。眼鏡和我一個車間,曾就讀于河南大學,后又中途輟學現(xiàn)年即將奔三,他總是理所當然成了大家的談笑靶子,這事在我來之前就已名正言順,他總是處之泰然很少認真,然后一不小心把工業(yè)膠水濺了一身。
我那口無遮攔總把文藝當玩笑的嘴巴,使眼鏡造訪了我的宿舍,還抱著一個大西瓜,三下五除二像個小販一樣將其分成若干塊,熱鬧地嘟囔著:吃,吃。他的肢體語言讓我明白他想聊聊。我說我知道你是個有思想的人,他輕而易舉相信了我對待事物的真誠并在忘神凝思的時候把西瓜子吐在了我未吃完的西瓜上。我問他是不是讀過許多書,他搖頭說,我只知道孔子,并堅持一切學問都要追本溯源,我一邊同意他的觀點卻痛苦地安于現(xiàn)狀不愿追溯歷史。我說你有什么理想,他說,我最終會建一座圖書收藏館。我們還間或談談“裸體的藝術(shù)”及“沖動的解決方向”等等我們都模棱兩可的問題。我們就這么聊著,每天睡前都一幅長篇大論,我給他講左小詛咒的“壯舉”和詩意,我給他聽我鐘愛的張楚,在他眨巴的眼和皺著的眉間,我相信那些感受不只在我腦子里形成了畫。后來他終于肯掏出他寫在紙上的一首詩:
把信 撕了
賣錢 買藥
手傷 要好
把信 燒掉
冬天 取暖
夏天 發(fā)電
我拿他與海子相比,并把詩胡亂配上幾個和弦用吉他彈奏。我把他據(jù)為朋友,他卻只接受我的熱情不甚接受我給的名分。
事情越發(fā)變得激進,一個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夜晚,眼鏡紅著眼圈要回了他那首手寫詩,用手揉碎的同時說是要寄給一個遠方的朋友,我說你干嘛揉掉,他驚慌地掩飾,把紙團重新展開,并反問:我揉了嗎!然后消失在我驚愕的視線里。午夜,一道亮光刺痛了我的眼,并伴隨著一個聲音:走,出去玩會去。我從睡夢里掙脫出來,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正是眼鏡在以平時那種低聲下氣地恰到好處、令人親近的聲音在呼喚我,我翻了個身,用惺忪的嗓子說,睡覺。他說,那好,希望明天還能見到你,再見。
第二天早晨,全廠大掃除清理淤水,車間里少了眼鏡的身影,我問工友他去了哪里。工友說,別提了,凌晨四點,瓢潑大雨,他站在國旗下,扒光自己的衣服,張開了雙臂。保安把他拖走的時候,也不能控制他上躥下跳地喊著這是藝術(shù)。
他中途逃出保安的監(jiān)控,出現(xiàn)在食堂,一手攥拳,另一只手使勁握住攥拳的手,力量之大使手腕血液停止流動并泛著白,認真而驚慌地像是在尋找什么,舉起別人剩下的酒瓶放在嘴邊喝兩下然后摔碎,邊走邊收集桌上垃圾裝進兜里,他誰都不認識,卻在我的一聲招呼中過來使勁抱住我,如釋重負地說,兄弟,可找到你了。然后便前言不搭后語,望著工友叫別人的名字,上廁所卻拐進了小賣部,又不小心把煙頭遺失在小賣部冰柜里,進了廁所又莫名只喝著汽水。我想他陷入了怎樣的誤區(qū),精神又飛升到了怎樣的境界。這時候奔跑而來的保安把眼鏡逼退到墻角,拳打腳踢,外加電棍,強拉硬拽拖進保安室,我在一旁只能喃喃地喊:別打他。我在保安室看望他,他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楚請他重復,他便微笑不再說話,用反射著窗外亮光的眼睛只盯著我看,似乎用眼神在說,說你是個懦夫。我受不了這氣氛,起身走出保安室,走進被樹葉打碎的陽光里,然后聽到身后的玻璃門破碎的聲音。那天下午我處在極度惶恐不安中,像是受到他的傳染,感覺所有人都要吃人,我想眼鏡進入到了《狂人日記》里的狂人狀態(tài),如果他能寫,他一定是魯迅,我又像是大病初愈,心憔悴,體無力,每一點噪聲都會差點敲破我脆弱神經(jīng)的鼓皮。
晚上沖涼后,聽到他好了的消息。我們在微弱路燈襯托的漆黑里交談,如初見。我們閉口不談藝術(shù),只談當下和明天,他說:“我不再奢求什么,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一間屋子,一張床,一盞燈便夠了。”他原先信誓旦旦要讀完的一整箱書也要在明天離開之前燒掉,他想看看那燃起的火苗。關(guān)于未來的美好,我以《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里瓦爾特的語調(diào)調(diào)侃道:誰活著誰就看得見!
眼鏡走了,我沒有去送他。
我想,我與許多人都沒有好好地告別過,也好,“永遠都不告別”。
縱火
有個姑娘為我作過一首叫《鬼火男子》的詩,她卻不曾知道我放過的一把大火。這跳躍的火苗經(jīng)常在卓越眼中閃動,這星星之火經(jīng)常不經(jīng)意就會把我的心臟點燃,讓我燃起一股激情。我曾形容他說:你于我是生活里的一支興奮劑。卓越聽后便突然嘎嘎地笑起來,這是他的風格,嘴巴大張,眼睛瞪著,鼻子喘著粗氣,大聲地笑。他大多情況是在笑,他也有難過的時候,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而是談及理想的時候。避免這種傷感的方法有兩種:一是避而不談,知道是傷口便不去碰它,讓時間的風將它治愈;二是不厭其煩地談論它,直到麻痹自己不再為之所動為止。我們選擇的是后者,我們的話或多或少都觸及了理想。卓越更是聊起天來語調(diào)鏗鏘有力,每三個字一頓,一連串話像子彈一樣快速從嘴中噴出,一般人不太習慣,這種壓力使你在聽他說話的時候沒有閑暇去想些別的事情。
卓越有過一個夢想,他的夢想是做一個偉大的吉他手,后來他成為我們學校速度最快的吉他手,但也無法改變他的夢想終會只是夢想的現(xiàn)實。因為有時候夢想成真還是需要加些運氣進去的。我們都沒有這種運氣。在拋棄這個夢想那夜,卓越流了點眼淚,然后一個人沿著天津海河走了一個晚上。從此便不再碰吉他。
裝著我倆許多故事、偷聽了我倆許多談話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露天游泳館。它坐落在學校后操場旁,四周密集的大樹遮掩著它,不是本校的學生你永遠都不會發(fā)現(xiàn)它。穿過鐵絲網(wǎng)的破口,跳過石臺,就可以進入這個幽密的地方。游泳池兩面是幾間木門窗結(jié)構(gòu)的磚房小屋,另一旁是很高的觀眾臺,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昔日熱鬧繁華的場景。這里沒有燈,從前的路燈也已生銹,池水深綠色,和這里的陸地一樣,有些落葉,冬天尤其多,簡直是葉子的天堂。
那晚我和卓越帶著啤酒不約而同進了游泳館,我蹲下用打火機點燃幾根枯草,又轉(zhuǎn)身點燃一堆落葉,卓越一邊接電話,一邊轉(zhuǎn)著眼珠子看剛?cè)计鸬男』鹈?,看它慢慢燃烈,放了電話,卓越說一會樹都會燃燒,我說不會,倆人喝口酒打賭,他叫我躲遠點看,我們便爬上觀眾臺,一起坐在最高處,看火苗成長,火勢蔓延,邊喝酒邊聊天,他講他小時候一次點火引來了警察,他說他想一個女孩了。
火光越來越亮,圍著游泳池的落葉、枯草趕趟似的燃燒,在蔓延的同時,火焰的個子也愈來愈高,像一群頑皮的小孩,一跳一跳地想要摸頭上的樹枝,跳著跳著,游泳館所有的落葉高草便一起圍著游泳池燃燒了起來,月亮、樹影和火焰倒映在池水里,猶如一群樹的鬼怪捧著月亮在水火里舞蹈,它們呼呼地叫著,把游泳館一時叫成了白晝,我回頭看卓越,他異常安靜,消瘦的臉涂上了一層金黃。
卓越突然回過神似的起身跑掉,不一會氣喘吁吁地扛著把吉他回來,然后琴聲響起,我再問他,他早已叼著一支煙得意地說:它不再是我的夢想,但起碼還是我的朋友。
即使我們的歌聲依舊走調(diào),但在這么樣一個夜晚,這場大火旁,我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西藏
青木從姑娘那兒回來,一下火車就給我打電話,問我中秋怎么過,我說一塊兒坐坐,他說那就坐坐。
桌上,涼菜二三,熱菜一個,玩笑推敲,酒杯嘖然。
酒過三巡,他給我講昨天和姑娘在保定那點事兒,我感覺那點事兒不錯,姑娘說的幾句話不錯,總之我說你倆還好,踏實了就不錯,他嚴肅地點頭,說:嗯,不錯。他問我:聽幾個朋友說你最近不好。我說我不是不好,是最近容易恍惚,剎那間,總是身處此地,卻以為是那時那情那景,心里不是滋味。青木道:夢想和老去是永遠的話題。
干杯,一杯不醉接著再來一杯,談話輕松依舊,閑談兩句,恭維兩句,損兩句,亦假亦真亦情動。
后來我們便不再說話,紅著眼睛看街邊霓虹下的車輛和行人,越來越喜歡沉默,很平靜的不費卡路里。
在這個硬朗的夜里,青木輕快的甩著兩只胳膊,搖頭晃腦四處張望,說:談談西藏?
我說:青年們喜歡談論西藏。
青木:或許它代表一個夢想。
我:夢想是什么?
青木:一個模糊的彼岸。
我:或許更像一份愛未曾放到一個女孩身上前心底那份繾綣。
青木:其實西藏給我的感覺是神秘著,夢想著。我記得那年在西藏遇到一個少年,忘記了性別與容顏。他對我說,你們沿海的人都喜歡來西藏旅游。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它荒涼而神秘,慘淡而輝煌。少年說,其實都不對,是西藏的時間比沿海的時間過得更加的緩慢。我說,不都是北京時間嗎?少年微笑地說,你相信那自欺欺人的鐘表嗎?
然后青木低頭緩緩點上一支煙,又扔給我一支,我接住,點上,說:后來我在西藏一家小飯館遇到她,粗紅的手指頭拿著抹布在擦桌子,臉蛋像涂了一層紅蠟。我說給我來一杯茶,她說要加沙子么?然后我們便一起笑起來。我們在小旅館里纏綿,卻戛然而止,嘿嘿地笑,她起身打開窗戶,吹進一把沙子,陽光照打在我身上,這正合適。
……
在你無關(guān)緊要的青春里,總會遇到一個似乎無關(guān)緊要的人,做一些從未想到的事,談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它們和成長相比太渺小,卻比緬懷更加沉重。我慶幸出現(xiàn)在你的青春里,慶幸在彼此歲月的墻里互為磚瓦,即使我們老去凋謝那一刻,也必定是燦爛的。我想,我們的故事從未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