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某個小鎮(zhèn)到黑龍江的一條鐵路沒有什么特殊,沿路只是南方常綠樹木與北方落葉植被的不同,只是慢慢地縱橫的河網(wǎng)變成了平原高山。你可能不記得在北方某處鐵路段旁有一間小小的扳道房,因為它太不起眼,小得不屑稱之為“房”,如同上帝隨手扔到人間的一枚陳舊的果核。干癟的,暗淡的,甚至骯臟的沾滿了灰塵??墒俏掖蛸€,你絕對不會忘記在這茍延殘喘的老房子前長滿雜草的空地上奔跑的孩子,嘴里喊著不為人知的號子,甚至連喊號子的人都弄不明白自己在叫囂什么。如找到獵物的獸類驕傲的炫耀,也似月圓之夜的狼嚎,抑或是失去幼崽的獅子的悲鳴。是喜是悲?沒有人懂。
男孩就是扳道工的兒子。他是誰的兒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鐵路旁長大的孩子。扳道工沒什么不好,也沒什么好,反正所有孩子的父親都是扳火車道的,所有孩子門前都有火車駛過,攜著風裹著刺耳的汽笛。男孩就是這么想的。他長大了就接替父親接著扳。反正人活著就是扳鐵道。
火車哐當哐當?shù)赜蛇h及近,先看見火車頭,接著拖著沉重的身體如一條蛇蜿蜒逼近,尖銳的汽笛聲抗議著它的不滿,一路過來它一定很累了,男孩總能聽到火車呼呼的喘息。男孩興奮了,他可不累,早就站在這等它了。滄桑的綠皮火車里填滿神態(tài)各異身份懸殊的橡皮人。這是男孩的游戲,他如威風凜凜運籌帷幄的大帥將軍指揮著火車前進,里面的人都是自己捏好放入的,他們都是自己腦袋里的影子,恰好與車中載的人長得一樣罷了。只是有一點男孩很介意,就像在前線指揮殺敵,卻有個小兵在屁股后面不停追問你今晚吃什么一樣讓人郁悶?;疖囬_太快,關閉的車窗閃著白光倐地掠過,高調(diào)地藏起里面的秘密。車廂里悶熱的空氣,濡濕的發(fā)絲粘膩在脖頸上、額頭上。這都是對男孩這個領導者的不尊重。如同父親的瘸腿,時間長了并不覺得有什么,有時會忽視他的殘疾甚至懷疑他生來就是這樣的。并不追究。
日子總也過不完似的過,如午后的日影緩慢而悠長。房前荒地上的勁草枯復榮,榮復枯,隨風搖擺,掙命地不移動一絲一毫。男孩趴到鐵軌上附耳傾聽,如千軍萬馬,動蕩錚鳴,揮臂搖擺,興奮地嚎叫。男孩的父親惡咧咧地咒罵即將到來的火車打攪他的白日夢,如同一只在窩里酣睡的狗被人狠踢一腳踹出溫暖的窩一般。他一定憎恨扳鐵道,憎恨火車,憎恨他的工作。男孩是這樣想的。雖然在火車咆哮著沖過來之前他會拖著他的殘腿把鐵道扳好。男孩看著他的背影,瘸腿一下一下狠狠地搗著地,要在地上搗出一個個的坑。因為急迫,他的動作狼狽得可笑。
回到蝸牛似的小房子接著睡得昏天黑地。這丑陋的火柴盒只有幾平方米,一張床,一張桌子或者說只是個高點的凳子 ,門后和墻上掛著扳鐵道的工具。床腿不穩(wěn)墊塊紙板或抹布,歪了倚上個凳子,瘸了塞塊磚。想生存下去總有辦法的。男孩不喜歡,他要在外面奔跑,他要迎接火車。
夜晚。入夢?;疖嚨乃圾Q猛地將人驚醒。伴著父親的咒罵,如同動物反芻嘔上來的白沫和著食物再咽下去一般地讓人反胃,依稀看到他搗著腿扭著可笑的姿勢朝火車的方向去了。夜夜驚醒再睡去,夜晚的火車如同夢魘,無法讓人安心。
有天晚上,很久之前的一天晚上,男孩想要起床,看看夜晚的火車。他一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這個決定給父親,給自己帶來了噩夢,還是噩夢般的夜晚促使自己做了這個決定。
那晚父親的咒罵格外惡毒與冰冷。男孩約摸父親扳好鐵道,火車快過來了,下床跑出去。刺眼的燈光讓身前身后一片雪白,夜晚的火車如怪獸的巨大的身影閃著驚悚的雙眼逼壓過來?;仡^找父親。幾個敏捷的身影在鐵軌對面奔跑,如矯捷的鷹。父親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呵斥著朝他們奔將過去。多年練就的兩條強健而結實的腿。那天以前他的腿是完好的。
“兔崽子,在我眼皮底下偷東西……不想活了……”父親呼嘯著沖過去。
那是一伙打算趁夜晚的掩護偷火車上物資的人?;蛘哒f是賊。那伙人并不理會父親的存在,他們只想抓緊火車到來的寶貴時間果斷地扒上去,往下扔盡可能多的財物。
父親為他們的無視激怒了。撲上去一通拳打腳踢。一人被撲倒,和父親在地上廝打,翻滾。趁占上風,父親爬起又追另一個接近火車的人,死死糾纏,不依不饒?;疖噥砹?,擋住了男孩的視線。但他知道那伙賊沒有得逞,他們沒有時間扒上火車了。到手錢財?shù)娘w走撲空讓他們憤恨,憤恨使得他們發(fā)泄在這個阻礙他們的扳道工身上。
“多管閑事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怒吼聲被火車刺破耳膜的尖叫撕破,再也看不到,聽不見對過的一切。
我相信坐那晚火車的人不會忘記,不能無視他們透過車窗看到的。四五個人圍著一個可憐的人毆打。哀嚎不斷。糝得人能聽到血流不止汩汩的聲音,骨頭咔嚓咔嚓斷裂的聲音。一個可憐的婦人拼了命地往里擠,廝打,去拯救被打的丈夫。痛苦絕望伴著淚水在婦人臉上描摹出一幅人間悲劇。頭發(fā)散了,衣服破了,人,瘋了。可憐的人吶!
從來沒遇到過這么長,跑這么慢的火車,怎么也看不到尾。男孩握著拳,手心盡是汗水,卻渾然不覺?;疖囘^去了,一切重歸黑暗。他聽到母親呼天搶地的哀嚎,刺破黑幕直入人心。這幾乎成為男孩對母親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記憶。男孩打了個顫,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步也不能前行。隔著鐵軌依稀看到那幾個人打累了,泄憤完,朝一個方向箭步隱入黑暗。留下母親跪在地上捶胸頓足,嗚嗚哀嚎。父親如沉重的麻袋滾到鐵軌沿邊再也不能動。男孩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父親的腿被打折,肋骨斷了三條,渾身皮開肉綻,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母親的一只眼睛被打得幾近失明。
父親越發(fā)暴躁了,努力摧毀身邊的一切,包括母親。他咒罵的內(nèi)容越發(fā)多了,讓人聽了就懷疑他為什么還活著。
夜晚火車依舊呼嘯而過,男孩再不敢出去看了。就在一個如常的夜晚,母親走了。母親在的時候男孩并沒有感覺到多了什么,生活有什么不同。母親不在了生活一下子變了,殘缺了。從未意識到母親這樣重要,母親被南下的火車帶走了。男孩覺得她還會回來的。
母親走了,父親腿瘸了。
母親走后父親開始染上酗酒的惡習,每天醉醺醺。只是依然在火車到來前履行自己的職責,扳好鐵道,把火車帶上正確的路途。嘴里更多地開始罵“臭女人”“不要臉的××”。父親相信母親是讓男人拐跑了的,更多的是母親勾引男人跟人家跑了。母親和酒,父親必須抓住一個,母親走了,父親就把自己泡在酒里。生活對他就剩下扳鐵道,喝酒。
男孩的生活照就進行,只是他開始思索母親去的地方。他嘗試沿著鐵軌一直一直往前走,企圖走出一個不同于現(xiàn)在的所在。蜿蜒的鐵路無盡地伸展,暴曬干熱的石子在腳下滾動,青天白日,無垠荒地。走到地老天荒吧。有火車經(jīng)過的時候便停下來等它駛過。第一次,男孩開始關注火車里的人,想象有自己的母親。他看到一個母親將窗外的景物一一指認給孩子看,其樂融融。男孩痛心,原來自己如此卑微,或許只是別人一閃而過的風景。
男孩難得地迎接了一個客人。那是一個自助旅行者,自己騎自行車去南方。是一個女人,或女孩。20歲的面容,30歲的眼睛,40歲的滄桑。
在某個午后,火車剛剛駛過,女人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推著車子,巨大的包背在肩上,一頭紛亂蓬松的頭發(fā)如屋前荒地上的野草在風中蕩漾。走近了看,微黑的面龐有鐵軌的剛毅,嘴唇輪廓清晰,緊緊抿著。
“小朋友,有沒有水喝?”說話時嘴唇如刀刃劃開,語氣卻柔和。
男孩注意到了她眉尾的一顆痣,猶如點上的一滴墨。轉身跑屋里拎出剛燒好的水。
“哦,謝謝啊??梢栽谶@休息一下么?”女人甩下肩上的包,重重地跌在地上。包很重。
男孩想想,一路小跑去屋里搬出兩個凳子。父親醉酒在屋里,他不想讓她看到。
女人隨意地將車子放倒在地,接過凳子坐下。舒一口氣。她很累了。
“你去哪兒?”男孩終于說話了。
“南方。不知道具體去哪兒。”女人對男孩說話語氣的鄭重其事感到好笑,有趣。
“你怎么會不知道去哪兒?你不坐火車嗎?”男孩指著旁邊的鐵路問。
“只是在一個地方呆夠了去另一個地方而已。去南方,碰到喜歡的小鎮(zhèn)就住下。我想自己騎車去,走走停停,順便看沿途的風景”。女人知道男孩可能不理解,自顧自地說著,“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坐火車的”。
“南方有火車嗎?南方和這兒有什么不一樣?”他想起了母親,不知道那兒是怎樣的國度。
“有火車,但更多的是水,河流,船,還有青石板路和小巷。和這兒完全不同”。女人知道男孩沒去過,只是固守在這鐵路旁,一日日長大。
男孩瞪著眼睛,努力地用這些聽到的字眼在腦海中組合成一幅完整的圖像。女人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句句都在一點點地蠶食,摧毀著他的信念,信仰。
女人臨走之前給了他一張照片,說是在江南水鄉(xiāng)拍的。女人穿著寬松的上衣,一臉明媚的笑,蓬松的頭發(fā)上束了一副太陽鏡。不見了那顆痣。被一縷頭發(fā)遮住了。背后是一座橋,有點陳舊,橋上的字看不清,是橋的名字吧。橋下有一只烏篷船,伸出一只篙到水中劃著。河邊林立沒有被完全攝入鏡頭的街鋪、民居。那是別人的生活,母親在過的生活,和他不一樣的生活?;疖嚴锏娜瞬皇撬蟪鰜淼模瑒e人有血有肉有靈魂。
男孩的生活發(fā)生了某種變化。他沒有意識到。
他開始喜歡上沿著鐵路走,越來越遠?;疖噥淼臅r候他就追著火車一路地跑,叫喊著,直到再也看不見。永遠走不到有水有橋的水鄉(xiāng),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再往回走。他等待火車的時候努力想去看清里面的人,他們在干什么,穿著什么衣服,鄰座的兩個人是一家人嗎?孩子的父親母親是不是在一起?
一次,由于前方火車故障,后面的火車不能繼續(xù)前進了,緩緩地停在男孩的面前。男孩有種新鮮的刺激感,以往都是火車急馳而過,這次卻在自己面前停熄了?;疖囃A耍挥酶赣H扳鐵道了,可是父親還是在咒罵,無休無止。男孩不理解,他不明白父親到底憎恨的是什么。父親整日眼睛浮腫,面部灰暗,越來越顛簸的步子,男孩懷疑他會這樣死去。
男孩沿著車窗審視,他能感受到車廂污濁油膩的空氣。多數(shù)人表情淡漠,眼神空洞,像面對無可知的未來。有的因車無法前行而煩躁無比,抱怨延時給他們造成的不便,詛咒發(fā)泄一如他的父親。照例有的車窗緊閉,但多數(shù)人選擇開窗通風。走過形形色色的人,男孩停在一個手托腮,胳膊肘支在車窗上眺望遠方的女子跟前。她在想什么,對男孩的到來渾然不覺。男孩注意到了她眉尾的痣。雖然她頭發(fā)服帖了,沒有背包,但男孩認識她。他盯著她的痣看。這么熟悉。
“我認識你”。男孩發(fā)話了。
女人注意到了男孩,奇怪地審視。
“我認識你,你要去南方”。男孩望著她的眼睛堅定地說。
“不。我從南方來,我要去東北。我沒見過你”。女人微笑,嘴邊有細微的皺紋。
“我有你的照片”。男孩不放棄,掏出照片給女人,想證實他說的是對的。
女人拿過去,低著頭細細地看。那顆痣在劉海中若隱若現(xiàn)。女人把頭探出去,照片重新遞給男孩:
“那不是我,我沒她年輕”。
男孩不信,拿過照片細細比對。是很熟悉,但不是同一個人。男孩有些失望,眼神黯淡下來。
“你在家呆夠了嗎?為什么要去別的地方?”他又想到了母親。是了,她多像她。一樣的年紀,似曾相識的表情,熟悉的輪廓,他的母親,眼睛里又跳躍起光芒。
“我要去東北看我的兒子,他和他爸爸在一起生活。他像你一般大”。女人竟伸出手撫摸她的頭,母親對他都不曾有過的親昵。
“他們?yōu)槭裁床缓湍阍谝黄鹉??”男孩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個醉酒不曾清醒過來的男人。
“或許是因為我喜歡生活在南方,他們更喜歡北方吧!”女人不再看他,只是看著更遠的地方。
是這樣的,就像母親不喜歡住在鐵道旁,她喜歡南方一樣??墒悄赣H什么時候坐車回來看我呢?眼里竟有點模糊了。
“我媽媽也去了南方”。男孩噙著淚,委屈。
“她會回來的。放心”。女人滿眼的慈愛,讓男孩堅信。
不久火車傳來消息,可以走了。整個火車為之一震,整裝待發(fā)。
女人朝男孩揮揮手。男孩不舍。似親眼看到了母親的再次離去。
男孩不再繼續(xù)沿著鐵路走的游戲。他重新開始對著火車喊叫,追著火車跑。叫聲熱切卻似悲涼。
他看到了父親的變化。一切朝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他覺得父親中毒了,嘴唇發(fā)紫已無血色,眼神渙散無神,身體痙攣,雙手微顫甚至哆嗦。他跑得越來越慢,越來越追不上火車。他扳道的時間越來越長,力度越來越不夠。他無法駕馭他的雙手了。他是中毒了,酒精中毒。
他想他或許可以幫忙,卻每次被父親咒罵回來。好在他沒想過離開父親。
他沒想到火車再次停在他面前是這樣的方式。
火車開來時,父親還朦朧在醉酒中。男孩擔心他會醉死。父親還是昏天黑地地摸索到工具,朝岔道晃去。他遠遠地注視。他覺得父親在火車過來時或許完不成他的任務。他只是擔心。
父親摸到了岔道,整個人因不穩(wěn)匍匐在鐵軌上,用盡力氣和鐵道斗爭。扳了一輩子,睡覺都記得該怎么做??墒窃趺炊紱]勁,雙手抖得太厲害了。鐵軌震得厲害,該是火車快過來了,或許該讓兒子來幫一下忙。聽到兒子呼喊,掉過頭去看他,猛地發(fā)現(xiàn)龐然大物逼近,來不及思考。
男孩見父親不濟,趕緊奔過去幫忙。離得太遠,只來得及呼喊。父親回頭間已被火車吞噬。男孩驚愕,覺得應該是做了場夢。父親怎么可能死在他扳的火車道上??伤置骺吹搅吮换疖嚹胲埑啥蔚纳眢w和噴射出的鮮血。天空下起血雨,紅到讓人眩暈。
火車亦脫軌。
整個過程太突然,沒有人能明白究竟怎么了。
男孩看到父親生生被壓斷的胳膊,手里緊握扳鐵路的工具。
男孩沒有等來母親,連父親也失去了。
如果你坐上南方某個小鎮(zhèn)到黑龍江的火車,你或許會看到一個年輕的扳道工以及他身后那被時光驅(qū)趕的房子。也或許你看到了房子卻再也不見了男孩,他走了,沒有留下來,他離開了鐵路。于是,房子更老了,要塌了。荒地的草也沒意思了,更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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