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圖書館”五樓研究小間透明的玻璃窗把閱覽室最細小的雜音都隔絕在外,同時也把我的任何舉動展現(xiàn)得清清楚楚,以致于從外面走廊看進來,我活像是養(yǎng)在魚缸里的金魚,或像是某種被開放參觀的稀有生物。臺北中正紀念堂對面這座圖書館,是臺灣藏書量最多、最大、設施最齊備的圖書館。相較中正紀念堂偌大的廣場,圖書館研究小間狹窄封閉,關在里面的我,卻如同在進行一次冒險:我穿梭時空,毫無忌憚地進出戰(zhàn)場,游歷于昔人的生命歷程和思想之中。
還原溪口歲月
埋首于國共最后幾次交火的歷史文獻,長時間坐在棗紅色的軟呢墊木質(zhì)坐椅上,我需要不時調(diào)整身體重心變換姿勢,讓麻痹的臀部血液流通。為了拍攝“國軍”退守臺灣的紀錄片《最后島嶼》,我正在拼湊一張1949至1955年之間國民黨政府陸陸續(xù)續(xù)撤臺的路線圖。這段歷史像是風化的紙張碎片,散落在各個舊檔案之中,需要細心撿拾。數(shù)據(jù)汗牛充棟,我把能查到的相關資料都借來爬網(wǎng)一遍。一次只能從館方借來十本,于是我又帶上其他方面尋來的刊物,堆在桌子右邊的書架上,開始逐頁翻索,并在黑色的筆記本上敲下歷史場景和事件的摘要,以及書名、作者、頁碼。
鉆進國共內(nèi)戰(zhàn)成篇累牘的數(shù)據(jù),反復審視一頁頁筆記,我逐漸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史只留下巨大的背景,對個人付出的代價和其中的錯亂倫常,往往描繪模糊,倒顯得像一個巨大的空洞。
1949年1月,中國混亂的政局日趨明朗。
1月10日淮海戰(zhàn)役在杜聿明被俘后正式結(jié)束。蔣介石在這一天的日記中記道:“我前之所以不能為他人強逼下野者,為此杜部待援,責未盡耳。每念不愧不怍,不憂不懼之箴語,則又天君泰然矣?!?/p>
隨著中央軍主力瓦解,1949年1月21日上午,蔣介石終于在內(nèi)外交迫中對外宣布辭職下野。這一天蔣介石在日記上記道:“本日為余第三次告退下野之日,只覺心安理得,感謝上帝恩德,能使余得有如此,順利引退為至幸,離京起飛抵杭游憩,如息重負也?!?/p>
蔣經(jīng)國在這一天的日記中也記下,父親說:“這樣重的擔子放下來了,心中輕松得多了。”實際上,蔣介石并未真正解下肩上的重擔。他下野之后,仍在戰(zhàn)場上的中央軍,處境更加艱難。
當時在北平駐守的中央軍李文和石覺部便處于風口浪尖。蔣介石下野前,便試圖搶救困在北平的中央軍。傅作義對外宣布要和平解決北平問題不愿再戰(zhàn)時,十五萬中央軍和傅作義的部隊在北平城內(nèi)形成了緊張的對峙。
解放軍兵臨城下,要的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戰(zhàn)者不戰(zhàn)。傅作義和平解決北平問題的籌碼是完整地將駐扎北平的中央軍順利改編成人民解放軍。對中央軍李文、石覺部來說,他們?nèi)匀豢梢詰?zhàn)斗。但蔣介石下野,給他們丟下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效忠主和的代總統(tǒng)李宗仁還是主戰(zhàn)的校長蔣介石?
國軍大部分的基層士兵來自農(nóng)村,因一紙征兵令而從軍,我相信有良知血性的將領,都會摸著良心偷偷拿這些問題問自己,大局已定,士兵們沒有強烈的政治信仰,有沒有必要讓他們戰(zhàn)死在長官們堅持的信仰下?
早先,蔣介石托徐永昌給李文、石覺手諭,上策是讓中央各軍,分途突圍,理由是與其坐任宰割,不如死中求生。中策是要求傅作義讓13軍空運南撤,下策是讓各級官長空運南撤,將全部士兵與武器交予編配。
時代的轉(zhuǎn)瞬間,在那樣一個錯綜復雜,前景混沌不明的情勢下,一些人選擇了愚忠,一些人選擇識實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李文、石覺若不順應時勢,便要魚死網(wǎng)破,同時面對解放軍和傅作義部的圍攻,而這種突圍幾乎是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論陸路還是水路,四周通路都已經(jīng)被近百萬解放軍切斷,空中交通也在炮火控制之下,他們沒有退路,早已失去突圍的可能。蔣介石在三大戰(zhàn)役喪失大部分中央精銳后,似乎并未輕易再要求他的黃埔將領戰(zhàn)死沙場,此后方針是保存實力,退守臺灣。然而保存將領的代價是必須背叛同生共死,從抗戰(zhàn)到內(nèi)戰(zhàn),披肝瀝膽的軍隊。
一個有良心血性的中國軍人,在那樣的時代,會不會在心里悄悄責問自己這個問題:背叛統(tǒng)帥還是自己的弟兄?
如果以一個軍2萬-3萬人的編制來看,中央軍在北平的兩個集團軍至少是15萬人以上的兵力,這些“國軍”最后被遺棄在戰(zhàn)場上。在歷史的長河中,忠奸的界定有時變得異常困難。李文、石覺選擇了軍人最低限度的價值:愚忠,付出的代價卻是背叛弟兄。被留在北平的15萬中央軍士兵,在時代的洪流中,他們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他們大部分人沒有在歷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石覺在回憶錄中記下他拋下同生共死的弟兄,在2月14日扺達奉化,在蔣介石故居與校長一起度元宵節(jié),心情極為落寞。我翻閱黃歷,民國三十八年2月12日這天才是元宵節(jié),猜測如果不是石覺記錯,就應該是元宵一連慶祝了好幾天。總之,石覺在佳節(jié)當中扺達奉化,就和陳立夫、谷正綱等人頂著歉疚感,陪著老校長游山玩水。后來石覺再次臨危受命,與湯恩伯一同負責領兵守衛(wèi)上海。
我曾看過一段此時所拍的紀錄片,鏡頭隨蔣介石一路悠游于峻嶺山水間,走過建筑奇麗的育王廟和背山面海秀麗幽靜的天瞳寺,畫面上的蔣中正絲毫看不出被迫下野的失落感,反而有一種胸有成竹、心安理得的模樣。
戰(zhàn)事頹喪,損兵折將,但在這段著名的紀錄影像中,蔣中正在家鄉(xiāng)到處游歷,健步如飛,神情怡然,還胸有成竹,真是令人不解。我觀看這短片時心中甚是納悶,為何蔣中正要在這個時候讓人拍攝此紀錄片?
在溪口的蔣介石其實并不像片中那樣閑云野鶴,現(xiàn)實世界中他更加忙碌。他以一人之意志,讓中央軍殘部按既定的計劃加快向臺灣撤退。此時北自營口,南至海南三亞的沿海,中國大陸綿長的海岸線,一波接著一波的船只駛向臺灣以及大陸東南沿海無數(shù)的小島上。這些小島從地圖上看去,猶如不小心跌落一地的芝麻粒,比例尺不夠的地圖上,甚至見不到它們的影子。此時上海的黃浦碼頭,更是日日夜夜擠滿了逃往臺灣的民眾。碼頭從上一年便日夜加開上海往基隆的航班,運送大量在戰(zhàn)火中逃難的人。據(jù)后來統(tǒng)計,這段期間赴臺的大陸百姓,超過百萬之眾。
丁茲亂世,人心潰決。
我突然想起蔣介石勉勵自己“不愧不怍,不憂不懼”的話。西安事變,蔣介石失去自由并遭到生命威脅,尚拒絕自己在生命威脅下屈服,性格堅毅的蔣介石,這次又怎會束手就擒?這部影片中,他刻意擺出安然祥和、胸有成竹的模樣,就是對外部局勢所故作的一種反抗的姿態(tài)。而蔣介石讓人拍下這段短片,更深遠的意義是:早已決定“另起爐灶”的他,知道今生今世再難回到故鄉(xiāng)。這段影片更是盡量在故鄉(xiāng)留影紀念之故。要有多堅毅才能讓一個人決定永遠拋下自己的故鄉(xiāng)和母親的墳墓?
案卷中的生死
過去六十多年兩岸社會的變遷,幅度之大,使得今天我們再回頭去看1949年發(fā)生的事,恍如隔世。沒有多久我便發(fā)現(xiàn),因政治和軍事的需要,兩岸多數(shù)歷史細節(jié)被隱藏,于是翻看那段時期的歷史時,如同隔著一層霧化玻璃看世界一樣,隱隱約約能看到輪廓,卻始終看不到細節(jié)。關于國共的史料,因為戰(zhàn)爭和政治的需要,其史料的現(xiàn)狀是,宣傳與真實交織,關鍵人物的回憶錄、日記忽略了許多社會面相。
1949年倉皇辭廟后,蔣介石從此再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歷史沒有記載的是,隨著國民黨政府到臺灣的六十萬軍人,如果命不夠長,絕大部分在有生之年也沒能回到故鄉(xiāng),更沒有機會在母親的墳前磕頭,更不可能在老家攝影留念。故鄉(xiāng)成了他們永遠回不去的地方。
臺灣的早年公開的出版物中,對國民黨遷臺的歷史可以用輕描淡寫來形容,描述多少受到政治力量的影響,寫得比較“簡約”,大都用的是語意模糊的字眼,如“轉(zhuǎn)進”“政府倉皇遷臺”“政府播遷來臺”,對于如何轉(zhuǎn)進,如何倉皇,如何播遷就語焉不詳了。
多年以來臺灣島上的居民習慣了這種描述,很少有人會去認真追究這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
“國家圖書館”的小單間燈光蒼白,我身陷高高的一迭書堆之中,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舊紙張的味道。我翻開一本叫作《瀛海同舟》的舊書,這是一本由旅臺舟山人編寫的舟山群島撤軍紀念文集,張行周是其中一個作者,也是這本書的主要編寫者。
書中記載,1949年5月有十幾萬國軍部隊曾經(jīng)在浙江外海的舟山群島駐扎過整整一年,到了1950年這十幾萬大軍才到臺灣?!跺M邸贩狐S的紙張上看到的歷史是這樣描寫的:“38年(1949年)5月,杭、甬、上海等地相繼陷匪,政府軍工人員及國軍部隊撤來舟山各島者達數(shù)十萬人,浙江省政府亦遷來定海。后‘共匪’續(xù)陷毗鄰大陸之大榭、金塘、六橫、桃花各島,政府為加強舟山群島防務,于38年(1949年)9月成立東南長官公署舟山指揮所及舟山群島防衛(wèi)司令部,任命郭懺為舟山指揮所主任,石覺為副主任兼舟山防衛(wèi)司令;后又奉兼浙江省政府主席,集軍政大權于一身。38年(1949年)11月3日,‘共匪’大舉進犯沈家門以南之登步島,經(jīng)守軍87軍221師,及援軍67軍67師配合海空軍血戰(zhàn)兩晝夜,盡殲犯匪,造成空前大捷,舟山局勢乃趨穩(wěn)定?!?/p>
從上面這段記載可知,1949年5月共產(chǎn)黨解放上海地區(qū),石覺從上海再次逃出,這次他不再只是率領一些中高級軍官倉皇撤退,而是領導著數(shù)十萬軍政人員轉(zhuǎn)戰(zhàn)到舟山群島。到了舟山群島,蔣介石再次讓他為國效命,任命他為舟山防衛(wèi)司令兼浙江省主席。5個月后,士氣如虹的解放軍追逐到其中一個叫登步島地方,“守軍……盡殲犯匪……舟山局勢乃趨穩(wěn)定?!?/p>
從裝幀上看去,這本書有點年頭,暗紅色折紋封皮,書背邊緣有些斑駁掉色,手指滑過裝訂凹折線還可觸摸到積累的灰塵。1972年出版至今,有40年的歷史,即使紙頁泛黃,它精裝的品相保存卻依然良好。雖然整本書有些歷史塵埃,但保存得很好,看得出借閱的人并不多。
《瀛海同舟》這本書基本上是當時參與舟山群島撤退的軍政人員撰寫的紀念文章,作者多半不是專業(yè)史學家,也不是職業(yè)作家,他們大多只是能識文墨的軍政人員,我從其筆下語氣輕易聞出一種死生敵愾、誓不兩立的態(tài)度,在他們充滿仇怨的筆調(diào)下,還充斥著一層對命運悲憤自強的情緒。
從張行周的描寫中,我知道了上海戰(zhàn)役國軍戰(zhàn)敗,但沒有被消滅,有10萬國軍是從上海去舟山群島的,并且在那里一個叫登步島的地方打了一仗。據(jù)當時國軍87軍軍長朱致一的回憶文章,國軍傷亡軍官121員,士兵2704名,解放軍傷亡三千六百余人。
為了交叉對照,我立即查閱《解放軍戰(zhàn)略追擊·華東地區(qū)》。11月15日華東軍區(qū)三野前委致各兵團首長的電文,上面記錄:“是役計斃傷敵三千二百余人,內(nèi)俘敵帶回300人:我傷亡共1488人,實際亡與失蹤843人。”又寫道:“第一梯隊登陸部隊兵力較少,……形成敵我雙方陸續(xù)增援反復多次爭奪的拉鋸消耗戰(zhàn),使敵憑其殘余固守陣地,依其優(yōu)勢海空軍配合條件之下,得以增援,為敵各個擊破。”
怪哉,為什么簡單到死傷人數(shù)這樣基本數(shù)字便有如此差距?我仔細再翻讀了幾遍,更令我吃驚的是,發(fā)現(xiàn)不論在《解放軍戰(zhàn)略追擊》,還是《瀛海同舟》那些工整的鉛字下頭,怎么讀都覺得它們太抽象,缺少了點什么。
再三仔細咀嚼后才發(fā)現(xiàn),這些文章除了那些軍政領導之外,整本書幾乎沒有提到任何一個具體人名,舟山群島這10萬人成了冷冰冰沒有生命感的數(shù)字。(據(jù)查實為12萬人)
除了反共情緒之外,其他歷史參與者,那12萬士兵都不曾有過呼吸,沒有溫度,更沒有情緒。在現(xiàn)代社會,如果你意外死于一場車禍,或是不小心被一場警匪槍戰(zhàn)波及而殞命大街,至少報紙會提到你的名字。但在亂世中,不只打敗仗的人被說成被“殲滅了20萬人”,連打勝仗的12萬人也只是一筆帶過。
研究單間里蒼白的燈光和書本的霉味,讓我產(chǎn)生一種仿佛置身停尸間的感覺。
這一定不是歷史的全部,歷史之所以有意義,因其記載的是人的遭遇、他們的選擇和無從選擇的命運。如果他們沒有生命,這段歷史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
我將所有資料匯整起來,知道蔣介石在戰(zhàn)敗后,命令所有可以調(diào)動的軍隊從大陸沿海陸陸續(xù)續(xù)搭乘船艦開往海上各個小島駐扎,伺機反攻。這些島嶼包括浙江外海的舟山群島、大陳列島,包括一江山、漁山、披山、南麂島;福建的平潭島、南日島、馬祖列島、東山島、金門島以及更南方的海南島。這些小兵與島上的民眾后來的命運呢?他們是留在了舟山還是到了臺灣?他們的命運如何?這些問題跳進我的腦袋,不斷向我挑釁,可是我在書中已不能再找出進一步的線索了。我決定離開研究小間,到現(xiàn)實世界找答案。
一江山之戰(zhàn)
位于陽明山山腳的臺北士林官邸是蔣介石到臺灣之后的住所。每天早上,蔣介石到“總統(tǒng)府”處理軍政公務,下午就回到官邸,安排些會見中外人士等比較非正式的工作。在陽明山,有一棟建筑叫中興賓館,現(xiàn)改名叫陽明書屋,曾充當蔣介石招待賓客用的避暑山莊。每當臺灣夏日酷暑,或是心情煩悶,蔣介石也會移住陽明山,接見的賓客也移往中興賓館。蔣介石喜歡山,早期在江西廬山有別墅,到臺灣先住在草山行館,甚至1949年的生日,他也以爬阿里山慶賀。
在中興賓館不遠處,步行不到半小時的路程,胡宗南將軍的墓靜靜隱藏在一條山徑中。1962年胡宗南過世后安葬在陽明書屋不遠的山徑旁,蔣介石散步就能走到的地方。據(jù)聞這個墓址是由胡宗南七分校的學生,后來擔任蔣侍衛(wèi)長的孔令晟的建議促成的。蔣一生對胡宗南應是百感交集。胡宗南的黃埔戰(zhàn)友雖然沒有他一般“受任最重,統(tǒng)兵最多”,但在內(nèi)戰(zhàn)中承擔了更多的硬仗,他們戰(zhàn)死的盡忠,被俘的吃盡苦頭。胡宗南的部隊在最后混亂的局勢下,因為“勤王”行動瓦解了。
胡宗南剛到臺灣,據(jù)聞曾感慨道:“革命一輩子,混到這步田地,真沒意思?!睕]有多久,胡宗南奉調(diào)當時國府最前線的大陳列島擔任地區(qū)軍政長官。這一年,他五十歲,從統(tǒng)領千軍萬馬的將領,一下變成實際收編地方武裝勢力的海上游擊隊首領。他的妻兒都在臺灣,而步入中年的他,再次為“革命”赴湯蹈火。
1955年初,一江山戰(zhàn)役爆發(fā),解放軍在積累朝鮮戰(zhàn)爭與美國作戰(zhàn)的豐富經(jīng)驗后,發(fā)動解放軍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海陸空聯(lián)合作戰(zhàn),進攻大陳列島最前線的一江山島,以數(shù)倍優(yōu)勢兵力進攻,奪取一江山。那些被胡宗南整編起來的地方武裝勢力,一千多名反共救國軍的非正規(guī)軍隊,和解放軍做殊死戰(zhàn)斗,臺灣當時的報紙宣傳這次戰(zhàn)斗:一江山島720名守軍包含指揮官王生明將軍全數(shù)壯烈成仁。
我調(diào)閱臺灣“國防部”的解密資料,由大陳觀測站記錄,得知島上解放軍登陸后,國軍指揮所通訊在第一日下午4點后即中斷,然而島上持續(xù)傳出機槍聲三日,隨著時間過去,槍聲也愈來愈稀疏。這個數(shù)據(jù)說明,第一天守軍指揮部已經(jīng)被攻陷,全島通信已然中斷,但在各哨所據(jù)點的孤軍仍在奮戰(zhàn),直至三天后彈盡援絕。
在臺北市南區(qū)有一座橋,叫做華中橋。過了橋就離開了臺北市進入中和市。在橋下不遠處我找到了一江新城,這里住著一江山戰(zhàn)役的國軍烈士遺眷。現(xiàn)在六十歲以下的臺灣人多半不知一江山戰(zhàn)役,他們即使經(jīng)過南京東路鬧區(qū)見到一江街,也永遠不知那本是紀念一座島嶼的名字。多年來,一江山遺眷委身于這座新店溪的大橋下,在歷史的沖刷下被臺灣社會淘盡,遺忘。
探訪一江山島
為了探尋一江山戰(zhàn)役的真相,我除了翻閱臺灣“國防部”所有的解密資料外,更申請到戰(zhàn)地現(xiàn)場田野調(diào)查。2010夏天,我第二次從臺州椒江碼頭乘坐漁船前往一江山島。這次隨去的有張靈甫的公子張道宇,一江山國軍守將王生明的公子王應文等人。怒海波濤船行破浪,中午日曬炎炎時,我在海上看見兩塊光禿禿的大石頭向漁船接近,船長說那就是一江山島。北一江山島是一座小山,山坡陡峭,我登上去便一步一步向山頂進發(fā)。在沒有機槍射擊子彈亂飛的情形下,我背著攝影機的腳架,有如士兵背著迫擊炮步槍登陸搶灘,體驗到當年登島進攻的解放軍士兵,除了要爬上幾乎呈七十度仰角的坡地外,更要避開國軍布下綿密火線的不易。
如今的一江山,仍然可見到半個世紀前軍隊留下的工事布滿全島。海風蕭蕭,除了波浪、野羊、風聲,這座島如同農(nóng)村一樣安靜。我走走停停花了兩個半小時終于爬到了山頂。解放軍進行的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王應文告訴我,二十年前他第一次來祭拜時,有位曾經(jīng)參戰(zhàn)的解放軍告訴他,當年進攻一江山戰(zhàn)斗非常慘烈,海上密密麻麻都是尸體,在海水中沉浮,海水都染紅了。
我曾在電視上看見一則新聞:五十多年前一位長樂縣的十九歲女孩嫁給了一位村里大她一歲的男孩。洞房花燭夜第二天,男孩被征召去打一江山,從此男孩再也沒有回家。女孩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孕,最后孤單一個人把孩子養(yǎng)大,吃盡了苦頭。這女孩連一張男孩的照片也沒有,日子年復一年,男孩那張臉孔逐漸模糊。五十多年后,有心人在解放軍那里找到了一張烈士的檔案照片,交給這位已經(jīng)兩鬢斑白的女人。女人與當年的遺腹女相依為命一輩子,從未見到過這位犧牲于半個世紀前的男孩。遺像前,母女在融化在淚水里,她們一生的壓力此時潰決了,孤女寡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們爬上一江山島最高處,看見山頂孤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繼承烈士遺志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北斠活w五角星靠在火炬上。落款處寫的是某某全體少先隊員,時間是1987年。
守軍指揮官的兒子,如今七十歲的王應文特別從臺灣帶來一樽印有馬英九照片的金門高粱紀念酒,與偕同前來的人在一江山制高點舉行祭拜。王應文神情肅穆,他點燃手中的香,高舉過頭祭祀,身后站著數(shù)位陪祭者。日照毒烈,島上風聲呼嘯,他大聲念道:“僅以薄酒向于此灑下鮮血的國共將士致上無限的追思與敬意。”說畢,遂將手中高粱酒往地下淌灑數(shù)次,此時紙錢被拋向了天空,在空中像散開的雪花于火燒的陽光下隨海風飄散。
我?guī)鯌娜ヒ惶幬野l(fā)現(xiàn)最有可能是當年指揮所位置的廢墟。他在那里跪下來,祭酒,朝地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詞。然后七十歲的老人臉一紅,竟大叫一聲:“爹!”痛哭起來。
關山迢迢天地悠悠,王生明和手下的國軍軍隊,在內(nèi)戰(zhàn)失敗下退守到這斷崖千尺的海上,此地竟成了他們的最后島嶼。
紀錄片的制作方一度要求我要找到一江山戰(zhàn)役的真相。我回答說:“戰(zhàn)爭一旦開始,最先傷害的便是真相?!睉?zhàn)爭唯一的真相便是它制造的悲劇比它獲得的喜劇要多得多。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這樣堅信著。
回航的路上,我耳邊回繞著王應文那句“向在此灑下鮮血的國共將士致上無限追思與敬意”。我深覺,這才是那塊石碑上應該刻上的碑文。在一江山失去生命的同胞們,誰是勝利者誰又是戰(zhàn)敗者?
戰(zhàn)爭的結(jié)束,便是和平的開始。國共交鋒最熾的地方,最適合成為和平之島。
我們民族在此得到教訓,顯得再深刻不過。
本文作者為歷史紀錄片《最后島嶼》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