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利權而創(chuàng)招商局,誠恐官辦難久,海警易停,則分商包辦可也?!獪珘蹪?/p>
1910年8月23日,群情高漲的浙江保路紳民被來自北京的一道上諭徹底激怒了,在他們眼里十分勤勉、稱職的浙路公司總理(總經(jīng)理)湯壽潛,竟然被清廷嚴詞革職了。
在擔任浙路公司總理之前,湯壽潛早已作為東南互保的籌劃者和立憲運動的領袖而名動天下。在清廷的眼里,他一直是個棘手的角色,因為他總是站在江浙紳民一方,事無巨細都與清廷據(jù)理力爭。1903年以來,商辦鐵路的熱潮攪動了全國,湯壽潛又被浙江紳民公推為浙路公司總理,扮演江浙商辦鐵路領袖的角色,處處與清廷官辦鐵路的做法為難。
湯氏經(jīng)營路事的成績有目共睹,只用了4年時間,浙路公司就全線建成了滬杭甬鐵路的浙江段,并且每公里的成本僅為三萬七千余元,而被奉為官辦鐵路樣本的京漢線每公里的成本超過六萬元,京奉線每公里的成本更是高達九萬余元……江蘇、安徽、四川、廣東等地的商辦鐵路公司,紛紛把浙路公司作為仿效對象,就連清廷的郵傳部在實地考察浙路公司之后,也不得不將之“許為全國商路之冠”。(《中國近代鐵路史料》第二冊,中華書局,1963年)
事實如此,清廷在上諭里仍然蠻橫地說,湯壽潛既荒謬又狂妄,總想著“自博美名”,還動不動“危言聳聽”,所以必須把他革職,“以為沽名釣譽巧于趨避者戒”。(《宣統(tǒng)政紀》,中華書局,1987年)
激憤的浙江旅滬人士在上海集會“挺湯”,三千多人的一支龐大隊伍坐滿了整整一列火車,浩浩蕩蕩地從上海駛往杭州,到撫署請愿。那天大雨傾盆,請愿的人們隊伍整肅,齊站撫署門前,令巡撫增韞驚駭異常,當即答應代奏。浙江全境都因此事而沸騰了,“各處輿論皆謂湯去路亡,非堅留總理力事商辦不可?!保ā锻炝粽懵房偫碇嚷暋贰稖珘蹪撌妨蠈]嫛返?57頁)
手足無措的清廷亮出了“國家利益牌”來做辯解,說“路政關系國權”,即便是商辦的鐵路公司也“應受國家特別之監(jiān)督,絕非尋常商業(yè)可比”。但是,現(xiàn)今的江浙紳民已不是往日那“以君命最為神圣”的溫順臣民了,與保路運動同時進行的立憲運動,幾年來已把“法律最為神圣”的觀念在江浙一帶廣為傳播。
清廷更加沒有意料到,浙路公司的股東——這些在傳統(tǒng)中國本應是社會地位最為卑微的商人——竟然也對朝廷發(fā)出了嚴厲的指責,他們以董事局的名義,援引1904年1月清廷頒布的《公司律》第77條的規(guī)定:“公司總辦或總經(jīng)理人、司事人等,均由董事局選派,如有不勝任及舞弊者,亦由董事局開除?!彼麄儞?jù)此質(zhì)問清廷,路由商辦,權在股東,朝廷有何理由來決定浙路公司總理的去留?
本來只想趕走湯壽潛這個“出頭鳥”的清廷,迎來了更大的也讓它更難應付的棘手局面。
爭路
原本在1898年,英商怡和洋行就與中國督辦鐵路總公司大臣盛宣懷簽訂了《蘇杭甬鐵路草約》,修建連接江浙的鐵路,但一直到1903年,英商仍遲遲未動。偌大的江浙區(qū)域作為中國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地帶,仍然只有短短的一段只有16公里長的淞滬鐵路。在這里修建鐵路將會帶來的巨大利益,吸引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
這一時期的中國,也正在最深切地感受著被“瓜分”的險情,在危殆處境的刺激下,各地紳民開始倡議自籌股份,修筑鐵路,一場收回路權的熱潮在全國范圍掀起。1903年,第一家商辦鐵路公司——潮汕鐵路公司成立,緊接著湖南鐵路公司、江西鐵路公司和安徽鐵路公司等商辦鐵路公司也都紛紛成立,“商辦”迅即成為鐵路建設的關鍵詞,這一年的春天,在浙江,也有紳商向清廷提出修筑蘇杭甬鐵路杭州段的請求。
為了實施“新政”,清廷通過了一系列的經(jīng)濟立法,來促進實業(yè)的發(fā)展。1903年9月,言稱要“振興商務,?;萆倘恕钡纳滩砍闪ⅲ斈昴甑?,商部奏定《鐵路簡明章程》,向民間開放了鐵路的修筑權;一個月后,清廷又頒布了《公司律》,這是中國第一部賦予民間的實業(yè)經(jīng)營者以合法地位的法律,它鼓勵有條件者創(chuàng)辦公司,對合乎條件并完成注冊的公司予以保護。
與商辦鐵路熱潮相隨的是爭路風潮。1905年春,美商倍次鑒于湖北、湖南、廣東等地要求收回粵漢鐵路自辦的壓力,轉(zhuǎn)而向清廷要求承筑浙江鐵路的權利。清廷對此采取了模糊的做法,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而是讓倍次“與官紳商酌辦理”。
在上海聲望極高的湯壽潛很自然地成為美商倍次這次“商酌”的對象。早在1890年,湯壽潛就寫了《危言》四十篇,在書中直陳中國亟須變法,真正去學習西方。對于洋務運動以來“官督商辦”這種耗費巨大收效很低的做法,他提出批評:“收回利權而創(chuàng)招商局,誠恐官辦難久,海警易停,則分商包辦可也?!碑敃r甲午戰(zhàn)爭尚未爆發(fā),湯氏的這些觀點對后來的維新派而言更像是一種先聲,翁同對此極為欣賞,特意向光緒帝推薦《危言》一書。
“百日維新”失敗后,康梁流亡海外,淡出國人視野,湯壽潛又因與張謇共同推動立憲運動而聲噪海內(nèi)。1904年,張、湯二人往見張之洞,陳立憲之策。清廷礙于時局,又擔心革命黨人得勢,遂著手“預備仿行立憲”,張湯二人則被視為“南湯北張”,為立憲旗手。若是清廷和外方都對湯壽潛特加留意的話,他們就會提前預知到這將是一個多么難應付的對手,當時湯壽潛已經(jīng)拒絕到清廷任命的兩淮鹽運使等肥缺上任,而是決意留在上海,把全副精力投入到立憲運動、商會建設等事宜上。在擔任上海龍門書院院長的同時,他還在杭州商務總會扮演著重要角色,并和張謇共同主導了1905年遍及全國的抵制美貨運動。
1905年3月29日,美商倍次邀請湯壽潛等人,在上海一品香相會,商談筑路事宜。倍次先發(fā)言:“建筑鐵路于本地大有利益,諸公究竟贊成否?”說完他取筆寫了“贊成”二字,意圖取得在滬浙江紳商的附和。湯壽潛當即變色大怒,直截了當?shù)鼗亟^了倍次:“建造鐵路,有益地方,固所贊同。但由外人出資代辦,為害非淺,所以贊而不成?!保ā墩憬氖焚Y料選輯》,浙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
在這次面談后,湯壽潛即著手籌備成立商辦的浙路公司。1905年7月24日,浙江紳商、全浙11府代表、京官同鄉(xiāng)代表以及留日浙籍學生代表共161人在上海斜橋洋務局集會,公舉湯壽潛為即將成立的商辦浙路公司總理,劉錦藻(湖州巨商)為副理,同時要求清廷廢除在1898年時與英商訂立的《蘇杭甬鐵路草約》。兩天后,清廷商部奏準浙江紳商自辦鐵路;8月,浙路公司正式成立。
交鋒
接手路事的湯壽潛自然會很清楚,為了辦成真正商辦的鐵路,他接下來將要付出多大的艱辛。雖然與其他地方的商辦鐵路公司相比,浙路公司有著無可比擬的優(yōu)勢,那就是地處中國最富裕的地區(qū),籌措筑路資金相對容易,但若不能去除外商染指和清廷內(nèi)部“官辦鐵路”的壓力,就不可能把民營的浙路公司真正辦好。
在浙路公司成立之初,盛宣懷曾表示,若是浙人有實力辦好路事,那么他之前代表清廷和英商簽訂的《蘇杭甬鐵路草約》就“不廢而自廢”。但這樣的口頭表態(tài)并不能使湯壽潛放心,他請在浙籍京官御史朱錫恩上書,奏請朝廷明令廢止這個草約,商部也支持廢止這個草約,清廷就在1905年9月23日發(fā)出了上諭:“浙江全省鐵路,業(yè)經(jīng)商部奏準,由紳民自辦。所有前與英商訂立蘇杭甬草合同,著責成盛宣懷趕緊磋商,務期收回自辦,勿得藉詞延宕?!?/p>
得到支持的湯壽潛熱情高漲,浙路公司成立兩個月后,他就和劉錦藻等人仿照西方近代企業(yè)的做法,制定了作為公司簡章的《浙江全省鐵路議略》,接下來又相繼制定了《浙江鐵路公司股東會章程》和《浙江鐵路公司董事會章程》等。同時公開招股,募集資金,到1906年5月已集資400萬元,當年10月,開始修筑從上海到杭州的鐵路。這一年,借助全國收回利權和商辦鐵路的熱潮,商部也成功地迫使盛宣懷辭去了鐵路總公司督辦一職,而在過去的十年里,作為主張鐵路官辦的代表人物,他共建成了2100公里的鐵路。
所有人都不能忽視盛宣懷所取得的成績,他常被人詬病的是他的做法,在談修路困難時,盛宣懷稱:“有三難,一無款,必資洋債,一無料,必購洋貨,一無人,必募洋匠……風氣初開,處處掣肘?!睘榇怂坏貌惶幪幗柚夥降馁Y金和技術力量。在鐵路總公司督辦任上,盛宣懷與外方共簽訂了十條借款合同(草約),而在當時國家羸弱的情況下,這些合同大多也成為了不對等的條約,路雖建成,但也喪失了大量路權。在一片“割裂之勢已成矣”的救危呼聲中,盛宣懷便理所當然地被商辦鐵路公司當做了損害路權的罪魁禍首,在朝野上下處處招致指責。
在滬杭鐵路開始修筑的同時,商部改為了農(nóng)工商部,另設郵傳部,專管路政,盛宣懷被任命為郵傳部右侍郎,但因他忙于其他事務,實際上并沒有上任。初設的郵傳部仍延續(xù)了商部一向的做法,力倡鐵路商辦,這一年,全國的商辦鐵路公司達到17家。
和所有的商辦鐵路公司一樣,浙路公司也有著高漲的政治熱情。英商不肯放棄在江浙的路權,浙路剛剛開工,英方就十分強硬地向清廷外務部交涉,湯壽潛則呈文外務部:如果英商強行勘路的話,難免爆發(fā)華洋沖突,“其時勿以潛等代表浙路,目為禍首”。在如此微妙的局面中,外務部不知如何是好,便采取了推皮球的做法,讓英方直接去和浙江地方政府交涉,可是當怡和洋行的濮蘭德到杭州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浙江巡撫便去請教湯壽潛該怎么辦,湯說不見,巡撫即沒有接見。不得其門而入的濮蘭德等人就直接去找湯壽潛,連找兩次都被拒絕。
與浙路公司的交涉陷入僵局,讓新上任的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極為惱怒,他態(tài)度激烈地去找外務部,說這是清政府“有意失信”“縱容百姓,專與外人為難”,他要求清廷下令讓商辦的江浙鐵路停工,并威脅說:“華政府如此柔糯,輕聽浙紳強硬之求,致與英國國體有所損礙,及關我兩政府交誼之處,甚屬危險?!?/p>
朱爾典的話字字句句都讓外務部的官員們膽戰(zhàn)心驚,親身經(jīng)歷過“庚子之亂”后,他們脆弱的神經(jīng)再也經(jīng)受不起任何恐嚇。他們要滿足朱爾典的要求,但又不敢強令浙路公司把路權交給英商,經(jīng)歷過粵漢鐵路收回路權運動后,清廷上下都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如果強令浙路公司停工的話,一定會“人心浮動”“別生事端”,更有可能給不安分的革命黨人造就起事的機會。那么,到底該如何“妥籌辦法”呢?無所適從的外務部想到了用浙人應付浙人的辦法,急調(diào)浙江人氏、清廷駐英公使汪大燮回國,擢為外務部右侍郎。
苦惱的汪大燮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即把“借款”和“造路”分為兩事,“另訂合同”實施新辦法,江浙鐵路的修建仍需向怡和洋行借款,以路做押,同時準許江浙紳商“附股”。1907年10月20日,清廷發(fā)布上諭,“外交首重大義,訂約權在朝廷……現(xiàn)經(jīng)外務部侍郎汪大燮等與英人議明,將借款暨造路分為兩事。權自我操,較原議已多補救……”這乃是一個萬不得已的辦法,英使朱爾典也很清楚,清廷控制不了浙江紳民,他便從原則上接受了這一妥協(xié)。
消息傳到浙江,輿情頓時嘩然,拒款風潮迭起。浙路公司創(chuàng)辦的浙江鐵路學校把一份《警告同胞》的宣傳品四處分發(fā),說這種借款辦法實際上仍是把路權讓于英商。1907年10月22日,浙路公司在杭州福圣庵口教育總會召開股東大會抗議借款:“款本足,無待借;路已成,豈肯押?”浙江立憲派和紳商學界發(fā)起的國民拒款公會同時成立,公推湯壽潛為會長,緊接著,浙江旅滬同鄉(xiāng)會又在上海紹興會館召開拒款集股大會,在會上人們分府認股,總額超過2300萬元。從1890年以來一直致力于“開風氣”的湯壽潛欣喜地看到了民眾的思想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在浙路剛剛開始修建時,還不時會受到一些鄉(xiāng)民的抵觸,認為它破壞了土地,但是現(xiàn)在它已成為浙江全民關注的焦點,上海的名伶、杭州的挑夫、紹興的餅師乃至各佛寺的僧人和拱宸橋旁的妓女,莫不爭相認購路股。
湯壽潛電告全省各府:“人心如此,浙或不亡,潛惟死爭以報。”《公司律》成為浙路公司進行力爭的法律武器,按照這部法律,“訂約權在朝廷”完全說不通,商辦鐵路公司若要與他方訂約,公司擁有全權,因為《公司律》第103條規(guī)定:“公司有重大事件,如增加股本及與他公司合并之類,招集股東舉行特別會議,若議訣準行?!痹诎l(fā)給外務部的電文中,浙路公司質(zhì)問道,難道“公理公法不足言”?如果非要強令浙路公司借款,那么還要不要承認《公司律》?要不要承認“商辦之上諭”?
當時國內(nèi)其他地方的商辦鐵路公司出現(xiàn)了資金不足、工期拖沓等問題,為了不給當局以口實,浙路公司加緊了鐵路建設。1907年7月,江干至湖墅段鐵路首先完工通車;1909年4月,杭州至嘉興段鐵路也筑竣通車,8月,滬杭線全線通車。在短短的幾年里,浙路公司從零股本起步,在規(guī)章制度、經(jīng)營方式以及修建鐵路的速度和質(zhì)量等方面,都迅速成為全國仿效的對象。1908年1月,江蘇鐵路學??疾煺懵饭?,“頗加贊美”;1909年,四川、廣東等省明確提出要仿效浙路公司以克服當?shù)氐穆肥卤锥耍K、安徽等地的商辦鐵路公司也都紛紛以浙路公司的制度和做法為楷模。
浙路公司公司的成效又何止這些呢?在鐵路建設的帶動下,浙路公司發(fā)起成立的機器制造廠、車橋廠、煤礦、興業(yè)銀行等連帶產(chǎn)業(yè)以及浙江鐵路學校等教育事業(yè)也都相繼生效。
但這一切并沒有讓英方和清廷停止插手商辦的浙路公司。1908年3月6日,清廷與英方簽訂了《滬杭甬鐵路借款合同》,為了讓浙路公司和蘇路公司接受這一合同,郵傳部擬定了一個“部借部還”的方案,即不再以鐵路為抵押,而是由郵傳部出面借款,再把借款作為部款撥付給浙路公司,為此郵傳部專門奏定了一份《江浙鐵路公司存款章程》。但在隨后一年的時間里,浙路公司和蘇路公司一共才收到部撥銀110萬兩,而依照章程這個數(shù)字本應該是750萬兩到1000萬兩。
浙路公司和蘇路公司本來就對這種做法極為不滿,認為這是“不渴而飲鴆”,因此便要求清廷廢止這一章程。其時清廷正擬把汴洛鐵路由開封向東展筑至徐州,英方見在江浙難以插手路事,也想把滬杭甬鐵路的貸款轉(zhuǎn)投到國有鐵路了。郵傳部便與英方達成了新協(xié)議,1911年3月,雙方“將滬杭甬鐵路借款合同,改為開封府至徐州府境界鐵路借款合同,其合同內(nèi)容條款,除地名外,全不更改?!敝链耍懵饭具_成了廢約之目的。
罷職
身為浙路公司總理的湯壽潛,卻在完成廢約之前,被清廷強詞“革職”了。
1910年8月22日,因為國內(nèi)路事日趨紛繁,清廷發(fā)布上諭讓盛宣懷回到郵傳部右侍郎本任,對全國鐵路進行整頓,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為廢約之事奔走的湯壽潛當即大怒。1898年,正是因為盛宣懷不與江浙官商商議,就單方面與英商簽訂修筑江浙鐵路的草約,才使得十余年來熱心路事的江浙紳商一直為此所累,每每想起此事,湯壽潛就義憤難平。
更讓湯壽潛不安的是清廷的鐵路政策正在發(fā)生整體的轉(zhuǎn)向。當初商部雖然強力支持各地商辦鐵路,但是像浙路公司這樣有顯著成效的商辦鐵路公司實在是太少了,大多數(shù)的商辦鐵路公司在籌資環(huán)節(jié)就遇到了難題,它們募集不到足夠的社會資金,轉(zhuǎn)而仰賴于名目繁雜的種種捐稅,即便如此,所獲取的資金對修建鐵路所需的龐大資金而言仍是杯水車薪。比如四川省鐵路公司認造成都至宜昌鐵路,需款九千萬兩,至1911年,只籌集到1340余萬兩。滇路和西潼線開辦數(shù)年竟未收到股金。此外,技術力量薄弱、管理混亂以及路線規(guī)劃上各自為政等問題也都困擾著各地的商辦鐵路公司。
相比之下,官辦鐵路倒不斷顯現(xiàn)出成效,有借款作保障的它們建設速度極快,1906年京漢線竣工,1908年滬寧線竣工,1910年汴洛線竣工,這些鐵路都是較長的路線,與當時“奏辦經(jīng)年,多無起色”的商辦鐵路形成鮮明對比。日本等國家通過鐵路國有,快速完成全國路網(wǎng)建設的做法開始成為清廷仿效的對象,官辦鐵路的說服力日增,“鐵路之縱橫四達,則非國家出以全力斷難辦到”。1907年,郵傳部完成了對各條官辦鐵路的整頓。從1908年起,各地的商辦鐵路公司開始成為整頓對象,這一年的6月份,清廷以商辦鐵路“奏辦多年,多無起色,坐失大利,尤礙交通”為由,發(fā)布嚴旨,要求各地商辦鐵路限期完工,不然的話,即把這些鐵路改為官辦,并撤銷商辦的鐵路公司。隨著盛宣懷到任郵傳部右侍郎,鐵路國有化的政策無疑將加速實施。
這一切都讓湯壽潛備感危險。滬杭線通車后,他開始醞釀一個更大的商辦鐵路計劃。1910年6月19日至20日,他在《中華新報》上連載了《東南鐵道大計劃》一文,力主把蘇、浙、閩、粵諸省原來分散經(jīng)營的已設鐵路連為一體,以推動東南經(jīng)濟共同體的形成。自從浙路公司成立,湯壽潛幾乎為路事傾注了全部心血,而鐵路國有化的實施,無疑將使得他的畢生事業(yè)毀于一旦,浙路公司接下來的一切筑路計劃也將付之東流。
湯壽潛怒氣沖沖,在清廷催促盛宣懷到郵傳部上任的上諭發(fā)布的次日,他就發(fā)了一封措辭激烈的電文到清廷軍機處,矛頭直指官辦鐵路政策。他說,盛宣懷乃是損害路權的“罪魁禍首”,若是還要讓盛宣懷主理路事的話,那便無異于“以鬼治病,安有愈理?中國大勢,危象畢露,無復可諱”。要求清廷立刻把盛宣懷“調(diào)離路事,以謝天下”。
毫無疑問,當局在看了他這份電文后也是怒火中燒。這一年的1月和6月,張謇、湯壽潛等人連續(xù)組織了兩次立憲派的請愿活動,迫使清廷縮短了預備立憲的年限,使得當局對他們心懷不滿。這次湯壽潛竟然敢否定朝廷對官員的任命,這無疑是在插手朝廷對新政的主導權。在收到湯壽潛的電文的當天,清廷就發(fā)布了上諭,直斥他“狂悖之極”“著即行革職,不準干預路事”。為執(zhí)行上諭,郵傳部下令浙路公司另定總理。
清廷低估了這樣的做法將在東南輿論和民意里帶來怎樣的強力反彈。浙路公司甫一得知消息,董事局即集議此事,他們認為,真正荒謬的是當局,湯氏為浙路公司總理的最佳人選,朝廷沒有任何權力撤換浙路公司的總理。他們以“全體董事查賬”的名義,發(fā)電訊至郵傳部,徹底否定朝廷的做法,“浙路公司完全商辦……按照《公司律》,總理之選舉撤退,權在股東,朝廷向不干預……若使朝廷可以自由撤退,恐中國商辦公司從此絕跡!”
9月中旬,浙路公司董事局又召開臨時股東大會,議決湯壽潛不能離任。事后股東代表至撫署向浙江巡撫增韞面遞公呈,請他向清廷代奏,行政決不能干涉法律。增韞亦表同情,予以代奏,但清廷仍然一意孤行,回絕了浙路公司留任湯壽潛的要求,增韞也因代奏而受嚴飭。浙江咨議局10月開會,專門討論湯壽潛罷職一事,并將意見寫成公呈。呈文說,無論是政府還是公眾,行事皆不能違反法律,這一次,增韞卻恐再受嚴飭,不愿代奏了,浙江省咨議局便“停議抗旨”,以示反抗。
革命
失去信用的又何止是法律呢?在這一年立憲派組織的兩次請愿運動中,江浙紳商都是最積極的參與者,雖然清廷對他們的熱情總是給予一再的冷酷排斥,他們也沒有對當局完全放棄希望,但是如今,無情的現(xiàn)實徹底擊碎了他們對這個顢頇的朝廷的最后一絲幻想。1909年時,湯壽潛的好友張謇曾在《請速開國會建設責任內(nèi)閣以圖補救意見書》中警告當局,不要釀成這樣的局面:“一、二激烈之士,將以為國家負我,決然生掉頭不顧之心;和平之士,將以為義務既盡,泊然入袖手旁觀之派?!爆F(xiàn)在這個局面不幸在清廷最為倚重的江浙一帶成為了現(xiàn)實。
在力爭廢約的時候,作為立憲派的一員,湯壽潛已經(jīng)感受到,保路運動已經(jīng)在向著他所不愿看到的方向發(fā)展,那就是革命黨人開始利用這個運動來進行反清活動,有人在國民拒款會上散發(fā)革命傳單,還有人謀炸盛宣懷。他曾善意地提醒清廷注意革命爆發(fā)的風險。但如今他的被迫離職,對于革命黨人來說,又是一個必須推翻清廷的明證了。當時全國輿論中心上海的報刊對此事的大范圍報道帶動了全國報刊對此事的關注,湯壽潛被快速塑造為一個代表愛國與正義的符號式人物,同時也讓無數(shù)人清楚地看到了對清廷的“最后之忠告”是如何的毫無效果。
清廷終于感受到威脅了,它暗中調(diào)動軍隊,嚴加防范,以防暴動發(fā)生,但是這一切都令人們更加反感。在杭州,“人心異常憤激,茶寮酒肆以及衢巷之間,所談者無非路事。有兩三成群竊竊私語者,有對眾揚言大聲疾呼者,甚且謂現(xiàn)在情形實算政府強迫我人民暴動,我人民亦不能再守秩序云?!痹趯幉?,“萬眾共憤,有數(shù)萬人擁至道署……聲言若不收回成命,必暴動云。”(《中國近代鐵路史料》第二冊,中華書局,1963年)
這場風潮對盛宣懷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影響,鐵路國有化的步伐依舊在他的主導下有條不紊地邁進。
1911年5月9日,清廷發(fā)布《鐵路干路國有定策》,至此,持續(xù)了十余年的鐵路商辦與官辦之爭被強行劃上了一個句號,舉國嘩然,湖北、湖南、四川、廣東等地局勢迅即激蕩不安。
這一次,朝廷真正感受到了寒意,當東南紳民高呼“湯去路亡”時,盛宣懷曾打算暫離郵傳部,以躲避抗議的聲浪,那時有“湘中某京卿”還在自以為是地“密告盛曰”:“東南民氣,雖極囂張,然不能持久,公若退避,彼益得志,不如靜以待之”,又謂“東南人除開會、集議、電稟、要求外,必無劇烈舉動,公可勿懼?!保ā稖珘蹪撌妨蠈]嫛罚捝绞姓f(xié)編?。?/p>
當保路運動開始在四川燃起戰(zhàn)火,就連紫禁城里的人們想要“勿懼”也不可能了,緊接著便是武昌起義爆發(fā),浙江商民很快響應,不到一個月,革命黨人就一舉光復了杭州并成立了軍政府。湯壽潛這個時候正避居上海,他并沒有加入新政權的愿望,但革命黨人認為只有他才擁有維護局面所需要的聲望,在眾人的堅請之下,湯壽潛擔任了兩個月的浙江都督,之后便接著經(jīng)營路事,一直到1914年9月北洋政府把江浙鐵路全部收歸國有,這次因張謇勸說,湯壽潛未表反對,但因有違初衷,他從此對路事再無過問。1915年,袁世凱稱帝,湯壽潛曾致電反對,但已沒有辛亥年那樣的議政熱情,“人以為幸福在前,我以為大劫方始”,這一年的冬天,他在抑郁中病倒,兩年后溘然長逝。
請愿立憲
1906年,清廷發(fā)布預備立憲詔令,以張謇、湯壽潛為首的江浙紳商在上海成立預備立憲公會。其先兩人就曾致信張之洞和袁世凱,詳述立憲之必要;張謇還曾將印好的《日本憲法》等書分送達官貴人。此后成立的各省諮議局中,商人擁有很大的發(fā)言權,如廣東諮議局94名議員中,至少有24人擁有或直接經(jīng)營商鋪。由于商人在地方諮議局中勢力龐大,預算和稅收權成為最受關注的議題。1910年,清廷拒絕召開國會,張謇等人策動了以各地商會為主力的國會請愿運動。上海商務總會代表沈縵云和蘇州商務總會代表杭祖良代表全國商界遞交了《請速開國會書》,表示了“無代表不納稅”的憲政思想。在某種意義上說,立憲派的憲政追求也是中國商人的憲政追求。相較于官界和學界,商人挾龐大的人數(shù)、雄厚的財力、遍布城市鄉(xiāng)村的組織網(wǎng)絡以及實力可觀的商團武裝,給清政府帶來更大的立憲壓力。沒有商人階級的成長、壯大和政治覺醒,也就沒有清末的立憲運動。
(整理:牛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