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一百多年來梁家?guī)资罏楣蕦m文物傾盡心力,但這些文物的命運正如梁家人在歷史大潮中的命運一樣,都非人意所能左右。
進入故宮東華門,沿著筒子河北行數(shù)十步,經(jīng)過三座門,便來到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這就是在故宮會典館舊址上設立的故宮文物管理處。對于現(xiàn)年64歲的梁金生而言,故宮不僅是他勞心勞力數(shù)十載的工作單位,更是梁家?guī)状说男撵`歸宿。
梁金生來自一個“故宮世家”,自其高祖父始,梁家連續(xù)五代人都在故宮供職,而他自1979年以來,也已在故宮工作了33 個年頭。他原是故宮博物院文物管理處處長,負責故宮150多萬件文物的保管、征集和抽查。退休之后仍被返聘回故宮,繼續(xù)從事故宮文物的保管工作。
兩代畫師
梁家祖輩原籍河北大成。清朝咸豐年間,梁金生的高祖父梁德潤來到宮廷,在當時的內(nèi)務府宮廷畫院如意館就職,擔任咸豐皇帝的宮廷畫師。光緒年間,梁金生的曾祖父梁世恩又進入宮廷就職,擔任如意館的掌管。梁金生曾將梁德潤和梁世恩的畫作進行整理編目,現(xiàn)今故宮仍藏有梁德潤的畫作81件,梁世恩的畫作9件,均以花鳥草圖為主,在1973年還曾撥給沈陽故宮博物院兩件梁世恩的畫作。不過作為故宮的藏品,梁家的后代已不太能輕易看到這些畫作了。
梁金生的祖父梁廷煒原本承襲祖業(yè),在宣統(tǒng)年間擔任宮廷畫師(但據(jù)梁金生稱,他并未在故宮找到祖父的畫作),然而命運卻在1924年發(fā)生了轉變……
1924年年底,溥儀被逐出宮,紫禁城完全收歸民國政府。為了防止國寶的損失或外流,急需對清宮舊藏文物進行系統(tǒng)點查。為此臨時政府成立了“清室善后委員會”,如意館被封,梁廷煒只能放棄畫師職業(yè),任善后委員會的工作人員,負責清點清宮的公私物品。
清室善后委員會成立之后,依然有不少滿清遺老意欲復辟帝制。為了杜絕迎取宣統(tǒng)回宮的念頭,委員們決定盡快成立博物院,最終于1925年的“雙十節(jié)”正式成立故宮博物院。而梁廷煒也自然成了故宮博物院的工作人員。為了便于博物院的管理,在院中設立了古物、圖書兩館,其中圖書館又分圖書與文獻兩部分。另設總務處,負責故宮的日常事務。梁廷煒被分配到了圖書館,進行圖書的編目整理。
然而,院墻內(nèi)平靜的生活并沒有維持多久……
押寶南遷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華北告急。對于故宮博物院來講,當務之急是將故宮文物進行裝箱,必要時搬離危險之區(qū)。在大家的努力下,終于完成了重要文物的裝箱工作,其中古物館2631箱;圖書館1415箱;文獻館3773箱;秘書處5672箱,總計有13491箱。
1933年2月5日夜,北平戒嚴,故宮博物院的13491箱珍稀文物,從神武門廣場出發(fā),登上兩列火車南行,被指派押運國寶的梁廷煒也和家人一道,經(jīng)平漢、隴海、津浦各線鐵路,開始了輾轉華北、華東、華南、西南,歷時十余年的南遷西移的艱辛歷程……
從1933年2月6日第一批文物起運,至5月15日最后一批亦即第五批文物起運完成了從北平至上海的所有押運工作。故宮博物院在法租界阿爾培路、阿爾培坊另租了幾棟房舍,做辦公室及職員宿舍。梁廷煒和吳玉璋、那志良、牛德明以及董琳等就在那里負責南遷文物的編輯工作。
1937年1月,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成立,原有的駐滬、駐京兩辦事處同時撤銷,梁廷煒也和其他駐滬工作人員一道攜家眷來到南京。
文物點收工作在上海時并未完成,南京方面一切安置妥當后又繼續(xù)進行,到1937年6月才結束,正當工作人員完成點收工作,準備開展另一項工作,即將文物逐步展出時,盧溝橋的炮聲打響了,梁廷煒和其他故宮工作人員又要開始擔心文物安全問題。唯一的辦法是向后方疏散。
院里決定將文物分三路向后方疏運:一路運到漢口,轉長沙、貴陽,保存在貴州安順的“華巖洞”;一路運到陜西的寶雞,經(jīng)漢中、廣元、成都,保存在四川的峨眉;還有一路沿長江而上,經(jīng)漢口、宜昌、重慶、宜賓,保存在四川樂山。
梁廷煒負責寶雞到峨眉的押運工作。押運過程中險情不斷。那志良就曾聽梁廷煒說起他在漢中躲避警報的一次經(jīng)歷。當漢中文物剛剛搬完,梁廷煒留在漢中辦理交接結束的時候,忽然警報來了,他正與新綏公司的閻淳樸先生結賬,他們商量后覺得趕快跑出城去,藏在菜籽地里,最為妥當。他們急急出門,疾步往城外跑,可是來不及了,緊急警報響了,街上不能有行人往來。他們沒有辦法,只好找一條干河,在橋下躲起來。警報過后,才得知城外的菜籽地里死了不少人,原來敵機來時,先在空中向菜籽地丟了幾塊石頭,大家以為炸彈,爭著往外跑,敵機俯沖下來,低飛掃射,因此死了不少人。起初他們后悔不該遲遲走出,以致沒有趕到菜籽地,現(xiàn)在卻又慶幸自己出來得遲了。(那志良《我與故宮五十年》)
而據(jù)梁金生回憶,因逆流而行,祖父梁廷煒在坐船從樂山沿大渡河押運故宮文物至安谷的途中還曾不慎落水,還好并無大礙。
雖然險情連連,但所幸所有文物無一受損。三處的箱件安置妥當之后,在安順、峨眉、樂山分設三個辦事處,梁廷煒被分配在樂山辦事處。1942年峨眉辦事處增加庫房時,院中派梁金生的父親梁匡忠來駐守新庫。雖然此前梁匡忠一直幫著故宮工作人員做些發(fā)放號簽的工作,但并不算是故宮的正式員工。1941年,17歲的梁匡忠才開始真正進入故宮工作。
在整個押運國寶的過程中梁家連續(xù)迎來了幾個孩子的出生。而梁家的孩子們,名字也都以國寶押運所到之地取名,梁金生的大哥出生于1944年,是在國寶押運到四川峨眉出生的,因此取名叫梁峨生。梁金生的大姐是1946年國寶押運到樂山出生的,樂山古時叫嘉定府,因此取名叫梁嘉生。梁金生是家中的第三個孩子,是在國寶東歸南京時所生,取名梁金生。梁金生的妹妹也于1950年出生于南京,取名梁寧生。弟弟則是在文物回歸北京故宮后的1956年出生的,故取名梁燕生。梁家的命運可謂與故宮文物的命運緊密相連。
離分兩岸
1949年初,梁金生的祖父梁廷煒接到密令,需將國寶押送至臺灣,而梁金生的父親梁匡忠則奉命留在了南京故宮博物院分院。當時負責押運故宮文物赴臺的工作人員有近二十人,而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中只去了梁廷煒一人,和梁廷煒一同前往臺灣的還有梁金生的祖母、大哥和二叔,而三叔也按照國防部指示去了臺灣。
在當時的梁家人看來,這不過是正常的人事調(diào)動,誰都未曾料想一別就是數(shù)十載。而祖父和祖母更于1972年便相繼離世。
1949年2月22日,海軍運輸艦“昆侖號”駛抵臺灣基隆港,故宮南遷文物中的四分之一,共計2972箱分3批運往臺中。故宮文物運至臺中之后,暫時借臺中糖廠的倉庫貯存,職員及眷屬們都住在合作旅社。
梁廷煒從押運文物到臺中,至1965年11月故宮博物院臺北新館落成前往臺北,直至1972年離世,再也沒回過大陸。
他也許不會想到,屬于戰(zhàn)時正常人事調(diào)動的赴臺押運在大陸被視為“國民黨盜竊國家文物去臺灣”,而他在大陸的親人也因為他這層“海外關系”在“文革”期間難逃磨難。
1968年,20歲的梁金生被下放到內(nèi)蒙古插隊。在插隊的11年間,入黨、提干、招工、招生等,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緣,最后還是在當?shù)乩习傩盏慕榻B下進入一家民辦小學當老師。而他的弟弟妹妹也同樣不能幸免。
1979年,政策放松,梁金生終于有機會重返北京,但他坦陳,其實一想到政治的錯綜復雜,自己的本意并不想回來,但牧場場長勸他為了孩子今后能受更好的教育,最終還是改變了決定。5月,他帶著一歲的兒子回到了北京。
那年是知青大返城,分配工作要統(tǒng)一參加考試,梁金生毫不猶疑地填報了故宮。
當時的梁金生已經(jīng)31歲了,而除了故宮的工程隊,其他招聘部門人員年齡要求都規(guī)定要在30歲以下,就這樣梁金生進入了故宮工程隊當了一名工人。5年后(1984年)才調(diào)到保管部總保管組,負責文物總賬、文物征集以及庫房保管。對于梁金生而言,此時的故宮已不僅僅是他小時嬉戲玩耍的樂園,更多了一份責任與堅守。
梁金生秉持的原則——“搞文物的不收藏文物”也來自于父親的訓誡。
大約在1986年、1987年,梁金生接到了副院長楊新的一通電話,原來有一個曾經(jīng)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工作過的先生來北京故宮參觀。梁金生便寫了一封家書,并托這位先生從美國轉寄到了臺灣。因為不清楚家人的地址,信件的地址填的是臺北故宮博物院。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幫助下,信件交到了梁金生大哥梁峨生的手中,后來梁金生就收到了哥哥的回信。幾年之后,梁家人才得以真正團聚。
未了心結
在一萬多箱南遷的故宮文物中,除了運至臺灣的2972箱,還有2211箱仍然留在南京,可謂一璧三分。1949年后,父親在南京擔任庫房保管,負責將暫存南京的故宮文物分三批運回北京。這次押運從1950年持續(xù)到1958年。然而,暫存南京的文物并未悉數(shù)運回北京。在南京的這2211箱故宮文物成了梁金生至今未了的心結。
盡管這一百多年來梁家?guī)状鸀楣蕦m文物傾盡心力,但這些文物的命運正如他們在歷史大潮中的命運一樣,都非人意所能左右。
幾年前,梁金生的兒子梁駿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旅游公司,梁家和故宮的情緣或許也將在梁金生這一代畫上休止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