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十周年時，在距離世貿(mào)中心遺址8條街的一家小型美術(shù)館的一個小展廳里，荷蘭女?dāng)z影師夏洛特用自己的方式紀(jì)念“9·11”。這里展出的是當(dāng)時參與搜救的救援犬如今的照片。摩科西的“肖像”被擺在最顯眼的位置——這是夏洛特最喜歡的一幅作品。

當(dāng)大多數(shù)攝影師都在忙著用照片勾勒跟“9·11”相關(guān)的人或建筑畫面時，她把鏡頭焦點定格在15只“9·11”救援犬身上。

從2011年3月開始，她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扛著相機穿梭于美國9個州之間，從加利福尼亞到田納西，尋找并拍攝還活著的救援犬。

她的成果擺放在大約50平方米的展廳里，四面雪白的墻壁上掛著8幅精選的救援犬肖像照片。它們都曾在十年前參與了救援活動，那時候它們最小的也有2歲了。而如今照片里的它們已經(jīng)進入暮年，有的照片上的主角在拍攝后已去世。

“為動物拍肖像照”，是這個工作了近8年的攝影師一直堅持的方向。她拍攝過雜技團里失明的老虎、流浪狗、軍警的馬。

可是，拍人不是會更容易出名嗎？這樣的建議夏洛特不止一次聽到過，但是她只是不加修飾地哈哈大笑起來，沉默片刻后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我只能說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追隨自己的興趣做事情?！?/p>

人們很容易在夏洛特的身上找到“與眾不同”的地方。不施粉黛的她穿著簡單純色的T恤，金色的頭發(fā)隨意地攏在腦后，看上去就像是還沒畢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墒聦嵣希衲?4歲的她已經(jīng)是一個在美國紐約和荷蘭阿姆斯特丹分別有工作室的職業(yè)攝影師了。

為“9·11”救援犬拍照是在夏洛特心里栽種了十年的愿望。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后，美國聯(lián)邦應(yīng)急管理署(FEMA)從18個州調(diào)集了近百只救援犬到達紐約世貿(mào)中心和華盛頓的五角大樓地區(qū)參與救援，而夏洛特也還記得在報紙上看到了它們的照片，“一只救援犬坐在籃筐里，順著高架的纜繩被運送到廢墟上，還有的救援犬聚精會神地在瓦礫之間穿梭，尋找生命跡象，而在工作間隙，救援人員還會為它們滴眼藥水”。

可關(guān)于救援犬的消息卻仿佛卡帶一般，久久定格在救援的那一刻，再也沒有更新。十年來，沒人再為它們拍照，除了夏洛特。

“直到現(xiàn)在我都清楚地記得那些景象，救援犬給予人安慰，讓我們在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前看到希望。”而這些難忘的畫面種在夏洛特心里的種子漸漸發(fā)芽，讓她對它們的現(xiàn)狀產(chǎn)生好奇——如今這些救援犬還有多少活著?它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抱著碰運氣的心態(tài)，夏洛特聯(lián)系了FEMA，尋找昔日救援犬的下落。

很快，夏洛特拿到了答案，近百只救援犬中只剩15只在世，它們依然和十年前的主人——也是它們的訓(xùn)練員——住在一起。于是，她一個人背上相機包，按照FEMA提供的聯(lián)系方式，開始了尋找救援犬的旅程。

來機場接她的是救援犬摩科西和它的主人。當(dāng)他們看到聯(lián)系方式列表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另一只救援犬塔拉住得離摩科西很近，而十年間他們彼此并不知道對方就在附近。

塔拉是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今年已經(jīng)16歲了。當(dāng)夏洛特見到它的時候，它一動不動地趴在地毯上，它已經(jīng)衰老到站不起來了。而十年前，塔拉在當(dāng)天凌晨一點就到達了世貿(mào)中心，連續(xù)搜救了8個晝夜。在它一生長達9年的工作經(jīng)歷里，多次參與野外搜尋工作，還曾在起重機倒塌事故中成功搜尋到被掩埋者。

“狗是一種活在當(dāng)下的動物，它們應(yīng)該不記得十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十年后能夠讓昔日的‘同事’重逢，對于它們的主人來說也許意義更重要。這就像是被埋葬的寶藏重新被發(fā)現(xiàn)，我想這也是這次攝影工作的好處之一?！毕穆逄卣f。

夏洛特試圖給塔拉拍照，可塔拉已經(jīng)虛弱得站不起來了。夏洛特遲遲沒有按下快門，她一直在變換位置，避免顯示出塔拉無法站立的窘境。她陪在塔拉身邊，等了幾個小時，才拍出塔拉清醒的表情。照片里的塔拉睜著黑色的眼睛看著鏡頭，雖然略顯疲憊，但是絲毫看不出虛弱。

“我想要畫面里，塔拉不是惹人發(fā)笑的可愛寵物，更不應(yīng)該是令人憐憫的可憐蟲，它是一只曾經(jīng)堅守崗位的職業(yè)救援犬，它現(xiàn)在老了，但它依然有尊嚴(yán)?！毕穆逄卣f。

塔拉在拍攝后不久去世了，夏洛特相機里的照片成了這個救援犬最后的影像，這讓夏洛特下定決心完成這個拍攝計劃。

于是，夏洛特就像一根針一樣，在十年后重新穿起了散落在美國各地的“紐扣”，每周奔波在美國不同的地方，一個人跑遍9個州，把15只救援犬的故事一針一線地縫制在自己的影像記錄里。

而這個縫制的過程，夏洛特也顯得像個“特異分子”。在數(shù)碼單反相機成為主流的現(xiàn)在，她依然堅持用需要在暗房里沖印的老式膠片機拍照。而她也拒絕使用日臻成熟的閃光燈或者反光極的輔助，“一切拍攝都在自然光的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最自然的狀態(tài)”。

在講求高效精確到秒的時代，夏洛特卻“更喜歡用一種緩慢的節(jié)奏做事”。相對于很多拍攝進度按小時計算的“高產(chǎn)”同行，夏洛特是一個“低產(chǎn)”的攝影師。在過去的8年里，她平均一年出一個系列照片，有時候一年只出6-9張作品。

在為救援犬拍照之前，夏洛特總要花很長的時間去了解這個拍攝對象。在給摩科西拍照的時候，夏洛特花了整整一個下午陪著摩科西去它常去的碼頭散步，聽它的主人講摩科西的故事——它在世貿(mào)中心搜尋了8個晝夜，它幫助救援人員認(rèn)出6具尸體。摩科西7歲退休，此后就在海邊跟著主人捕獵，度過余生。

就在散步的時候，3月中旬的海邊突然飄起了雪花，潔白的雪花星星點點地落在褐色的摩科西身上。而它也漸漸停了下來，立起身子端坐在甲板上，安靜地望著遠方。

“那一刻的景象就像一幅油畫一樣，摩科西身上凸顯出所有我想要的元素?！毕穆逄亟K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畫面，她迅速蹲下降低到跟摩科西相同的高度，斟酌了一下快門速度和光圈大小后，按下了快門。

“我相信圖像是擁有力量的武器。你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直接反映在你的照片上。照片不該故意惹得人拍著桌子暴跳如雷，也不該一心勾著人掉眼淚。它不該是硬生生地告訴你該怎么想，而應(yīng)該是用裝了滿滿一卡車的真實，結(jié)實地迎面撞擊觀眾的心?！毕穆逄卣f。

于是，夏洛特希望在照片里包含最平等的態(tài)度。在為15只救援犬拍攝的照片里，她總是這樣降低高度，保持和救援犬同一高度拍攝，而照片里的救援犬也都處在照片中央，正視鏡頭，是標(biāo)準(zhǔn)的“肖像”。

在夏洛特看來，“動物是反觀人類的一面鏡子”。但是，給動物拍照有一種危險，會把它們拍成惹人愛的寵物，或者招人疼的小可憐。事實上，它們是和人類一樣生活在地球上的物種，有職業(yè)也有親情，它們會老，但也如人類一樣，可以老得很有尊嚴(yán)。這樣的物種，“值得拍一張有尊嚴(yán)的肖像”。

夏洛特完成了對15只救援犬的拍攝，而就在她篩選照片、后期處理圖像的時候，其中四只去世了。她終于趕在“9·11”十周年紀(jì)念日到達前舉辦了攝影展，并將攝影作品印刷成書。

照片一出，反響很好，美術(shù)館狹小的展廳被參觀者擠得挪動不得。報紙上將救援犬稱為“無人唱贊歌的英雄”，媒體紛紛想要采訪夏洛特。

就在“9·11”紀(jì)念日后的第二天，夏洛特在時報廣場偶遇了救援犬凱撒的主人。正是由于夏洛特的攝影展，凱撒被邀請到紐約做節(jié)目。在他們居住的酒店里，夏洛特再度見到了凱撒?？墒?，從印第安納州坐飛機來到紐約的凱撒還要上電視，顯得非常疲憊，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凱撒的主人卻很開心：“謝謝你讓更多人知道了它，在它這么老的時候，還能有人記得凱撒做過什么，是一件讓人溫暖的事情?！?/p>

夏洛特的攝影展和書有同一個名字《救援》。有書評說，照片里的救援犬，在十年前是人類的救援者；十年后，攝影師重新“救援”了它們，用膠片記錄了它們的暮年。

但在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救援犬身上的時候，夏洛特卻悄悄做了另外一件事——她將其中5幅救援犬的照片拍賣，所得款項全部捐給美國先遣急救隊。

展廳里，有一個特殊的觀眾。她久久凝視著墻壁上的一幅照片，眼睛里滿是淚水。照片里的主角是跟她一起在“9·11”廢墟上搜救了10天的伙伴——救援犬布萊特妮。

布萊特妮沒有來。它已經(jīng)老到不能承受長時間坐飛機的行程。但在這間斗室里，這些救援隊員終于能夠再度在照片里集合，它們個個都驕傲地面對鏡頭，展示出“老戰(zhàn)士最后的尊嚴(yán)”。

劉欣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