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寒冬時節(jié)在高原上行走,最好是一個人。突然想去見一個曾經(jīng)只見過一面的人,他生活在隴中高原一個極其普通的小村莊。山是那么透明,一條小河潺潺從他家門前流過。他種了五畝地,養(yǎng)了一頭牛,兩頭豬,四只羊,三只雞,還寫著流水行云般的詩歌。我見他的那一年,是個冬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溫一壺黃酒,圍爐夜話。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高原上的那一大片胡楊林。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偶然。
高原的冬天落了一場雪,恬靜而冰冷。從城市通往鄉(xiāng)村的公路如同一條長長的臍帶,在崇山峻嶺間蜿蜒逶迤而去。我一直以為,公路是高原的血脈,樹木是高原的頭發(fā),河流是高原的心臟。我出門的時候大地上落了雪,公路上結(jié)了冰,滑溜溜的,我乘坐的中巴車如同一只小小的螞蟻,在那高大的黃土堆之中蠕動。鄉(xiāng)村如同一張碩大而柔軟的床,在人間煙火的氣息中我哪能拒絕出門遠(yuǎn)游的腳步呢?
雪就那么漫無目的地落著,中巴車在高原公路上艱難地奔馳。一個急剎車,我甚至想如果災(zāi)難和我不期而遇,那一刻,我就不得不把生命托付給這片黃土漫漫的高原山地。沿途經(jīng)過了一些知道名字或不知道名字的村莊,冬天是很少見到麻雀的,最常見的是雪地里奔跑的兔子和松鼠。我在期待一只蒼鷹和我在高原上熱烈地相遇。
行走,是靈魂的一種需求,我就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融入到高原的生命中來的。高原的早晨,是被巨大的寒流凍醒的,當(dāng)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天空不掛一絲云彩,太陽白花花落了滿滿一地,大地如同一川熔金。很快,如煙似霧的青峰之上,一輪酡紅的旭日讓凍僵的泥土也蘇醒了。高原上的日出是豪放的,不像泰山的日出,要吹好一陣子冷風(fēng)后才出來,也不像草原的日出,在地平線上喝完了奶茶才懶洋洋地出來。高原上的日出是為我那些在胡楊林里馳騁的汗血馬而來的。倘若你看到東方一片魚肚白,那就是太陽要走親戚了。在我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太陽就把半邊天空紅透了,絲毫沒有一點兒害羞的神情。
在隴中高原上行走的日子,我曾見到過一位西北漢子把自己的棉襖披在毛驢身上,西北漢子的樸實與堅強(qiáng),讓我甚至認(rèn)為毛驢是他的另一半。毛驢是高原上最普通的、最常見的動物,和農(nóng)民一樣把生命與靈魂交給了土地。高原是有靈魂的,在這個冬天,高原忍受了人類的殘酷和踐踏,真實地把自己的傷疤留在了廣袤的天宇之下。對于一個匆匆走過的行人,那是靈魂與靈魂對視的禮贊。
我客居的城市里有寬闊的街道,有高高的樓群,但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城市是有靈魂的。城市的冰冷與高原相比較,我更愿意接受大自然的恩澤。在高樓大廈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鮮活的肉體下有一顆麻木不仁的心,在時間的蹉跎中迷失了自己。這大概是城市不能撫平的傷痛吧。行走在一望無垠的高原上,我看見了高山之巔的一棵獨樹,寂寞地守候著巨大的寂靜。忽然,一只雄鷹從天邊盤旋而來,一個曼妙的舞姿,滑過了一座叫馬營的小鎮(zhèn)。鷹的到來,給雄渾的高原賦予了鮮活的靈氣。在空曠的深山幽谷之間,一種叫憂傷的東西慢慢地彌漫開來。
在冬天來高原之前,隴中腹地是陰涼涼的秋天。我到來的那幾天,一陣秋風(fēng)掃過,樹上的黃葉沙沙地歌唱。草一根根黃了,樹葉一片片落了,沒有一點兒猶豫,金燦燦的麥粒堆滿了農(nóng)民的谷倉。一場霜后,緊接著落了一場雪,高原就徹底冬眠了。
冬天,我和牛羊一樣在高原的脊梁上爬上爬下,在天地之間感受著高原的寧靜與安詳。在一個平常的日子,走向一個村莊,在田野上看日出日落,我默默仰望這偉岸挺拔的高原,反倒傳遞來了生靈與生靈對視的期盼與平和。
在冬天的高原上,馬踏留香,飛花勝蝶。那些日子讓我是那么地留戀。生生世世生活在黃土高原上的人們,啃著饅頭和洋芋,以另一種方式和土地對話。不管你來自何方,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他們會為一個高原上的行人奉上醇香的美酒和最真誠的笑容。晚上給歇腳的人拿出一床嶄新的棉被,讓你醉倒在鄉(xiāng)村的遺韻里。來到隴中高原,你才會明白什么是人生。一個孩子會變成一個會騎馬的男人,或者變成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一個在歲月的滄桑中老去的人會回到童話的夢境。隴中腹地上人們的祖先,來自那個遠(yuǎn)古的游牧民族,在絲綢之路的邊上,把愛情揣在懷中,他們用本色的語言與浮華的城市對話,那就是一個叫西部的詞語。在歲月的輪回中他們盡情享受著高原賜予的高貴,卻在通往天堂的路上長眠不醒。
夕陽西下,高原上的村莊是那么的遙遠(yuǎn)。白雪蒼茫的隴中高原,平靜得如同一張棋盤。在高原上行走的人,在一個鄉(xiāng)間的旅館里,頭枕背包,等待著和身子下的大地一起慢慢的枯黃……
在蘭州的雨中裸奔
蘭州,是一座西北高原上的城市。當(dāng)然,一座城市是由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一些知道或不知道名字的街道、橋梁、建筑,還有那些在城市的海洋里游戈的公交車、出租車所構(gòu)成的,這只是我簡單的想法。我喜歡在蘭州客居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女人,還有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夜總會、發(fā)廊、酒吧、咖啡廳。我愛蘭州,是因為它是有別于南方的城市。我也不知道歷史上的金城在西固還是在城關(guān)。在西固,我并沒有看見掘地三尺遍地是金的城池;在城關(guān),我沒有找到一片能夠穿越歷史時空的西關(guān)瓦當(dāng)。我喜歡看著蘭州的黃河里那些遠(yuǎn)遠(yuǎn)漂走的羊皮筏子,我也喜歡傾聽白塔山下那些遠(yuǎn)古的絕唱,還有五泉山上那口古鐘的悠揚歌唱。在蘭州,我期待有一場大雨澆灌深藏在歲月深處的院落,也希望雨水徹底地淋濕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這樣,我就可以借助雨水冰冷的力量走進(jìn)這個詩意盎然的季節(jié)。然后,在蘭州的雨中瘋狂地、拼命地裸奔。在二○○八年的第一場大雨中,一群人在歌唱,一群人在裸奔。
在蘭州,我必須記住這么幾個人,老漆,一個教授。老裴,一個醫(yī)生。老張,一個作家。老王,一個編輯。老郭,一個酒鬼。老趙,一個畫家。當(dāng)然,還有小張,我的老師,一個學(xué)者;小劉,一個記者;小丫,我的學(xué)生;小趙,我的同學(xué);還有小猴呀,小令呀,小李呀,阿貓呀,阿狗呀什么的。我的朋友三教九流,無奇不有。在二○○八年的那場大雨中,我把老漆喊成了老裴,我把老裴喊成了老王,我把老王喊成了老張,我把小張喊成了阿貓,我把老趙喊成了阿狗,我則把我自己喊成了一頭驢,一頭天天啃吃青草,最好是一頭還能幫父親耕地的驢。我希望自己變成一頭實實在在的驢,這樣,我可以在城市的大街上撒尿,在父親的田野里撒野。當(dāng)一陣風(fēng)吹過故鄉(xiāng)的村莊,高山、田野、河流,再到這個城市。風(fēng)一轉(zhuǎn)身,我就到了老漆的課堂上,繞過裴老供職的醫(yī)院,就到了這座城市的心臟。一步一步的上山,就到作家老張的九米齋。下山,沿著時間的方向轉(zhuǎn)彎,到雁灘,從公園的后門進(jìn)去,是一座神圣的教堂。老王變成了牧師,我們都是圣徒,老漆老裴向前走,老張老郭向前走,老趙先我而到,我和小張老師,還有小劉記者,至于其他的阿貓阿狗什么的,我們都大步向麥加的方向走。在蘭州,我們尋找著一個精神意義上的麥加。我們虔誠地跪拜,阿貓阿狗也跪拜,還有那個被我喊為丫丫的姑娘,我們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姓無名,我們唱著《東方紅》,我們唱著《我和你》,在蘭州的雨中裸奔,時間就在我的掌心里汩汩流淌。
后來,我就躲在了五泉山。不知道那一棵棵大樹是不是左公柳,樹木碩大而翠綠的葉子給我留下了一塊沒有泥濘的土地。再后來,我站在樹木蔥蘢的山上,看著滿城的燈火闌珊,那個遠(yuǎn)征西域的霍大將軍是否已酣然安睡了呢?雨不合時宜地下得很大,整個所謂的蘭州城濕淋淋的,當(dāng)然我們都濕淋淋的。我回頭認(rèn)真看了看,其實我認(rèn)識的或者不認(rèn)識的每個人內(nèi)心都濕淋淋的。于是,我首先扒光了衣服。在蘭州的雨中,高高地舉起一杯紅酒。我大聲地說,老漆老裴,老張老王,老郭老趙,小張小劉,阿貓阿狗,你們也扒光衣服吧,盡管老男人的那家伙丑陋發(fā)黑,沒有一點硬度,我再仔細(xì)看看小張、小李還有我的,再側(cè)臉看看阿貓阿狗的。我的天啊,咋這幾個人的家伙又粗又大呢,我至今都想不通。最后我看看自己,高呼,小張小劉,誰都不理我,我就從安寧開始一路向雁灘奔跑,蘭州的雨一點兒也沒有停的打算。其實,小張和小劉已經(jīng)回答我了,我們?nèi)齻€人的家伙不大不小,都是適合裸奔的。我們唱著《東方紅》,一不小心天就亮了。阿貓睡覺了,阿狗睡覺了,我們唱著《東方紅》,因為我們?nèi)齻€人的家在高高的山崗上,我們的父母正在金燦燦的谷堆旁沉睡不醒。于是,我高聲呼喊楊輕抒,師傅,你在哪里。在蘭州的雨水中,我迷失了自己,后來朋友告訴我他們都迷失了自己。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其實每個人都迷失了自己。楊輕抒說,迷失就迷失吧,好就好,壞就壞,我是我,你是你,就那樣唄!
蘭州,我就這樣站在一條條長長短短的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來來往往的人們,游來游去的魚,奔騰不息的黃河,還有一群人,一群裸奔的人,他們以幾近赤裸的軀體和靈魂溶于這個城市。在這個城市的人流中,我以孤獨與憂郁面對悲蒼的天籟。在這個地方,我以孤傲與冷漠面對這個世界。在這個空間,我以多情與憤怒行走在陌生的大街上。然后,我和這么一群不要臉的人,這么一群因泥土而走失的人,瘋狂地裸奔。裸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為了拯救思想和靈魂,但思想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靈魂,就如同奔跑的樹木,或者歌唱的石頭,時光一晃就鉆進(jìn)那個深邃而黑暗的隧道,我就以流浪與漂泊的姿態(tài)在凍僵的泥土里成長。我羨慕蘭州一些人文風(fēng)物,更敬重在蘭州的雨水中為生活而裸奔的人。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對他們的情感,一如父親對六月里即將收割的麥子一樣。
那天,我在安寧碰到老漆,他夾著一疊厚厚的講義。他說,你小子不是自殺了嗎?我說我是自殺過,但沒有死,我不知道怎么的。黃河邊的一陣風(fēng)吹來,我打個寒戰(zhàn),那些顧影自憐的蘆葦只輕松地?fù)u了幾下,我變成了一根根吶喊的野草。秋天到來的時候,一個男人丟下半截?zé)燁^,旁邊的那個女人說,你不愛我我就跳黃河。我偷偷地竊笑,愛跳就跳唄,要燒就快點兒燒唄,反正是你的事情,管我啥事呀。于是,一陣大風(fēng)吹過,我和蘆葦一起就很瘋狂地燃燒起來,然后我化作一縷青煙,風(fēng)一吹飄散在若即若離的空氣中了。在大地上,我就是一粒塵埃。不知道怎么的,我忽然想起記者小劉,他說他的女朋友把他徹底地甩了,而且讓他是那么的心痛,我說不要就不要吧,反正她不愛你,也不屬于你。走過滿街飄香的農(nóng)民巷,我再一次大喊,郭大嘴,你快給我滾出來,我想喝啤酒,特別想喝那種蘭州產(chǎn)的啤酒。大嘴說,我忙著呢。我暗自發(fā)瘋,你他娘的忙個■,不就是喝點小酒嘛,不知道這個能一口氣咕咚咕咚地喝三大桶啤酒的男人又和哪個女人在一起鬼混。
抬頭看看天空,我忽然想起來了,老漆有個相好,老裴有個紅顏,老張正為情人發(fā)愁,連我最看不起的大嘴似乎也有了。于是,我硬把小王老師的詩歌《讓我死在一個下午》改為《讓我死在你的床上》。夜色一片灰白,我心里狠狠地罵老張,我恨不得從他屁股后狠狠地踹一腳,然后大聲地罵一通,你哥的腰子,你咋就不玩情人。就連那個鄉(xiāng)土作家老陳都說,女人是被男人日的,真好,我記住了這句話,反復(fù)說著,女人就是被男人日的。不日白不日,日一回又如何?日字我覺得比搞和弄,或者玩和干都好。反正就那樣。面對這幫在蘭州的大街上裸奔的男人,我想我是不需要女人了,但我這一生絕對不能少了情人。后來見老張,他說,他不寫字了,連熱得發(fā)燙的博客也停了。酒就這么把他放大了。他說他要在蘭州買套房子,我說你真的不找情人了,他說不找就不找,反正老婆對俺好著呢。我說那行吧,我可要找了,他說你愛找找去吧,反正我又管不到你。找也好,不找也好,如果你找了,我會祝福你。還是那個叫老蓋的王老頭好,你看人家走南闖北多瀟灑。和女人裸體同眠,也毫無色欲。我一直懷疑王老頭在酒桌上說這話時候的真實性。于是,我十分憤怒地大吼,老張,到時候你給我個花圈吧。他說,嘿,你——小——子!
二○○八年的某一天,雨下得很大,整個蘭州都濕淋淋的。我鼓足了我小時候在媽媽酥軟而豐滿的乳房上呷奶的勁,終于找了個情人,名字叫小丫,我很神氣地給小猴呀,小令呀,阿貓呀,阿狗呀海吹,大學(xué)里面不談戀愛叫失敗,只談戀愛不睡姑娘叫傻瓜。于是,這幫才二十出頭的娃娃也跟著我裸奔。我在東方紅廣場西口,很不屑一顧地看著小張老師,他說他不想待在蘭州了,要去北京,而且要結(jié)婚。我說,結(jié)婚嘛,多大點事情呀,還不是一對孤男寡女扒得一絲不掛的睡在一張雙人床上快樂地歌唱。小張老師說,你這小子,咋這樣呢。我不跟你說了,反正你又不懂,小屁孩。他一轉(zhuǎn)身,就向街邊的百貨商店跑。過了幾分種,小張老師又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酸奶,你喝不。其實,我已經(jīng)十多天沒吃過鮮奶了。一聞到牛奶的味道我就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衣服底下鼓鼓的乳房。我惡狠狠地說,買給你老婆的吧。他說,是。我于是又大罵,你哥的腰子,你老婆不是產(chǎn)奶的嘛,你還沒吃夠。他氣呼呼地走了,馬路上空蕩蕩的。只見廣場西口有一群人,一群裸奔的人,我看見了我的情人小丫,在蘭州的大街上,在一場大雨中,硬是給我生下了一個活蹦亂跳的男孩子。
那一夜,我很忙,先是把那幫裸奔的男人一個個的趕走,然后把那個血淋淋的家伙帶到老裴的醫(yī)院。后來我一個個地給這幫裸奔的人打電話,偶要當(dāng)?shù)?,偶有兒子了,一路高聲地大喊,跟一個神經(jīng)病人毫無差別。在雨中的蘭州,我看見有人在奔跑,還是那些三教九流的人。他們唱著《東方紅》,歌聲,雨聲,混亂的腳步聲,是那么動人。雨一直在下,我一直在裸奔,和他們一起。在這個叫蘭州的城市,我一直在漂泊的路上。但是,每每看見那些金燦燦的谷堆,我就想長眠不醒。在這個城市,我永遠(yuǎn)是一個過客,和這場不期而遇的秋雨一樣。多年后,我看到趙畫家給我的一幅在蘭州街頭裸奔的油畫,我問自己,我裸奔過嗎?一個個問下去,我就老得頭昏眼花了,看不見太陽和月亮,聽不見音樂和鳥鳴。一轉(zhuǎn)身,我又回到在家鄉(xiāng)的田野上,又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墓堆,當(dāng)然這群和我一起裸奔的人也有了屬于自己的墓堆。想去看他們,我一個也找不見,因為大地上相似的東西太多了,就如同若干年后的一場大雨和二○○八年浮游在蘭州天空里的這場雨一樣。
丟了靈魂的村莊
我離開村莊的時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秋日下午。
那天,我照樣從家里趕著一群渾身雪白的羊。下午的陽光里多了一絲清涼。一陣風(fēng)吹來,我家門前的那棵棗樹就那么無力的搖了幾下。在柔軟發(fā)白的陽光里,我能看見大地上那片濃密的樹林。那一刻,時光里慢慢漂移著人和麻雀的影子。
起初,我出門向左拐,就上了村道。村道彎彎曲曲,橫貫東西,把村莊一分為二。沿著村莊的路繼續(xù)向前走,走完村莊的主要路段,就是村莊的十字路口。朝十字路口北上,就是層疊起伏的山巒。山下有小溪潺湲而過,半山腰是荒蕪了的梯田。這些大小不等,格調(diào)不一的土地,就是我們村莊的命脈。而那些在田地里奔跑的羊,吃草的牛,撒歡的驢,構(gòu)成了游蕩在大地上的物像。一只蒼鷹飛來,一群鳥飛過,就剩下烏鴉了。面對這些在天空里飛翔的精靈,我忽然打了個冷顫。說不上哪天,這些東西就要說沒有就很快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么,有幾次我回到村莊的時候,卻莫名其妙的憂傷了起來。這樣的逃離,多少有些游戲的成分。如果說是逃離的話,我覺得用出走描述更為準(zhǔn)確。那天,我站在單位樓下的花園里,看見一株玉米終于結(jié)滿了豐碩的果實。于是,簡單的鄉(xiāng)村生活,寧靜的鄉(xiāng)村遺韻,還有牙槎骨臺上聽來的事情又一次來到了我的生活之中。
我最后一次放羊,還是在我十八歲那年。我是先從農(nóng)村進(jìn)城,然后,又從城里回到農(nóng)村。我到農(nóng)村的日子,是被一群羊給擁著回到蒼茫無邊的大地上的。我站在村莊入口,風(fēng)里透著絲絲的涼意,顯然深秋時節(jié)已經(jīng)到來。再后來失業(yè)的我就真當(dāng)放羊娃了,而且喜歡上了放羊的生活。我喜歡一個人趕著羊在山水間行走,追趕那一輪紅彤彤的太陽。我在羊群中間鼓足腮幫打了個口哨,四面八方的羊就圍攏過來了。我就在樹梢下聽風(fēng)的歌唱,螞蟻的敘說,羊群就安靜地聽我給它們背《詩經(jīng)》里的句子,不知道什么時間,我就看到了羊溫順清澈的眼睛里隱藏的秘密,同樣,和我一起放羊的人也猜想著我的心思。再后來,我就困了,累了,在一朵潔白的云下面慢慢睡著了。在夢中,我成了一個牧羊人,騎著純種的高頭白馬,趕著羊群,唱著山歌,尋找著精神的大草灘。
不知道為什么,天就那么愛下雨。我被雨點砸了一陣,就徹底的醒了。我的背褡里裝著母親烙的大餅,還有半瓶二鍋頭??袃煽?,喝一氣,那種暈乎的感覺真爽。被一場酣暢淋漓的雨水澆過之后,我就開始找羊了。最早我發(fā)現(xiàn)一只羊不見了,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好幾只羊不見了。我想羊該到遠(yuǎn)處那個山包后的大草灘去了呢。起初,我就看見云在山尖浮游,再后來就幻化出了大片的森林和草原?;仡^,我就看到了山下我們的村莊。村莊在天地之間是那么渺小,似乎有些微不足道。我不知道,村莊會不會長大??傆幸惶?,它會和我的羊群一樣從我們的身邊消失。
我朝空曠的山谷里吼了幾句花兒,再狠勁的甩了幾聲羊鞭,不時對面的山崖上傳來了絕響之音。是那么的清脆,那么的響亮。撕裂天籟的聲響,猶如一道閃電劃破大地的靜謐,如同在大地上跳躍的音符?,F(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很少種莊稼了,他現(xiàn)在是個手藝人,而且是個很懶的木匠。沒有木頭干活的父親更加寂寞了,他巨大的寂寞被我看到了。有一次,我看見父親面對光禿禿的山頭發(fā)出嘆息。于是,那一棵棵被他加工過的樹成了美好的記憶。父親不做木匠活兒的時候,我也就沒羊放了。那時候,我家的羊群都被販子買到城里的飯館里,做成價格不低的手抓羊肉被人吃了。
我有時候也趕著羊,等我看完人家公牛交歡的事情,羊就走遠(yuǎn)了,遠(yuǎn)去的羊,我只能看到它們的影子,我看得最多的是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那么多的羊,那么多的牛,那么多的毛驢,那么多的豬,那么多的狗就在斑駁的陽光里生活。我離開村莊的時候,光屁股的娃娃也出來了,我就傻傻地看著一個娃娃在地上痛快的撒尿,然后他還玩弄自己那小小的家伙,全然不知道一點害臊。在村莊里最熟悉不過的事物,就是路上跟棗子一樣的羊糞,如同豌豆那么大。我的心就是一個孤獨的影子,在風(fēng)中的村莊里游蕩。
在這個城市,我見過大街小巷里行走的修鞋匠,見過叫賣小吃的擔(dān)貨郎,見過撿拾礦泉水瓶子的掏荒人。見過數(shù)不清的匠人,有時候他們在城市的路邊面前立個牌子,等待活計,有時候他們?nèi)齻€人扎一堆,四個人圍一團(tuán)的玩紙牌。反正我一天幾乎要見很多人,有搞裝飾的,有做小生意的,有在城郊放蜂的,就是不見一個放羊人。這樣的日子里,行走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我常常在想,或許面前蓋著高樓大廈的地方在很久以前原本就是草地,很適合放羊。村莊是由樹構(gòu)成的,城市是由樓群疊加出來的,這一點兒都不假。
我不經(jīng)意間遙望村莊的時候,先是我家門前的小河干涸了,再就是河灘上的樹木一棵一棵的死了。連經(jīng)常在菜園里撲騰撲騰的麻雀也很少見了。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我得足足步行兩個小時的村莊忽然變得那么滄桑。小時候,我用很多的時間在村莊周圍游蕩。有趕著羊的人,有背著柴火的人,有罵街的人,反正村莊里行行色色的人都有。
站在這個城市的大街上,滿腦子都是羊們活蹦亂跳的影子。有時候,我居然耳朵里會出現(xiàn)羊的叫聲。我不知道,在這個城市,我算一只什么樣的羊?,F(xiàn)在,我們的村子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養(yǎng)牛羊了。原因是山被封了,樹木被砍光了,就連那片綠色的草坡也被蓋成了新房。消失了羊的村莊,是被人傷害過的。所以村莊面對的不僅僅是一次次泥石流的發(fā)生,一場場的疫情的襲擊。那個牧羊人的職業(yè),已經(jīng)成了城市化鄉(xiāng)村的代名詞。消失的馬幫,也同牧羊人一樣只能留在世人的記憶深處。一個村莊的記憶,傳承的并不是農(nóng)耕文化背景下人的變異。
村莊最早的樣子,我估計是由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房子,那么多的樹木為元素組成的。我剛認(rèn)識隴中高原上那個村落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作為孩子,就注定有他自己的思維方式。那個時候,村莊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是很自然的分為四塊。后來慢慢擴(kuò)張,就連成了一片。于是,村莊就有了自己的稱呼,從自然村到行政村是有一段很長的路,也就有了一本厚重辛酸的村莊史。
村莊是自然村的時候,一個村莊和另一個村莊是那么遠(yuǎn)。每個村莊都有自己的姓名。一般是以村里人口最多的家族命名的。而現(xiàn)在,我生活過的村莊有了四通八達(dá)的鄉(xiāng)村公路網(wǎng)絡(luò),已經(jīng)很難看出各自為陣的樣子。村莊長大后,隨之而來的是人越來越多。再接著就是人一茬一茬的老了,死了。其實,在我們村莊里,每天都有人結(jié)婚,生孩子。直到有一天,村莊沒有空地蓋房子了,一些人家就索性搬家而去。有的去了縣城,有的去了省城,甚至有人都想出國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也沒有細(xì)細(xì)思量,村莊就一天一天的老了。房子變舊了,村莊變小了。在人間煙火氣息之中,一切都悄悄地變了。村莊在精神徹底墮落之前,我先是見到在村口大樹下給孩子喂奶的女人們一個個穿上了裙子,一拉,就能看見豐滿得跟面包一樣的東西,酥軟而白嫩。羊群在村莊里絕跡的那天,先是鄰居家的英子跟著村里的一個光棍跑了。不知道為什么,她后來又回來了,可我的羊卻再也沒有回來。家里沒有了羊,父親和母親老得更快,我明顯的能感覺到他們先是體能下降,再后來就是眼睛看不見了,到最后,整個人縮小了一大截子。村莊的老去讓我對鄉(xiāng)村生活更遠(yuǎn)了,淡了。其實,妻子發(fā)現(xiàn)我頭上有細(xì)密的白發(fā)的時候,我們都老了。加速老去的我們,期待最多的就是埋葬在向陽的地方,這樣,我們還能夠守望村莊。
風(fēng)掠過樹的影子的時候,我正在尋找村莊的靈魂。尋找村莊靈魂的時候,我丟失了自己的靈魂,丟失了靈魂的村莊并不見得很頹廢,可我的確很消沉沮喪。雨中的村莊里很少有人。其實在村莊里,下雨天該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丟失了靈魂的村莊跟一個人老去的情形似乎有相似之處,我覺得它該是牙齒一顆一顆的松動,一顆一顆的脫落,即使一個小小的梨子,杏子,桃子都咬不動。再后來就是腸胃功能不行了,這跟胃有很大的關(guān)系。因為村里的人已經(jīng)不種植綠色蔬菜了,他們?yōu)榱四屈c兒可憐的利潤天天給蔬菜上噴農(nóng)藥。這樣的蔬菜吃了即使不中毒,也很傷身。村莊一張口,盡管換上了假牙,也只能好看,是吃不了新鮮蔬菜和水果的。
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村莊強(qiáng)大的生命力和腎功能是被偷情的男女搞壞的。腎臟壞死的村莊里跑著那么多的傻子、呆子、聾子、啞巴。村莊最后壞死的是心臟,心臟是怎么壞的,我就不能杜撰了。只要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村莊就是一臺機(jī)器,一個螺絲掉了,整個機(jī)器就無法正常運轉(zhuǎn)了。我逃離村莊的時候,村莊的生命也就要窒息了。沒有水的村莊,其它的生命載體也就無法延續(xù)下去了。我在悲哀的同時,感覺到人類的可怕。要知道,人們毀掉桃花源的時候,村莊就剩下倒塌的房屋,破損的手掌,殘存的味道了。滿世界都是瓦礫,滿世界都是廢墟,滿世界都是腐爛的尸體。這樣的地方,肯定是生長不出綠樹和鮮花的,如果可能,那一定是偉大的詩人們哄騙三歲小孩子的把戲。
我老去的那天,我拄著一條拐杖,沿著時間的方向,還是從村莊的東邊走到西邊,從南邊走到北邊。從村莊里走了一圈,同樣在村莊的中心,我見了好多的熟人,可他們都不認(rèn)識我。盡管有側(cè)目看我的,也該是他們祖上在這個村子里留下的后代。他們的家人,該搬遷的搬遷了,該死的死了。在秋天溫暖的陽光里,我腳步蹣跚,舉步維艱。一路朝東,然后轉(zhuǎn)身,向西北偏北繼續(xù)行走,山還是那么高,路還是那么遠(yuǎn)。在溫暖的陽光下,我在尋找沒有丟失靈魂的那一只羊。在離村莊很遠(yuǎn)的北方,我終于看見了一只安靜的羊。跟我們村莊里的羊一樣,各自懷揣憂傷。在那個午后,它們舔著腳上血跡未干的傷。當(dāng)我從天邊的草原歸來,再一次經(jīng)過村莊。我是那么孤獨和悲傷。
村莊在丟失靈魂之前,我看見那么慈祥的母親。她站在村口,白發(fā)蒼蒼。她在等待那些向著城市走去的人。他們說過,等他們發(fā)達(dá)了,退休了就衣錦還鄉(xiāng),回家養(yǎng)老來了。而且有人希望,包括在城里做事的妹子,他們都希望能在向陽的地方,仰望村莊。
父親少年的時候,村莊曾是水草肥美的地方。村邊有一條清澈的小河。母親用很長的人生,溫暖著雄性的村莊。母親一起的女子,都在低吟淺唱。那些在西北大地上蔓延的花兒,那能比得上她們溫婉的歌唱。給村莊帶來活力的人,無疑是那些走南闖北的漢子。那時候的村莊,有點多情,還不足以抒情。而抱著酒瓶子豪飲的男人,就在村莊里醉臥不醒。村莊的樣子,曾經(jīng)讓我那么的傷心。村莊里的女子,永遠(yuǎn)有那么多的和我糾纏不清。離家出走的孩子,在城市里尋找著美好的日子。
丟失了靈魂的村莊,是從村里的女人無休止的爭吵開始的。先是張家的雞被人偷了,后來就是我同學(xué)狗子的媽因賣淫被公安抓了,再后來就是二丫在上學(xué)的路上被人奸污了。到后來的后來,有人就上吊自殺在別人家門口了。而現(xiàn)在,村里牙槎骨臺上還有那么多難以讓人捕捉的閑言碎語。
村莊說丟了靈魂真的就丟了靈魂,那是在我離開村莊若干年以后。用父親的話說,是一條魚游到湖里去了。至于命運如何,這不在于村莊的問題。說不定還沒到岸邊就已經(jīng)被人捕食了。也說不上這條魚過不了幾年就又游回來了。而現(xiàn)在,在我的村莊里,還有很多跟我一樣的魚在潛水,偶爾也舞文弄墨。不過他們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村莊了。
獨舞在天空里的蝴蝶
陽光很溫柔,那溫柔的陽光滑翔在明媚的春光里。我想出去走走的那天,瓦藍(lán)的天空里飛過一只漂亮的蝴蝶。隔窗望去,一朵白云,一米陽光,一切都靜謐得如同黎明的曙光。一層層折疊得如同包袱的樓群,猶如我那千百回轉(zhuǎn)的思緒。我站在陽光之下,空氣里飄游著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走在安寧的大街上,車來車往。一個夜晚、一個早晨,在我匆匆來去的漂泊漫游中,我非常希望有一場艷遇發(fā)生。有時,我也會彷徨在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思念里。
你在一個遙遠(yuǎn)的地方,如同一只蝴蝶,或者是今天黃河邊的風(fēng)箏,一切都來的非常的偶然,甚至讓我回避不及。就這樣,我接受你如同在路邊的啤酒攤子里美美的呷了一口。然后,我聽見那只高跟鞋敲打馬路的呼喊,還有大地開花的聲音。這一切,都裸露在了我們的生活中。我看看天空,一只小小的鳥兒,鳴叫著棲息在別人的城市,它在孤獨的等待,確切地說是在期待一個同伴的到來。上蒼眷戀我們的邂逅,如同一場車禍的發(fā)生。然而,恐怖和慌亂丟了滿滿的一地,一會兒的工夫,圍觀的人慢慢走了,警察把那破車拖走了。你在那個城市的十字路口,如同在鄉(xiāng)間田野的岔道。當(dāng)我擦擦淚光打量你的時候,你分明是多年前那只在陽光里飛舞的蝴蝶。
我走進(jìn)你的夢里,你卻在遠(yuǎn)處的春天里。一束腳步蹣跚的陽光穿透夢境,一切都顯得蒼白無力。人的生命為什么如此脆弱呢?一不小心,好端端的一只細(xì)瓷花瓶落在地上,除了破碎的聲音和殘片,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看不見了。一群蝴蝶,飛過千山萬水,穿越高地平原。在西北荒涼的大地上,似乎快要掉進(jìn)故鄉(xiāng)那條憂傷河流的瞬間。我看見,你的手里緊緊的拉一條長長的線,生怕斷了似的驚慌。一頭連著天空,一頭連著大地。在天空和大地之間,凝聚了過多的靈氣,同時也沾染了過多的塵埃。春天的風(fēng)中,我們?nèi)缤瑳]有翅膀的風(fēng)箏,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兩扇分開的翅膀,中間有著長長的小路,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和漂泊的背影一路走去。在西北偏西地方,我在一個春雨纏綿的中午兀自走過明清一條街,那些深深淺淺的腳印??!
在草長鶯飛,花紅柳綠的陽春三月,我喜歡一個人漫步在麥苗猛長的鄉(xiāng)村田野,或者在河水澄清的小鎮(zhèn)上迂回往返。記憶又回到了多年以前,這些如煙如夢的往事,毫無預(yù)兆地來到了我波瀾不驚的生活?!坝质且荒耆氯?,風(fēng)箏飛滿天,叫醒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到河邊……”這樣的日子里,從童年故鄉(xiāng)的小河邊開始一路流浪,我見過那些短短長長的河流,還有那些旅途燃情的江邊小樓。每到一個地方,河流對我來說存在著過多的誘惑。我喜歡微風(fēng)習(xí)習(xí)的黃昏,行走過長長的河堤之上,在那些樹影婆娑的水天之間游離。那些迎面走來的人,如同一只只翩翩飛舞的蝴蝶。我抬頭,他鄉(xiāng)的夕陽正一抹一抹的落在河面上。黃昏夾著尾巴跑了,燈光在曖昧的夜色里一路奔跑。走過一個個春夏與冬秋,在天之涯,在海之濱,我都追逐著一種精神的流放。
一種淡淡的掛牽,一雙沉重的翅膀,都在我們的生活中周而復(fù)始的輪回。過多的懷舊,意昧著感傷的產(chǎn)生,或多或少,或長或短。在過去的歲月,憂郁和浮躁積淀得太久,我們的青春需要釋放,就像我生命中那只欲望的蝴蝶想自由飛翔一樣。那年那月,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我審視著這一切嬗變,如同一個陌生人惶惶然進(jìn)入一座大樓。我甚至和幾個剛從建筑工地上下班的農(nóng)民工一樣,帶著自己的迷茫與無助走進(jìn)一家酒館。在一個春天的晚上,我似乎還生活在二○○六年那個秋天的下午。那天,我離開了一個我曾生活過三年的南方城市,街邊的店鋪里傳來那首煽情的《秋天不回來》,那一刻,我真想在感傷的季節(jié)里號啕大哭。
我喜歡一個人躺在靠近窗戶的地方,聽一些淡淡的、傷感的音樂,兩個指縫里夾著煙,嘴巴里品茗著三炮臺,然后在唐朝女子的裙角里酣然睡去。音樂一會兒如同細(xì)碎的銀子,汩汩流淌在滿面羞澀的陽光里,音樂一會兒如同一個古代的藝妓,暗香浮動,眼神撲朔迷離地飄游在下弦月的殘光里?;ㄩ_花落的時候,我會靜靜的想起一個網(wǎng)名叫靜聽花開的女子。在今年春天的某個下午,她來到了我的生命里,詩歌一樣的笑容,月光一樣的身影。在夢里,在白天,我們生活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在我們青春年少的歲月里,我似乎還想真的找到點什么,可什么也沒出現(xiàn),她憨憨的笑著。
走過春天,我踏上從安寧進(jìn)城的最后一班車。到西關(guān)什字下車。獨自一個人,不知道穿過幾條街道,走過幾個十字路口,拐過幾道彎。反正一路繞來繞去。那時,我?guī)缀跸癔傋右粯优鼙榱税雮€蘭州城的酒吧、摸吧、迪吧。我敢斷定,這個我生活著的城市是一個精神空虛、欲望膨脹的城市,并不是一座唯美而現(xiàn)代的城市。走過維多士亞門口,我聽見重金屬音樂震耳欲聾的咆哮,我看見幾個醉漢摟著馬子色瞇瞇的笑著、走著、鬧著。終于在我回頭的那一刻,幾個鮮活的生命躺在了一輛飛馳而來大卡車下。他們永遠(yuǎn)也不會再站起來了,我自言自語的說著。沿著時間的方向繼續(xù)朝前走,先是一地皎潔的月光,那月光自然不在遠(yuǎn)方的城市。那些遠(yuǎn)遠(yuǎn)飄來的酒味,還有在午夜燈光里奔跑的欲望,何嘗不是那只在白天的陽光里翩然起舞的蝴蝶呢?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春天要來的時候,我的冬裝,也不過是一身廉價的西裝。本想連同春天一起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沒想到我根本不知道春天是哪個時候來到的。本來我辦公室有好多花的,不管我怎么看,似乎也沒什么具體變化。不知道是我的視覺出了問題還是我沒留意,反正是我連哪天單位樓下的柳樹發(fā)芽都沒發(fā)現(xiàn),總之,春天的確很按時的來了,悄無聲息的來了,而且還在我沒有任何思想準(zhǔn)備的時候。那朵來自天水秦安的人花也來蘭州了,我得陪她去看黃河、放風(fēng)箏。我喊她人花,她肯定有一萬個不愿意,但我還是喜歡這么稱呼那個叫靜聽花開的女孩。那天她如約而至,我買了一只大大的蝴蝶,風(fēng)箏始終是沒放起來。在黃河邊,她快樂得如同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一會兒飛在這里,一會兒飛在那里。一陣河風(fēng)吹過,天上一群蝴蝶同時飛過,如同我小時候老喊風(fēng)箏為飛機(jī)一樣。
在迎春花盛開的西北大地上,我俯首可拾那些忽遠(yuǎn)忽近的柳絮,還有那些《詩經(jīng)》里的句子。風(fēng)從遠(yuǎn)處吹來,本想把鋼筋砼結(jié)構(gòu)的樓房攔腰撞斷的,我猜想??伤惋L(fēng)到我這兒的時候,我伸手去抓,不小心風(fēng)都從指逢間跑了。如果能多讀幾年書,我也會像寫《一個人的村莊》的劉亮程一樣,反正他寫他的風(fēng),我寫我的蝴蝶。不管是他寫黃沙梁的那只狗,還是我寫我們村里的受活老漢。無緣無故的使我很看不起他。就如同今天,我看不起寫不好書還和我一樣老想出書的人。在黃河邊的那一個中午,我?guī)缀跏窃趬糁?,人花也在夢中。她近乎是一只美麗的蝴蝶,天天在那羊群奔跑的藍(lán)天之上飛翔,我則是午夜的一只黑蝴蝶,始終在別人的城市流浪。在夢中,我寧愿睡得皮開肉綻,白骨森森,千年不醒。
春天來了,桃花開了,你卻要去遠(yuǎn)行了。你在和我分別的時候哭了,在黃河邊,你多愁善感的青春,那是一張流淚的臉。你說你要走了,以后再也不陪我放風(fēng)箏了,也不做我的蝴蝶了。那天早上,你見到了我的一幫朋友。朋友一個個的被我接回來,然后又被我風(fēng)度翩翩的送走。最后,我還是給你拿出了那個風(fēng)箏,靜聽花開沒放起來的風(fēng)箏。你和小張放得沒一點兒高度。那天是下午,陽光依然很好。路上,建強(qiáng)和土豆、強(qiáng)強(qiáng)談著,快樂的談著。蘭州是一座燕子經(jīng)常掠過的城市,低得我一伸手就可抓住它的尾巴。我陪你走著,慢慢的走著。我真希望時間過得慢點兒,讓我多陪你在陽光下走走。你把風(fēng)箏放起來了,我卻不小心把褲襠繃破了。你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轉(zhuǎn)而,你銀鈴一般咯咯的笑著。你那張樸素的臉啊,如同那些在春天開得燦爛的桃花。
你真的要走了,我選擇了沒送你去車站,土豆去送你了。我和強(qiáng)強(qiáng)依然和建強(qiáng)喝酒,我喝得簡直不要命了,蘭州的天也看到了,連那些天上的云彩都看到了。你強(qiáng)裝歡顏的笑著,我也努力笑著。在河西的土地上,如同我們少年時代在田野里放風(fēng)箏一樣。那個被我老喊野丫頭的小姑娘,現(xiàn)在已是娉婷少女,連黃河水中那冉冉升起的月影也招搖起來。我嘲笑自己,一味的指責(zé)自己,如同我對這個世界的女人存在偏見一樣。我和建強(qiáng)語無倫次的說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包括我的孤獨與傲慢,還有我的張揚與失落,活脫脫一個小流氓。我們該走了,那些飛來飛去的蝴蝶也走了。我憤怒的喊強(qiáng)強(qiáng)再也不要收線了,就讓它在天空里四處亂飛,總有一天它會找到歸宿的。我們一伙人散了,風(fēng)箏還在天上。我無法確定一只風(fēng)箏的命運,但你的確是意無反顧的走出了我的視線多年。我痛心疾首的奔跑著,強(qiáng)強(qiáng)痛快淋漓的嘔吐著。我大聲的罵娘,某某人真他媽的是頭驢,他舉起自己那既大又長的雞吧,對著黃河拉屎和撒尿。你說了愛情就像剝洋蔥。我說愛情就是放風(fēng)箏?,F(xiàn)在看來,走自己的路,讓他去見鬼吧。遠(yuǎn)遠(yuǎn)的,我聽見身邊一個匆匆走過的人破口大罵,聶中民那小子是一個混跡于大學(xué)校園里的小流氓。
作者檔案
聶中民:甘肅天水人。作品散見于《西部散文家》《北方作家》《華夏散文》《甘肅文藝》《西安日報》《蘭州日報》等報刊。出版著作有散文集《走進(jìn)你的城市》?,F(xiàn)供職于甘肅某報社。系甘肅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