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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娘

        2012-04-29 00:00:00許冀鵬
        陽光 2012年1期

        我們家人都說我奶奶偏心。

        我們村里人說:偏心老兒子、末鬮子的,多的是;婆婆疼媳婦的,稀罕。

        我父親弟兄四個,就我小叔念過書,念到高中畢業(yè);我小叔長得白白凈凈,文質(zhì)彬彬,特別是兩條鷺鷥腿,撐得身材十分高大,比我父親他們高出一頭。我爺爺總是陰陽怪氣地質(zhì)問我奶奶:這不像是我的種。我那年到江南販瓷器,你怎么就懷上的?我奶奶不溫不火地回敬,不是你的是人家的,我夜里做夢遇上呂洞賓,遇上玉皇大帝、張?zhí)鞄煈焉系?,氣死你個老不死的。說是這樣說,我爺爺還是偏心我小叔,擔(dān)心他念書把心念野了,身子又單薄,將來不稂不莠不是個長久之計。我小叔空長了一副好身板,沒有多少力把子,扛個鋤頭都費勁,我爺爺瞧著他握鋤頭把子挖地笨拙的姿勢,左右看不上眼,就找出我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已經(jīng)退役的短柄鋤頭給他使用,我小叔說:什么寶貝沒留下來,留個破鋤頭。我爺爺嘴都?xì)馔崃?,又拿他沒辦法。就是這柄十分輕巧的鋤頭,我小叔沒有刨完一塊地,竟然挖爛了自己的腳面子,皮開肉綻,流了一攤血。我小叔就一個人四處闖蕩,終于在一家大廠里當(dāng)上了工人。是造炮彈的。我爺爺自豪地說。

        這一去就多少年沒回來。每到過年,我爺爺就帶著我到鎮(zhèn)上的汽車站守候。

        我奶奶想小兒子,已經(jīng)死過去多少回。有一回差不多已經(jīng)咽氣了,六親七眷都來了。她老人家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癟嘴一張一合的,就是不愿離開。我大姑將耳朵貼在她的癟嘴上,轉(zhuǎn)過身來,抹了一把眼淚說:舍不得她小兒子呢。我小姑沒肝沒肺地說:老娘就是偏心。但這話說得不是時候,沒人接她的話茬。我們家對我小叔已經(jīng)徹底失望,村里人都指責(zé)我小叔不孝,我大姑小姑都發(fā)起毒誓,決心不再認(rèn)我小叔這個親人。

        但我小叔卻出人意料地回來了,我小叔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有我小娘,以及他們的女兒小霞。

        人有見面之情,先前罵他的,咒他的,發(fā)毒誓的,全都拋到腦后一筆勾銷了。我小叔更像個知識分子了,梳著個大背頭,一身筆挺的中山服,風(fēng)紀(jì)扣扣得嚴(yán)嚴(yán)的,上衣口袋上插著一支白亮亮的金筆,風(fēng)紀(jì)扣里牽出的兩根白帶子在胸前露出了一段,又縮進(jìn)下面的衣縫里,我知道那是口罩的帶子,沒有任何實際用途的裝飾品,但一戴上它,人就顯得很精神,就拉開了與農(nóng)村的距離。

        我小娘比我小叔稍矮一點兒,但在女人堆里就是大高個了。我小娘卻沒有常見大高個婦女這樣那樣的缺點,要么膀大腰圓不像個女人,要么弓腰縮背腦袋朝前伸。我小娘披肩發(fā)鵝蛋臉,大眼睛,高鼻梁,白里透紅的臉上一邊一個小酒窩,就像預(yù)先用尺子量好了一樣。我小姑本是個人來瘋,回到娘家瘋勁更大了,夸我小娘皮膚像綢緞,頭發(fā)像烏云,是個畫上畫的,電影里演的美人尖子,摟住小霞又是親又是疼,兒一聲寶一句的,比對自己的孩子還親。我大姑不會說話,拉住我小叔的手說:你個不孝順的東西,你還知道回來,你還知道家里有個老娘?老娘想你都快想死了。我小姑打斷她的話說:這不是回來了嗎?還帶回來一家子人,有多好。我小姑對誰都是自來熟,懷里抱著小霞,手里拽著我小娘,嘴里指揮著我小叔,輕輕狂狂地來到我奶奶的床前,我奶奶換了個人似的,也能坐起來,也能說話了,牢牢抓住我小叔的手,仿佛一松手我小叔就跑了一樣,說:兒啊,娘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大姑說:老娘你就是偏心,我們天天都圍著你轉(zhuǎn),你都不稱心,你小兒子對你這樣,你還處處護(hù)著他,不能聽人家說他一個不字。我懷疑我們不是你親生的。平時,誰要是這樣說,我奶奶一堆大道理能把誰羞愧得頭縮到褲襠里,這次,我奶奶一點兒也沒有數(shù)落我小姑、大姑,臉上竟然有了得意的笑容。就在不久前,這張臉白得如同一張白紙,沒有一點兒血色。我小姑依然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臉上凈是討好的表情,指著我小娘說,這是你兒子給你娶的媳婦,不要你老人家操一點兒心;這是你孫女,都兩歲了,你老人家多大的福氣。說著就要把小霞往我奶奶身邊抱。小霞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怯生生的,不知怎么辦好,我小娘將她接過來,哄著她說,奶奶有病,等好了再帶小霞到外面玩兒。

        我小叔數(shù)年不回家,一回來就帶回來個洋媳婦,連孩子都兩歲了,這無疑是個新聞,引發(fā)了全村人的好奇心,都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都直接間接地來我們家打聽。但我們家里人都蒙在鼓里,我小叔就像不是我們家里人似的,跟誰都保持一定距離,跟誰都沒話說,我大姑小姑就設(shè)法從我小娘身上打開缺口,但只要一提這事,我小娘總是拿話支應(yīng)過去。

        我很喜歡我小娘住在家里的時光。小霞慢慢長大了,她在廠里上過幼兒園的,暑假回來時齊耳短發(fā)又黑又厚,襯得小臉蛋紅蘋果一樣鮮亮,白裙子,白襪子,黑皮鞋,像個洋娃娃,誰見了都忍不住想親一口,我奶奶干啥都帶著她,我爺爺有時也背著她到田畈里,就像老牛背上落著一只花蝴蝶。我小娘愛干凈,日子過得細(xì)膩,她住的廂屋收拾得井井有條,規(guī)規(guī)矩矩,衣服疊在柜子里,鞋在床踏板上排成隊,枕頭上蓋著毛巾,蚊帳鉤子掛得很規(guī)整,展現(xiàn)出兩個對稱的弧形。屋子里總是香噴噴的,樟腦丸、痱子粉、香皂、花露水的味道,在天井里都能聞到。我小娘一回來總是要帶回來很多好吃的,有能做成豆腐的板栗粉,筍依子、筍干子,香菇,木耳菜,都是我聞所未聞的珍饈。

        我小娘對我們這兒的一切都好奇。我奶奶無意中提到我小叔當(dāng)年離家出走的事,特別是那把短柄鋤頭,本來是當(dāng)笑話說的,我小娘也覺得好玩,就問那把鋤頭呢。我奶奶說不見了,我小娘就到處找。還真找到了,她就經(jīng)常扛著一把鋤頭到田畈地頭挖野菜。我小娘覺得這把鋤頭小巧玲瓏的,就別出心裁地在鋤頭柄上纏上塑料帶子,我爺爺有點兒看不慣,我奶奶說她不就是玩唄,纏上了好,省得磨壞了手。開始,我小娘對我們村里的道路不熟悉,就讓我給她帶路;后來,她的路熟了,還是帶著我,如果有姑娘小媳婦作伴,她就把我叫作小尾巴。我聽說我小娘當(dāng)過老師,就把我作的幾首詩給她看。她先是表揚我一番,最后說這不叫詩,全是口號。我把老師寫的一首詩給她看,她一眼就看破了,說:小孩子要實在,不要好高騖遠(yuǎn)。我對小娘一直把我當(dāng)孩子看很傷心,比如,我解手的時候,總是要跑多遠(yuǎn),她們對我毫不避諱。有一次,她們正在揀雨后新出的地衣,一個姑娘內(nèi)急,被一個放牛的撞見了,提著褲子就上來了,臉羞得通紅,眼淚都出來了,急得什么似的說:丟死人了,什么都叫人家看見了。我小娘安慰說:那人都能做你的父親了,哪兒那么封建?野菜做成噴香的野菜粑粑,野蒿子粑粑。這些東西太好吃了,我奶奶連我也舍不得給,都不知道要給誰吃好了,我小娘總是笑著遞給我,對我奶奶說,又不是什么好東西,也就是吃個新鮮。我奶奶說,這不是好東西,還有什么好東西?小孩子吃油了嘴,不是好事。不是我奶奶不疼我,而是我小娘太大方,我太貪吃。有一回她們帶回來很多花生,我吃得沒個夠,把肚子吃壞了不算,還發(fā)起了高燒。生病發(fā)燒根本就不算回事,我小娘卻當(dāng)成大事,說要是燒成腦膜炎就坑了孩子一輩子,到底還是讓我父親將我背到衛(wèi)生院,打了針,吃了藥。我剛能吃下飯,她還背著人塞給我一只大蘋果,蘋果又大又面,我吃了一天才吃完。

        我奶奶說我小娘是水命。

        我小娘從小就沒了娘,她是跟晚娘長大的。我奶奶拐彎抹角地問過她親娘是怎么死的,我小娘都不說。問多了,眼圈子就紅了,我奶奶就再也不提了。我奶奶說沒娘的孩子都是水命,淌到哪兒算哪兒。她老人家說自己也是從記事起就沒見過爹娘是什么樣兒,九歲就做童養(yǎng)媳。剛好,我爺爺九歲就沒了爹娘。有一年過年,我爺爺、我奶奶一個灶下燒火,一個鍋臺上炸丸子,不小心將鍋里的油燒著了,倆人嚇得只知道哭,眼睜睜地看著火把草房子燒著了。我爺爺發(fā)誓,一定要讓我奶奶住上寬敞結(jié)實的瓦房。我奶奶在家沒日沒夜地紡線,我爺爺?shù)骄暗骆?zhèn)販瓷器,終于把瓦房蓋成了。我奶奶說,她這碗苦水沒流錯地方。

        我小娘真有點兒水命,一到暑假,我小娘就像候鳥似的遷移到我們閘頭村。暑假前后,總有一段陰雨天,雨總是停停下下,戀戀不舍的樣子,有時就一塊云,薄得透明,竟能把地上下得水汪汪的。奶奶就讓我小娘幫她將紡車從廂房的柜子上搬下來,放在天井下邊的走廊上。奶奶就開始紡線了。紡車全是上好的毛竹做的,只要擦拭一下,暗紅色的桐油漆的底子就顯出來了,既結(jié)實又耐看。大紡輪上的手柄不知出自哪位匠人的巧手,螺旋狀的條紋細(xì)密精巧,光潔如玉。我小娘說紡車可有年頭了,應(yīng)該算是古董了。我奶奶也不知道紡車是哪輩子傳下來的,奶奶轉(zhuǎn)動手柄,大紡輪就呼呼地轉(zhuǎn),帶動小輪上的線軸高速旋轉(zhuǎn)。奶奶的另一只手捏著一根棉花條子,一上一下,棉花條子越來越短,變戲法似的轉(zhuǎn)變成細(xì)線,纏繞在線軸上。只見線軸越來越粗,不斷地膨脹,成為一個真正的紡錘。我奶奶紡線,我小娘織毛衣,倆人說不完的話,說得最多的還是我小叔。我小娘說我小叔啥都好,就是心眼小,不是一般的小,就跟芥菜子一樣。我奶奶問為的啥?我小娘臉稍微紅了一下,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在廠里的時候,他就懷疑我跟這個,跟那個,我都不能跟別的男人說句話。有一回,我們一起逛商店,出門時人多,一個男人擠了一下我的胳膊,他一口咬定那人是故意的,我跟那人有不三不四的關(guān)系,幾天不和我說一句話。

        我奶奶笑得嘎嘎的,說:真是沒錯種,小霞他爺爺也是這樣,他老王家的男子漢都是胎里帶來的臭脾氣。小霞他爸上面的幾個哥哥個子都不高,那是小時候吃不飽飯,活下來就不錯了,哪里抽苗兒去?小霞他爸呢,老小,末鬮子,茶飯好一些,苗兒不就長出來了?就這事,他爺爺心里就長刺了,說不是他的孩子,老是找茬兒。過日子嘛,就是生氣,不生氣還能叫過日子。奶奶將紡錘取下來,從身邊的竹簍里拿出新的線軸套上去。意猶未盡地說:我這小兒子吧,在家日子短,上學(xué)以后就出去了,跟他幾個哥哥是有點兒不一樣,性子憨。你幾個哥嫂都是擦火就著的性子,不打得鼻青臉腫就不是過日子。

        村里人都把我小娘當(dāng)客待,爺爺奶奶更是寵著她,慣著她,而我小娘也不是那種不受寵的人,很懂得輕重,知道好歹,不把自己當(dāng)客人看,真像個過日子的樣子,縫紉機(jī)踏得咔咔響,毛衣的織法花樣翻新,吸引著一大批姑娘媳婦圍著她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一種左邊的領(lǐng)口壓住右邊的編織方法,叫作“阿爾巴尼亞”領(lǐng)子,技術(shù)含量很高,很多人都知難而退,只有大春的對象丁荷花堅持下來了。

        丁荷花的姐姐叫丁秀蘭,娘家是樟樹灣,和我們村只隔著一條小河。丁荷花長得比她姐還要漂亮,削肩膀,水蛇腰,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丁秀蘭想把她的妹妹丁荷花說給大春,大春是她男人大寶的弟弟。這門親事,雙方父母都不看好,我們村男人打老婆的名聲在外,而大寶打老婆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還有點兒人來瘋,越是有人勸架他就打得更狠。也許丁秀蘭被打怕了,打服了,想把妹妹嫁過來多個幫手。但丁秀蘭的父母堅決不同意,明里說兩個莊子離得近,一碗飯沒吃完就走到了,針鼻子大的事都透氣,鬧得親戚也不親了。暗里的話誰都明白。丁秀蘭就纏上了我小娘,我小娘告訴我奶奶,我奶奶說這個媒人不當(dāng)好,大春大門里復(fù)雜得很。我小娘吃虧就吃在心腸軟,怪就怪在出了個張家大院事件。

        一家人媳婦不生育,免不了婆媳之間叮叮當(dāng)當(dāng)、吵吵鬧鬧的事,兒子偏偏又是個大孝子,只要婆媳吵架,就打老婆,媳婦想不開就自盡了。她娘家是個大家族,腰桿子硬,一口咬定他們家閨女是被害死的。人嘴兩張皮,有的說是下毒藥藥死的,有的說活活打死的,更邪乎的說是婆婆親自上陣操刀,把媳婦下體割了,血流成河。一把大火就把張家大院燒了,燒了幾天幾夜,很多人都去看。丁秀蘭姐妹倆拽著我小娘也去了,當(dāng)然少不了我這個小尾巴?;貋淼穆飞希倚∧飭柲銈冞@地方人怎么有這樣的鄉(xiāng)風(fēng)?都好打老婆。又說,都是一家人怎么可能有那么深仇大恨呢?謊話編得也太離譜了。但大寶媳婦就深信不疑。說陰溝里紅不紅黑不黑的水不是人血嗎?血都把水染紅了。可憐呦!我記得她當(dāng)時眼淚都流下來了。我小娘勸她,開導(dǎo)她,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個人都下不了這樣的毒手。再說了,人身上有多少血,能把一條溝都染紅?但丁秀蘭死活都不信,哭哭啼啼,一會兒說大寶在外面有相好的,一會兒說說不定哪一天她也會死在大寶這個野牛手上,說不定也會血流成河。與其那樣,還不如自己死了好。

        這事我小娘就記在心上了。大隊書記陪著公社婦聯(lián)主任來我們村檢查工作。婦聯(lián)主任剛到我們家時還有點兒架子,臉硬得像木屐子,但一見到我小娘就變成了一朵花,倆人一見如故,親密無間,好得親姊妹一樣,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拾到寶貝一樣笑聲傳出多遠(yuǎn)。我小娘就把這件事對婦聯(lián)主任說了。也是巧,第二天大寶也在家,婦聯(lián)主任讓我小娘帶著要好的一批小媳婦,直接找到大寶,婦聯(lián)主任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指著大寶的鼻子:好你個王大寶,虧你還是個跑碼頭闖世界的,打老婆算什么本事。這種場合,王大寶就只有咧開大嘴嘿嘿笑。婦聯(lián)主任說:你別光笑。你不是要轉(zhuǎn)正嗎?下次再犯,遷戶口這一關(guān)你就過不去。

        但好景不長,丁秀蘭又挨打了,哭哭啼啼地來找我小娘,也不避人,揭開上衣,捋上褲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我小娘說:我的親娘,怎么這樣?干脆跟他離婚。我奶奶說:瞧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兩口子誰不打架?又指著丁秀蘭說:你公婆打架,一個揪頭發(fā),一個攥褲襠,都成了笑話。有一回兩口子都下了毒手,你婆婆的頭發(fā)被揪掉一把,都露出頭皮了;你公公褲襠腫得直不起腰,兩口子互相咒罵對方要把自己往死里治,鬧起離婚。最后誰離開誰了?又對丁秀蘭說:他打你,你打他。丁秀蘭的臉,上半截哭,下半截笑,說:他壯得跟野牛似的。我打不過他。

        事后,我小娘說丁秀蘭可能要尋短見,我奶奶嘖嘖嘴,念出幾個阿彌陀佛,連聲說:作孽呀!要是大春和她妹妹的事成了,就是親上加親,這樣的話,會好些。我小娘說她試試。

        那年夏天發(fā)大水。大水沖壞了道路,沖垮了橋梁,我小娘就借口留了下來,讓我小叔一個人到縣城坐車回廠里。她高高地卷起褲腿,赤著腳在草根上行走,露出修長的腿,雪白的腳,她說:草根脆生生的,感覺水靈靈的。我按照我小娘說的話試了幾次,無奈我經(jīng)常光腳丫子,腳掌皮太厚,什么感覺都沒有。我們村與樟樹灣之間的那條小河,平時蜿蜒曲折、身姿搖曳,現(xiàn)在成了真正的洪水猛獸,河汊、淺灘、田畝、蘆葦、藕塘、道路等等,都被它們無情地吞噬了,從上游不時飄來貓、狗、豬的尸體,有的在主河道上上下翻滾,一瀉千里;有的被漩渦裹挾到圪■角,翻出白花花的大肚子,隨著波浪輕輕地晃悠。生產(chǎn)隊的牛圈就在南面山崗下的一片坡地上,大春說:幾天沒有人喂牛,牛怕是要餓死了。他將手卷成喇叭筒,朝對面山崗上喊:樟樹灣的人哪,幫我們喂喂牛吧?樟樹灣的人哪,做做好事吧!我也跟著喊,但我們的聲音差不多都被風(fēng)聲雨聲流水聲吸走了。我小娘鼓勵他鳧水過去,喊樟樹灣的人幫著喂牛,直接找丁荷花的家人。大春毫不猶豫地一個猛子扎下去,就著水勢,斜插著游到對岸。樟樹灣人送來許多牛飼料,其中就有丁荷花和她的父母。以后,丁荷花三天兩頭往她姐家跑。丁荷花一來,丁秀蘭就請大春到她家?guī)兔?,大寶在外搞副業(yè),大春沒有理由不幫忙,一來二去,大春就與丁荷花定親了。以后,我們村與樟樹灣結(jié)親的就多起來了。還鬧了一個笑話,一家子很窮,但小伙子長得標(biāo)致,樟樹灣的一個粗辮子姑娘趁晚上乘涼時家里沒人,倆人就睡到了一起。也沒下定,也沒辦喜事,就成了兩口子。

        從此,我小娘和丁秀蘭姐妹倆總是形影不離。

        我們的村莊叫閘頭。原因是村子西面筑起一條兜肚狀的土壩,借助兩座山包,將一條溪流轉(zhuǎn)變成一座小水庫,土壩的南面是一座水閘。小水庫向西南角拖了一個很長的尾巴,尾巴后面是一大片田疇,村里人為了行走方便,在一棵大苦楝樹旁建了一座木板橋,很簡單的那種,中間栽上幾個米字形木樁做橋墩,將幾根雜樹捆扎在一起架在木樁上做橋面。我們就順著木樁爬上橋面往下跳。炎炎烈日,要把我們曬成烤白薯,清凌凌的河水把我們浸泡成光滑柔嫩的泥鰍,我們前赴后繼,上躥下跳,寧靜的水面沸騰起來了。

        我小娘問我:水里涼快吧?我說當(dāng)然涼快。我小娘問:中午沒有人吧?我說沒有。一天中午,我看到我小娘、丁秀蘭姐妹倆躲在橋頭苦楝樹下?lián)Q衣服,我小娘脫掉外衣,里面的衣服我沒見過,包得兩只奶子鼓鼓脹脹的,包得屁股緊緊的,兩條大腿白白生生的。丁秀蘭姐妹倆短袖上衣沒換,她們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么,她們不是像我們一樣直接跳進(jìn)水里,而是順著岸上的斜坡悄無聲息地滑到水里的。她們不是游泳,只是手扶著橋墩打撲騰,更多的時候是在說話。

        丁秀蘭說:娘啊,還有這樣的衣服,奶都露出來了。

        我小娘說:這算啥。廠里放電影,外國女人連奶根子都露在外面呢。

        丁秀蘭說真的嗎?

        不哄你。這叫游泳衣。下次給你們姐妹一人帶一件。你穿上,說不定大寶再不打你了。

        我不要。丁秀蘭有些惆悵。

        怕啥?我就要。不許女人上桌吃飯,不許女人下河洗澡。干脆不許女人上床睡覺,不許女人生孩子算了。丁荷花瘋瘋傻傻地說。

        這死丫頭,還真能瘋。她們仨人都唧唧嘎嘎地笑起來。我小娘將身子縮到水里,只露出頭,一會兒,手里拿出了一個圓圓的、鼓鼓的帶子。丁荷花接過去,說她聽說過,叫奶罩子。我小娘說:什么奶罩子?難聽死了,叫胸罩。丁秀蘭怯生生地問:做啥用的?我小娘沒跟她講,只是說:你看你們這里的婦女,結(jié)過婚以后,兩只乳房就像兩個布口袋,墜多長,喂孩子也不避人。哪像個女人。

        后面的話,都被她們撲騰水的聲音吸走了,水大概聽得真切,害羞的樣子,漣漪散開,一圈比一圈大,一圈比一圈細(xì)。

        但好日子總是一晃眼就過去了。不久,苦楝樹下淹死了一個半大孩子。以后,村里有風(fēng)聲,說有女人下河洗澡了。緊接著,丁秀蘭又被大寶一頓暴打。再以后,大寶家就搬到南面的山崗上。一年時間不到,大寶大門里的幾戶人家就都搬到樟樹灣西邊的山崗上去了。他們家的大門里人多力量大,第一年就搬走了七八家??偣捕畞響舻男〈迩f一下子搬走這么多,剩下的人心里就不安寧了,爺爺說閘頭村的風(fēng)水壞了,有個風(fēng)水先生說過閘頭村的形制是個寶船,水漲船高,多少年多少代了,年年發(fā)大水,也沒見哪家房子塌過,哪家人被洪水卷走過。不僅人沒有,連只貓、狗都沒有。山崗上到處是孤墳野地,哪里還有什么風(fēng)水?不出亂子就算燒高香了。

        果然出亂子了。

        首先出事的是丁秀蘭。

        接下來的事純粹是偶然。我不該正好處在對什么都好奇的年齡,我不該躲在大寶家的后門偷聽人家的話。

        派出所的民警,公社、大隊的干部,還有大春父子倆在說隊長和丁秀蘭的事。一問一答,說得我心驚肉跳。

        最后一句話是大隊書記問的:說嘛,照直說嘛。這里又沒有外人,說得越仔細(xì)越好。大隊書記絕對沒想到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就有一個外人。

        大隊書記的話還沒說完,一件意想不到的嚴(yán)重事件發(fā)生了。由于我太過聚精會神,先靠在門框上,不知不覺地靠到門上了,門受不了我的重量,我就轟的一聲倒在堂屋的硬地上了。我只覺得眼冒金花,天旋地轉(zhuǎn),我的頭不知是磕在板凳邊上還是桌子腿上,要在平時我肯定會忍不住哭起來,但比起心頭的巨大恐懼這點疼實在不算什么。我認(rèn)為我闖了大禍,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我甚至覺得民警同志把我當(dāng)做壞蛋、特務(wù)一類會不會拿槍崩了我。我嚇糊涂了,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我看見隊長摸過我小娘的手。

        我預(yù)感到這個后果很嚴(yán)重,不知道會連帶出什么樣的事情來,要是被我家人知道了,我父親會把我扔到河里去。有一次我與同伴吵架,我父親真的將我扔進(jìn)門前的小河里。扔進(jìn)水里與自己跳進(jìn)去完全不一樣,我嗆得鼻子流血,灌了一肚子水,差點兒沒爬不起來。

        我慌不擇路地往家跑,后腦勺一個地方先是火燒似的疼,接著是鉆心的疼。我頭上磕出一個血包,懷揣著鬼胎,生怕看見任何人,摸著墻壁,一步三挪地往奶奶家摸去。但還是被我父親發(fā)現(xiàn)了,他一見到我的狼狽狀火氣就上來了。我奶奶護(hù)住我,看見我頭上的血包還裂開了幾道口子,以為是我父親打的,我父親滿腔怒火變成了一臉困惑,扒開我的頭發(fā)說,這是跟誰打架了,要么是磕哪兒了。我小娘也從她住的廂屋里跑出來,手里拿著一瓶云南白藥,邊抹邊說,這不像是打的,一準(zhǔn)是啥硬東西磕的。抹上白藥,防止感染破傷風(fēng)。我小娘的外地口音非常悅耳,動作也很輕柔,麻利。我心里更加不好受,我小娘要是知道我這樣對待她,不知怎樣怨恨我呢。我小娘還要給我裹上紗布,我掙扎著跑到床上裝睡去了。

        平時,我是倒頭就睡,但今晚我的睡眠簡直是遭罪,爺爺?shù)暮魢O翊蚶?,奶奶的呼嚕在拉風(fēng)箱,以前怎么就沒覺著呢?我的頭先是悶悶的疼,接著是針刺樣疼,再后來刀割般的疼。我剛有點兒困意,就有無數(shù)根針在里面亂扎,我翻身換個姿勢,舒坦一點兒,但也就一會子的事,針刺,刀割,火燒,鹽浸都來了。這是我人生經(jīng)歷中第一次睡不著覺,往事如黃梅天的連陰雨,沒有方向,不分粗細(xì)大小,雜亂無章。腦子里有幾個人在打架,一個說,你這回死定了,你得了破傷風(fēng)。另一個說,就爛了一點兒皮,上回割稻把手指頭都割劈成兩半,不是沒事嗎?一個說那次是那次,這次是這次,總不能每次都那么幸運吧。我小娘不是給我上了白藥嗎?那有屁用!白藥是止血的,不管破傷風(fēng)。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出賣我小娘被人摸手的事又騰地躥了上來。你這個糊涂蛋、膽小鬼,你把隊長摸你小娘手這樣的丑事張揚出去,公家能不找你小娘調(diào)查嗎?這個念頭冒出來,就像一道閃電把我滿腦子的烏云劈成兩半,炸得我頭都大了。果然,我小娘住的廂屋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往日,小霞總要吵夜的,有時一夜醒幾次,我小娘拍著、哄著,哼著催眠曲。但今晚沒有,肯定是民警同志或者什么人將我小娘叫去調(diào)查了。我一骨碌爬起來,赤著腳拉開房門,越過天井,摸摸大門,還好,大門門閂拴得好好的,說明我小娘沒有出去。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但我的腦袋剛一挨上枕頭,落下的石頭又起來了:晚上沒事還有白天呢,你想啊,出了隊長和秀蘭這樣的大事,你把你小娘的事捅出來,還不是火上澆油?奶奶常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要是當(dāng)時沒看見那一幕多好。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早稻快收割了,生產(chǎn)隊照例要安排人看雞鴨,不讓它們糟蹋莊稼,這是我爺爺?shù)牟钍?。我小娘主動要替我爺爺回去吃飯。大中午,太陽很毒,但香樟樹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風(fēng)吹樹葉沙沙響,樹底下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小娘挖野菜的鋤頭靠在樹上,低著頭在一只精致的提籃里擇菜,水紅色的短袖衫露出兩條藕段一樣白皙的胳膊,烏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我按照爺爺?shù)姆愿纴硖嫖倚∧锘厝?,我走出巷口正要喊她,只見隊長扛著一把鋤頭低頭對我小娘說話,說著說著就把鋤頭扔到地上,雙手緊緊抓住我小娘的手,我小娘騰地站起來,聲音低沉焦躁地說:你干什么!我知道隊長要干啥,但我又不能確切地知道隊長要干啥。反正不是好事。我勇敢地沖上前去,大吼一聲。我小娘和隊長都嚇了一跳。隊長的臉色十分難看,站也不是走又不敢,我說你欺負(fù)我小娘,隊長心虛地說:我沒干啥。我不饒不讓地說:你摸我小娘的手,你不要臉!隊長還要分辯什么,我小娘搶過話說:沒什么事,你快走吧!我以為我小娘讓我走,誰知隊長一溜煙地跑了。

        我小娘掏出一塊花手絹,將頭發(fā)扎成一束,想把袖口往下拽,但袖口太短,拽不長。她開始將擇好的野菜往提籃里收拾,又將鋤頭扛在肩上。我說小娘,他們都說你扛鋤頭的姿勢很好看,像是在演電影。其實,也有不三不四的人說不三不四的話,但一見我小娘,我總是揀好的說。我小娘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我說,剛才的事,千萬不要對別人說,說了我就不跟你好了。

        過幾天,大春他爸提著菜刀、斧頭來到我們家,朝我奶奶說,小奶奶,又來麻煩你了。大春他爸是順著大春的輩分稱呼我奶奶的。我奶奶說這有什么麻煩不麻煩的。自從你們搬到高崗上以后,就不大朝這兒來了,今天算是稀客。我爺爺搬過來一把小竹椅子,大春他爸先將斧頭在天井的水溝的條石上蹭,蹭得火花直冒,等到將粗糙的銹斑蹭掉后,再將斧刃在磨刀石上磨。我們家的天井有兩排木柱撐起的很寬敞的廊檐,經(jīng)常有人來這里聚集說話;天井南邊的廊檐下分別是舂米的石碓,上面有扶手,人扶著扶手踩動下面的踏板,石碓頭就翹起來搗碎石臼里的谷殼,天陰下雨時我們家就傳來嘭嘭的舂米聲。還有石磨,經(jīng)常有人來借磨子碾小麥、黃豆、辣椒、芝麻等。兩塊磨刀石也是閑不住,都凹下去很大一塊,像是一大一小的兩個月牙兒。大春家的斧頭很長時間沒磨了,紫紅色的銹漬一直拖到天井的水溝里。我爺爺問:這不年不節(jié)的,磨斧頭干什么?大春他爸低著頭說:前些年搬家時一塊柚樹樁沒顧得及破,現(xiàn)如今家里天天來客,柚樹樁難破得很。我爺爺點點頭:柚樹樁是難破。我聽說你小叔也回來了?我該去看看他才好。大春他爸抬抬頭:走了。他要不回來事情還不能了呢。出了這樣的事,調(diào)查組說是倆人自愿的。你老人家知道,大寶那個倔脾氣,一口咬定是強(qiáng)奸,一會兒要殺人,一會兒要放火,誰也不能打包票他是嚇唬人,要是出了人命事就大了。我只好跑到市里,把我小叔搬了回來。我小叔說,兩個都是侄兒,他不偏不倚,大寶呢,他帶走。我奶奶連忙問:帶走,把大寶帶哪兒去?我爺爺老謀深算地說:大寶早就想轉(zhuǎn)正了,他小叔一直不答應(yīng)?,F(xiàn)在不辦也得給他辦了。

        嘖嘖。我爺爺我奶奶聽得直咂嘴。我爺爺說話直來直去,容易得罪人,他不知怎么蹦出來一句話:這下好了,大寶轉(zhuǎn)為正式工人,大春當(dāng)隊長,都沒有白忙活,這事就算了了。我奶奶狠狠瞪了我爺爺一眼,轉(zhuǎn)過頭對大春他爸說:我們都說大春這孩子有出息,精明強(qiáng)干的,又肯幫助人,人好水都甜啦,全閘頭村沒有不夸大春的。大春他爸笑笑,彎下腰收拾起刀和斧頭,準(zhǔn)備起身走了,卻又轉(zhuǎn)過身來,神秘兮兮地說:有句話我也是才聽說——外人都說瘋了,就瞞住你們一家,你們老人家也別往心里去——聽說連你們家的小媳婦也上手了。我是堅決不信的。我奶奶的臉色立即晴轉(zhuǎn)多云,我爺爺焦急地問:不會吧?我們家小媳婦在家里日子短啊。大春他爸連忙在自己的腮幫子上響亮地抽了一巴掌,連聲說:嘖嘖,你看我這張臭嘴!匆忙提上東西就走了。

        我小叔突然回來了——不知是哪個壞心爛肺的使的壞。

        回來以后跟誰也不說話,兩口子一天到晚生悶氣。過去,我小叔回來,雖然說不上幾句話,總還要到我爺爺奶奶屋里坐上那么一會子,有時是幾只蘋果幾包糖塊,有時是幾盒餅干幾個水果罐頭。但這次什么都沒有。我爺爺奶奶守著一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也是一句話沒有的干坐著,我都知道他們在等待著什么,但除了我小娘屋里傳來壓得低低的爭吵聲和小霞的哭聲外,什么也沒等著。最后,我爺爺氣呼呼地說:困了,睡覺。噗的一聲吹熄了煤油燈。

        我爺爺剛扯起呼嚕,我奶奶就自言自語起來:我兒心焦,我兒日子過得不順心。我奶奶的聲音很低,還沒有隔壁我小娘屋子里的動靜大,半日,我奶奶的聲音有點兒倦澀:小霞媽什么都好,就是,就是……我奶奶終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我爺爺又扯起呼嚕。但我心里懷著鬼胎,豎著耳朵聽我小娘屋里的動靜。他們倆是在吵架,但是,是文吵,聲音還沒有外面陣風(fēng)搖動樹梢的聲音大。只有我小娘的一句話很響:這話誰說都可以,就是你不能說!

        “這話”是哪句話呢?我懷疑是不是小娘故意說給我聽的。

        我小娘早上起來眼睛有些腫,頭發(fā)有些亂,更加顯得楚楚動人。

        我奶奶小心地問:要不,你們回廠里去過一段日子?

        我小娘點點頭,又搖搖頭,什么也沒說,兩片好看的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

        第三天了,倆人還是不說話。白天我小叔出去閑逛,吃飯時才回來,臉色更加陰沉,能滴下水來,跟誰也不打招呼,扒拉幾口就回廂屋去搗鼓收音機(jī),我小娘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癔癥。我奶奶罵我小叔,哄我小娘,但倆人還是像烏眼雞似的,相互都沒有個正眼。生悶氣是會傳染的,一家人都死氣沉沉的,我奶奶只有哄著小霞,講一些我小時候都聽膩煩了的不著頭不著尾的故事,小霞也打不起精神,病懨懨的樣子。我奶奶似乎找到了發(fā)泄的由頭,逮住我小叔嚷起來:就知道吵,吵得家口不寧。針鼻子大的事都窩在心里,人嘴兩張皮,虧你還跑碼頭見過世面的!長那么大的個子有啥用,心眼兒比不過芥子。我奶奶將小霞抱在懷里,將臉貼在小霞粉嘟嘟的腮上,又用手在額頭上試了試,一驚二詐地說:這孩子不發(fā)燒,怕是在哪里嚇著了?快抱孩子到樟樹灣大仙那兒瞧瞧。把我小霞作出病來,可饒不了你。我小娘聽見連忙將小霞摟在懷里,眼淚跟著就下來了。我小叔眼睛看著天井上面的一片藍(lán)天說:不煩你老人家,我明天就走。我奶奶說:走吧走吧,眼不見心不煩。下次我死了你都不要回來。

        我奶奶沒死,但我小娘卻死了。

        到半夜了,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小叔有些慌亂,但還是一副煮熟了的鴨子嘴硬的樣子,似乎滿不在乎地說:小郭到現(xiàn)在沒回來,你們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小郭”是我小叔對我小娘的叫法,我奶奶覺得這樣叫法不習(xí)慣,都喊我小娘小霞媽。

        我爺爺沒好氣地說:小霞媽上哪兒你不知道還問我們?我奶奶說:我說吧,吵死,吵死!樟樹灣有對小夫妻吵架,女的一跳河,走了,撇下一雙兒女,可憐喲,男人哭得老牛叫喚一樣。請大仙來過陰,那女的魂說她后悔死了,閻王還不許她投胎。其實,我奶奶說得不準(zhǔn)確,我聽說過,那位婦女彎腰在田里插秧,沒想到大褲頭子松緊帶斷了,等于當(dāng)著大眾光了下身。那婦女也剛烈,丈夫只是順嘴說了一句話:水庫又沒蓋蓋子,你死了算了。此外就沒人責(zé)怪她,她就真的投水了。

        我爺爺一骨碌爬起來,大吼一聲:什么時候了還在鬼念經(jīng)。這大半夜了,一個女人家不回來還能上哪兒去?上來就扇了我小叔一個耳光,厲聲說:還不快找去。一開始,是我們家里人分頭到我小娘平日要好的姑娘媳婦家去找,但都說沒有,我們家人就開始調(diào)整尋找方向,將房屋四周的大樹小樹找了個遍,進(jìn)而擴(kuò)大到村莊四周的大樹小樹,因為有幾個尋短見的最后就是在那一帶找到的,有的救活了,有的沒有。起先我們家人還悄悄地進(jìn)行,漸漸的,秘密就公開了,左鄰右舍也加入尋找的隊伍。開始時,我們家人還有點兒遮遮掩掩,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都聞風(fēng)而動,各種照明工具都拿出來了,山崗上人家里差不多都有手電筒,特別是大春手里能裝七節(jié)電池的電筒,射出的光柱起碼有一里遠(yuǎn);不少人手里拿的是晚上抓魚捉黃鱔的柴油火把,還有過年用的燈籠也有人用上了,村里的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狂吠不止。連丁秀蘭姐妹都來了。天黑沒人在意,丁秀蘭瘦了一大圈,但頭卻昂得高高的。聽說她和大寶真的離婚了。

        有人說這半夜了,到處找遍了該不是走親戚回娘家了?大春說,黑天半夜的沒車沒船,她一個外地人無親無故,能上哪兒去?他跟我爺爺商議:反正說不死人,她要是走了那條路誰也沒辦法。我看還是從水邊找。大家不禁想起樟樹灣婦女跳河的事,半大孩子還沒有投胎的事,人流開始涌向水庫,好多把手電筒的光柱交替在水面上掃射,大春的手電筒光碰巧照到木橋邊的一棵苦楝樹,大春他爸有意無意地說:誰家的鋤頭掛在樹上?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爺爺用手電筒照照,很詫異地說:這是我家的鋤頭嘛,誰把它擱這兒了?不合常理的事需要有人點破,大家果然覺得這件事不同尋常,好多把手電筒的光柱都集中到苦楝樹上,鋤頭鏟子倒鉤在樹杈上,纏著塑料帶子的鋤頭柄在各種光亮的聚焦下格外搶眼,指向波瀾不驚的水面。大春說:壞了,人就在水底下,快下水。我們村里會走路的男人差不多都會鳧水,我小叔差不多癱在土壩子上,別人都下水了,他都不知道干什么。一會兒大春在水里喊一聲:有了,這兒呢!我小娘就在鋤頭柄所指向的水底下被撈了上來。我小叔嘴對嘴的進(jìn)行人工呼吸,我爺爺牽來一頭牛,準(zhǔn)備將我小娘放在牛背上控水。大春說,用不上了,肚子癟癟的,人都硬了。

        按規(guī)矩,我小娘屬于兇死的,不能進(jìn)家。大家連夜在隊里的打谷場上搭起簡易的靈棚。我小娘躺在竹床上像睡著了一樣,眼睛半睜著,兩片好看的薄嘴唇半開著,只是臉上的兩只酒窩不見了,頭發(fā)也有點兒亂,有幾綹還沾在一起。我小娘的腿上沾著很多水草,有的是纏在一起的。我把她腿上的水草都一根一根地拽掉,狠勁扔到一邊。膝蓋以上的部位也有,我想動手,丁荷花把我攆開,她將我小娘的短褲往上卷,用手絹仔細(xì)地擦,其他男人都自覺地背過身去。一會兒有人拿來毛巾蓋在我小娘的臉上,從此,我就再也沒見到我小娘的音容笑貌。我奶奶說,夜里風(fēng)硬,拿床被子給我兒蓋上。其實,東邊都開始發(fā)白了,啟明星升得老高,短暫的黎明之后,太陽將會從那片魚肚白的地方升起來。只是我小娘永遠(yuǎn)看不到了。

        第二天晚上,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就點起一盞明晃晃的汽燈,很多人圍成一圈遠(yuǎn)遠(yuǎn)地看,我爺爺,我小叔,大春父子倆在燈光下七手八腳地忙活,旁邊是一口又高又大的水杉木棺材,那原是準(zhǔn)備我奶奶百年之后用的,現(xiàn)在只好給了我小娘。我小娘裝裹好的身子很大很恐怖,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將她放到棺材口上,朝左邊側(cè)放,進(jìn)不去,朝右邊,還是進(jìn)不去。大春他爸對我爺爺說:你老人家說句話吧。我爺爺老淚縱橫地說:我們老王家對不住你,你臨死都不給人家添麻煩,你還要怎么樣呢?我爺爺?shù)脑捳f得不中聽,我小娘還是不進(jìn)去。大春他爸朝我小叔瞪了一眼,我小叔撲通一下跪下去。大春他爸朝我小叔吼一聲:你那嘴就不能張張嗎?我都恨不能替我小叔哭一場,說幾句軟話,但我小叔就是這樣一個人,硬是一句話沒有。

        我小娘無奈地躺進(jìn)棺材里。

        我心里想,我小娘是個很講道理的人。

        我小娘死過以后,小霞就沒有笑過,我奶奶說,你怎么就那么傻呀,你自己沒娘,怎么忍心讓小霞又成了沒娘的孩子?這一直成了我奶奶的一塊化不開的心病,她非常想知道我小娘怎么那么心硬心狠,明明是淘米,卻把米連同淘米水一起倒進(jìn)豬食桶里;明明手里拿著鍋鏟子,卻到處找鍋鏟子。還常常自言自語:人家有那樣的事都不死,你沒那樣的事卻死了。她聽說我小娘下水之前曾經(jīng)在苦楝樹下獨自坐了大半夜,又把鋤頭掛在樹上,就埋怨起我們家的老祖宗,說過年過節(jié)都沒有虧待過你們,好酒好菜供著你們,就不能顯顯靈?

        頭七那天晚上,她還請來了樟樹灣的大仙來過陰。大仙是個上下一樣粗的胖老女人,但一過陰下去,聲音就真的像我小娘,幾個哈欠一打,就死人一樣無聲無息,一會兒就像是我小娘在哭泣,哭得凄凄慘慘戚戚,一會兒氣若游絲,一會兒上氣不接下氣。人們問她為什么哭得這么傷心,她說她舍不得小霞。我奶奶問她舍不得小霞為什么還要走那條路,她先是說她想她的親娘,要去找她的親娘。我奶奶著急地問:我的兒啊,我不就是你的親娘嗎?我待你比自己的閨女還親。我小娘說:那不一樣,你對我好我知道,但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就是不一樣。要是我親娘活著我就不會走那條路。

        我奶奶不知問什么好了,就放聲哭開了。一會兒我小娘又長嘆了一口氣,說:我本不想死,只是想在苦楝樹下坐一會兒,看看小霞爸來不來找我。小霞爸要是來找我,哪怕罵我吵我,我都不會下水的,但等了大半夜也沒見他的影兒。不一會兒淹死鬼上來了,披頭散發(fā)的,是個女鬼。起初我很害怕,但女鬼說別怕,我?guī)阏夷愕挠H娘去。我問我的親娘在哪里,女鬼說就在水下。我正想找我的親娘說說心里話,又擔(dān)心小霞爸來了找不到我,就把隨身帶的鋤頭掛在苦楝樹上。女鬼催我,嫌我羅嗦,我就一頭跳進(jìn)水里。水底下冷,黑得什么也看不見,難受得很,嗆了一肚子水。說著又是我小娘尖尖細(xì)細(xì)的聲音,喑喑地哭開了。

        一屋子人都在抹眼淚。

        這時大仙扮演的我小娘卻不哭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平靜地說:我要走了,只有一件事,我和小霞爸的姻緣盡了,他很快就要找女人。只是我不能讓小霞在晚娘的手底下過日子,到時會有人把小霞帶走,你們一定要讓她走。我奶奶著急上火地問:誰把小霞帶走?帶到哪里去?大仙卻做難受狀,滿床打滾,嘴里大喊大叫,像是什么人拿東西抽打她。一會兒,大仙猛地坐起來,滿頭大汗,扯破嗓門嚷著要喝水。

        直到今天,我還在想,大仙雖然是迷信愚昧的產(chǎn)物,但她們都是民間心理學(xué)家,有的還是巫師式的預(yù)言家。樟樹灣的大仙說的兩件事都應(yīng)驗了。先是我小叔很快就娶了一個女人,相貌平平,卻看不起鄉(xiāng)下人,只到過我們家一次。再是小霞走了。小霞的外公、一個嚴(yán)肅的老軍人,等于是生拉硬拽地將小霞抱走了,并且連我們家一口水都沒喝,到我小娘的墳上去看一眼就走了。

        作者檔案

        許冀鵬:安徽桐城人,現(xiàn)供職于皖北煤電集團(tuán)祁東煤礦黨委宣傳部。在各類媒體、文藝刊物發(fā)表散文、詩歌、雜文、文藝評論500余篇。連續(xù)兩次獲得安徽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出版?zhèn)€人紅學(xué)研究專輯《草根眼中的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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