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五號巷道

        2012-04-29 00:00:00王玉峰
        陽光 2012年1期

        當(dāng)時大河正蹲在五號井口前擺弄機(jī)頭,面對著地上擺的個黑乎乎的家伙無從下手,那是一臺老掉牙的鑿巖機(jī),但大河后來還是把它拆開了。當(dāng)他拆開機(jī)頭取出沉甸甸的活塞拿在手里的時候,他無端地愣了一會兒神,不可名狀的煩躁起來,這正是靜的作用,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孤獨和思鄉(xiāng)的情緒,那情緒總是伴著荒野的寂靜悄悄鉆進(jìn)人心里,蟲子般噬咬人的心,讓人感到無奈,平添幾分無可奈何的愁緒。

        這是一天早起,剛?cè)攵臍夂蛏胁皇趾洌绯康臎鲲L(fēng)由溝口習(xí)習(xí)吹來,水樣的透徹。天將明時,黑石溝尚模糊在一團(tuán)灰色光影里,當(dāng)時,黑石溝靜煞人,靜得足以讓人產(chǎn)生胡思亂想,溝兩邊墨色的山巖浮突,層層疊疊高上去,起伏突兀的山巖碰面而立,狀似鐵的冷面,崢崢然生硬逼人,不給人以任何遐想。

        事情就發(fā)生在這個當(dāng)兒,當(dāng)鴨蛋兒尖厲的呼叫聲在黑石溝深處乍一響起時,正好在同一時間吻合了大河心里的某種活動。當(dāng)時大河正瞅著對面溝黑黢黢的山巖消極在一片如煙往事中,聽見喊聲他丟掉手里的活塞站起來,在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xì)想一下的時候,他似乎看見大猛的影子在眼前一閃而過,迅疾消失在井口平臺下。大猛是他養(yǎng)的一條狗。大河在這個時候才模糊意識到,這天早起,黑石溝好像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劉老木現(xiàn)在睡在工棚里,好在老漢已經(jīng)悠悠醒轉(zhuǎn)過來。劉老木醒過來后就要朝起起,但他到底上了年紀(jì)力不從心,終于又倒了下去。面對著閨女哭得紅腫的眼睛,劉老木只說出一句“我沒事”,就又睡了過去。然而大河心里清楚劉老木是沾了巷道低的光,那片被粘土裹著的巖石落下來時幾乎是貼著劉老木的脊背,劉老木只是被那巖石的重量壓倒的,好在不是大面積冒頂,是爆破震松的一片巖石。

        五號巷道打了半個多月,進(jìn)度很慢。這是一條采礦道,但由于貼著山皮,巖石破碎,碎石中夾裹著黃泥,稀糊糊的,像泥石流,叫人難以施展。劉老木是井下木工,當(dāng)時他正扛著一根圓木,準(zhǔn)備支棚子,那片巖石就落下來了。

        五號巷道的掘進(jìn)仍在繼續(xù)。

        天灰蒙蒙亮的時候,井口平臺上已經(jīng)有人影在活動,那是掘進(jìn)四連上白班的一班人馬,在大河打完眼完成爆破之前,他們在做著出毛石前的準(zhǔn)備工作,檢查風(fēng)水管道,撬毛問頂,搬運坑木。此時,大河的鑿巖機(jī)仍在井下響著,震耳的機(jī)鳴伴著釬頭撞擊巖石發(fā)出的脆響,打破了黑石溝這日一早的寂靜。

        老西兒蹲在井口平臺的一堆坑木前,兩個手指夾根卷煙,每當(dāng)他把卷煙遞到嘴邊狠勁吸進(jìn)去一口時,他就會把一只紅眼瞇起來斜吊著瞅人。老西兒瞅上去像只大蝦弓在那里,一眼看去就是那種吊兒郎當(dāng)?shù)募一铩?/p>

        老西兒一大早上班,便注意到那個叫作鴨蛋兒的黃毛丫頭,他知道那是劉老木的丫頭,這使他心里很不舒坦,狗日的劉老木也配有這樣的閨女?

        此刻,在井口平臺的另一面山坡上,鴨蛋兒正在采摘一種遲開的山菊花。那花兒金黃色,花瓣兒碎小,耐霜寒。后來鴨蛋兒把采來的山菊花插在她那電機(jī)車車頭上,黑色笨重的電機(jī)車立刻體面不少。老西兒還看見大猛那個沒出息的家伙,正在代替它的主人向姑娘獻(xiàn)殷勤。大猛是只被人丟到山上的小狗,奄奄待斃之時大河收養(yǎng)了它,于是它就留在了掘進(jìn)四連,并隨掘進(jìn)四連轉(zhuǎn)戰(zhàn)黑石溝各個戰(zhàn)場。

        鴨蛋兒在這天早起圍了條紅圍巾,大紅的顏色和灰禿禿的黑石溝形成強烈的顏色反差,老西兒不知自己是哪根筋抽了,他覺得那紅顏色太扎眼太妖艷太惹人生氣。他斜吊起一只紅眼不懷好意地瞅那丫頭時,忽然就覺出哪兒有些不對頭來,他嘶的吸進(jìn)去一口煙,接著就驢似的咂磨起嘴唇,他意識到大河大概和眼前這塊耀眼的紅顏色有著某種聯(lián)系。

        老西兒是個四十多歲的細(xì)高漢子,呂梁山人,是個老礦工,專管放炮后出渣的。十幾年來,大河打眼放炮,他領(lǐng)著一群工人出渣,倒也配合得十分默契,只是老西兒這個家伙除了小氣摳門兒外,還有兩大特點,愛財和貪色,愛財是為了貪色,貪色則必得破財,這兩者是一個循環(huán)過程,對此老西兒自是游刃有余,把握得挺好,但也因此把他牢牢拴在這中條山大山里頭,就猶如拴在磨道里的一頭驢,必須不斷的拉磨。老西兒眼下住在黑石村一個寡婦家里,這個家伙!

        對于大河這個年輕隊長,老西兒除了甘心臣服外再就是十分不解,甚至有一段時間,老西兒在心里認(rèn)定,那家伙沒準(zhǔn)是個殺人犯哩,抑或是個江洋大盜,總之他覺得大河身上有許多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叫人猜不透,令人費解,不然這么能干的一個人咋會到這深山里鉆洞來呢?

        別看老西兒在女人面前腿根子軟,可也算是條漢子哩,老西兒就愿意和大河這種人打交道。大河在老西兒眼里哪樣都好,老西兒唯獨不喜歡大河的是他的脾氣或者叫作性格,大河從不跟人多說一句話,從來都是皺著眉頭沉思在一種什么狀態(tài)里面。老西兒有一次蹲茅坑時,在一本兩面沒皮的書里看到過一句話,書上說那東西叫作憂郁的氣質(zhì),老西兒不喜歡大河憂郁的氣質(zhì)。

        但無論如何大河是老西兒見過的最好的風(fēng)鉆手,別看這家伙皮膚白皙、長相斯文,鉆起石頭來卻是毫不含糊,那是跟巖石較勁哩!是跟百十斤重的風(fēng)鉆扳跤哩!對待什么樣的巖石哪一鉆朝哪里打那是有角度哩,刁哩!打高了打?qū)捔艘喑鲈蚱讼锏酪?。但大河就有這樣的本事。大河看起石頭來兩只眼睛毒得厲害,對待各種巖石的紋理結(jié)構(gòu)就像了解自己手掌紋那樣熟悉,大河有把握叫一炮出多少車渣就是多少車渣,從不盲目,從不浪費,大河打出的巷道總是又平又直,井壁光溜溜就像斧劈刀削的一樣,老西兒講話就像女人的肚皮。因此大河在這中條山有名頭哩,正因為有名頭,礦領(lǐng)導(dǎo)才破格提大河為掘進(jìn)四連隊長。

        可就是大河這回接的任務(wù)令他不解,倆人蹲地上喝酒說起打五號巷道,老西兒是一百個不愿意,他說五號巷道不好打,出力不討好。大河不瞅老西兒,只說下個月的獎金有多少,還說礦保衛(wèi)科科長陳日仁正在調(diào)查他和黑石村寡婦黑牡丹通奸的事情。老西兒的臉就黃了,就蔫下去不言語了。

        現(xiàn)在時光是半早起,日頭出來照在黑石溝的時候,大河的鑿巖機(jī)仍在五號巷道里突突響。老西兒這時候仍蹲在井口平臺那堆坑木前。他認(rèn)為大河這回是遇見難題了,擱平時一排炮眼早就打完了,這時都該響炮出渣了。透他媽!老西兒用老家話罵一句,再次把斜吊起的一只紅眼瞄向不遠(yuǎn)處那個圍著紅圍巾的姑娘。他模糊瞅見那姑娘正側(cè)身遠(yuǎn)遠(yuǎn)朝井口張望,而且她這樣瞅望已經(jīng)不止一次,而是有幾次了。老西兒的觀察使老西兒大為不滿,老西兒的臉色漸漸陰暗下來。老西兒一甩手扔掉手里的煙屁股,莫名其妙的罵一句:狗日的又要占先了。而后他走到幾個在井口干活的工人中間,一邊比劃著什么,一邊督促他們趕快把鐵道兩邊的毛石清出來,馬上就要出渣了。老西兒此刻是懷著一種悻悻然的心情,他想看看大河這小子這回到底耍的什么鬼花招。

        老西兒根本沒弄清楚,鴨蛋兒怎么就哭喊起來,在他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時候,就見大猛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閃而過,老西兒當(dāng)時驢似的咂磨了一下嘴唇,這丫頭,又出什么幺蛾子?當(dāng)然,他更弄不清楚大河什么時候就打完眼放完了炮,因為他昨晚喝的酒到現(xiàn)在還沒醒。

        按照黑石溝銅礦的規(guī)劃,九三○為中段,從九三○乘吊罐,下到地下二百四十米深處為六九○主平硐,順著主平硐往南十公里,出主平硐口,那地方叫作黑石溝口,但人們習(xí)慣上叫它六九○。

        正是上下班高峰。九三○中段像是一座巨大的平臺,在周圍山體擠壓下,密密如蟻的礦工們擁擠不堪,亂成一團(tuán)。十幾輛班車橫七豎八地停放著,有的在倒車,喇叭尖厲地鳴叫,這是些老式解放牌卡車,卡車上擠滿了上下班的礦工。一切看去就像一個戰(zhàn)場,穿著棉衣褲的礦工頭戴安全帽,腳上穿的雨靴搗得地面嗵哧嗵哧山響,粗野的罵聲和放肆的笑聲迭起。

        通往六九○主平硐的二百四十米深大豎井,高高聳立的井架上插著一面紅旗,那紅旗在風(fēng)中獵獵招展,井架上牽引著巨大吊罐的天輪正在飛速轉(zhuǎn)動,一撥又一撥礦工被送往地下或被提上地面。大豎井二百四十米深,當(dāng)年打這豎井時,采用的還是木質(zhì)井架,不幸的是一次電力事故引發(fā)大火,大火燒著木質(zhì)井架,燃燒的井架紛紛墜入井底,井底當(dāng)時有十名礦工在作業(yè),他們一個也未能生還。

        九三○中段儼然一座巨大舞臺,平臺四周的山坡上開著許多井口,一幅巨型油畫豎立在面南的山坡上,畫面上兩個抱著鑿巖機(jī)的礦工奮戰(zhàn)猶酣,機(jī)頭噴射白霧,仿佛活生生的礦工被定格在那里。油畫下面是一幅巨型紅字標(biāo)語,開發(fā)礦業(yè),大打礦山之仗!

        半月前,六九○段礦黨委會議室正在召開生產(chǎn)會議,礦黨委書記楊明玉居中而坐。楊明玉五十多歲,戴一副厚瓶底樣子的眼鏡,額頭高曠,有儒者風(fēng)。楊明玉布置了打五號巷道的硬性任務(wù),強調(diào)了五號巷道的重要性,九三○中段的銅礦石將通過五號巷道中的溜槽下轉(zhuǎn)到六九○主平硐,再通過運輸,送到選礦廠精選……這是黑石溝礦能否投產(chǎn)的關(guān)鍵性一步,而五號巷道則是整個工程中的瓶頸工程。會上楊書記望著十幾個沉默不語的掘進(jìn)隊隊長,點了大河的將。無疑楊書記是把大河的掘進(jìn)四連當(dāng)作一把尖刀,關(guān)鍵時刻總是把大河調(diào)上去,而大河無疑是楊書記的一員愛將,楊書記對他有知遇之恩,是楊書記力排眾議把他提到掘進(jìn)隊隊長位置上的。

        又是一次大會戰(zhàn)!

        礦保衛(wèi)科科長陳日仁卻不是個東西,在會上提出要把老西兒定為批判對象,參加學(xué)習(xí)班,每天掛牌游街,手里拿面銅鑼當(dāng)當(dāng)敲著,到哪里先自報家門,說什么自己是孔子的孝子賢孫,想要復(fù)古,把個好端端的社會主義拉回到封建奴隸制社會。大河說真不知道老西兒還有這么大的本事。陳日仁又說老西兒和黑石溝村的寡婦黑牡丹明鋪夜蓋勾搭成奸,在礦上造成極壞影響,直接影響到抓革命促生產(chǎn),完全可以報請公安機(jī)關(guān)批準(zhǔn)逮捕。大河就火了,站起來拍了礦黨委會議室的桌子,說陳日仁,你要把人往死里日呀!

        現(xiàn)在大河開始試他的鑿巖機(jī),他往油壺里注滿機(jī)油后抱起機(jī)頭,他先把鉆桿對準(zhǔn)一塊巖石,當(dāng)鑿巖機(jī)伸出氣腿蹬牢地面后,他扳下機(jī)頭上的氣門手柄,鑿巖機(jī)立刻跳躍著狂吼起來,鉆頭在巖石上跳躍撞擊,火星迸濺,在經(jīng)過短暫游移后,鉆頭開始朝巖石深處鉆去,當(dāng)機(jī)頭穩(wěn)定住后,大河用一只手把著機(jī)頭,任氣腿頂著機(jī)頭朝巖石深處鉆進(jìn),大河單臂高舉抓牢機(jī)頭,他腳蹬巖壁,身體大幅度朝一邊傾斜,鑿巖機(jī)怒吼著,鉆桿奮力旋轉(zhuǎn),機(jī)身噴射出兩道白霧,迷漫著整個掌子面。高壓水順著鉆桿流淌,流進(jìn)大河的衣袖,大河半個身子浸透著,巖漿迸濺到他滿臉滿身……

        又卡釬桿了,鑿巖機(jī)空吼著,釬桿紋絲不轉(zhuǎn),大河退出機(jī)頭,伸手試著去拔釬桿,拔不動,他撿起地上的大錘,用力去擊打釬桿,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重新?lián)Q上一根釬桿鏖戰(zhàn)不休。頭頂流水揮灑如雨,從雨衣領(lǐng)口蟲子般爬進(jìn)衣服,貼身子流淌。腳底積水盈尺,大河張開嘴,劇烈地喘息,在霧蒙蒙的光影中竭盡全力奮戰(zhàn)……

        機(jī)頭穩(wěn)定地帶動鉆桿朝巖石鉆進(jìn),大河全神貫注在鉆桿上,劇烈的震動通過他把著機(jī)頭的一條手臂傳遍全身,使人血脈奮張,每當(dāng)這時大河總會領(lǐng)悟到一種快感,猶如騎手馭著駿馬馳騁在廣袤無際的大草原上,頭頂是藍(lán)天白云,腳下是山川河流,大河孤獨的靈魂往往會在這種快感中得到慰藉,使躁動不安的情緒漸漸歸于平靜。

        十幾年前,自從他一頭扎進(jìn)中條山大山的褶皺里,他打交道的只有巖石,他只懂得巖石,各種各樣堅硬的巖石,還有那些鐵器,只要他下到井下,觸摸之處皆是堅硬,除了人體之外,最軟的東西莫過于木頭。每當(dāng)他把著鑿石機(jī)朝巖石深處鉆進(jìn)的時候,他就會覺得他早已和中條山融為一體,他就是一只山虱,在中條山蒼邁軀體的褶縫里寄生存活。除了灰色巖石,十幾年來他絕少和外界打交道,他早已在一種一半陽間一半陰間的生活格式中習(xí)慣了孤獨也學(xué)會了忍受孤獨,然而他今天卻格外注意到鴨蛋兒,那一刻當(dāng)姑娘哀哀地瞅著他,對他說大河哥,幫幫我,救救我爹,我爹他……大河感到他的心像是叫類似于圓木的一種東西撞擊了一下,一陣遲鈍的疼痛在隔了很久之后,仿佛才從很遠(yuǎn)的地方遙遙傳來。大河瞅著鴨蛋兒被淚水浸濕的如花容貌,心中起伏不定。那一刻,大河記得,當(dāng)他把目光投向鴨蛋兒的時候,冬日淡黃色的陽光恰好照射在鴨蛋兒身上,他看見,在冬天的陽光照耀下,鴨蛋兒一張絨桃兒似的臉蛋兒粉艷艷的,臉上尚有幾分憨態(tài),她把自己如花的嬌容展現(xiàn)在大河面前時,就像一朵野花面對春風(fēng)那樣自然,毫無半點兒雕飾,大河在后來回憶起當(dāng)時強烈的感覺時,眼前仍會出現(xiàn)那幅奇異的圖畫,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正在陽光底下朝著天上的太陽閃耀它金色的花輪,那向日葵綠的葉子和金色花輪異常清晰地印在大河腦子里。

        大河在很長一段時間怔立在那里,在鴨蛋兒哀哀乞憐的一雙眼睛里他分明看到了一種無助。他的經(jīng)歷幫助他了解著眼前的姑娘,出身于礦工家庭的姑娘,本身又是一名礦工,早已習(xí)慣于危險和死亡,只是面對她那個堅硬如巖石的爹,她是多么想叫他早點兒歇著呀!

        對于劉老木,大河完全知道老漢是怎樣一種心態(tài)。劉老木是一九五六年從東北來到中條山的。劉老木生有二男一女,老伴過早去世和大兒子大毛在井下犧牲,始終如磐石一樣壓在老漢心上。這個在中條山里鉆了大半輩子洞的東北老漢,晚年想拼命打鬧出一份像樣的光景,不但給死去的老伴和大兒子有個交待,而且使活著的小兒子和閨女不至于怨恨他,只有這樣他才不枉活人一場,他才能帶著份滿足平靜地離開這個他曾經(jīng)活過一場人的世界,就像中條山生來只賦予他一份貧窮一樣,中條山同樣賦予了他一種堅硬的性格。大河覺得老漢是在以生命證明著一種精神,一種只有中國農(nóng)民身上才有的愚公移山式的悲劇精神,這種精神在大河身上同樣存在。

        當(dāng)時,早起的日頭正滿滿蕩蕩照在黑石溝,大河安頓好劉老木,特意吩咐鴨蛋兒照護(hù)好他爹,自己則扛起鑿巖機(jī)下了井。

        五號巷道掌子面,大河和劉老木靠井壁蹲著,只見劉老木核桃樣一個皺巴腦袋瓜子不斷點著,大河則剛剛摘下安全帽,頭頂熱氣直冒。交接班當(dāng)口,上個班的工人出了井,下一班的礦工還沒有下井。短短半小時,大河和劉老木抽空說著體己話兒。

        巷道里難得如此靜謐,高壓風(fēng)停了,不再聽見那八公斤壓力的風(fēng)無處不在的嘯叫,只有高壓水從管道接頭處滋出來時發(fā)出的咝咝聲。大河蹲下之前,習(xí)慣地抬頭朝頭頂看看,頭頂是一架接一架的棚子,支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大河瞅著劉老木,一時間有些心疼。他問,劉師傅快六十了吧?劉老木回答,還差二年。又說不要緊,結(jié)實著哩,咋著也要陪你把這五號巷道打過去。一句話說得大河心里又有些感動。他想,五號巷道貫通后劉師傅就該退了。

        大河總是覺得對不住劉師傅,總是覺得欠劉師傅的。十幾年前他剛參加工作那會兒,飯量大,加上農(nóng)村生活緊張,他把每月糧食定量的一半捎回家里。有一次打著眼他突然餓昏了,工友們把他扶出井,他躺在工棚里,是劉師傅拿自帶的午飯給他吃。從那以后劉師傅每天上班都多帶一份飯給他吃。在以后的日子里,每當(dāng)休息時間劉師傅就打發(fā)鴨蛋兒叫他到家里。那時鴨蛋兒自然還很小,是一個走路只管蹦蹦跳跳,腦袋后一根豬尾巴辮撅噠撅噠的小姑娘。大河是滿懷敬意到劉師傅家去的,劉師傅的飯食使他變得結(jié)實有力,自然他幫著劉師傅干這干那的也是不在話下。大河看著大毛二毛還有鴨蛋兒一天天長大起來。大毛參加工作后就分在掘進(jìn)四連。說起來大河還是大毛的師傅哩!

        想起大毛,大河心里就更加難過。劉老木家至今擺著大毛的遺像,凡是去過劉老木家或者認(rèn)識大毛的人,都說大毛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英俊挺拔,充滿活力。是一個非常有血性和個性的小伙子,同時也是一名優(yōu)秀的鑿巖機(jī)手。他繼承了劉老木任勞任怨的老工人品質(zhì),對自己能夠擁有一份艱苦的井下工作很是知足。老西兒是最心疼大毛的,當(dāng)然,老西兒心疼大毛是有用意的。老西兒的大閨女和大毛年齡相當(dāng),老西兒有心和劉老木攀個兒女親家,倆人幾番齟齬,劉老木再木嘴再笨卻也會說,你那閨女是吃山藥蛋長大的,誰知能不能配上我兒子。老西兒則反唇相譏,瞧你那熊樣子,我都懷疑大毛是不是你的種。但倆人齟齬歸齟齬,兒女事歸兒女事,就差正式提親和定親了。

        大毛犧牲在“開發(fā)礦業(yè),大打礦山之仗”的年代,一支從一○五○掉到九三○的木工鉛筆奪去了大毛年輕的生命,大毛當(dāng)時正在井底打水窩子,片幫拉底,做著豎井的掃尾工作。那支鉛筆從一○五○掉下來時,大毛正全神貫注于手中吼著的一臺鑿巖機(jī)。那支輕飄飄的木工鉛筆從井頂?shù)粝聛恚?jīng)過一百二十米的加速度,到井底已經(jīng)變成一把鋒利無比的利刃。那支鉛筆穿透大毛頭上戴的柳條帽,穿進(jìn)大毛頭顱,大毛無聲無息地倒下去,一個年輕礦工的生命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消失了。

        劉老木的小兒子二毛是個小混混兒,前一段日子剛被礦區(qū)派出所弄去,罪名是盜竊礦山財產(chǎn)。二毛和幾個混混兒盜割了六九○段從井口到選廠的百十米銅架線。那銅架線是專為拉礦石的電機(jī)車供電用的,拇指般粗細(xì),很值錢,偷來賣錢當(dāng)然很劃算。二毛他們是到廢品收購站銷贓時,被蹲點守候的公安民警一舉拿住的,可謂人臟俱獲。

        膽大包天!看守二毛的拘留所民警這樣對大河和劉老木描述:夠判個十年八年的。劉老木的臉色就變黃了,茄子似的越發(fā)皺皺,人就顯得矮下去。能看嗎?大河問。那看誰來了,別人不準(zhǔn)看,你來了還不準(zhǔn)看?民警笑著送了他個人情。

        大河和劉老木在拘留所見到二毛。

        二毛就是我們常見的那種小混混兒,一臉橫肉,鼠眼如豆,透出我是流氓我怕誰的蠻氣。

        二毛歪站在屋子中間,奇怪,這種人怎么哪兒都是歪的呢?腳歪、腿歪、身歪、眼歪、心歪、一身歪里歪氣。

        大河一時想不通,老實巴交一輩子的劉老木怎么會生出這么個孬種?

        我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不會連累你們的。我的事你們別管!二毛嘴巴硬硬地說。

        劉老木氣得渾身哆嗦,上去就要朝二毛臉上抽。

        二毛手一擋,說,君子動嘴不動手,動手是老狗,打人可是犯法哩!

        大河見說不成話,就準(zhǔn)備走。臨走大河對二毛說,你年齡好像不滿十六吧?二毛脖子一梗:我十八了,咋啦?大河說沒咋,你好好在里面坐著吧。

        這會兒大河想起劉老木的兩個兒子,心中難過,安慰劉老木,說他又去礦區(qū)派出所問了,二毛年齡不夠又是初犯,關(guān)一陣就有可能放出來,叫劉師傅放心。劉老木眼淚吧嗒地說,千萬不要放。你去跟人家說說,把他弄去坐上幾年。我管不了叫公家去管教,看他一天到晚還闖禍不。劉老木說著話就動了感情,一動感情就哭開來。

        說大河,不是你大叔說,你是我看著一天天成長起來的,你從一個打眼的礦工熬成個隊長不容易??墒悄阈∽佑辛夹?,沒把你這個大叔忘了。這些年你對大叔一家照顧不少,叔也不知咋謝你,說好了哪天到叔家去喝酒,叔叫鴨蛋兒整幾個好菜,咱爺倆美美喝它幾盅。見劉老木動了真情,大河也豪氣地說,好,等咱把五號巷道打通后,咱和老西兒幾個美美喝狗日一頓,一定要喝醉放展。

        一連數(shù)日的綿密降雨,使得五號巷道的作業(yè)條件愈加艱難,雨水滲透山體,五號巷道整個兒被水泡了。本來就十分松軟的巖層,這時更加松軟,鑿巖機(jī)一戳一個窟窿,但就是拉不出釬桿,炮眼隨時被碎石堵住,裝填不進(jìn)炸藥。大河他們索性用洋鎬刨,用風(fēng)管刺……巷道一米一米向前延伸……

        大河半個月沒有下山了,吃住都在工棚里,他的頭發(fā)長了,胡子長了,眼睛布滿血絲,他踐行著他在礦生產(chǎn)會議上發(fā)的誓言:掘進(jìn)四連有的是勇氣和骨氣,再難啃的骨頭也要啃下它,再難攻的堡壘也要攻下它,誰叫我們是掘進(jìn)四連呢!

        這期間出了一件事情,大猛死了。

        大猛是為救鴨蛋兒才死的。

        鴨蛋兒瘦了,生性活潑開朗的她寡言少語。

        她似乎離不開大河,瞅不見大河的時候就顯得六神無主意亂神迷。大河在眼前干著什么的時候,她會長時間一動不動癡癡地瞅著大河,一副神情楚楚的樣子令人感動。老西兒幾次提醒大河,說是那個丫頭看上了你。大河只是不語,老西兒眼看著媒人做不成,就跑到鴨蛋兒跟前大罵大河無情無義不是個東西,說這事兒包在你老西兒叔身上,早晚有一天他會叫大河跪到鴨蛋兒面前求婚。老西兒的慷慨義舉直感動得鴨蛋兒眼淚汪汪,偷著給老西兒買了兩瓶酒和一條煙,酒是晉垣燒,煙是大前門。老西兒喝了酒便成天暈暈的,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

        在大河沒有下山的半個月間,鴨蛋兒雖說不能明目張膽陪著大河,但她總是借故遲遲不下班,或者是不到上班時間早早就到了。她把大河隨便塞在工棚里的臟衣服偷偷拿去洗過幾回,還把自己燉的東北酸菜肉給大河端到工棚。由于五號巷道進(jìn)度太慢,作業(yè)難度越來越大,一段時間大河變得心神不安,脾氣也暴躁起來。每當(dāng)他看見鴨蛋兒借故溜進(jìn)工棚找他,他就會紅著眼吼鴨蛋兒,不叫鴨蛋兒看見他,還威脅鴨蛋兒說惹火了他他會像小時候那樣揍她。

        鴨蛋兒吃不住大河罵她,開始對大河顯得冷淡,曠世冤家似的見面就躲,抽冷子還用不冷不熱的話敲打大河幾句,比如故意當(dāng)著大河的面對大猛說話:大猛呀,有些人還不如你哩,你還懂得人心哩,可有些人他就不懂,你說那人是不是沒人味兒呀?鴨蛋兒自從遇見大猛,對大猛是一貫制的恩寵有加,鴨蛋兒的懷柔政策對大猛和大河的關(guān)系起到了離間作用,大猛順應(yīng)鴨蛋兒的態(tài)度見了大河就齜牙咧嘴,一副兇巴巴的樣子,那簡直就是背叛了。面對如此局面,大河只是苦笑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忽然出了一件事情,從此改變了大河和鴨蛋兒的關(guān)系,這個結(jié)果是大猛用犧牲自己的生命換來的。

        那天,大河放完炮,看看離下一班上班還有段時間,心想幫老西兒他們撬撬頂吧,不然老西兒他們一會兒上班來出渣,撬頂還要耽擱一陣子。大河心里這樣想著就下了井,井下炮煙還沒有散盡,硝銨味直刺人的鼻子,嗆得大河眼淚直流。大河不知道,鴨蛋兒此刻卻跟在他身后。鴨蛋兒是瞅見大河一個人下了井才跟進(jìn)來的,她覺得這是個機(jī)會,今天她無論如何要向大河討個說法。當(dāng)大河聽見身后咕咚一聲響回過頭時,看見鴨蛋兒是倒在地上的。一剎間他意識到井下出了瓦斯。那一刻大河還清醒,但當(dāng)他想去搬動鴨蛋兒時就已經(jīng)感到自己四肢發(fā)軟渾身無力,頭一沉栽倒在地。他模糊記得自己好像朝井口爬去,邊爬邊喊叫大猛,后來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下面的事情是他醒過來后聽老西兒他們敘述的……

        靈性的大猛聽見他的喊叫,箭一般朝井下射去,四蹄踏得泥水朝兩邊井壁激射。大猛叼住主人衣服朝井外拖,大河掙扎著朝大猛喊,用手朝井里指劃。大猛愣了一下,等它瞬間明白過來主人的意圖后便丟下主人朝井里疾奔而去,那一刻大河聽見大猛留下一路叫聲,那是大猛最后的叫聲,威猛而慘烈,大河想起不禁為之熱淚滾滾。

        大猛并沒有如人所愿把鴨蛋兒拖出井口,它的身影剛剛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內(nèi)便頹然倒下了,就在大猛倒地的同時,上班趕到的老西兒們發(fā)一聲喊沖進(jìn)巷道,把軟成一團(tuán)的大河和鴨蛋兒搶出井口。在井外寒風(fēng)和新鮮空氣作用下,剛剛?cè)ッ^一回閻王鼻子的大河和鴨蛋兒雙雙醒轉(zhuǎn)過來,人們在這個時候才想起大猛,人們扭過頭去,看見大猛頭朝著井口正正地臥在巷道里,人們呼喚大猛,在人們的呼喚聲中,大猛垂在前爪上的頭抬了起來,似乎還掙扎著朝井口爬了幾步,但大猛的頭最終還是軟軟地擱在它的前爪上,人們聽見大猛長長地嗚咽了一聲,像是在回應(yīng)人們對它最后的呼喚……

        大猛死了。

        大猛再也沒能爬出井口。

        大猛至死都保持著正面臥著的虎姿,那一刻有零星的霰子打在人們臉上……

        鴨蛋兒大概是安生不下來了,這天早晨,上班后拉第一趟毛石,鴨蛋兒就把幾節(jié)礦車斗子頂?shù)舻矫_下面去了。跟車的老張師傅跑回五號巷道叫人,大河帶著十來個礦工趕到毛石臺上。

        大河叫鴨蛋兒從電機(jī)車上下來,他親自駕駛電機(jī)車往上拉車皮。毛石臺是個自然山坡,很陡立,大家伙兒扛的扛、拉的拉,費了很大一陣子工夫,才把掉下去的幾節(jié)礦車斗子拉上軌道。大伙兒幫著老張把剩余車皮里的毛石翻掉,準(zhǔn)備朝回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開電機(jī)車的師傅鴨蛋兒不見了。喊了幾聲不見答應(yīng),大河就叫人把電機(jī)車先開回去,不能耽擱干活,那邊等著裝毛石呢!

        等到大伙兒把一列車皮裝滿毛石仍不見鴨蛋兒,大河心里就有些毛。不對頭吧?回想起剛才在毛石臺上,他是吼了鴨蛋兒幾句,你干什么吃的?操的哪門子心?你咋不連你帶車頭一起開下去呢!大河尋思大概是自己剛才話重了,鴨蛋兒受不了,躲哪個沒人地方生氣去了。大河叫幾個礦工去找,大伙兒走后,他有些心神不寧,聯(lián)想起一段時日來,鴨蛋兒神思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一段時間來,大河熱切地感到一雙大眼睛火苗兒似的在他身上燎,那眼光癡癡的,熱熱的,甚至是辣辣的,就像辣椒粉。大河心想,生產(chǎn)這么吃緊,這丫頭可別給我搗亂。

        鴨蛋兒還真就跟他搗起亂來,幾個去找鴨蛋兒的礦工回來說找見了,在那邊山坡上,可就是叫不回來,還說鴨蛋兒發(fā)話了,非要他大河親自去請才肯回來。大河當(dāng)時就氣炸了,倆眼冒出火星,也不知是氣的還是恨的,總之臉都青了,就去了。心想等會兒見到鴨蛋兒,非好好教訓(xùn)她一頓不可。

        大河打錯算盤了。鴨蛋兒上到了一棵橡樹上。他見到鴨蛋兒時,鴨蛋兒正毛猴兒似的高高騎在一枝樹杈上,兩只手緊緊摟住樹枝。早起的寒風(fēng)溜溜地刮,鴨蛋兒一張鴨蛋圓臉早已凍成青紫。

        你給我下來。大河臉朝上吼一句。

        鴨蛋兒瞅都不瞅他,說句“我就不”。

        大河又吼,我非在會上批你不可,叫全隊人看看你這是在干什么!

        但鴨蛋兒不怕他,說你批就批,我不怕。

        大河沒轍了,瞅瞅身邊幾個污皮花臉的工人說,你們上去,把這個丫頭給我弄下來,瘋啦!

        幾個工人嘻皮笑臉,笑得咯唧咯唧,說隊長大人,要上你自己上吧,我哥兒幾個可不會上樹。

        大河火了,罵道:滾!你們都給我滾開!幾個污皮花臉的工人立刻滾了,說是滾開了,卻躲在一邊樹叢里看熱鬧,大伙兒要看看他們的隊長大人咋樣把鴨蛋兒弄下樹。

        你下不下來?大河虎著臉問,但語氣軟下不少。

        不下。鴨蛋兒斬釘截鐵。

        大河四周看看,見沒人,就哄開鴨蛋兒:鴨蛋兒,你下來,下來咱們好商量。

        俺就不。鴨蛋兒軟硬不吃。

        大河再度把態(tài)度放軟,鴨蛋兒,你聽話,下來,不要叫大家看笑話。

        鴨蛋兒說:“你吼呀,你咋不吼了?”

        大河倒是真想吼哩,可眼前的情況吼是不行的。就哄著說鴨蛋兒,你下來。下來了,我向你檢討,剛才在毛臺上我對你態(tài)度不好。正檢討,一陣山風(fēng)刮過,樹梢大幅度朝一邊擺去。鴨蛋兒尖叫一聲,抱著樹枝的兩只手就支挓開來。大河心一驚身子好像隨著朝一邊擺去。他不但眼暈而且頭暈,風(fēng)過后看見鴨蛋兒還在樹上。

        他就想不通,鴨蛋兒兩只手放開樹干,咋就沒從樹上掉下來呢?當(dāng)時,他暈暈的張開兩只胳膊去接卻什么也沒接著,這回他可是真的火了。他說,鴨蛋兒,你好好在樹上待著吧??!我這就去找劉老木去。我叫他拿把刀鋸來,把樹鋸斷,看你下來不下來。

        說過真?zhèn)€就去,鴨蛋兒就有些慌張,大河哥,隊長的一通亂叫,說別走別走,你叫我下去也行,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三個條件。大河問哪三個條件。鴨蛋兒說:一,你不能在會上批我;二,你以后不準(zhǔn)吼我;三,你以后的衣服只準(zhǔn)我給你洗,你以后只準(zhǔn)吃我燉的東北酸菜,我燉的酸菜豬肉粉可好吃哩……

        大河心里好像叫兔子撞了一下,一股熱熱的東西粘稠地流動。他一下子覺得鴨蛋兒在一天天長大起來。

        他有些感動地想,怪不得這丫頭這些日子魂不守舍,原來心在這里歪著哩!

        他說你夠了嗎?

        鴨蛋兒說你答應(yīng)我不?

        大河說你下來我就答應(yīng)你。

        鴨蛋兒說你答應(yīng)我我就下來。

        大河整個兒被氣暈了,他說我答應(yīng),你下來吧。

        話剛說完,鴨蛋兒就刺溜一下落到他眼前,但鴨蛋兒是從樹上滾下來的,滾下來而且滾到了他腳底下。他說你起來走。鴨蛋兒哭咧咧地涎著臉:人家腳腕兒扭了,怎么走?大河掉頭就走。走出一截子路回頭看看,見鴨蛋兒還在地上歪著,只好又走回來,說你腳真的扭了?鴨蛋兒說我啥時候騙過人?不信你看看。大河就去攙扶鴨蛋兒,鴨蛋兒倒也聽話地往起站,可就是站不起來,試過幾次不行,鴨蛋兒疼得齜牙咧嘴。大河真后悔剛才把那幾個污皮花臉的工人攆走,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受這個洋罪了。

        你背我走,鴨蛋兒耍賴說。

        大河心里頓時煩躁起來,那邊生產(chǎn)正叫勁兒,這邊卻在鬧笑話,這是哪兒跟哪兒的事,卻是火不起來,狼叼豬娃兒一般,沒好氣的把鴨蛋兒甩到背上就走。不遠(yuǎn)處樹叢間,嘰嘰嗄嗄傳來一陣笑聲,放肆得很。大河心驚肉跳,一放手丟下鴨蛋兒,心想你自己爬著回去吧。

        誰知鴨蛋兒比兔子跑得還快,吱溜一下就沒了影子。大河受到捉弄,又氣又惱,想找什么人出氣,可漫山遍野哪里有半個人影子。大河此時才明白,他是被鴨蛋兒這丫頭耍了,原來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

        五號巷道大面積冒頂,塌下去一個大窟窿,掌子面毛石清著流著,朝上瞅瞅,黑咕隆咚不見頂。進(jìn)度被迫停下來。楊明玉親臨一線。楊書記穿著棉作業(yè)服領(lǐng)口圍著條白毛巾,這是領(lǐng)導(dǎo)干部下到生產(chǎn)第一線視察工作的標(biāo)志。

        楊明玉看完現(xiàn)場后,直接把矛頭對準(zhǔn)劉老木,他要劉老木拿方案,誰知劉老木蔫蔫來一句:支棚子唄。誰都知道支棚子,問題是這棚子也要支得上呀,掌子面的毛石清不完,棚子就沒法支,就算清完毛石,誰敢去支棚子呀?如果再發(fā)生冒頂怎么辦?

        清著支著吧。劉老木說。沒有什么好辦法,只有照劉老木說的辦。

        出毛。大河說。

        礦車呼呼隆隆推過來,風(fēng)動裝巖機(jī)開動起來。裝巖機(jī)牛樣吼著,吞吃著毛石,毛石細(xì)碎,裹著黃泥,儼如泥石流。

        一車一車毛石被推到叉道上,鴨蛋兒開動電機(jī)車,嘩啷嘩啷地拖著長長一列礦車駛向井外……

        倆小時后,擁堵在掌子面的毛石被吃掉不少,頭頂終于露出一個大窟窿,不敢再往里推進(jìn)了,誰知道啥時候還會冒下來。

        大河率先走到冒頂?shù)牡胤?,拿電石燈照著朝上瞅,頭頂黑咕窿咚不見頂。楊書記和劉老木一伙人這時也湊過來,楊書記拿強光手電朝上照,看見冒頂?shù)牡胤接袃扇筛摺?/p>

        很危險。

        楊書記瞅住劉老木:老木,看你的啦。

        看我干啥?劉老木木里木氣地回答,不就是支棚子嘛,支了幾十年啦。

        劉師傅。大河說,這回不同,這回巖石碎,再加上叫雨水悶的,說冒頂就冒頂。

        劉老木沒吱聲。

        楊明玉則說反正你得給我囫圇著。

        楊書記和劉老木起小一塊兒長大,又一塊兒從東北來到中條山,現(xiàn)在楊明玉當(dāng)了礦黨委書記,是黑石溝銅礦的一把手,而劉老木仍是個井下木工,但無論如何他倆也算是一對老伙計。

        劉老木正在把一根紅松支柱立起來,他對楊明玉說不知死過多少回,要死早死了。

        劉老木說的是實話,他干了幾十年礦工,干的又是最危險的活兒,啥樣的陣勢他沒見過。

        但劉老木還真就出事了。

        劉老木出事是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都過了下班時間。

        那年代連班加點是常有的事,誰也不會把它當(dāng)回事,更何況是在搶險。

        當(dāng)時,巷道兩邊的支柱立起來了,橫梁也架好了,正準(zhǔn)備往上加棚木的時候再次發(fā)生冒頂,冒頂如果晚發(fā)生十分八分鐘的話,劉老木肯定能把棚子支起來。因為按距離他只能支一架棚子,然后再繼續(xù)出毛石,再支第二架棚子。但冒頂就發(fā)生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當(dāng)頭頂泥石流瀑布一般傾瀉下來時,劉老木的身子正趴在橫梁上,傾瀉下來的毛石瞬時把他埋住。當(dāng)時,他剛剛用斧頭揳緊一根橫梁,把斧子裝進(jìn)工具包,騰出手準(zhǔn)備接下面遞上來的棚木,冒頂就發(fā)生了,這樣一來擔(dān)在橫梁上的劉老木只剩下一個頭在外面,身子則整個兒被毛石埋住了。

        這一切發(fā)生的太突然,幾乎是一眨眼工夫,一時,大家都愣在那里。當(dāng)大家反應(yīng)過來后,大河立即叫人出毛,組織搶救,并親自開起裝巖機(jī),礦車飛也似的推過來,飛也似的推走,呼呼隆隆推磨似的,但冒下來的是碎石,是泥石流,就像水一樣,誰能把不斷涌流的水擋住呢?但毛石仍在不停的出,這是唯一能救劉老木的辦法。

        楊明玉臉繃得鐵緊,兩只鏡片叫霧氣蒙住。他在幫著推礦車的時候手推了一個空,人一下子跌倒在泥水里,起來時就變成個泥人了。

        看來毛石是出不凈了,底下出著上面流著,像是無窮無盡的海水,泥石流滾滾而下,仿佛要把整座山掏空。有人出主意,把劉老木擔(dān)在橫梁上的身子硬拖出來,但這個主意很快被否定,因為劉老木擔(dān)在橫梁上剛剛露出一個頭,而巷道頂部距橫梁剛剛能容得下一根碗口粗的棚木,劉老木的身子無論如何從橫梁上過不來,何況劉老木身上穿的還是一身棉作業(yè)服。

        劉老木眼看快不行了。

        劉老木剛開始還跟大伙兒說著話,安慰大家伙兒,說不要緊,我劉老木命大著哩,啥陣仗沒見過,啥事情沒遇過……說著說著聲音就小下去,再后來就不說了,只顧得張大嘴粗粗喘氣,卻是出的氣多進(jìn)的氣少。

        平時斯文穩(wěn)健的楊明玉這時顧不了許多,他是真急了,他對劉老木粗野地吼叫:老木,你狗日堅持住。想想,想想咱們在東北老家,在煤礦,那回井下透水,咱倆被沖出幾里遠(yuǎn),不也活過來了嗎?還有,你再想想,那回在六九○主平硐,咱倆被塌方堵了三天三夜,不也活過來了嗎?老木,你狗日是屬狗的,命大著哩!

        劉老木在橫梁上一張茄子樣皺巴的臉眼看著青紫起來,劉老木擠出一絲笑容,嘶聲說:這回不行了,我的身子不知在哪兒了……

        裝巖機(jī)牛吼著,來回飛跑的礦車咣當(dāng)著,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不知出了多少毛石,但情況沒有改變,在劉老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楊明玉揮揮手,大家伙兒立刻停下來。楊明玉吩咐把風(fēng)水全關(guān)掉,井下安靜下來,大伙兒肅立著,像一根根木樁子。

        老木,你還有啥要求你說?楊明玉哽咽著問。

        我……想喝口酒。劉老木從喉嚨擠出一句話。

        哪里有酒?規(guī)定井下是不準(zhǔn)喝酒的,此刻就是出井去拿酒怕也是來不及了。

        但老西兒從懷里摸出一個扁鐵皮酒壺,他跌撞著搶上前,一只手哆嗦著把酒壺舉到劉老木臉前……老西兒悲聲哭泣:老伙計,咱倆在一塊兒打了半輩子嘴仗,你走了我咋辦?我跟誰打仗去?這輩子你處處占先,你總不能連死也要占先吧?……老西兒說不下去了,一張長驢臉扭歪著,手也哆嗦得更厲害,酒壺眼看拿不住,楊明玉上前去奪過酒壺,朝劉老木張著的嘴里灌下一口。劉老木此時已咽不下去,酒順著嘴角流淌出來,同時流淌出來的還有紅色液體,那是鮮血,劉老木的五臟六腑正承受著一座山的巨大壓力!

        老木,你快說,你還有些啥要求?楊明玉看著不好,緊著催促劉老木,我楊明玉好賴還是礦黨委書記,你的要求我一定盡力。

        值啦。劉老木氣息微弱:咱倆起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參加工作,又一塊兒從東北來到山西,今天你能來給老木送行,老木知足啦!

        劉師傅。大河飲泣。

        劉老木一張死魚眼盯著大河,眼里漸漸閃出一絲喜歡的光亮,半晌,他突然想起似的叫聲鴨蛋兒。

        大伙兒這才趕緊把鴨蛋兒推到他眼前。還是在劉老木剛壓到棚頂那會兒,鴨蛋兒就止不住放聲痛哭,被大家伙兒喝止住了,在以后的時間里,只要鴨蛋兒忍不住一出聲,就有人熊她吼她:別哭!哭什么哭?哭就能救活你爹?

        鴨蛋兒就不敢再哭。

        爹……鴨蛋兒痛哭失聲。

        大河,楊……書記……劉老木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楊明玉把耳朵湊過去,半晌轉(zhuǎn)回頭把大河叫到一邊,又把鴨蛋兒叫到一邊,說了些什么話,最后大家伙兒看見大河和鴨蛋兒雙雙跪倒在老木跟前,給老木磕下三個頭。

        老木,老伙計。楊明玉流淚了。我把你的事辦了。我知道你心里還有事,我替你說了吧。你的小兒子二毛,他犯罪時年齡不夠,礦區(qū)派出所已經(jīng)準(zhǔn)備放人了。我再給你個指標(biāo),叫他頂替你來上班,這回你放心了吧?老木,你放心去吧,你的后事由我來給你操辦。

        劉老木一團(tuán)皺巴臉舒展開來,他像是在笑,大伙兒分明看見,有兩行老淚從劉老木眼中流出,凝結(jié)在劉老木漸漸凍結(jié)的臉上……

        劉老木死了。

        劉老木埋葬在北山坡的一片洼地里,那里四季朝陽、溫潤兼蓄,風(fēng)水很好。

        劉老木是開完追悼會后落葬的。開追悼會這天上午,全礦三千多工人都參加了,楊明玉代表礦黨委向劉老木致了悼詞,當(dāng)時劉老木的棺木擺在九三○平臺上,棺木四周擺滿花圈,劉老木躺在鮮花叢中。劉老木一生都是平淡的,只有這次是著實風(fēng)光了一回。

        鴨蛋兒穿一身孝服,眼睛里淚水不干,鴨蛋兒瘦了,整個人清麗麗的,楚楚動人。

        二毛沒有來為他爹劉老木送行,他的案子還沒審結(jié),人還在里頭關(guān)著。

        十點鐘,劉老木的棺木下到墓穴,工人們開始一锨锨朝里填土,大河在這時忽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感到少了點兒什么,少點兒什么呢?對呀!老西兒。怎么會少了老西兒呢?這樣的場合怎么會沒有老西兒呢?按說老西兒一定會來送他的老伙計的,老西兒也一定會鬧出點兒啥名堂的,他和劉老木斗了大半輩子嘴,怎么會舍得放棄這么好的表現(xiàn)機(jī)會呢?大河的心向下沉降,有些沉不住氣,他隱隱感到老西兒一定要出點兒什么事。

        劉老木死后,老西兒坐在泥水里噘罵,罵劉老木什么都占先,連死也要占先。大河知道老西兒是在罵他,本來那個招工指標(biāo)是他從礦上為老西兒爭取回來的,可劉老木臨終占去了。大河一時不知怎樣安慰老西兒,再說當(dāng)時的情況也顧不上那許多,劉老木還在橫梁上擔(dān)著,他要想辦法先把人弄下來。大河是事后才找老西兒談話的,那是在醫(yī)院太平房,大伙兒為劉老木守靈時,半夜十二點。

        當(dāng)時夜已深去,氣候寒冷,守靈的礦工們在值更室打撲克,吵鬧得恐怕連劉老木都不得安寧。大河坐在院里的石桌上,老西兒則蹲在地上,一張長驢臉深埋著,兩只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

        老西兒。大河說,關(guān)于那個招工指標(biāo)的事礦里定了,叫劉師傅的小兒子二毛頂替。劉師傅為咱礦山干了一輩子,臨了也就這么一件事情了,怎么著也得先盡著他。等把劉師傅后事辦了,我到礦上反映去,看能不能再爭取回一個指標(biāo)……

        老西兒不吭聲,半晌大河聽見老西兒在啜泣,他還看見有兩滴碩大飽滿的淚珠兒掉在水泥地上,啪唧啪唧居然砸出響來。

        冬天啦,娃兒們該置辦過冬的棉衣了,你這個月的工資發(fā)下來趕緊寄回去,一分都不要亂花,別他媽全填進(jìn)黑牡丹那個黑窟窿里,那是個無底洞呀!

        老西兒只是不語,也不抬頭,看來平時滿不在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沒有正形的老西兒這回是真的悲從中來了。

        大河知道老西兒在呂梁山深處的那個老家,那是個兔兒不拉屎的地方,你聽聽那個村名吧,石頭疙瘩,你就可以想見那是個啥地方了,石頭疙瘩,能出產(chǎn)山藥蛋算不錯啦!

        那年礦上福利車去呂梁山拉山藥蛋,他和老西兒乘便車去過一趟,到現(xiàn)在他還清楚記得老西兒那個家。那是呂梁山區(qū)典型的農(nóng)居,兩孔用石頭片兒干插起來的石窯洞,同樣用干石片兒圈出一方小院,院里雖說栽著一棵棗樹,卻也干著,像那里的山,那里的人,大河記起棗樹結(jié)的果實叫做干果。干果,是很有嚼頭的一個詞兒。

        但那地方窮歸窮,可有一個特點,各家都特別干凈。走進(jìn)老西兒家門,左側(cè)是一面大炕,大炕是用桐油油過的,明晃晃的,大炕上兩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大炕連著鍋臺,鍋臺擦得能照見人影子,一口大鍋坐在鍋臺上,相對來講,那鍋是嫌大了些。

        老西兒的女人是一個干黃細(xì)瘦的小女人,人樣兒倒也利落,就是透出恓惶,叫人見了不忍。見老西兒領(lǐng)著人進(jìn)門也不招呼,忙著往鍋里添瓢水燒火做飯。老西兒的五個閨女,那年最大的才十二三歲,由大到小從高到低一溜兒貼炕沿兒站著,用敬畏的眼神瞅著她們的爹和她們的爹帶回家來的陌生人。娃兒們身上的衣服倒也整齊,就是顯得營養(yǎng)不良,個個細(xì)瘦纖弱,頭發(fā)枯黃,面帶菜色,睜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瞅人……

        算來,老西兒的大閨女今年也該十八九歲啦!大河尋思。大河想起昨夜在太平房為劉老木守靈時,老西兒無聲啜泣著,后來他咕噥了一句,大概是噘罵劉老木。罵完抬起頭,紅著眼圈對大河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大河兄弟,你今年也該有三十六七了吧?要是細(xì)論,你應(yīng)該叫我叔哩是吧?叔今天有句心里話要對你說說,要是哪天我也像劉老木那樣不在人世了,我那一群娃兒你管不管……

        大河突然意識到什么,意識到什么時就感到渾身發(fā)軟。他不由得離開劉老木的墳地,丟下鴨蛋兒和工人們朝回走。

        就在這時,他看見北山坡一個工人遠(yuǎn)遠(yuǎn)奔跑過來,一邊奔跑還一邊擺手喊叫:隊長——隊長——不好啦——出事啦——

        老西兒跳了大豎井,那大豎井二百四十米深。

        楊明玉停在北山坡下面的那輛北京吉普,隨后把他們送到大豎井。

        大河和楊書記走出罐籠,看見一只臨時釘好的白茬木箱子擺放在六九○主平硐底,十幾個礦工在罐籠周圍站立等候,他們手里拿著粗木制作的筷子,還有油布飯盒什么的。大河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在撿拾老西兒粉碎的尸骨。大河和楊書記走到裝殮著老西兒尸骨的白茬木箱子跟前,大河悲聲說一句:老西兒叔,你就這樣走了!想起昨天夜里還活生生的老西兒,大河忍不住悲淚交流……當(dāng)時他看見老西兒難過,就點燃一支煙遞到老西兒手上,說抽吧,不要抽你那卷煙啦。誰知竟成了永訣。大河仰頭朝大豎井頂上望去,看見二百四十米高處偌大一個井口變得只有臉盆大小,可憐的老西兒,就從那里一躍而下,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傾刻間粉身碎骨。他想,從二百四十米高處跳下來需要多大的勇氣,看來老西兒這回真的是絕望了!

        大河感到仰起的臉上有兩條冰涼的蟲子在爬,他仿佛看見呂梁山深處老西兒那個家,那兩孔用片石干插起來的石窯洞,窯里生活著一個干黃細(xì)瘦的女人和他們的一窩娃兒……大河還仿佛看見老西兒此時已回到老家,他笑瞇瞇地走進(jìn)院子,笑瞇瞇地從院子走進(jìn)石窯,回到他的女人他的娃兒們中間,從此不再漂泊……

        楊書記在向工人們問事,什么時間發(fā)生的事?當(dāng)時有誰在現(xiàn)場?老西兒死前說過些什么?喝酒沒喝酒……

        罐籠忽然開動,呼呼生風(fēng)地提上去,再度降下來時,大河看見礦保衛(wèi)科科長陳日仁帶著兩個穿白警服藍(lán)褲子的公安人員來到現(xiàn)場。他四處看看嗅嗅,然后走到白茬木箱子跟前朝里瞅瞅,末了說了句:死啦,死有余辜。算他便宜,我們今天就是來逮捕他的,罪名是流氓犯!陳日仁大聲說完這段話,走到楊書記跟前,他把楊書記拉到一邊,小聲說:楊書記,我把得出的結(jié)論向您匯報一下。流氓犯老西兒這叫畏罪自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具體表現(xiàn)。他是以自殺方式發(fā)泄對社會的不滿,公開和楊書記您領(lǐng)導(dǎo)下的礦黨委相對抗……

        半月前,老西兒到底還是叫人給弄走了,一星期后,老西兒敲著一面銅鑼,胸前掛著個紙牌子巡回到五號巷道口。大伙兒看見老西兒胸前的牌子上寫著:地主富農(nóng)孝子賢孫、流氓分子老西兒。正是吃保健飯的時候,幾十號礦工坐在坑口的圓木上、沙堆上、毛石上,一見老西兒的壞樣子哄的大笑開來。老西兒卻不笑,一臉正經(jīng)地站在大伙面前,鐺鐺敲幾聲鑼,然后自報家門,我是誰誰誰,咋樣咋樣不老實,咋樣咋樣顛覆社會主義共和國,咋樣咋樣耍流氓……

        礦工們開始起哄,叫老西兒如實交待和黑石村的黑牡丹咋樣睡覺的,黑牡丹身子光滑不光滑,會不會像貓叫春那樣一聲接一聲叫床。老西兒這天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只要是大伙兒提出的問題他都一一交待,黑牡丹不但身子光滑而且會叫床。礦工們愈加興奮不已,叫老西兒當(dāng)場學(xué)一學(xué)黑牡丹怎樣叫,老西兒果真就野貓叫春似的嚎叫起來。正鬧得不可開交,大河從五號井口出來,沉著臉走到老西兒跟前,劈手奪下老西兒手中的銅鑼,當(dāng)一聲扔出去老遠(yuǎn),又摘下老西兒脖子上吊的紙牌扔一邊,說,你狗日也會裝象。大河從保健簍子里抓出兩個大包子遞給老西兒,說吃吧,吃飽了別處現(xiàn)眼去。老西兒就坐下吃起來,不知誰又遞給老西兒半瓶燒酒,老西兒越發(fā)美得不行,一氣把半瓶子燒酒喝了。這下壞了,老西兒突然放聲嚎起來:啊——啊——啊,聲音難聽得簡直像驢叫。沒有人勸老西兒,老西兒就那樣伸著脖子干嚎,啊——啊——啊,啊——啊——啊……嚎過一陣子,止住,從地上撿起紙牌掛脖子上,又到草叢中找到那面銅鑼,鐺鐺敲著走了。大伙兒一時沉默,許久,不知誰罵了一句:操他個媽的!

        …… ……

        陳日仁正喋喋不休,突然閉了嘴,他看見一群污皮花臉的礦工不知何時圍了過來,他們瞪著眼,眼里冒著火光,他同時看見大河一張扭歪的臉,聽見大河把拳頭攥得咔吧咔吧響……

        楊書記問陳日仁,你還有匯報的嗎?陳日仁諾諾。

        楊書記突然怒喝:滾!你他媽給我滾!大家伙兒從沒有見過楊書記發(fā)過這么大的火,陳日仁帶著兩個民警乘罐籠滾蛋后,大家看見楊書記臉上冒著汗珠,渾身仍遏制不住顫抖。

        …… ……

        大河是在后來收拾老西兒遺物時發(fā)現(xiàn)那封信的,那是老西兒留給這座他服務(wù)了幾十年的礦山的最后的聲音:

        大河兄弟:

        我走了,我去找劉老木狗日的算賬去,都是一■樣的人,憑什么他劉老木處處占先,就是死也要死在我前頭。礦上就給了一個招工指標(biāo),我知道那個招工指標(biāo)是你給我爭取回來的,可又叫劉老木給占了。他劉老木咋就那樣有理,臨死把閨女終身托付給你……現(xiàn)在我也死給你看看,看看你能不能給我弄下指標(biāo),我閨女能接上班參加工作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還有,看在咱爺倆十幾年交情的分上,拜托你給閨女找上一個好婆家……

        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交待,就是我和黑石溝村那個寡婦黑牡丹的事,我以死向你保證,我和那個黑牡丹沒有睡過覺。十幾年來我只是人家的一個長工,我給她種地干活,她給我一口飯吃,說不好聽點兒,我就是人家養(yǎng)的一條狗,召之即來,揮之即去,要不信你看看我保存十幾年的匯款單,我每月的工資一分不剩都寄回老家去了。家里有六張嘴要吃要喝,可我們那地方窮呀!

        我現(xiàn)在后悔為什么不和那黑牡丹睡覺,十幾年來,人們把我糟踐的人不人鬼不鬼,我也是個男人呀!我也是個要臉皮的人呀!我也是受不下去了才走這條路的呀大河兄弟,我不想再掂著銅鑼掛上牌子游街了。我要死個干凈,叫人們還我一個清白……

        淚水糊住大河的眼,大河眼前霧蒙蒙一片,大河仿佛走進(jìn)五號巷道,在明明滅滅的光焰中,他看見老西兒笑瞇瞇地走過來,大河突發(fā)悲聲:老西兒你狗日的咋這么渾呢!

        你狗日的咋這么渾呢!

        十一

        一條大河,一座古城堡,還有大野上連接天宇的一蓬一蓬的黃蒿,這便是大河眼里永遠(yuǎn)的景致。他看見那條大河盤旋著,在夾岸青山的河槽里扭動它粗大的巨蟒般的軀體,天上一個白日頭炫目地照著,河浪躍著細(xì)鱗一浪一浪朝前滾去。一年四季春去秋來,那河水清了濁、濁了又清,河邊的柳色新、新了又舊,那條大河依舊滾滾東去,發(fā)出亙古不息的浩嘆。那座朱洪武年間遺留下來的舊時城墻依舊殘破在歲月風(fēng)雨中。夕陽殘照里,斜風(fēng)細(xì)雨中,把自己沉默地肅穆起來,瞅望著那條大河緘默不語。黃土的城墻上滿是叫風(fēng)雨沖刷出的壕溝,有的地方坍塌了。城頭上衰草離離披拂搖曳,那是一蓬一蓬的黃蒿,它們有時候靜止在秋天的綿雨中,帶著濃郁的沉思,每當(dāng)有風(fēng)從頭頂急劇掠過,它們便一齊發(fā)出嗡兒嗡兒的呻喚聲,那呻喚宛如聲聲泣訴,鳴響在秋日黃昏的風(fēng)雨中。

        城墻根下,大河瞅見母親蹴在那里納鞋底,納一下吸溜一下鼻子,納一下吸溜一下鼻子,不斷重復(fù)著同一個動作,不抬頭。大河瞅見母親手背上叫繩子勒出深深的白印子,母親手上的裂口不斷有血滲出……

        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大河就會離開南城角,順著一條兩邊長滿黃蒿的鄉(xiāng)村土路走向河灘。他走著,看見眼前一片漫漫的大野上長滿黃蒿,一蓬一蓬一直延伸到天際,蒿尖蓬蓬松松,像無數(shù)的生命站立在那里,無數(shù)雙手托舉著,托舉起西天一輪巨大的日頭,那日頭像是很蒼老了,連接蒿尖的下巴上長滿胡子,綠色的臉上長有尸斑。大河走著,他看見每一叢蒿蓬后面都站立著一個人,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的兄弟姐妹,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所有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他們都仿佛由蒿的根部生出,他們面部猙獰,帶著心急的樣子,匆匆游走在大野上,他們像是在尋找什么,他們在大野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隨著風(fēng)兒飄來飄去,風(fēng)從大野上倏地掠過時,所有的蒿們便昂了頭搖曳,發(fā)出集體的呻喚,那呻喚聲竟是很大,嗡兒——遍野為之動容。

        在一個冬季來到的時候,大河順著古老的黃河故道,順著那條大河走出了古城堡。那天墨洗似的一個天陰霾著,大野上落了薄薄一層雪,密密匝匝的蒿尖上頂著雪凍,就像一株株塔松屹立在無邊的大野上。那天河風(fēng)只是刮,刮得天低了云暗了,大河走過寬寬的望娘灘,走上高高的望娘嶺時,他回過頭來,他看見父親立在古老的黃河故道邊早已成了一個黑點,父親身后是那條盤旋的大河,巨蟒般的大河此時變得很細(xì),閃爍著亮亮的光斑,像一條細(xì)細(xì)游動著的銀鏈蛇。河的一旁是那座古城堡,黑壓壓的窩趴在大野上就像是泥捏出來的。嶺風(fēng)呼號著由高空吹過,大河聽見了滿坡滿嶺黃蒿發(fā)出的呻喚聲,嗡兒——嗡兒——就像娘一聲聲呼喚著他的小名,那一刻,淚水糊住了大河的眼睛……

        多少年過去了,已不再年輕的大河始終弄不清一個問題,他為什么丟不下那條大河,丟不下那座古城堡?還有那滿坡滿嶺披拂搖曳的黃蒿。他覺得他的爺爺,他的父親,還有他,那一代一代從大野的蓬蒿間走過來的人,他們本身就是一蓬黃蒿……

        大河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是躺在一面大炕上,他身旁躺著的是鴨蛋兒,正被他一雙手死死摟著。大河一驚之下松開手,他想朝起起,但渾身骨節(jié)就像銹蝕了般疼痛,他聽見自己渾身骨節(jié)發(fā)出一陣咯吧咯吧的脆響,他重又一頭栽倒下去,張大一雙失神的眼睛徒勞地瞅著鴨蛋兒。

        送走老西兒,從呂梁山回來,大河就病倒了,迷糊中他呼吸著從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絲絲縷縷的母性氣息,那氣息是那樣的芬芳,綿綿密密不絕而來,就像一首溫馨的童謠陪伴他安然入夢。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醒來時才知他是躺在鴨蛋兒的懷抱里。

        鴨蛋兒沒有絲毫驚慌,靜靜坐在他身邊神情凄凄的瞅著他。鴨蛋兒幽幽地對他說他連燒了三天,這是第四天,四天來他一直昏睡著,說胡話。鴨蛋兒說著話把手伸到他脖子下把他身子抬起,在他身后墊上一床被子,使他能夠仰靠在那里。鴨蛋兒從桌上端過缸子來給他喂水,一勺一勺喂他,那水是早晾好在那里的,溫溫的一點兒也不燙。他想接過缸子來自己喝,可是他的胳膊軟軟的使不上一點兒勁,他想這四天來鴨蛋兒大概就是這樣喂自己的,聯(lián)想到剛才自己摟著鴨蛋兒的情景,他有些難為情,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脆弱得叫一個小姑娘來照顧他。水一勺勺喂進(jìn)他嘴里,他感到水分在體內(nèi)運行,溫潤著他干燥的肺腑。

        很快他又睡過去了,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看見鴨蛋兒摟著死去的大猛坐在井口邊哀哀哭泣,那一刻誰哄她也不行,她不讓人碰她的大猛,她坐在那里直直哭了一下午,天快黑的時候,老西兒他們在五號井口旁邊的山坡上挖了個坑把大猛埋在了里面,并用打下的巖石給大猛立了個石頭墓碑。大猛下葬那一刻,他聽見鴨蛋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哭著大猛叫著大猛。那一刻他在工棚里躺著,他在心里對鴨蛋兒說:鴨蛋兒,你個任性的女子,你個情真意切的女子呀!

        十二

        五號巷道貫通了。

        歷時三個多月。

        沒有慶功會,沒有歡呼跳躍,一切都靜悄悄的,一如五號巷道靜悄悄地擱在那里,通了就是通了,一切都那么自然,就像沒發(fā)生過。

        大河在雪地上走著,冬季的黃昏,四野茫茫天地蒼蒼,他機(jī)械地走著,感到天地之間就他一個人,一時間,一絲孤獨和悲涼的滋味如水一般涼涼地澆在他心頭。他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要離開他為之流血流汗十幾年的礦山,離開那些和他生死相依朝夕與共的伙伴,可是他走得多么不甘心呀!他想著幾個月來發(fā)生的種種事情,想著可敬的老實巴交的劉老木,想著跳了大井的老西兒,想著呂梁山深處老西兒那一窩娃兒,還有火辣辣發(fā)燙的鴨蛋兒……他想著大猛,和他朝夕相伴三年的大猛,在生死攸關(guān)的緊要關(guān)頭,毫不猶豫的沖上去,臨死都不倒威。還有那伙赤膽忠心甘苦與共的伙伴,他覺得他們一個個才是好男兒哩!大河一路走著念著他們,他想對他們說:別了!伙計們。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眼睛里就有些熱熱的東西滲出來。當(dāng)然他最最丟不下的還是鴨蛋兒,那個有著一張鴨蛋兒圓臉的姑娘。他覺得她完全是一只懵懵懂懂的蟲兒,天地造化的一只懵懵懂懂的蟲兒,她悄悄拱進(jìn)人的心里,噬咬著人的心,讓人難抑難平,讓人心里時時產(chǎn)生一種溫柔的疼痛,那真是溫柔的疼痛呀!他記得他在病中的時候,鴨蛋兒把他的頭摟在懷里一口一口喂他水喝,當(dāng)他向她說起他要回家的時候,鴨蛋兒就使性子丟下他,那一刻他的頭重重的磕在枕頭上,轟地像爆炸了似的疼痛。鴨蛋兒面對墻角凄然相向,任他千呼萬喚再也不理他,好個任性的姑娘呀!可是他總是在心里對鴨蛋兒說,鴨蛋兒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只是天地間一條懵懵懂懂的蟲子,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你不懂的事情,那是叫人放不下的一種牽腸掛肚,是叫人日夜夢魂縈繞的一種折磨,也許這就是人的生命了,人的生命的底蘊,生命的印象,生命的認(rèn)識,生命的追求,是人的生命和這個世界交匯所產(chǎn)生的一曲壯麗的悲歌,那里面有著太多太多的沉重,有著太多太多的苦澀,有著太多太多常人不能夠領(lǐng)略的內(nèi)涵和艱難,它叫人不斷的去歷練自己,不停的去尋找和認(rèn)識自己,它叫人為它付出畢生的精力,直到耗盡生命最后一點兒熱情。也許到了那時候,這個給予了眾多生靈太多痛苦的傲慢的世界,才會略略欠起身子,側(cè)耳傾聽一下他最后一抹微弱的心音??墒谴蠛硬荒軐喌皟赫f這些,這只是他自己心中的另一重世界,它太過復(fù)雜,太過于沉重,他不能夠拖累上一個稚嫩的生命和他一起背負(fù)他生命中那個沉重的十字架!

        就要轉(zhuǎn)過山口了,轉(zhuǎn)過山前面就是一個開闊的世界,到了那兒就會再也看不見黑石溝,大河不由駐足,轉(zhuǎn)過身朝著黑石溝方向久久凝望。黑石嶺高高屹立在白色霧靄里,以其蒼勁的姿態(tài)面對一片空茫的世界,大河看見那山的背后正活動著那樣一群人,他們?yōu)橹婷咳赵谥袟l山大山深處開鑿著,開鑿著他們的一日三餐,開鑿著他們的歡樂與悲哀,幸福與不幸,希望與失望。不久以前他還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同樣是一名礦工,同樣每日里在三塊石頭夾塊肉的地底下開鑿著,把金色的礦石源源不斷輸送到地面??墒撬F(xiàn)在就要離開他們了,他將回到那條盤旋的大河邊,登上那座古老的古城堡,去傾聽大野間滿山遍野的黃蒿們齊聲發(fā)出的嗡兒嗡兒的呻喚聲,他將成為游走在蒿蓬間的無數(shù)魂靈中的一個。他想,他們不久就會忘記他,忘記他這個曾經(jīng)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每日里為著同一件事情歡樂而歡樂,悲哀而悲哀的朋友。大河不禁為之黯然神傷,他帶著對他們最后的留戀轉(zhuǎn)過山口,隨之,他看見這么一幕場景,掘進(jìn)四連全體礦工還有二毛立在他前頭的雪地里,他們中間夾著美麗的鴨蛋兒。鴨蛋兒裝扮得像一個美麗的新嫁娘,一身鮮紅的衣服火一樣燃燒在雪地里。大河一時間愣住了,那伙人中間居然站著礦黨委書記楊明玉。片刻,當(dāng)他明白過來的時候,止不住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流淌而下,無聲的滴落在他腳下的雪地里。朦朧間他瞅見楊明玉推了鴨蛋兒一下,鴨蛋兒就歡歡的朝他撲過來,他感到他像是被一發(fā)炮彈結(jié)結(jié)實實撞了一下,他被撞倒在雪地里打了幾個滾,在大伙兒驟然爆發(fā)的一串哈哈大笑中,他聽見了鴨蛋兒送進(jìn)他耳朵里的一串滾燙的話語:我要跟你走,哪怕走到天邊黃河頭,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鴨蛋兒!

        影音先锋男人站| 国产丝袜美腿在线视频| 亚洲高清在线免费视频| 帮老师解开蕾丝奶罩吸乳网站| 亚洲人成人影院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久免费播放一级毛片| 亚洲av高清一区三区三区| 精品卡一卡二乱码新区| 欧美饥渴熟妇高潮喷水水| 国产AⅤ无码久久丝袜美腿| 日本一区二区高清视频在线| 久久精品人妻少妇一二三区| 伊人激情av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久久久人妻精品一区百度网盘| 国产成人色污在线观看| 蜜臀av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 | 在线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色婷婷亚洲一区二区在线|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日本| 久久99久久99精品中文字幕| 亚洲男女免费视频| 久久天堂av综合合色| 99精品国产在热久久无毒不卡| 日本丰满熟妇bbxbbxhd| 国产亚洲精品综合一区| av网站免费观看入口| 国产两女互慰高潮视频在线观看 | 国产精品久久一区性色a| 亚洲综合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性xxxx18免费观看视频| 成人免费xxxxx在线视频| 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人妻在线不卡| 亚洲乱码中文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52avav| 男人阁久久| 国产精品视频白浆免费视频| 野外亲子乱子伦视频丶| 婷婷丁香91| 国产白浆一区二区三区佳柔| 疯狂做受xxxx国产| 北条麻妃毛片在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