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女孩來到湖邊。湖中一朵白蓮荷苞乍現(xiàn),隨風搖曳,女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久久佇立凝視。背后傳來相機快門的聲音,女孩回過頭來。女孩有著似雪肌膚烏黑的眼眸,童花頭。女孩有些慍怒,她不喜歡別人不經(jīng)過允許給自己拍照,哪怕是背影。但是很快女孩笑了,她看到一張閃著潔白光澤的臉,臉上的笑容如湖水般清澈明凈。是一位年輕女子,綰著高高的發(fā)髻,穿著孔雀藍的連衣裙,上面有著和孔雀羽毛上一樣的花紋。她的發(fā)髻后面是火紅的晚霞。
“孔雀阿姨!”女孩叫道。
女子含笑走上前來,摸摸女孩漆黑的頭發(fā):“我們這就算認識了嗎?”
女孩沒有回答,也許她認為回答是多余的。女孩指著離岸邊不遠處的白蓮:“阿姨,那朵蓮花剛剛長出骨朵,昨天還沒有呢。”
她們議論著那朵白蓮,女子又拍了一些照片,說:“我們每天拍幾張照片,看看它是怎樣慢慢開放,慢慢變成蓮蓬的。”
“好?!迸⒋饝奶唛_了,她看到她約好的伙伴來到湖邊廣場。她們在一棵大柳樹下說笑,跳皮筋,踢毽子。
后來,女孩和她的朋友們又來到湖邊。一個女孩指著白蓮說:“看,那兒,多漂亮!這是我的!”
女孩說:“這是我的白蓮,我剛才就看到它了?!?/p>
那個女孩稍大一些,不滿道:“你是比我們先到,可是你怎么證明是你先發(fā)現(xiàn)的它呢?你要是能證明,我就讓給你,不能證明那就是我的!”
女孩有些茫然,她喃喃說道:“就是我的?!迸⒌哪槤q得通紅,像她身后的晚霞。
“我能證明?!迸油蝗徊恢獜氖裁吹胤矫俺鰜恚⑿χ蜷_相機讓女孩子們看她剛才給女孩和白蓮拍的照片。年齡大一些的女孩不再說什么了,她們站在湖邊,扶著欄桿,各人選定了自己的蓮花。
夜幕快要降臨的時候,女孩子們準備離開了。女孩走到獨坐一邊的女子面前,和她道別。說完再見,女孩又問了一句:“阿姨,你在這兒呆這么長時間做什么呢?”
女子說:“做一件事?!?/p>
女孩還想問什么,想了想,終于什么也沒問,拔腿跑向快要走遠的朋友們。
女子的手機響起來,是一位男子,聲音溫和富有磁性:“怎么還沒過來?我都到了好一會兒了?!?/p>
女子嬌笑:“在做一件事,關乎你我未來的事?!迸舆呎f邊看著漸行漸遠的女孩,女孩的紅裙子飄來蕩去,頭發(fā)被風吹起來。女孩該佩個發(fā)卡,帶有蝴蝶結的那種。女子想。
女子走向一輛紅色轎車,開車大約四十分鐘,駛入一個建有灰色高樓的大型社區(qū)。
男子只穿短褲,抽著煙斜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女子進來撲倒在男子身上,順手把煙拿過來摁滅在煙灰缸里。
“想我了嗎?”女子問。
“下了飛機沒回家,來這兒,你說呢?”
“這里不是家嗎?”
男子顯然想繞開這個話題,他親吻著女子,說:“這裙子穿在你身上真漂亮?!?/p>
女子:“你送的,夸自己?”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女子又一次想起這句詩,不過她沒有說出來。
他把她抱進臥室。女子發(fā)髻散開,頭發(fā)如瀑布傾瀉而下。
等女子穿著睡衣面色緋紅地從臥室出來,看到煙灰缸里的半截煙沒有完全熄滅,還冒著縷縷輕煙,她端起茶杯往煙灰缸里倒了點水。男子跟著出來,看到這種情景,順手把手中的煙盒扔到沙發(fā)上。
“做什么關乎我們未來的事呢,讓我等這么久?”
“保密。”女子神秘一笑,開始吃飯。在等待的過程中,男子已經(jīng)把飯做好了。
吃到一半的時候,女子說:“這次相親的對象是個海歸,比你小十歲,三十五歲,外企高管?!?/p>
男子面色一沉,又裝作若無其事,笑道:“相中了?”
女子也笑:“相中了,”看看男子臉色旋即又說,“就那樣吧,應付老娘,每年總得相上幾次親?!迸诱f著夾一塊茄子送入男子口中,“怎么不能堅持一年,你說再給你一年時間就一年啦。”男子臉上呈現(xiàn)出稍縱即逝的驚慌神色,但是女子沒有發(fā)覺,她沉浸在自己的敘述里:“這個人倒不讓人煩?!?/p>
吃過飯沒多久,男人便整裝待發(fā)了。他穿上西褲和短袖襯衣,人便精干起來,頭發(fā)也染過,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男子與女子差不多高,站在一起就顯得比女子矮些。女子和他擁抱道別,伏在他肩上說:“孩子不是問題,我們慢慢就會互相接受。我有這個信心?!蹦凶佑直Я怂幌拢x開了。
女子一直站在后陽臺,看著男子的車從地下車庫駛出來,駛向大道,消失在霓虹閃爍的夜晚。她茫然地站了許久,說不上是喜是憂。
女子回到家,老媽很驚奇:“妮兒,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你希望你的女兒夜不歸宿嗎?”
“一邊去!你不是和晨旭約會去了嗎?”
女子換上家常的衣服:“沒有,和朋友一起吃個飯。”
老媽不高興地坐到沙發(fā)上:“我看晨旭人挺好,聽你李姨說對你很中意,你可要和他好好談。我今年七十三歲了,旬頭年,閻王不請自己去,說不定哪天就去了。你要是再嫁不出去,我怎么去見你爸爸……”
女子挨著老媽坐下,蹭著老媽的胳膊說:“喲喲喲,我要是嫁掉了,誰來天天陪著你?”
老媽說:“我去你大哥家看重孫玩去——別以為你讀到碩士,當個職業(yè)學校的老師就把眼睛翻到天上去,你二哥還是博士呢,你三哥也準備讀博士?!?/p>
女子說:“好好好,再給我一年時間,在我三十歲的時候一定嫁掉?!?/p>
正說著,女子的手機響了,她接起來,好像有些為難的樣子,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
老媽跳起來捅女兒:“是晨旭吧,吃完了不能陪著他去吃?”
女子改口說:“好。”
打開車窗,夏風徐徐吹來,女子長長舒一口氣。出來透透氣,免聽老媽的嘮叨,不用想他回到家的天倫之樂,也是不錯的選擇。
女子走進西餐廳,晨旭迎過來:“你能來我真高興?!?/p>
女子笑:“我老媽讓我來的?!?/p>
晨旭一笑,很自然地擁著她往里走,她若無其事,沒有配合,也沒有推拒。他高大,她高挑,別人都說外形蠻般配的,尤其是李姨。她并不這么認為。不過,他擁著她,讓她覺得仿佛他這樣擁著她已經(jīng)很多次了,雖然才是第一次。
他給她要了份冰淇淋,給自己要了份牛排慢慢吃著。相當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后是他說,她聽。他說要不是加班這么晚,就能和她一起吃飯了。他又談到他的工作,當他說到德國鬼子辦事說起來叫嚴謹實則古板的時候,她笑了。她的頭發(fā)沒有綰成髻,飄飄灑灑鋪滿了肩頭。
他說:“你為什么選擇古漢語而不是古典文學呢?語言是比較枯燥的,而文學是非常浪漫的,更符合你?!?/p>
她說:“不知道,反正是學了,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糾正一下,我這個人一點都不浪漫,很現(xiàn)實的?!?/p>
“包括這件像孔雀一樣的裙子?”
“是的?!?/p>
“你為什么總穿著它?”
“因為我喜歡。”
晨旭想說什么,搖搖頭,終歸沒有說。
吃過飯他們去對面的廣場散步。正是人工噴泉最后一次噴涌的時候,音樂環(huán)繞,水花一片片濺到肌膚上,帶來清涼和微微的戰(zhàn)栗。
晨旭雙手捧起她的臉,問道:“可以嗎?”邊說著邊俯下身來。
“不!”她很輕很輕但很堅定地說。
這一次女孩來得晚些,她來到的時候,伙伴們已經(jīng)在湖邊廣場跳了一會兒皮筋了。女孩給朋友們打過招呼,就跑過去看她的蓮花了。蓮花靜靜地綻放著,白得一塵不染。
“孔雀阿姨。”女孩看到女子走過來叫了一聲。女子微微笑著,站在女孩身邊,牽著女孩的手,和女孩一起看蓮花。不遠處有一只蝴蝶飛來飛去。
女子輕輕撫摸女孩,女孩的頭發(fā)細而柔軟。女子拉女孩在柳樹下的石椅上坐下,從包里拿出一個藕荷色發(fā)卡,發(fā)卡中間偏右的地方結了一個蝴蝶結。女子把發(fā)卡給女孩戴上,女孩的臉在蝴蝶結的映襯下越發(fā)靈秀生動。女子打開化妝盒的鏡子,讓女孩看。女孩看到鏡中的自己,笑了,左右歪了歪腦袋。
“喜歡嗎?送你了。”女子說。
女孩拿過鏡子又照了照,說:“可是,我媽媽不讓我隨便要人的東西?!?/p>
“這發(fā)卡是阿姨年輕時戴的,戴的次數(shù)不多,現(xiàn)在阿姨大了,不適合戴了,不送你也要送別人的?!?/p>
女孩照著鏡子,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女子說:“就說是用零花錢買的,很便宜?!卑l(fā)卡是綢質的,閃著柔和典雅的光澤,當然不像她說的是便宜貨。
女孩笑了:“謝謝阿姨。”女孩指著不遠處的白蓮,“作為回報,我把我的蓮花送給你了。”
“謝謝!”女子做出夸張的驚喜樣子。
女孩跑去和朋友們玩了。女子聽到女孩的笑聲特別歡快。后來,女子看到女孩一人悄悄跑到湖邊,把湖水當作鏡子,左左右右照著。女孩把頭轉向女子,與女子相視而笑。
在此后的玩耍中,女孩不時把目光投向女子,女子無論看書還是看風景,目光也從來沒有離開過女孩。這一刻女子覺得她像極了一個媽媽。
晨旭的車停在正午的陽光里,女子和晨旭從餐館里走出來。正午時分車少人稀,頂著外面白花花的陽光,晨旭把車開得飛快。女子覺得車子在光的海洋里穿梭自如,像一條游刃有余的魚。
車子駛進一個高檔社區(qū)。把車停在地下車庫,乘電梯直達二十三樓。
房間亮敞敞的,門口的拖鞋擺放整齊。晨旭從鞋柜拿出一雙粉色女式拖鞋,放在女子腳下。女子猶疑著。
“放心,是我為你新買的?!背啃裾f。
房間整潔清新。女子一間間參觀,主臥,書房,次臥被做成健身房,有拉力器、握力器、大大小小的啞鈴和一臺跑步機。
“這房子有多大?”女子問。
“一百四十九點八個平方。”
女子覺得晨旭說得過于精確,一百五不就行了。
晨旭從衣柜里拿出一個服裝袋:“我去上海出差時給你買的,穿上試試?!闭f著拉上臥室的門走了出去。
女子打開,是一件藕荷色的連衣裙,這讓她想起那個藕荷色的發(fā)卡。圓領,及膝,帶著清新典雅的現(xiàn)代氣息。女子歡喜地穿上,看看掛在一邊的孔雀藍裙子,走出臥室。
晨旭眼睛一亮:“這件更適合你?!?/p>
女子一笑:“是嗎?”隨即走進去換了那件孔雀藍裙子出來。“我更喜歡這一件?!?/p>
晨旭擁住女子不由分說去親吻她,嘴唇碰到的是冰冷牙齒。
“問一個問題?”晨旭說。
“問吧。”
“你是處女嗎?”
女子愣了一下,直視著他:“這個問題重要嗎?”
“不重要。”
“不重要就不要問了。”
女子抽身向門口走去,晨旭跟上來,把服裝袋塞進她手中。
男子推門進來的時候,女子正在翻書架。女子著一襲藕荷色連衣裙,剛剛洗過的頭發(fā)滴著水。
男子一把抱住女子:“新買的裙子?”女子點頭。
“慶賀又一次相親失敗?”男子問,女子又點頭。
男子不再說話,動手拉裙子的拉鏈。女子掙扎道:“急什么,我剛煲好的雞湯,給你滋補,趁鮮……”
男子不停手:“有你鮮嗎?”
女子說:“看你急成這樣,你又不是沒處泄火……”
男子正色道:“早就跟你說過,我在家和她只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p>
女子不再推拒。
事畢,一起慢慢喝雞湯。芫荽的香氣濃烈撲鼻,這是男子最喜歡的,他說過,勝過香水的香味。
“戀情結束了?”男子做出隨口問問的樣子。
“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就這個意思?!迸計舌恋?,“離婚進行得怎么樣了?”
“忙完公司的事情,就開始著手談?!?/p>
照例,男子先開車走,隔上一段時間,女子也開車出門。路中間站著一個人,女子鳴笛,那人仿佛沒有聽到,依舊不慌不忙地抽煙,一口接著一口。女子惱火,緩緩開至那人跟前停下來,跳下車去正要質問,愣住了,失聲叫道:“哥哥!”正是大哥。
大哥把煙頭扔到地上,踩滅,轉身上了她的車。
“給你時間,馬上抽身!”
“我要是不抽身呢?”她開著車問。大哥沒有說話,重新點著一支煙。
火鍋店人來人往,女子和晨旭坐在一個角落里。
女子說:“我答應你出來一起吃飯,是因為我想回答你的問題?!?/p>
“什么問題?”
“我不是處女?!?/p>
“知道了?!背啃窭^續(xù)往鍋里放著白菜。
這一頓晚飯他們吃得特別多,上來的四盤羊肉、一盤蝦、一盤白菜、一盤蘑菇、一盤小油菜全被一掃而光。
酒足飯飽,晨旭結過帳,對女子說:“我們倆,結束了。不過我們還是朋友,如果你愿意。”
女子說:“我不愿意?!背啃穸Y貌地走開。女子臉上露出輕松笑意。
這一天女孩來得特別晚,她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來湖邊廣場了。女孩穿著黑白格的裙子從遠處出現(xiàn)時,女子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隱忍的期待。
女孩沒有走向她,也沒有去找伙伴們,徑直走到湖邊去看已經(jīng)送給孔雀阿姨的蓮花。她靜靜地看著,發(fā)現(xiàn)女孩沒有戴發(fā)卡,這是女孩擁有發(fā)卡以來頭一次。
她還沒有走近女孩的時候,女孩突然說話了:“阿姨,蓮花落了。”女孩回過身來,她看到女孩的臉上掛著淚。
女子看向那朵白蓮,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情,花瓣紛紛謝落,有幾片被身下荷葉托住,白的黃的業(yè)已枯萎,只留兩三片在風中搖搖欲墜。
“蓮花雖然落了,你看,不是又新長出蓮蓬了嗎?再過一段日子,我們就能吃上蓮子了?!?/p>
女孩轉過身去看小小蓮蓬,又說:“發(fā)卡沒了?!?/p>
“它是不是覺得在家里悶得慌,飛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她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笑得像開屏前的孔雀。
女孩沒有笑,也沒有看她:“沒了就是沒了。”
“沒了就沒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迸⒉徽f怎么沒的,她也不去問。
“我要有一個弟弟……嗯,也可能是妹妹了,媽媽說要帶我去美國,要把他們生在那兒。我不舍得……這里,還有,阿姨?!?/p>
女子全身抖了一下,忽然摟住女孩說:“天晚了,我們回家吧。”
男子夾著包匆匆進來,問正在廚房忙碌的女子:“什么事這么急著讓我過來?有客戶還要關照呢?!?/p>
女子圍著圍裙轉過身來,嬌嗔道:“就是讓你來吃飯,放松一下。整天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男子進去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桌上擺了四個菜,紅燒茄子、涼拌黃瓜、黃燜雞仔、麻婆豆腐,全是他喜歡吃的。桌上還擺了兩瓶解百納等著他去開。儼然一場慶祝大會。男人想了想,沒想起來有什么可慶祝的。
“十年前的今天,十點半,在一個不錯的酒店里,我和你第一次睡覺。這不值得慶祝嗎?”
“看我忙的?!蹦凶诱f。
“那時她懷著你的女兒,四個月,事后你給我說的?!?/p>
“早說,咱們出去慶祝。”
女子今晚雅興十足。她不再提男子明顯不愿提及的話題,斟上酒,慢慢品,膩在他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從奧巴馬到卡扎菲到本·拉登,然后又到國內新聞,哪里哪里著了一場大火,死了多少人,然后他的公司,他的衣著,他的腰圍,他在床上的表現(xiàn),無不在她的談話之列。男子聽著,漸漸有一些酒意,倦意。
忽然她說:“你帶我私奔吧,去美國,現(xiàn)在美國放寬政策了,50萬美元投資5年就可獲得綠卡。帶著你的女兒,我再給你生個貌若天仙的女兒,虎頭虎腦的兒子……”
男子皺了皺眉頭:“事業(yè)在這兒,怎么能走?”
女子貼近他的臉:“好吧,不去。你和她真的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不在一起睡覺?”
男子問:“你到底要說什么?”
“要是她懷孕了,就是別人的孩子嘍?”
男人臉上掠過慍怒和驚慌,他拍拍女子肩膀說:“等過一陣不忙了,陪你去馬爾代夫散散心?!?/p>
女子直視著他:“你真的和她只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
男子沒有說話,放下筷子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我明白了。”女子也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這一天真是奇怪,三個哥哥都來到家里。大哥在本地,二哥和三哥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武漢,真是天南海北趕過來,而媽媽身體好好的,血壓正常,心臟病也沒犯。
女子跳到三哥面前,問他:“在武漢桑拿蒸得很恣吧?”
反常的是沒有人笑,大家都板著臉。
老媽開口了:“妮兒,不光你老娘我,你的三個哥哥都很操心你的婚事,現(xiàn)在你又和晨旭分手了,你還有完沒完呢?!”老媽說著有點氣喘。
“讓李姨再給我介紹一個吧?!?/p>
“還在糊弄我!我也不給你繞彎了,你跟那個人馬上散伙!你要是……”媽媽捂住胸口,他們四人一齊奔上前來,被媽媽用手勢擋在半路,“別拿眼瞅你大哥,這事兒是我請人調查,讓你大哥去證實的。妮兒,別糊弄你老娘,我吃了七十三年的干飯,吃的鹽比你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我的錯誤就在于過于寵你,過于信任你……”
媽媽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氣。女子跑上前去,幫媽媽捋著胸口。大哥從抽屜拿出藥瓶取出一粒,連同一杯溫水一起遞到媽媽面前。媽媽不接,指著茶幾說:“先放那兒,我沒事,死不了!”
“媽,”女子的聲音里帶著哭腔,“你不說,我也已經(jīng)決定和他分手了,我發(fā)誓……”
“好,當著我和你三個哥哥的面,你現(xiàn)在就給我發(fā)個誓!”
“媽!”三個哥哥異口同聲,“這又是何必!”
媽媽坐直身子想說什么,突然又向沙發(fā)背上仰躺過去。大哥連忙把藥送進媽媽嘴里。
媽媽捂住胸口,臉上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汗珠順著臉頰淌下來。
大哥說:“媽,先別說這事兒了,小妹已經(jīng)答應了,冷靜一段時間再談好不好?”
媽媽的聲音突然微弱起來,看著女子說:“我要是去見你爸爸,我怎么向他交待?你是他惟一的女兒……”
女子拉著媽媽的手,一聲不吭。媽媽突然緊緊抓住她,手不停地痙攣,慢慢躺倒在沙發(fā)上。
二哥三哥慌作一團,大哥撥了120。女子記起為著媽媽的心臟病,這已是第三次叫120了。女子輕輕抬起媽媽的頭,用自己的胳臂當枕頭。
“媽媽,你好點了嗎?”女子問。
媽媽輕輕搖頭。
“很難受嗎?”
媽媽已經(jīng)沒法點頭了,兩眼盯著女兒。
等待的時間那么漫長,醫(yī)生以前叮囑過他們,心臟病發(fā)作時不要亂動病人,否則適得其反,女子只能一遍遍擦著媽媽臉上的汗。媽媽還是看著她,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這讓女子想到白蓮花的花瓣,一片一片散落開去。女子的眼淚滴落到媽媽臉上:“媽媽,我早該抽身,我很后悔……”
120工作人員抬著擔架跟著二哥三哥爬上樓來,看到媽媽,他們的動作慢下來,他們做了幾項簡單的檢查,搖了搖頭。
女子脫下身上的黑衣黑裙,換上孔雀藍的裙子來到湖邊。
滿眼的蓮蓬,女孩送給她的那個分外飽滿??吹脚舆^來,女孩離開朋友們,蹦跳著跑過來。
“孔雀阿姨,你好久不來了?!?/p>
“家里有些事?!?/p>
“是不高興的事嗎?”這一點連十歲的女孩也看出來了。
女子笑笑,不置可否。女子注意到,女孩的發(fā)間多了一個發(fā)卡,淡紫色的,不是她送的那個。她什么也沒問。
她們在湖邊聊了一會兒,女孩的朋友們跳著繩跑過來,又遠遠地跑開去。遠處稀稀坐著幾個人,應該是釣魚。更遠處有一圈人圍坐在石桌邊打撲克,偶爾傳來吆喝聲。
女子和女孩道別,腳步猶疑不定地離開了。剛走出幾步,聽到女孩喊:“蝴蝶,好漂亮的蝴蝶!”
女子走回來,看到一只亮閃閃的黑蝴蝶飛來飛去,落在離欄桿不遠的一個蓮蓬上。女孩悄悄走過去,跳起來去抓?;蛟S女孩用力過猛,身子翻過欄桿往前栽去。女子伸手抓住女孩的胳膊,女孩便懸在欄桿上了。女孩的另一只胳膊在空中胡亂劃著。女子看著女孩的胳膊劃動,慢慢松開手,短暫的停頓,又慢慢松。女孩落進水里。
女孩的頭和胳膊一開始在外露著,一眨眼就不見了。接著手露出來,頭露出來,又沉下去。水在涌動,荷葉和蓮蓬在搖晃,女孩的頭和一只手又露出水面一次,手里抓著一件東西,是一把水草,露了露,又沉下去。水面上冒出泡泡,像細泉涌出時產(chǎn)生的泡泡,好像還帶著聲音。
女子穿一身黑,面色蒼白地走出學校大門。一男子從門右側快步跟過來擁住女子,不由分說把她送進街角的車里。女子并不掙扎,茫然坐在車里,直視前方,冷冷說道:“我說過,不愿和你做朋友?!?/p>
男子說:“不做朋友,做戀人不行嗎?”
女子的眼淚嘩啦嘩啦淌下來,她用手背胡亂抹著。
男子默然看著,等她眼淚淌夠了,說:“滿城都在尋找跳水救人的女子,我知道人們找不到,因為救人者不想任何人知道。但是我知道是你。穿著孔雀藍裙子的你,我永遠都無法忘掉。”
女子說:“晨旭,不是你想的那樣。”
晨旭說:“那你覺得我是哪樣想的?”
女子說:“女孩滑下去了,沒入水中,兩只手伸出來,頭露出來,又沒入水中,又露出來。女孩面朝湖心,也就是說她在水中是背對著我。后來都不露出來了,水面上現(xiàn)出一些泡泡,就像細小泉水涌出時的泡泡。泡泡好像還帶有聲音。世界仿佛靜止了,安靜得可怕。我看著那些泡泡,還有晃動的水面。那個蓮蓬在荷葉上一晃一晃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翻過矮小的護欄跳入水中的。我游過去把女孩拖上來,害怕極了,大聲喊著救命。有人跑過來。他們圍上來,就有人上前接過女孩,他們把女孩倒著提起來,女孩嘴里吐出一股一股的水,吐著吐著就聽到女孩的哭聲。他們把女孩放下來,女孩不停地哭。有人安慰女孩,有人打了120。女孩躺在地上哭著,一會兒又坐起來,還是哭,扭著身子好像在找什么。我繞過人群跑開……”
“只給大家留下華麗背影?!?/p>
“我害怕極了?!迸雍鋈或榭s在晨旭懷里,“我害怕極了。你知道嗎?是我把女孩推入湖中的,我本來該拉住她的,是的,就是這樣,是我,就是我……”
“伯母突然去世對你的打擊太大了。”晨旭握住女子冰涼的雙手,“那件孔雀裙子……確實挺漂亮的,就是有些不祥之氣,我一直都想說?!?/p>
“我把它燒了?!?/p>
他們相擁許久。女子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她看看車窗外,車子一輛接一輛從眼前一閃而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她的學生,頭發(fā)飄飄地站在街邊吃麻辣燙。
她說:“晨旭,我也想吃麻辣燙?!庇谑撬麄儍扇讼萝?,向著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麻辣燙攤走過去。
責任編輯:劉照如